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式欧在医院出了乱子以后,老吴在当夜便因院长关系,被侦探捉去,要问他个窝藏乱党的罪名。幸而老吴是本地人,平日在商界中交游广阔,人缘甚好。只在监里押了几日,便被黄瑞轩过明堂等,联合一班朋友,把他保释出来。虽然脱了缧绁之灾,可是医院已被封门。再呈请复业,却遭了批驳。可怜老吴和式欧两个人惨淡经营的事业,竟从此冰消瓦解。这其间可气坏了那好事多智的黄瑞轩。
论起这黄瑞轩原是个穷小子出身,只为人太精巧伶俐,聪明能干,所以混到中年,便已家成业就。如今房产很多,铺子又有两个,够了三等富家翁的身份。有人说他的财产是由不义而来,可是也没有证据。他为人又很向热。脾气也颇和平。不过总好使弄机智,以自显其足智多谋,神机妙算。朋友们有事烦到他,他时常不怕耗费心思,善为人谋,所以因此得了个智多星的绰号。又因他吃着自家的老米饭,每日去管他人闲事,更得了个好事者的名儿。他因和老吴是至好朋友,对式欧也有爱屋之意。见老吴遭了祸事,式欧也自失踪,十分代为不平。又晓得他两人素日安分守已,绝不会凭空生事,便知道一定是受人诬陷,却不知是受何人诬陷,并且是为了什么原故,心里十分闷气。黄瑞轩原是个极四海的人,眼皮极杂,官面上的人也认识几个,便有心出去探听个明白,省得心中闷气。但因家中出了些闲事,有七八日没有得空。有一天,黄瑞轩把事务都忙完了,早饭后三四点钟,闲暇无事,从铺子出来,去寻过明堂,想一同去看落子消遣。哪知明堂没有在家,空访不遇。只可自己一人独到落子馆去。一进门,却遇见个旧友,拉他到楼上包厢同坐。瑞轩听了一会,也没有什么兴趣,便举目四下观望。无意中看到对面一个包厢里,坐着两个白鬚老者。认得是本地的财主郭大爷和卢八爷,也是自己的熟人。料他二人老眼昏花,绝瞧不见自己,便也不去应酬。但是那两个老者的中间,还坐着花枝招展的妓女。那妓女却瞧见了黄瑞轩,还对他嫣然一笑。黄瑞轩细看时,原来是那个柳如眉。不由因而忆起了式欧,心下十分惆怅。又想到这郭卢二位老者,怎会认识了这位花界魔头。临老入花丛,已自危险。何况又到了柳如眉股掌之上,还不知要被她如何玩弄,受她何等损害。好在这二老财势极厚,花冤钱多少也不算什么。但求老命得以保全,就算便宜了。正在想着,忽见柳如眉对自己笑着,斜身和那郭老头附耳说了一句,就盈盈的立起身来,向黄瑞轩这边点点头儿,似乎表示就要到这边儿来,就走出厢门不见。
黄瑞轩自想和她虽然有朋友的资格,可是并无感情,她未必是来应酬我。这不定又有什么故事。迟了一会忽听后面厢门一响,回头一看,只见柳如眉翩然走入。黄瑞轩只得含笑让坐。黄瑞轩的朋友躲开了地方。柳如眉毫不客气,就坐在黄瑞轩身旁,手撩着鬓发笑道:“黄二爷,怎么老没见,我们的张少爷呢。”黄瑞轩道:“我也总没见他。改日见了,就给你陪了去。”柳如眉忽然把眉儿一扬,撇着嘴笑道:“你还有见着他的日子吗?别对我装着玩了。”黄瑞轩愕然一惊,忙问道:“你怎知道我再见不着他?”柳如眉咂嘴道:“啧啧。你还装糊涂?我早知道他惹下祸事,开了小差。”黄瑞轩心里一动,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柳如眉道“天下人谁有我们混世的见得人多?什么事瞒得住我?我这回也真瞎了眼,瞧着他外面很好,还闹着嫁他呢。不想他竟是那样人,遭了这样事!”瑞轩听着,暗想这女人真厉害,她当时还闹着要嫁式欧。式欧遭了事,如今她翻过头来就挖苦人了。真恨不得给她个嘴巴。但因听她言中之意,似乎知道式欧事情的内幕,便想用话探问。哪知道她没容瑞轩答话,就又做出轻薄的神气,接着说道:“黄二爷,你这样精明,素常又对他的事情很关心,为什么不管管他呢?不劝劝他呢?出了事为什么不给他拨治拨治呢?这一来,我算丢了一个合心可意的好客,真教人心里怪难过的。”说着笑了一声道:“那时您黄二爷逼着我,即时和张少爷去度日,好表明心迹。我因为有连手的事要料理,所以向您讨了一个月的限期。彼时看您的情形,对我还有些心疑,如今只有十几天的工夫,我已经全料理完了,再没有一点累赘,立刻站起就可以走。可是我要嫁的人呢?黄二爷你可得给我找去。”
黄瑞轩想不到她如此尖酸,只气得干翻着白眼,说不出话。自想当初自己为卫护式欧,竭力和柳如眉斗智,原知道柳如眉认错了人,才和式欧亲近,说要嫁他。及至知道错了,又怕被人看透底里,还和式欧虚与委蛇。我却自作聪明,想叫她把跟头栽到我眼前,以博一笑,并且教式欧明白明白。哪知中间生了变化。式欧被陷失踪,因而我也败在她的手里。今日倒受了她的奚落,真由得她说嘴了。我除了洗耳恭听以外,还有何法?柳如眉说完,也不等黄瑞轩答话,便自立起,笑着道:“张少爷虽然没有影儿,黄二爷有工夫还到我们那里去玩。别不好意思呀。”说着便向外走去。黄瑞轩受了一顿奚落,鼓着眼干看她走了。但黄瑞轩还算有些心性稳定,外面没显出不快的神形倒望着她的后影儿客气了一声。
论起这件事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在黄瑞轩这样没甚学问,素少涵养,自负多智,天性好胜的人,就认为奇耻大辱。比自己的铺子折本关门,还要难过。他见柳如眉已走,那个朋友又呆望着自己,像要出口询问原故。连忙使个机智,以避朋友的询问,站起来道:“这个窑姐儿惯会开玩笑,我赶去也耍她一下,开开心。”说着装着满面笑容,跑出厢来,一直下了楼,出落子馆的门,到街上闲走,含着满肚子气忿。又犯了鸦片烟瘾,便想寻个地方去吸烟解烦。犹疑一下,就决定到一个旅馆去寻朋友。一来闲谈,二来过瘾。正向前慢慢踱着,到个市场门首,忽见在便道上立着一个大汉。面目黧黑,粗眉大眼,头戴黑色呢帽,身上的袍子马褂,也是黑色的,正倒背着手儿,向对面一个铺户里呆看。黄瑞轩认得是在探访局当侦探的李大镖。这人当初原是泥腿出身,和黄瑞轩住过邻居,常向黄瑞轩借钱去吃喝嫖赌。黄瑞轩因这等人不便得罪,自已又不在乎这些少零钱,就时常周济,所以他对黄瑞轩感情很好。后来当了侦探,有了职业,手里富裕了。逢年过节。必给黄瑞轩送些礼。黄瑞轩见他很有人心,而且结下他,将来有了缓急,可以有用,就与他交了朋友。此际见他在街头痴立,暗想李大镖又在这里寻什么?便走到他面前,突然喊道:“大镖,少见。
那李大镖素日见了瑞轩,定要赶头扑面的握手寒喧一阵。不想这次低头看见了瑞轩,竟和往常不同,只悄悄伸手把瑞轩拉住,摇了摇头,又把嘴向对面努了一努。黄瑞轩连忙将眼光随着他的嘴看去,只见对面一家洋货店的玻璃窗里,放着五颜六色的货物。窗外的铜栏前,立着个衣冠齐楚的人,却是憨头憨脑,好像来自田间之客。正两手扶着铜栏,向内看得十分入神,旁边又一个短衣窄袖的流氓式的人,帽子戴得低盖眉稍,似乎也在观看窗内的东西,却只向那乡人身边挨挤。黄瑞轩查看情形,方才明那乡人身边站着的必是个小绺,正向那乡人图谋下手绺窃。但是李大镖既是侦探,何以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呢?
