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不住众口,公俊要求合作的一席說,便被紛紛藉藉的作为流言而传說着,夹杂着許多妒忌的蜚語。
国藩听到了这事,立刻派人来提走公俊,曾九輾轉的儿次的要設法庇护他,但关系太大了,为了自己的利害,只好牺牲掉故友。
公俊便被囚在国藩的监獄里。究竟为了乡誼,他是比其他囚人受着优待的。他住在一間单独的囚室,虽然潮湿不堪,却还有木床。护守着的兵士們,都是湖南口音的,喉音怪重浊的,却也怪亲切。他們都不难为他,都敬重他,不时仍投射他以同情的眼光,虽然不敢和他交談。
內外消息間隔,太平軍如今是怎样的情形,公俊一毫不知,但他相信那运命的巨爪,必已最后的攫捉下去。
被囚的人是一天天的多,尽有熟識的面孔,点点头便被驅押过去。
公俊反倒沒有什么顧虑,断定了不可救藥的痛心与失望之后,他倒坦然了,坐待自己的最后的运命。
国藩老不敢提他出来,公开的鞫問,怕他当大众面前說出什么不逊的話来,只是把他囚禁在那里。
公俊一天天的在那狭小的鉄栅里,度着无聊而灰心的生活。当夕阳的光,射在鉄栅上的时候,他間或拖上了仅存的那汚破的鞋子,在五尺的狭籠間来回的踱着方步,微仰着头顱,挺着胸脯,象被閉在籠中的獅虎。
外面的卫士們幽灵似的在植立着,不說一句話。
刀环及枪环在鏗鏗的作响。
間或远远的飘进了一声两声喉音重浊的湖南人的乡談,覚得怪亲切的。
坐在木床上,閉了目,仿佛便看見那故居廊下的海棠,梧桐和荷花。盆菊該有了蓓蕾。荷是将残了,圓叶显着焦黃残破。阶下的鳳仙花,正在采子的时候。
一縷的乡愁,无端的飘过心头,有点温馨和凄楚的交杂的情味兒。
閉了眼,鎮摄着精神,突听見有許多人走来的足步声。
一群的雄武的弁兵,拥着一个高級将官走来。
“俊哥,”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叫着。
他张开了眼,站在他面前的是曾九!
“好不容易再見到你,俊哥,我虽在軍前,沒有一刻忘記了你。我写了多少信,流着泪,在写着,恳求大哥保全着你。”說着,有点凄楚,“好!現在是大事全定了,你可以保全了,只不过……”底下的話再也說不出来。
公俊的双眼是那样的炯炯可畏,足以鎮摄住他,不讓說下去。
“怎样?局面平定?”如已判了死刑的囚犯听見宣布行刑日期似的,幷不过度的惊惶,脸色却变得惨白。
曾九有些不忍,但点点头。
“究竟是怎样的?”
“南京攻下了,李秀成也已为我軍所捕得。大事全定。俊哥,我劝你死了心吧,跟从了我們……”
公俊凝定着眼珠,空无所見的望着对墙,不知自己置于何所,飘飘浮浮的,渾身有点凉冷。
流不出痛心的泪来。
“还是早点給我一个結局吧,看在老友的面上。我恳求你,这心底的痛楚我受不了!”
曾九避了脸不敢看他,眼中也有了泪光,預备好了的千言万語,带来的赦免的喜悦,全都在无形中丧失掉。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
“給我一个結局吧,无論用什么都可以!我受不住,我立刻便要毁去自己!”
良久,曾九勉强的說道:“俊哥,别这么着!我带来的是赦免,幷不是判决!”
公俊摇摇头。“只求一死!”
“等几时余賊平了时,你可以自由,爱到那里便可上那里去。故宅也仍在那里,你家人也都还平安。”
“不,不,只求一死!个人的自由算得了什么,当整个民族的自由,已为不肖的子孙們所出卖的时候!”
怕再有什么不逊的难听的話說出来,曾九站不住,便轉身走了。
“俊哥,請你再想想,不必这么坚执!”
“不,只求一死!快給我一个結局,我感謝你不尽!”
那一群人远远的走了。公俊倒在床上,自己支持不住,便哀痛的大哭起来。
夕阳的最后的一縷光芒,微弱的照射在鉄栅上,画在地上的格子,是那末灰淡。
鉄栅外,卫士們的刀环在鏗鏗的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