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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俊之最后 · 第六章

桂公塘 郑振铎 3271 2022-12-31 19:39

  曾軍的大营在安庆。經了几場的艰苦的爭斗之后,如今,他的基础是稳固了。就地征取的賦税以及新兴的厘金之外,从湖北方面、北京方面都可以有充分的接济。在安庆爭夺战时代所感到的危机,早已过去。

  他,曾国藩,正进一步的在策划怎样的进窺金陵,那太平天国的天京,太平軍的坚固的堡垒。他要把这不世的功业拥抱在自己的怀中。曾九,他的兄弟,是統率着最强悍的一支湘軍的。其他的領袖們也都是乡里同窗和相得的乡紳們。接連的几次想不到的大胜利,更坚定了他的自信和对于功名的热心。他仿佛已經見到最后大胜利的金光是照射在他的一边。

  太平軍的将官們,信仰不坚的,归降于他的不少。他很明白太平軍的弱点和軍心的渙散。

  为了要使功业逃不出曾氏的和湘人的門外,他便敞开着大营的門,招致一切的才士和文人,特别是三湘子弟們。

  黃公俊的突然来临,最使他愕怪,惊喜。关于公俊的逃出长沙,跟从太平軍,他是早已知道的,那流言曾传遍了长沙城。曾九最明白公俊的性情,他知道公俊的心,自己覚得有点慚愧,但紳士的自尊心抑止了他的向慕。

  “有那一天公俊会翻然归来才好。”曾九留恋的說。

  “想不到他竟从了賊。不可救藥!”国藩惋惜的說。

  但在他們的心底,都有些細小的自愧的汗珠兒渗出。

  而这时,公俊却終于来了。

  他究竟为什么来呢?有何使命呢?将怎样的接待他才好呢?他是否还是屬于太平軍的一边呢?

  国藩和他的幕客們躊躇窃議了很久,方才命人請他进来。

  曾九这时不在大营,他在前方指揮作战。

  公俊来到了大营。气象的严肃,和长沙城的曾府是大为不同。曾国藩,习慣于戎旅的生活,把握慣了发号施令的兵权,虽然面目是較前黧黑些,身体也較癯,但神采却凛凛若不可犯,迥非那一团的和藹可亲的乡紳的态度了。

  許多幕客們围坐在两旁,也有几个認識的乡紳在內。无数的刀出鞘,剑随身的弁目,紧跟在国藩的左右。

  “黃公,你也到我这里来了?哈,哈,”还是他习慣的那一套虛伪的官場的笑。“請坐,請坐,”他站了起来讓坐。“有何見敎呢?听說是久在賊中,必定有重要的献策罢。”

  公俊心里很难过。他后悔他的来。曾氏是永不会回头的,看那样子。良心已腐烂了的,任怎样也是不会被劝說的。

  但他横了心,抱了牺牲的决心,昂昂然的幷不客气的便坐上了客座。用銳利的眼轉了一周。

  “說話不用顧忌什么吧?曾老先生?”

  国藩立刻明白了,他是那么聪銳的人,“那末,到小客厅里細談吧。”他随即站了起来,讓公俊先走。

  只留下几个重要的最亲信的幕客們在旁。

  “我是奉了天王的使命来的!”公俊站了起来虔心的說。

  国藩的脸变了色。

  “大夫无私交,何况賊使!要不看在邻里的面上,立刻便綁了出去。来!送客!第二次来,必杀无赦!”

  冷若冰霜的,象在下軍令。

  公俊笑了,說道:“难道不能允許我把使命說完了么?这是两利的事。我們岂是敌国!”

  国藩躊躇着。和坐在他最近的幕客,左宗棠,窃窃的談了一会。回了座,便不再下逐客令。

  脸上仍是严冷的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可不許說出不敬的話来!这里也无外人,尽管細談。你老哥想不到还在那里为賊作倀!”

  “賊!曾老先生,这話錯了!堂堂正正的王师呢。天王是那样的勤政爱民!”

  “别說这些混賬話!有什么使命,且爽快的說吧。”

  公俊又站了起来,虔敬的說道:“天王命令我到这里来传达:我們同是中国人,虽然信仰不同,但不該这样的互相残杀,徒然为妖所笑。彼此之間的战爭,应該立刻停止!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无謂的残杀是最可痛心,最可耻的!”

  于是公俊便接着把停战的条件提了出来。最后說:

  “这不过天王方面的希望,天王幷无成見。曾老先生有无条件,尽管提出,以便轉达,无不可商者,只要停止这場自己兄弟之間的残杀!”