黄瑞轩素日曾听李大镖谈过这种事,原来他们虽然职在捉拿盗窃,但是积弊之下,便生出许多花样。大概对于一切绺窃之人,没一个不认识。小绺们窃得东西,若是事主没有势力,追得不紧,也就罢了。倘事主有手眼,就可以说明东西的式样,失窃的时刻,他们就可以把东西找回来。可是照例只能还脏,不能得贼。这种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不过其中还有秘幕(此种秘幕为十年前所有。现久已风清弊绝矣),就是绺窃们的聚处,全在南市一带人烟稠密之区。侦探有时手头虚乏,就溜一趟南市。只要遇见熟识的小绺,无论多少,照例都得奉些见面孝敬之礼。随便转两个弯儿,就可饱载而归。虽然所得的不过是角子零钱,合起来不能成为巨数。但是娱乐之资,酒食之费,却已足够了。这还是比较普遍的事。还有特别的,就是他们遇有大注用钱,无法筹措的时候,就去寻那小绺中的出色能手,逼着他立刻出去做一水买卖。成功以后,再倾囊转赠,就像是小绺们对他们的一种特别义务,也还算是应缴的无定额保险费。他们也坦然受之,毫无感谢之意。黄瑞轩一见诸般景象,便知是他们正是进行那种事儿,那个愚蠢的乡人,眼看就要大受损失。论理黄瑞轩应该警告那乡人一下,但黄瑞轩是世故很深。也不愿作这样蠢事,以得罪李大镖。而李大镖向来把这种营生干惯了。认为事是分所应为,财是分所应得,更不能劝他别干。欲待要走,心里又想着看个热闹,便仍立住不走。仍立在李大镖身边,向对面凝视。只见又有两个行路的人,也立到那商店窗前观看,那小绺才得了施展。身儿向乡人身侧略一移动,只一霎眼的工夫,便转身躲出人丛。直向个僻静小巷中跑去,看神情像是已经得手。那李大镖见了,忙也拉着瑞轩,装作且走且谈,直赶入那小巷中去。到巷中走过十几步,才跑起来,转过一个弯儿,便见那小绺在个僻静处,正倚着墙立等。李大镖跳过问道:“怎样?”那小绺是个矮身量的人,工匠打扮,面目苍黄,衣袋边还露着半根黄铜表练。瑞轩知道这表链下端所系的,并不是表,必是个白铜大制钱,边沿上磨得比刀刃还薄,预备剪取行人的物件。所以这种贼称为剪绺,又号白钱,就是这个原故。当时那小绺一见李大镖来了,忙从怀中取出个白布包儿,递给李大镖道:“作下来了,给您。”李大镖问道:“多少?”那小绺道:“我还没开包呢。你自己瞧。”李大镖四顾无人,就把包儿打开。只见布包以内,还裹着一层黄油纸。油纸以内,又是一层白纸。李大镖骂道:“这老赶真仔细,叫我费事。”黄瑞轩暗叹那乡人对钱财如此重视,丢了还不知痛苦到何等地步。这时李大镖已把包儿完全打开,里面是一叠中国银行的拾元钞票,数了数,恰巧三十张,整整三百元。李大镖数的时节,从钱叠里落出一张红纸条儿。瑞轩拾过一看,只见是一张买东西的横单。起首便写着大红花丝葛一匹,红坤鞋四双,大红绒花二十朵等等。便知这乡人是带钱到天津来购买妆奁钱尚原封未动,竟遭了这无妄之灾。倘是本人的事,尚还可说。倘是受人所托,因此挤出人命也说不定,那真可怜了。想着看李大镖把钱数完,就装入自己袋里,拉着黄瑞轩要走。那小绺见自己得了如此一笔大钱,眼看着被他完全拿去,就赶着央告道:“老爷,也分给我几个呀。”李大镖猛一回身,瞪圆眼睛,还没说话。那小绺已吓得肩耸颈缩,改口告苦道:“老爷,我还没吃饭呢。你赏给我顿饭钱也是好。”李大镖一脚踢去,口里一声妈的方才骂出,那小绺已跌到五尺开外,连滚带爬地头也不敢再回,就逃了个无影无踪。
李大镖才向黄瑞轩客气道:“黄二哥,对不住。”黄瑞轩道:“自家弟兄,谈不到这些。老弟,这几日又睹输了么?你的财气真不错,一水就弄了这许多。”李大镖摇头道:“我用钱不是为了睹。不瞒二哥你说,兄弟我没出息,前些日在窑子里,认识了个大娘儿们。她看我是官面上人,一死的非要跟我不可。还有许多朋友说合着,我也就糊里糊涂的和她混下去,一幌儿已经不少日子。现在那娘儿们生意坏了,账主子都围了门,叫我给她想法。我哪有钱呀,只好出来撞一下。不想她居然财星高照,这个小白钱一下子就马到成功,真算捧了我。”黄瑞轩听了,暗叹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像李大镖这样凶狠的人,竟也受着女人驱策,冒法干纪的替女人弄钱。便道:“老弟你用钱怎不去找我?却出来扑空。若捞不着油水,岂不为了难么?”李大镖道:“二哥的好心,我明白。可是这几年花你的钱太多了,到来世也补不过来。那时为了我自己吃用,还有可说。如今是为个破娘们,怎好去麻烦你。二哥,咱们今天是见面得一份。你拿几个喜钱零花。”说着就拿出几张钞票,递给黄瑞轩。黄瑞轩坚辞不受道:“老弟不要客气,我只要你请客。”李大镖道:“成成。你要我请什么?”黄瑞轩道:“你请客便请个全套,下饭馆抽大烟。”李大镖哈哈笑道:“小事一段。咱们这就走。”就拉黄瑞轩,到了个很讲究的饭店。饱食了一顿,饭后付账时,那饭店的掌柜认识李大镖,怕得罪了他,陪笑客气着不敢收钱。李大镖道:“我今天是赔好朋友来吃饭。你不收钱,倒教好朋友不痛快。你们若执意不收,简直当着好朋友挖苦人,我倒要恼了。”那饭店掌柜见他说得恳切,料无差错,才开了个很低廉的价钱。李大镖付了,另外又加倍给了酒资。那饭店掌柜十二分殷勤地送他们到了门外。黄瑞轩便要告辞,李大镖道:“什么话:我送佛还没送到西天呢。请你过完烟瘾咱再分手。”黄瑞轩只好随他走去。一直进了租界,到一个出名的烟馆大旅馆门首。两人进去,上了楼。李大镖才问道:“二哥你有熟地方没有?”黄瑞轩道:“熟地方倒是很多,不过我是不拘执的,哪里全行。”李大镖道:“要是这样,我领你到一个地方。一来过瘾,二来开心。”黄瑞轩应了。
