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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公俊之最后 · 第八章

桂公塘 郑振铎 2411 2022-12-31 19:40

  有最后的一綫希望么?向誰屈服呢?在倒下去之前,他們还能掙扎一下么?还能鼓动一番风波么?

  什么都可放弃,牺牲,只要这民族是能够自由,解放,不必成功于他們自己之手。

  公俊把这意見和忠王說了。忠王正在徘徊、迟疑、灰心的时候,也覚得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而換得民族的自由。这原是他們的革命运动的最初和最終的目的;而永远阻隔在这运动的前途的,却是自己的兄弟們。

  公俊有一着最后的棋子,久久握在手里,不肯放下去。死或活,便在这一着棋子上。

  攻打太平軍和围困南京城的主力,都是湘軍。而湘軍的主帅虽是曾国藩,其实权却全握在曾国荃——曾九的手上。

  曾九和公俊有过相当的友誼,他知道公俊在太平軍里,曾設法了好几次要招致他来归。那一次,公俊在安庆的游說,給他事后知道了,还頗懊悔不曾留下公俊来。

  这是一个絕着。忠王极秘密的給公俊以全权,命他到曾九的大营里去,致太平軍全軍願与他合作的消息,但只有一个条件:离开了滿妖,自己組織汉族的朝廷。假如这条件能够成立,南京立刻便可以讓渡給曾家軍。

  公俊又冒险而入曾九的营幕。

  他的来临,使曾九过度的喜悦。他还不脱老友似的亲切态度。

  “俊哥,你来得好。这几年来,想念得我好苦!我知道你在賊中一定不会得意的。这賊便将灭了;灭在我們湘人之手!俊哥,你想得到这么?你来到这里,把性命看得太兒戏了。好在誰都还不知道。要給大哥晓得,便糟了。但一切都有我,我可以庇护你。我担保你的安全。只要你,肯将賊中眞相說出,我还可以設法保举你。我們是老友,什么話不能談!你看我变了么?沒有!还不脫書生本色呢。”曾九这样滔滔的說着,不免有点自負,显然是对故人夸耀他自己。

  公俊是冷淡而悲切的坐在那里,頹唐而凄楚,远沒有少年时代的奋发的态度。所能看出他未泯的雄心的,只有炯炯有光的尖利的双眼。

  他凄然的叹道:“我是来归了!”

  曾九喜欢得跳起来,笑道:“哈,哈,俊哥,都在我身上,保你沒事,还有官做!”

  “但来归的还不止是我一人呢。”

  曾九有些惶惑,减少了刚才的高兴。

  “我是奉了忠王的命,来接洽彼此合作的事的;南京城可以立即讓渡給你,……”

  这不意的福音,使曾九又熾起了狂欣;他热烈的执了公俊的双手,說道:“俊哥,你毕竟不凡,立下了这不世的大功!都在我身上!功名富貴!大大的一个官!少屠戮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的軍民,这功德是够大的了!俊哥,你这話不假么?”

  公俊冷冷的說道:“不假,不假!”

  曾九大喜道:“来,俊哥,該痛喝几杯,我們細談这事。”

  “但还不是喝賀酒的时候呢。”

  曾九为之一怔。

  “这合作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很簡单,說难,不难;說易,却也不易。全在你老哥的身上。”

  “…………”

  “条件是:我們只願与我們自己的兄弟們合作,却决不归降虏廷!”

  “这話怎么講的?”曾九陷入泥潭里了。

  “这很明白:我們幷不欲放弃了民族复兴的运动。我們仍然是反抗虏廷到底;不过,我們却可以无条件的与湘軍合作。……不过……”

  “…………”曾九回答不出什么,但他知道,这必有下文。

  “不过,曾家軍得脱离了滿廷!”

  如一声霹靂似的,震得曾九身搖头昏。他有点受不住!

  “这是……怎么……說的!俊……哥!”

  “这就是說,由湘軍和我們合作起来,来繼續这未竟的民族革命的工作。我們知道,力量是足够的。我們願为馬前的走卒,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只求中国能够自由、解放!”

  曾九抱了头,好久不說話。他如墜入深渊。这不意的打击太大了,他有点經不住!

  “要我們叛国,要我們犯大逆不道之罪!好不狠毒的反間計!要不是你,第二个人要敢說这話,立刻綁去杀了!”他良久,勉强集中了勇气說道。

  公俊恳摯的說道:“九哥,我們是一片的血忱,决无絲毫的嫁祸之心,更說不上什么反間計。正为了中国的自由、解放,我們才肯放弃了一切,我們不願意看見自己兄弟們之間的残杀。我們可以抛开一切的主张,乃至信仰,但有一个最后的立場:宁給家人,不給敌人!和家人,什么都可以妥协、磋商,放弃;但对于世仇,却是要搏击到底的!唉!……可惜这几年来,相与周旋着的却只是家人,而不是敌虏!九哥,这够多么痛心的!九哥,为了中国,为了为奴为僕的祖先們,为了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解放,为了我們子孙們的生存,九哥,我恳求你接受了我們的条件。我們是在等待着你的合作,只要你一决定下来!九哥,我为了中国,为了蒼生,在这里向你下跪了!”

  說着,便离座,直僵僵的跪在曾九面前,不止的磕头,恳求着,泪流滿面,語声是鳴咽模糊。

  曾九也感得凄然,双手挽了公俊立起。“快不要这样了,使我难受!且緩緩的談着罢。”

  “只是一个决定,便可以救出千千万万人,便可以立下大功大业;否則,不仅对不起祖先們,也将对不住子孙們呢。”

  “且緩几时再談这事吧。俊哥,你也够辛苦的了,就在我的內書房里靜养几天吧。”

  便把公俊讓到內書房里,請一个幕客在陪伴他,其实是軟禁,不讓他出入,或通消息。里里外外都是监視的人。

  曾九也不是不曾想到这伟大的勛业。但他是騎在老虎背上,急切的下不来。也和国藩所想的一样,他們如果一旦轉变了,他們便将立即丧失了所有的一切。他們很明白:所以能够鼓动軍心,所以能够支持这局面的眞实原因之所在。曾九还有些銳气,不能下人。已是沸沸騰騰的蜚語流言。国藩是持之以极其謹慎小心的态度的。虏廷幷不是呆子,也已四面布好了棋子。說的是湘軍无敌,其实,力量也幷不怎么特别强。淮軍、滿軍,以及常胜軍是环伺于其左右。一旦有事,胜算是很难操在手里的。何况湘軍,那子弟兵,也不一定便絕对的听从曾氏兄弟的命令。那里面,派别和小組的势力,是坚固的支配着。曾氏兄弟是很明了这里面的实情的。

  飽于世故的人肯放下了到口的食物而去企求不可必得的渺茫的事业么?当然是不干的!

  那良心,一瞬間的曾被轉动,立刻便又为利害之念所罩遮。

  为了故友的情感,还想劝說公俊放弃他的主张,但公俊的心却是鋼鉄般的不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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