  这一場激昂而沉痛的話,悲切而近理的講和,以公俊的热情而眞誠的口調說出,国藩他自己也有些感动。

  他曳长了脸,默默的不言。心里受了这不意的打击,滾油似的在沸、在滾、在翻騰、在起伏。他久已只認清了一条路走,乃是保村,結果却成就了意外的功名。他别无他腸,唯一的希望是以自己的力扑灭太平軍,成就了自己的不世的功业。对于这,他綽有把握和成算在胸。

  而这时,却有一个机会給他检閱反省他自己的行为。

  长时間的沉默。終于下了决心的說:

  “不可能的!势不可止!我和賊之間,沒有什么可以諒解的,更說不到同盟。”

  “…………”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万难中途停止討賊,否則,将何以对我皇上付托之重?”

  “啊,啊,曾老先生,旣說到这里,要請恕我直言。你还做着忠君的迷梦么?誰是你的君?你的君是誰?請你仔細想想看?”

  国藩連忙喝道:“閉口,不許說这混賬話!否則,要下逐客令了!”

  “这里是私談,大約不至于被泄漏的吧?无須乎顧忌和恐慌。說实在話,曾老先生,我們做了二百多年的臣僕,还不足够么?为主为奴,决在你老先生今日的意向!你难道不明白我們汉族所受到的是怎样不平等,不自由的待遇么?你老先生在北廷已久,当詳知其里面的情形。不打倒了胡虏,我們有生存的余地么?”他动了感情,泪花在眼上滾,忍不住的便流到脸上来。“你老先生該为二十多省的被压迫的同胞着想,該为无数万万被残杀的死去的祖先报仇!你老先生实在再不該昧了天良去帮妖!去杀我們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兄弟們!”說到这里,他哀哀的大哭起来。

  充滿了凄凉的空气。沉默无語。

  “而且,飞鳥尽,良弓藏,狡兎死,走狗烹,汉臣在虏朝建功立业的結果是怎样的?吳三桂、施琅、年羹尧……饒你恭順万分,也还要皮里寻出骨头来。虏是可靠的么?”

  “…………”

  “說是忠君,但忠虽是至高之品德,也須因人而施。忠于世仇,忠于胡虏,这能算是忠么?只是做走狗、做汉奸罢了。遺臭万年,还叫做什么忠!王彦章忠于賊温,荀攸忠于賊操。这是忠么?誰認他們为忠的?該知道戏里的人物吧,秦檜是忠于金兀术而在卖国的,王欽若是忠于辽萧后而欲除去楊家父子的。洪承畴为虏人的謀主而定下取中国的大計。他們也可算是忠臣么?为賊寇,为胡虏,为世仇而尽力,而残杀自己的同胞,反其名曰忠君!唉唉,我,要为忠的这一个不祥的字痛哭!何去何从,为主为奴,該决于今日!天王为了民族复兴的前途,是抱着十二分的热忱,希望和曾老先生合作,以肃清胡虏的,在任何的条件底下合作!”公俊說得很激昂,双目露出未之前見的精光,略带蒼白的瘦頰上,涨了紅潮。

  国藩在深思,心里乱得象在打鼓,一时回不出話来。

  难堪的沉默,但只是极快的一瞬刻。

  狂风在刮,屋頂象在撼动。窗扇和户口,在嘭嘭的响。窗外的梧桐树的大叶象在低昂得很厉害。

  有什么大变动要发生。

  浓云如墨汁般的泼倒在蓝天上,逐漸的罩滿了整个天空。风刮得更大;黃豆似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打得屋頂簌簌的作响。

  在极快的一瞬間,国藩便已打定了主意。他未尝不明白公俊的意思。但他怎样能轉变呢?他所用以鼓励人心,把握軍权的,是忠君,是杀賊;他所用作宣传的,是太平軍的横暴,残杀和弃絕綱常,崇信邪敎。假如他一旦突然的轉变过去而和太平軍握手,不会把他的立場整个丧失了么?他的軍心不会动搖么?他的跟从者不会渙散去么?最重要的是他的軍权,他的信仰,不会立刻被劫夺么?他将从九天之上跌落到九渊之下。何况,一部分的經济权也还被把握在滿廷手上。李鴻章所統率的淮軍,声势也还盛。他能够放弃了将成的勛业而冒灭族杀身的危险么?不!不!他絕对不能把将到口的肥肉放了下去。

  他立即恢复了决心和威严,一声断喝道:

  “快閉嘴,你这叛徒!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来搖嘴弄舌!本帅虽素以寬大为怀,却容不得你这逆賊!來!”

  外面立刻进来了八个弁目,雄赳赳的笔直的站在那里等待命令。

  “把这逆賊綁去斫了!”

  两个弁目便向公俊走来。公俊面不改色的站了起来。

  “虽是賊使,不便斬他。斬了便沒人传信了。且饒他这一次吧!”左宗棠求情的說道。

  国藩厉声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饒。打三百軍棍,逐出!再看見他出現在这大营左近,立杀无赦!”

  公俊微笑的被領出去,回头望着国藩道:“且等着看你这大汉奸的下場!”

  国藩装作沒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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