李大镖便领着瑞轩,又下了楼,出那旅馆的后门。黄瑞轩嗟异道:“怎又出来?”李大镖道:“这里面左不过是一样的烟馆,有什么热闹可瞧?我是要你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呢。”二人且走且谈,转过一条小巷。李大镖到一个敞旧小门之前,便自立住,轻轻用手拍门。黄瑞轩到底有些胆小,便问道:“这里没危险么?倘吃抓捕了去,那可怎好?”李大镖笑道:“你放心。什么事都有我呢。二哥绝吃不了亏。”正说着门内有人问道:“谁呀?”李大镖并不答言,只拿出手巾来,拍拍抽鞋上的土。那门儿忽然开了,开门的是个老头儿。李大镖也不理他,和黄瑞轩一直进去。
院里原是四面平房,各屋都挂着窗帘,里面灯火灿然,只院中暗然无光。猛然黑影里有女人问道:“来的是哪一位?”李大镖道:“我来过几十遍了,还不认识我?”那女人忙道:“呀。原来是和崔大爷来过的李大爷,您屋里坐。”说着就把他二人让进一间屋里。黄瑞轩见房中陈设平常,止于尚不污秽,便自坐在椅上。那女人也跟进来,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生得凶眉恶眼,向李大镖道:“崔大爷怎没来?”李大镖道:“出门到南边去了。”又指着黄瑞轩道:“我给你们请来这位黄二爷补缺,好不好?”那女人笑道:“怎不好呢?这位二爷喜欢什么?我给您办。”李大镖道:“第一喜欢抽大烟,你先把烟具拿来。别的事等会儿再说。”那女人答应着出去,须臾就拿来一副很精致的烟具,摆在床上。黄瑞轩自己躺倒烧烟。那妇人也坐在旁边,又向李大镖问道:“这位黄二爷到底喜欢什么呀?早些告诉我,好派人招呼,回头太晚了,怕寻不着。”李大镖向瑞轩道;“怎样?”黄瑞轩摸不着头脑,纳闷道:“你不是请我抽烟,现在烟已有了,还要怎样?”李大镖道;“二哥你真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黄瑞轩忽然想起,此间或者是什么花烟馆。卖烟以外,另外还营私娼,便道:“我也有些明白。不过没有来过,不敢混说。若有什么好玩,大镖你瞧着办。就叫一个来也好。”李大镖笑道;“二哥你可罢了,我说了半天,还是只明白一半。你只当这里是暗娼,若只是暗娼,还有什么特别?这里是有名的转子房大台基。”又指着那妇人道:“这便是有名的强三奶奶。称得手眼通天,要什么人她全弄得来。你就检样儿说吧。”黄瑞轩道:“我本是逢场作戏,没有目的。随便什么样的全好。”李大镖笑道:“敢情二哥你外行,那么就寻个新鲜样的给你看看。”就向那强三奶奶附耳说了一句。强三奶奶笑着站起来道:“我这就派人叫去。你二位宽坐,我还有事,不陪了。”李大镖道:“你是忙人,请忙去吧。我们自己随便。”强三奶奶便自出去。
黄瑞轩问李大镖道:“你鬼鬼祟祟说什么?”李大镖道;“二哥且自抽烟,不必多问。等会儿自然明白。”黄瑞轩见他卖弄机关,知道问也枉被他居奇,便不再说。只自吸烟。忽然想起,这些全是闲事。自己久已想寻着官面上的人,打听老吴和式欧的事,如今遇见李大镖,岂不正是个机会?便问道:“大镖前些日我那朋友吴定三,被你们探访局捉去的事,你晓得么?”李大镖道;“怎不晓得?不过我始终不知道那姓吴的和二哥是朋友。所以没给他帮忙,没给你送信。到我知道时,他已被你们保出去了。”黄瑞轩道:“大镖,你知道这件事是从哪里出的毛病?”李大镖哈哈笑道:“二哥你还真问着了。你问旁人,旁人也不知道:旁人问我,我也不告诉他。你那朋友姓吴的,本身并没惹人。是吃了别个的挂误。”瑞轩道:“吃谁的挂误呢?”李大镖道:“论起细情,我也弄不十分清楚。现在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自己想去。姓吴的被捉的前两天,有我们同事孟四的朋友朱上四,到局里报告,说是当初曾在本地作过官现在变成乱党的房正梁,现在藏在姓吴的医院里。当时禀了上去,便请了公事,预备第二天夜里去拿人。一共派了十个人,却没派着我。我正坐在下房里生气,已经夜里十二点了。忽然有电话寻姓李的说话,我就过去接,电话里自称是什么班的柳如眉,问我:是李金波不是?我才知是找错了人,连忙派人把同事的李金波找来。老李在电话上耍了半天骨头,我便知是他相好的女人。等他把电话打完,向他盘问,李金波说他早先和这柳如眉有过来往,后来断了。今天她又邀他到北安旅馆见面。李金波美得要飞上天去,便戴上帽子跑了,一夜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早饭以后,才显了魂,腰酸骨麻的样子,明是夜里得了巧宝儿,卖了苦力气。一进门就托付同人,晚上到医院去拿房正梁,务必把一个大夫名叫张式欧的也顺手牵了来。大家因这是常有的事,就答应了。我却明白了这几步棋,朱上四才报告了房正梁的事,柳如眉紧跟就把李金波调出来,又牵上什么张式欧。不用问,他们定是一手儿活。二哥你知道柳如眉和朱上四是姘头么?”黄瑞轩点头道:“我早先就有些耳闻,前不多的日子还看见他俩在街上同走,不过没有介意。”李大镖又道:“后来我问李金波。李金波告诉我,那柳如眉缠了他一整夜,非要毁张式欧不可。据说若不把张式欧毁了,她就难免栽跟头呢。”黄瑞轩听了,把几件事合起来一想,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柳如眉方才对自己那样奚落。原来她已变着方儿战胜了我。看起来,式欧才是冤枉。若不是我把柳如眉逼得太急,她也未必生心害式欧。这才是无事生非,因小失大。老吴又吃了式欧的累,弄得医院封门。论起祸者,全发生在我一人身上,心中好生难过。便把柳如眉和朱上四恨得牙痒,自想得了机会,若不把他俩着实收拾一下,我就枉是黄瑞轩了。