杜滸凑一个空,来見天祥。天祥的双眼是紅肿着,清秀的脸上浮現着焦苦絕望的神色。
杜滸的头发蓬乱得象一堆茅草,他从早起便不曾梳洗。
低声的談着。
“我們的子弟兵听說已經从富春退到婺、处二州去了;实力都还不曾損。”杜滸道。
天祥只点点头,万事无所容心的。
“吳坚、賈余庆輩为祈請使北上,不知还能为国家延一綫之脉否?最可怜的是,那末頽老的家参政,也迫他同行。丞相明天也許可以見到他們。”
天祥默然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他的心是空虛的。一个亡国的被羈的使臣,所求的是什么呢?
“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虽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归附北廷。但听說,肯奉詔的很少。忠于国的人很多。两淮、浙东、閩、广諸守将都有抗战到底的准备,国家还可为!”
天祥象从死亡里逃出来一样,心里漸有了生机;眼光从死色而漸恢复了坚定的严肃。
“那末,我們也該有个打算。”
“不錯,我們几个人正在請示丞相,要設法逃出这北营,回到我們的軍队里去。”
“好吧,我們便作这打算。不过,要机密。如今,他們是更不会放我归去的了;除了逃亡,沒有其他的办法。”
杜滸道:“我去通知随从們随时准备着。”
“得小心在意!”
“知道的。”
就在这一天下午,伯顏使天祥和吳坚、賈余庆輩一見。
“国家大事难道竟糟到这样地步了么?”天祥一見面便哭起来。
相对泫然。誰也不敢說話。
“老夫不难引决;惟有一个最后的希望,为国家祈請北主,留一綫命脉。故尔偷生到此。”家鉉翁啜泣道。
“北廷大皇帝也許可以陈說;伯顏輩的气焰不可向邇,沒有什么办法。所以,为社稷宗庙的保全計,也只有北上祈請的一途。”賈余庆道。
天祥不說什么。沉默了一会。
唆都跑了来,传达伯顏的話道:“大元帅請文丞相也偕同諸位老先生一同北上。”
天祥明白这是驅逐他北去的表示。在这里,他們实在沒有法子安置他。但这个侮辱是太大!伯顏可以命令他!他不在祈請使之列,为何要偕同北上呢?
他想立刻起来呵責一頓;他决不为不义屈!他又有了死的决心。北人如果强迫他去,他便引决,不为偷生。
但这时是勉强的忍受住了,装作不理会的样子。
那一夜,他們都同在天祥所住的館驛里。天祥作家書,仔細的处分着家事。
那五位,都沒有殉国的决心。家鉉翁以为死伤勇;祈而未許,死还未晚。吳坚則唯唯諾諾,一点主見也沒有。賈余庆、謝堂、刘岊輩口气是那末圓滑,仿佛已有弃此仕彼的心意,只是不好說出口。
杜滸,在深夜里,匆匆的到了天祥寝处,面有喜色的耳語道:“国事大有可为!傍晚时,听說陈丞相、张枢密已有在永嘉别立朝廷的准备了;这是北兵的飞探报告的。伯顏很恐慌。”
“如天之褔!”天祥仰天祷道。
他的死志又因之而徘徊隐忍的延下来。而逃亡之念更坚。
“有希望逃出么?”
杜滸搖搖头。“門外是三四重的守卫。大营的巡哨极严,行人盘查得极紧密。徒死无益。再等一二天看。”
“名誉的死”与“隐忍以謀大事”的两条路,在天祥心里交战了一夜。
“我們須为国家而存在,任何艰危屈辱所不辞!”他喃喃的梦語似的自誓道。
第三天,他們走了,簡直沒有一綫的机会給天祥逃走。他只好隐忍的負辱同行。他的同来的門客都陆續的星散了。会弹古琴的周英,最早的悄悄的溜走。相从兵間的参謀顧守执也就不告而别。大多数的人,都是天祥在临行之前遣散了的。他們知道这一去大都,凶多吉少,便也各自打算,揮泪而别。不走的門客和随从們是十一个。杜滸自然是不走。他对同伴們說道:
“丞相到那里去,我也要追随在他的左右。我們还有更艰巨的工作在后面。”
一个路分,金应,从小便跟在天祥身边的,他也不願走。他是刚过二十的少年,意气壮盛,有些膂力。
“我們該追随丞相出死入生,为国尽力!”他叫道。
十一个人高声的举手自誓,永不相离。天祥凄然的微笑着;方棱的眼角有些泪珠兒在聚集,連忙强忍住了。
“那末,我們得随时准备着。說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我們应該尽全力保护丞相!”杜滸道。
仗节辞王室,悠悠万里轅!
諸君皆兩别,一士独星言!
啼鳥乱人意,落花銷客魂。
东坡爱巢谷,頗恨晚登門。
杜滸悄悄的对天祥道:“我們等机会;一有机会,我們便走;疾趋軍中,徐图恢复!路上的机会最多;請丞相覚醒些。一見到我的暗号,便当疾起疾走!”
“知道,我也刻刻小心留意。”
那一夜,船泊在謝村。他們上岸,住在农家。防御得稍疏。到了北营之后,永不曾听見鷄啼。这半夜里,却听得窗外有雄鷄长啼着。覚得有些异样,也有些兴奋。
他們都在灯下整理应用的杂物;該抛的抛下,該带的带着,总以便于奔跑为第一件事。灯下照着憧憧往来的忙乱的人影,这是一个頗好的机会。
杜滸吩咐金应道:“到門外看看有什么巡邏的哨卒沒有?”
金应刚一动足,突聞門外有一大队人馬走过,至門而停步。把破門打得嘭嘭的响。
吃了一惊,那主人战抖的跑去开門。一位中年的北方人,刘百户奉了命令来請天祥立刻下船。同来的有二三十个兵卒,左右的监护着。那逃走的計划只好打消。
但刘百户究竟是中国人,听了婉曲的告訴之后,便不十分的迫逼,竟大胆的允許到第二天同走。然防卫是加严了。
不料到了第二天清晨,大酋鉄木兒却亲駕一只船,令一个回回人命里,那多毛的丑番,立刻擒捉天祥上船。那种凶凶的气势,竟使人有莫測其意的惶惑。杜滸、金应都哭了。他們想扑向前去救护。
天祥道:“沒有什么,該鎮定些。他們决不敢拿我怎样的。此刻万事且須容忍。以蛋碰石,必然无幸!”
他們个个人憤怒得目眦欲裂。可惜是沒有武器在手,否則,說不定会有什么流血的事发生。
且拖且拉的把天祥导上了船,杜滸們也荷着行李,跟了上去。在船上倒沒有什么。只是防备甚严。为祈請諸使乘坐的几只船都另有小舟在防守着;随从們上下进出,都得仔細的盘查,搜检。他們成为失了自由的人了!
听說刘百户为了沒有遵守上令,曾受到很重的处分。几个色目人乘机进讒,說是中国人居心莫測,該好好的防备着。所以重要的兵目、首領,都另換了色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