正想着忽见门儿一启,强三奶奶走入。向李大镖笑道:“来了。”接着又走进一个油头粉面的人,瑞轩乍看,还以为是个高身量的妓女。细瞧才知是个二十上下年纪的男子,只见他头戴着一顶流氓式的瓜皮小帽,身上穿绛紫色绸袍,剪裁得比女衣还瘦,腰际凹入,臀部凸出,把不美的曲线都显露无遗。袍子外面还罩了件巴图噜式青绒小坎肩,脚下青尖鞋还镶着细白滚边。长得粗眉大眼的,又是个横脸,没有一些秀气。却是女气十足,走路时腰肢款摆,作出十二分媚态。瑞轩一看通身皮肤都起了疙疸。这时强三奶奶向瑞轩道:“二爷,你看好么?”瑞轩还没答话,李大镖已从袋里掏出两块现洋,皱着眉头,递给强三奶奶。强三奶奶一言不发,把钱转递给那少年男子。那少年接过,就低着头走出去了。强三奶奶向李大镖道:“这一个你们看不中么?实在天太晚了,寻去都不在家,只弄了这一个来。”李大镖撇着嘴道:“强奶奶别拿我们开心。凭这样的脸子,也敢出来卖钱。我李大镖也不愁没饭吃了。”强三奶奶笑道:“大爷真好取笑,话可别这样说。这个孩子叫软骨头老七。莫看长的不大漂亮,会哄人着呢。有个福建人陈厅长,就一时离不开他。”李大镖道:“罢了罢了。陈厅长离不开他,我们看不惯他。你不必费事,我们也就走了。”强三奶奶道:“那为什么呢?你二位为寻乐子才来。怎能别扭着回去?等我再给你们想一想。”说着沉吟一会,又道:“有可是有一个,现在还在这里。是个少爷出身,又是个票友儿,还在台上唱过戏呢。生得真俊,可是价钱加倍。”李大镖道;“你只管叫去,大爷不怕花钱。”强三奶奶道:“叫来容易,可是你二位要客气点儿。人家并不是常干这个的。不过偶尔高兴,顽票找零钱花啊。”说着就走了出去。
黄瑞轩这时已瞧出些眉目,便问李大镖道:“怎这台基还转出男子来?”李大镖笑道:“二哥,你这可外行了。实告诉你说,这个地方和山东饭馆一样,吃什么有什么。强三奶奶手段大了,凭什么姨太太女学生,她都弄得了来。这还不算特别,可着这一方的龙阳相公,她都认得。只要你说出个样儿,她便寻得来。我有个朋友老崔起先是到这里来嫖暗娼。以后听说这里可以玩相公,就改了路子。认识了个相公名叫玉如的,一下子就迷上了,连着在这里赖了两个多月。后来连裤子都进了当铺,才借盘费回老家了。那时我常同他来,要不我怎同这强三奶奶熟识呢。”黄瑞轩点头道;“哦。这种顽艺儿,又重兴起了。莫怪人说天津风俗一天比一天坏。”李大镖道:“二哥你说的是当初的相公下处么?和这个还不一样。”瑞轩道:“我说的不是相公下处。当初另有一种地方,也是相公和妓女同在一个窑子里,任凭游客挑选。有个名儿,叫作狗男女。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大约也在侯家后和紫竹林等处。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是听旁人所说。”李大镖道:“相公和妓女住在一起,干柴烈火的,自己不就配了对儿,还能赚钱么?”黄瑞轩道:“不然,所以当初创始这种营业的人,学问都不在管仲以下,竟有预防弊端的办法。他们教相公矮下一辈去,唤妓女作姑姑。妓女却唤他们作侄儿,一定了伦理上的名分,居然就不生是非了。”李大镖笑道:“还是那时候的人心实。要在现时,莫说只差了称呼,就是真的姑姑侄儿,还常出毛病呢。”黄瑞轩也一笑,又道:“方才你给那相公两块钱,是什么意思?”李大镖道:“这里的规矩,凡是叫了女的来,若看不中,要给一块钱,名曰车钱。就是不叫她干赔往返车资的意思。至于叫了男的来,看不中却要给两块钱,但可不叫作,车钱了。”黄瑞轩道:“叫什么呢?”李大镖道:“叫遮羞钱。”黄瑞轩笑得前仰后合的道:“这名儿真妙。他们当了相公,还懂得羞呢,太笑话了。不知道还有什么规矩?”李大镖道:“这倒没许多规矩。不过叫相公陪着顽一会儿,照例五元。实行达到目的是十元。要整夜的住呢,二十元。等会儿这个还是加倍。二哥你要高兴,我就奉送四十元。叫你乐一下。好在我这钱也不是好来的。”黄瑞轩忙敬谢不遑道:“留着你那钱吧。我没这么大高兴。”正说着强三奶奶又进来道:“这里不干净。那边有好一点的房间腾出来了。二位请到那边儿坐。您二位要见的人,就在那儿等着呢。”李大镖是个粗人,听不明她言中之意,还以为强三奶奶对自己特别优待。黄瑞轩便知道这个相公架子不小,不肯按着老例随班听选,却要旁人移樽就教。更要看看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当时便立起来,和李大镖同随强三奶奶出了这间房子,又进了一个小院。转过过道,就见有一间精室,里面灯火通明。强三奶奶掀开帘子,让他二人进去。黄瑞轩进门,就见屋中陈设颇为讲究,四壁也居然有名人字画。靠墙角上一张铜床,有个人正斜倚着床栏,低着头儿,在喉咙里哼着小嗓。听见有人进来,连头也不抬。强三奶奶却已叫道:“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就指着李大镖道“这是李大爷。”指着黄瑞轩道:“这是黄……”一言未了,那人偷眼儿已瞧见瑞轩,忽然呀了一声,猛然用手巾遮着脸儿,站起身就向外走。黄瑞轩在这一刹那间,已瞧出这人十分面熟,忍不住就一把拉住道;“怎么走呢?坐坐何妨。”说着就把他遮脸的手巾拉开,庐山真面立刻呈露。黄瑞轩仔细一看,不由哈哈大笑。那人也粉脸通红,低头不语。强三奶奶在旁道:“怎么回事。你们从前认识么?”黄瑞轩道:“我们是熟人,你不必管。快去把烟具拿来,我还要和这位吕先生细谈呢。”说着就又向那人拱手道:“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幸会得很,不必客气。请宽坐谈谈。”又给李大镖道:“这位就是……”那人急忙伏在黄瑞轩耳边,窃窃地说了几句,那样像是竭力恳求。李大镖在旁见那人约摸不到二十岁年纪,虽是男人,却天生得一张女人面目,一副女人身材,至于打扮更是妖艳动人。才知道强三奶奶称赞非虚,按一等货一等价钱的例,价钱加倍实在应该。却只不明白黄瑞轩何以对他如此客气,又见黄瑞轩听了他的话笑道:“秘密自然要替你守的。不过我这朋友不是外人,既然遇见,教他知道也没关系。”哪知李大镖听了,自想这东西本是干这个的,就是和瑞轩是熟人,也用不着装蒜,我倒要罗唣他一下。就猛然过去抱住,亲个嘴儿道:“心尖宝贝儿,不必忸怩。你和黄二爷熟人,不好意思。就伺候我李大爷也好。反正不能少给你钱。”黄瑞轩忙拦住道:“大镖看我的面子,不要混闹。”黄瑞轩说着,猛然起了一个念头,就笑向那人道:“玉笙你不必不好意思。也说不得了,李大爷喜欢你。你就和他交个朋友也没什么。”那吕玉笙还红着脸不答,这强三奶奶已把烟茶送入。黄瑞轩等她出去,就拉那吕玉笙坐在床上,李大镖也随了过去。黄瑞轩瞧着吕玉笙笑道:“我向来只知道你是个票友,想不到还到这种地方来玩票啊。”李大镖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交情?快告诉我,不然我还闹。”黄瑞轩笑道:“告诉你,这位是鼎鼎大名唱花旦的票友儿吕玉笙。我有家亲戚有喜寿事常约他去唱堂会,所以和他认识。”说着又向吕玉笙道:“你也想开些,既然遇见,你再装好人也没用。就赔着李大爷玩玩吧。咱们是到哪里说哪里,在外面遇见,还当你是规规矩矩的朋友。你要不依,我倒许顺口胡说了。”那玉笙原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不过因以前和瑞轩相识,自己还装作得俨然人也。如今教他看破了本相,脸上有些挂不住。
再说吕玉笙虽久有不妥之名,但还自以为是一种清高的癖好,等于票戏一样,大爷有瘾自愿快乐而已。如今私地里做起交易来,就似票友使了黑钱,有些说不出了,所以他见了黄瑞轩不胜愧恧。但后来想到对黄瑞轩还是敷衍的好,事已暴露,补救之道,就该竭力拢络,好教他守口如瓶。及至听他要把自己推给李大镖,虽不愿意,却也不敢违拗,只装作害羞,不加可否。黄瑞轩趁势把他向对面一推,吕玉笙就软软地倒入李大镖怀里,李大镖也趁势拥着他轻薄起来。
黄瑞轩不理他们,自己连吸了几口烟,又闭眼困了一会灯,暗地里运用脑筋。不到半点钟工夫,便已定了一个计划。睁开眼来,见李大镖还抱着吕玉笙调笑,便把李大镖调到一边,说了半晌。才又向吕玉笙道:“李大爷家住得太远,回不去了,只好在这里借宿一夜。劳驾你陪他谈谈,成不成?”吕玉笙道:“你呢?”瑞轩听他言中已表示答允,就道:“我可不陪,要回去了。明天晚晌我在永春楼饭店单独请你吃饭,还有事托你,你可一定去,要不去,我就在外面乱说。”李大镖道:“你怎么不请我呢?”黄瑞轩笑着向外就走,李大镖自己进出门外,向瑞轩道:“二哥,你派我干这个不是改人么?”瑞轩道:“老弟你只当给我帮忙,多受辛苦。”李大镖道:“你还是取笑。偶而取乐儿也没什么,你却凭空地真艰我玩起相公来?”瑞轩拱手道:“实在是今天遇见这吕玉笙,我安心收服他替我办一件事,却怕他不受使令,所以一半儿将代守秘密的问题挟制着他,一半儿教老弟你从他身上取得老斗的资格,从此他就算在咱们手里有了短处,便不敢不惟命是听了。”李大镖道:“你想用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瑞轩道:“我自己来就坏了。这原故改日再告诉你,现在来不及谈,你快进去尝新吧,再见再见。”说着就把李大镖推进门去,自己喜孜孜的回了铺子。
睡了一夜,次日正午就到饭庄去等吕玉笙。那吕玉笙果然如约来了。瑞轩一见面就给他道喜,吕玉笙只是赧然而笑。瑞轩道:“我那个李朋友呢?”吕玉笙道:“我们方才分手,他回家了。”瑞轩笑道:“二位昨天都很得意么?”吕玉笙红着脸拉了瑞轩道:“黄二爷别和我闹,昨天你怎说我怎依,又给你应酬了朋友。你们那位李大爷真不好伺候,把我们都快糟踏死了,你还不可怜人。”瑞轩听他说得软款动作人,居然是个女人声口,才明白这类人真是具有特长,不同声响,便笑道:“李大爷怎样不好伺候,你受了什么糟蹋,快同我说说,黄二爷替你出气。好在你看在钱面上,也不必计较了。”吕玉笙道:“谁见着钱来?”瑞轩愕然道:“他没给你么?”据他说,你的定价是四十块呀?”吕玉笙道:“他要把钱给我,我因他是你的朋友,不好意思接,方一推辞,他竟依实不给了。瑞轩暗想李大镖真是既狠且恶,不由哈哈笑道:“也许他瞧重了你,当你是个真正票友。票一下不打紧,哪你虽明面不要戏份,暗里却要脑门钱呢?你别烦恼,我既是媒人,就该做保,这笔钱我替他赔偿。”吕玉笙道:“黄二爷你别骂人,提不到这些,我今天来只为求你昨天的事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外面遍地熟人,闹出去太不好看。”
黄瑞轩笑道:“那个自然,可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方成。”吕玉笙听他的话错会了意,忸怩道:“你也不是好人,尽趁坡儿在人身上讨便宜。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贼船,随你摆制吧,今天还在那里等你,成不成?”瑞轩摇头道:“你别当我是李大镖,我没那样心思,是有旁的事托你。”吕玉笙道:“只要你不给我张扬,什么事全依。”黄瑞轩道:“好,咱们吃着饭细说。”就唤堂倌把备好的酒肴摆上,二人且吃且谈,直说到三点多钟,才得完毕。
到临分手时,瑞轩着重向他道:“这件事虽是等闲,却争的一口气,你必须依我的话去做。若成了功,一定重重谢谢你。若不成,我就认你是不尽心,那可要对不起,把你的事用无线电广播一下也未可知。”说着就取出一叠钞标,递给他道:“你先拿着应用,不够时再向我要。”吕玉笙不客气地接了。又说了几句,方才各散。
按下黄瑞轩这一面儿不提,再说那柳如眉自从收拾了式欧,心里十分痛快,但是本身的事情却不大顺适。第一她和朱上四业已由久而生厌,感情渐劣。朱上四又需索无度,柳如眉寒透了心,见面时总要拌嘴。第二是她明为妹妹暗实养女的柳如烟,有一次因如眉加以管束,打了一顿,过了没有几天,如烟就拐了几件首饰和恩客小赵儿潜逃。如眉气恼之下,就移了班子,从原地方搬到梅花书寓,另张艳帜。无意中得了两个年高有钱的阔客,竭力拢络起来,生意倒见了起色。哪知朱上四的需求更加甚了,柳如眉费心思骗来的钱,几乎全被他挥霍,怎不心疼?因此又有心和他断绝,只无奈寻不着替代之人,还是离他不开。后来在落子馆中遇见黄瑞轩,大大地奚落了一阵,才心平气和地回了班子。
又过了五六天,这一夜没有客人,朱上四照例上值。到次日过午起来,朱上四又向她要钱去赌,两人吵了半天,还是朱上四得了胜利,拿着钱走了。
如眉心中闷闷不乐,赌气子自己去看电影。到回来时,天已黄昏。一进班子的门,只见有靠着楼梯的一间屋子,正有伙计打起门帘,同院姐妹都在门前鱼贯走过,便知道屋内必有生客来挑姑娘。如眉向来善端架子,永不与同院姑娘随班进退,必要客人指名相请,方肯屈就,这时原不定见客。只因急于上楼回自己房里,但是上楼必须从那房门路过。如眉也没思索,就一直上楼。经过那房门时,无意向房中瞟了一眼,见房中迎面正坐着一个年纪很轻,面貌极俊,衣服极讲究的少年。不由又看了一眼,自想这人真漂亮,不知挑上谁呢?就上楼到了自己房里。哪知回到自己房里,方才坐定,就听有个伙计在帘外喊“大姑娘”,如眉唤他进来。那伙计低声道:“楼下方才的那位客人要认识您。您过去么?”如眉心里一动,道:“他可是指名招呼我么?”伙计道:“他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只为您在那门前一过,被他看中了。”如眉暗想自己向来不肯降尊见客,那客人若指名相请,当然可以应召,但他若依见客之例,岂不使自己失了身份,正要回绝,又转想自己正在闷闷无聊,楼下的客人又是个年青的小白脸儿,乐得拿他开心,又赚了钱,有何不可?但又懒得下去,便道:“请到这屋里来吧。”伙计连忙退出,把门帘打起。向楼下喊了一声“请”。接着楼梯一响,那方才所见的标致少年已走入房来。如眉见这人真皎如玉树临风,比乍看时还觉动目,不觉含笑盯了两眼,照例问了贵姓。那少年答称姓吕。如眉便出去寻姐妹问话,好让老妈子代尽照应烟茶之礼。哪知众姐妹都望着自己微笑,如眉才猛然明白,这少年初次认识,便让入本房,实在不合自己的老例,所以旁人疑惑爱俏了。任是如眉如何老辣,也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见那少年还立在桌旁,便笑道:三爷怎不坐着啊?”那少年一笑,许多媚气从皓齿木唇间显露出来道:“您也请坐。”
如眉见他的举止,有自己向所未见的温柔,已觉此人绝不讨厌,便离着他远远地坐下。略作几句闲谈,更看出他温文尔雅,柔媚得令人动心,不由连带想起朱上四索钱时的凶横模样,觉得这人的外表比朱上四强得多了。那少年却不多言不多语,如眉问他一句,他很温存地答应一句。不问时,他只望着如眉微笑,态度沉静得很。如眉更中了意,把起先只要拿他开心的念头都忘了,一阵爱心发动,眼看就要犯起妓女淫荡的本性,抛了架子,和他表示好感。便自己走到床边坐下,要招呼他坐到身旁。深谈一会。但总觉初次见面,不好过分亲密,教他看低了自己的身份。正在犹豫,那少年已立起身来,说声“再见,我要走了。”如眉见他来了没一刻钟工夫,便自要走,心里虽舍不得。但照例不应坚留,只得狠着心说客气话道:“忙什么呢?再坐一会。”那少年道:“实在另有个约会,明天再来。”如眉道;“明天可一定来呀。”那少年点头,戴了帽子,向如眉一望,顾盼含情地走了出去。
如眉送到门首,转身回来,见桌上放着那少年留下的盘子钱。拿起一看,竟比规矩多出五倍,更知道这人是个阔客。方才他稍坐即走,也是阔人的行径。比较那些成群结党,花个一两元钱,磨上三五个钟头,真大有霄壤之别。俗语说:“易求玛瑙珍珠无价宝,难得风流白面有钱郎”。像这样人真不可失之交臂。但转而一想,他匆匆稍坐,即便兴辞,莫非他看我不中意么?或者因我没好生应酬,他心里恼了么?不由后悔方才不该对他那样冷淡。若留他多坐一会,多灌些米汤,就可以拴住他的心,以后定要常来了。如今他只口说明天来,若不来呢,岂不错过一个好机会?她向来视客人如草芥,无论对于任何人,都是张网以待,任其自投,更谈不到对谁有什么想念。今天见了这姓吕的,竟大改常度,直躺在床上,闭目摹想着他的神形,添出无限牵挂。到晚饭后,来了客人,才起来应酬。
夜里朱上四来了,如眉向他问时,白天拿去的钱已输得精光,心里更恼。再瞧朱上四,昨天在眼中还是个漂亮人物,此际被脑中所印的吕姓少年一比,朱上四似已变了土鸡瓦犬,粗野得不堪向迩,对他的心更淡了许多,但还隐忍着过了一夜。
次日朱上四又讹钱走了,如眉连门也没出,只等那吕姓少年重来。等到日落黄昏,姓吕的未见光临,却来了电话,是请柳如眉到大中饭店去吃饭。柳如眉也不管该去与否,竟去赴约。
到了大中饭店,见只有姓吕的一个人。柳如眉问他:“既不请客,何必到这样讲究地方来吃?”姓吕的道:“我因为这里菜蔬还好,所以每天晚饭都到这里来。”柳如眉更信他是阔人了,而且坐无别客,正好乘机拢络与他。当时便和他并肩共食,又喝了几杯酒,藉着酒意,就交浅言深起来。只一顿饭的工夫,双方已情投意合。
柳如眉在席问问知姓吕的名叫雨生,也是本地财主家的一位少爷。恒产甚多,恒业却是没有。暗想这人对于女人所需的五样要件,业已具有潘邓小闲四宗。其余的一宗,想着实地考查。若那一宗也能及格,就算是一个完人。拢络与他,足可做朱上四的替身了。想着便决定利用时机,当日即行切实试验,便竭力劝吕雨生饮酒。吕雨生似乎酒量不大,喝了七八杯,就已玉山将倒,勉强把饭吃完,吕雨生喊头晕,要回家去睡。柳如眉见他酒潮上脸,两颊微红,更不肯放手,便邀他到班子里暂歇一会。吕雨生不由自主地随她摆布。
柳如眉便派侍役叫来一部汽车,两人坐着,同回了班子。如眉把吕雨生放在自己本屋之中,替他脱了长大衣服,叫他静卧一会。又买了许多水果,亲手削皮去核,送到他口边吃了。吕雨生似乎昏昏沉沉地,承受着她的殷勤。不大的工夫,便已睡着。如眉替他放下帐子,这时不过十点多钟,正在热闹时候。如眉的客人已来了好几拨儿,如眉把他们都放在冷宫冰房之中,只说有个吃醉了的客人睡在本房,不能挪动。就连郭卢二位老财神,也都受了冷淡。
饶是这样,那些不知意味的客人,到三更天方才走尽。如眉自想:讨厌鬼都走净了,正可尽此长夜,来斟定雨生的资格。便回到本房,见吕雨生还自未醒,就把帐子重复钩起,坐在他的身边,瞧着他的睡容。见他粉面还晕着酒红,自然就带着几分笑意。头发梳得原很光滑,但因在枕上滚的,有一绺搭在额际,被雪白的皮肤衬着,更像个妇人的懒妆。如眉越看越爱,便轻轻爬上床去,躺在他背后,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轻轻向雨生额下一搔。雨生微一转侧,如眉忙把手缩回。哪知雨生只动了一下,依然还睡。如眉忍不住,叉伸手去搔他的肋窝。这次吕雨生真醒了,朦胧中睁跟看时,眼前并没有人,不由“哦”了一声,又闭上眼。如眉扑地向他颈际吹了一口风,“格”地声笑起来。吕雨生惊得揉着眼坐起。转脸瞧见如眉,也拧着眉儿一笑。如眉见他那软媚可怜的样子,更动了心。正要叫他重行倒在身边,偎倚着说话,吕雨生忽然转脸见桌上的钟,愕然叫道:“呀,都两点过了,我这一觉怎睡了偌大工夫。”说着就跳下地去,道:“我得快走。”如眉不愿意道:“天到这时候了,外边又冷,你睡得热乎乎的,怎能出去?”吕雨生道:“实在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回家。”如眉寒着脸儿不语。吕面生已穿上长袍,戴了帽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如眉才叹气道:“我高攀不上你吕二爷,你也真好意思的……”说着低下头去,显出无限幽怨之意。吕雨生似已看出她垂爱之情,挽留之意,就凑到他身边,悄然道:“你的心我很明白,可是要好不在一时,今天我实在有事,明天我一定来陪你,长谈一夜。”说着那脸儿紧和如眉发际贴着。
如眉固然舍不得他走,但因交情尚浅,不能过于操切,只可放松一步道:“明天一定么?”吕雨生道:“一定,我绝不骗你。”如眉用含怨的眼波注着他道:“随便你吧,反正我是盼你等你。你要不来……”吕雨生道:“一定来,不来是个大王八。”如眉笑道:“那就在你的心了,莫说赌咒不灵,就是灵,当王八又算什么?当兔子你们也不在乎啊!”如眉这样无心调笑一句,吕雨生却红了脸道:“你怎么玩笑!”如眉怕他不愿意,就携着他的手道:“你准是回家么?不要又到别的相好处去睡,我看着你上车。”
说着两人就从屋中走出,一直到了大门外。如眉给雇好车子,看他上去。车子走出一丈多远,如眉远叫着“明天见,明天来”。叫声未了,忽昕身后咳嗽了一声,连忙回头看时,只见朱上四正低着头走进院去。如眉知道自己对吕雨生的情形,已被他看见,初觉心慌,继而凝神一想,就转身走入,没事人几似地走进自己房里。见朱上四正坐在椅上,用手帕擦脸上的油光,如眉也没理他,只自倒了碗茶喝着,口里哼起小曲来。朱上四也默然了半响,才向如眉微笑着问道:“你方才送走的那个人是谁?”如眉淡淡地只答了一个字道:“客。”朱上四碰了一个软钉子,忍着气道:“我知道是客,还用你说他姓什么。”如眉道:“姓人。”朱上四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如眉道:“他自称姓人,我能替人家改姓么?”朱上四觉得如眉的话越听越扎耳朵,赌气不问了。半响又冷笑道:“那个人真漂亮啊!“如眉装作麻木不仁地道:“漂亮么?我倒没看出来。明天他来时我再细看看。”朱上四听她诚心捣乱,气得面色改变,忍不住道:“你是看中他了。”如眉冷笑道:“我还没看呢,等明天看了再说。”朱上四原是久占上风的人,哪里经得这样奚落?何况又装了满腹的独流高醋,就顿足骂道:“妈的,不要脸!”如眉走近一步道:“你骂谁?”朱上四道;我骂的是见一个爱一个烂了桃的臭窑姐儿。”如眉大怒道:“姓朱的,凭你不配骂窑姐儿,你吃着窑姐,穿着窑姐,你妹妹也是窑姐,你还有脸骂人?”说着也丑骂起来。
朱上四向来挟制着如眉,只想着如眉怕他,便是平常为钱财拌嘴,也都是情人龃龉的情形。今天忽然变到毒口丑诋的程度,便知自己在情场上已受了致命之伤,柳如眉心肠已变,不由大惊,只可软下来道:“你有话慢慢说,何必喧嚷?”如眉更高声道:“我正要喊进人来,评评这个理呢。怎么着,养活你好几年,到头挨你一顿骂,我这冤向哪里诉呀!你妹妹也跟我同行,你把她叫来,咱们说说。”朱上四见她只管揭自己的疮痂,脸上真挂不住,恨得抓住如眉道:“你还说!”如眉喊道:“你妹子现是窑姐,有证有据,怕我说行么?”朱上四打了她一个嘴巴道:“你说!”
如眉被打,哪里肯饶,就拉住朱上四撞头撒泼地闹起来。这时外面的同院姊妹,以及仆妇人等,听得如眉房内吵嘴,因为娼窑中的情形,多是不打不成相好,都司空见惯,谁都不肯多管。但到后来,房里越闹越凶,有人从帘缝偷看,见他二人已揪扭起来,才都进去拉劝。如眉见有人来,更是不依不饶。朱上四想不到如眉如此反脸无情,自料再闹下去,绝没自己的便宜。就顿足道:“完了,咱们俩的缘分满了,姓朱的不跟你呕这份儿穷气,大爷走。”说着便要趁坡儿下台躲开。哪知如眉却拉住他不放,口里喊道:“你想走,可得成?这几年花了我上万的钱,都得还我。要不然,咱就手拉手儿去打官司。”
朱上四本是个流氓,早先就以讹诈为生。以后结识了柳如眉,有了经济来源。才自己装成一个衣冠人物,抛了旧业不干,而且也顾起脸面来。他所以对如眉服软,就是怕她把自己妹妹吃风流饭的一节事,闹得叫众人知道,日后便不能在外面装人。如今听如眉要向他算还旧账,不由气冲了肺,再顾不得许多,也变了脸道:“怎么着,你想讹我?不错,我花过你的,岂止上万?上万万还多呢。打官司也好,你拿出凭据来,大爷按数儿还钱。要拿不出来,我先打你个讹诈。”说着又踢了如眉一脚。
这一下如眉可真拚了命。一把拉住朱上四的手就咬住了手背,再不松嘴。朱上四疼得脸都失了血色,拚命挣扎。旁观的人喧嚷着,有的抱住如眉,有的拉朱上四的手。闹了半响,朱上四怪叫一声,缩回手去。柳如眉站直了身,满口是血,一张嘴把一块鲜红的东西吐到地下。大家看时,竟是一块一寸多长半寸多宽的肉。如眉又连吐出两口血沫,指着朱上四道:“咱俩好了一场,今天算到头儿了,我也腻烦活着,爽性咱们并了骨吧。”朱上四一语不发,脸上放出凶气,咬着牙闯出房门。如眉还要抓他,却已被众人按住,急得叫道:“姓朱的,你要跑,算不是父母养的。”众人忙劝道;“大姑娘让一步吧,你们有好儿在先,这样也叫人笑话。”柳如眉道:“我不怕笑话,这小子气苦了我……”
一言未了,忽听院内伙计岔了声音地喊道:“你们留神,朱爷把厨房菜刀拿来了!”霎时朱上四已举着菜刀进来,好像凶神附体,后面有两三个夥计拉着他,还被他挣扎入室。房中的几个姑娘,都吓得叫着乱躲,如眉倒直迎上去,伸着颈儿喊道:“姓朱的,给你剁。”幸亏有两三个仆妇,把她拽住,未得上前。朱上四也因被夥计把手腕握住,空擎着刀不能舞动。
正在这时,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个很壮健的老头儿,身穿青缎的短裤短袄,面色黑紫,头际既秃且亮,额际有一条很深的刀疤,进门来只一伸手,朱上四的刀已到了他手里,才骂道“你们诚心扰我呀,刀也是你妈动着玩儿的。”柳如眉见来者是男掌班的米老,这人当初是本地有名的混混儿,改业开了班子,已有十几年之久。论辈分资格,凡是同业的人,全是他的后辈,公认他是个章台元老,花国绅耆。他也以绅董自居,专好排难解纷,凡是姘头拆夥,妓女赎身,以至淫娃荡子的交涉,都要经他了结。他常能办得公公道道,当事者全都心服,所以他家里还有人送了匾额悬挂呢。
当时如眉一见,便知来了了事人,忙收起泼相,叫道:“米伯伯,你来了正好,朱上四要杀我。”米老把刀交给一个夥计道:“你们都出去了。”立刻众人纷纷躲出,屋中只剩下米老和朱上四柳如眉三人。米老自坐在椅上,绺着上灰下黄的胡须道:“你们恩爱夫妻,打起怎这样狠,倒是为的什么?”柳如眉抢着道:“米伯伯,你给评评理,他只会向我挤钱,可是见我应酬客就吃醋。我不应酬客钱从哪里来?今天我上了一个年青的客,他就说了一堆闲话,什么爱漂亮咧,见了一个爱一个的臭窑姐咧,骂着不够,举手就打。打着不够,举刀就杀。米伯伯,我们的事你全知道,我这不是花钱养仇人么?”米老听着还未答言,朱上四举着伤手道:“米爷你别听她这一套,瞧瞧她把我咬的。她是又有热客,和我变了心,诚心挤我。”米老摆手道:“你们说了半天,全是废话。现在我一言超百语,说痛快话。”就向如眉道:“你们闹到这个场中,谁有理谁没理不必再谈,谈也没用。咱们放下远的说近的,你和上四也好了几年,如今打成这样,必是两个都犯了心思,你打算怎么办?”柳如眉道:“我和他真算够了,只有一个字儿,散。可是他要把花我的钱还了我。”米老点点头,问朱上四道:“你呢?”朱上四道:“他又热上个小白脸儿,要抛了我,那可不成。米爷你是知道的,我这几年被她缠住,误了多少正事。要没有她,我早阔了。她要散也成,得赔我这一笔损失。”如眉呸了一口道:“你别不要脸了,凭你还有正事,有正事也不过跟你妹子去当茶壶。”米老哈哈笑道:“这件事我明白,你们两个谁也不必讹谁。既然都没心再好,就撒开手吧。留着你们的感情,等将来回心转意,再破镜重圆,现在不必勉强凑在一起,怕你们越凑越仇,日后连面也不能见了。”柳如眉听了忙道:“米伯伯说什么我应什么,我也不向他要钱了。您可得保着,叫他从此不许再登我的门。”朱上四道:“你倒愿意我躲开,好让你和那小白脸儿高兴。我是满没听提,搅定了你们的局了。”米老听了大怒,斗的站起身,一口浓唾沫喷到朱上四脸上,拍着桌子道:“朱上四,你枉是这里面的虫豸,这话可输了理,简直不够板眼,你同如眉又不是明媒正娶,本来爱好儿作亲,这种姘靠的事,好了呢凑合着,恼了就散妈的蛋,哪有涎皮赖脸死磨的,真给耍落道的丢人!”
如眉见米老骂朱上四,十分得意,就从旁帮腔道:“米老伯伯这话。才够板呢。可惜同他这不要脸的说,简直对驴操琴。”朱上四被他俩一个斥骂,一个奚落,脸上怎挂得住?正要还口,猛想到这米老势力甚大,不敢得罪,只可抛开了他,单望着柳如眉道:“当初也不是姓朱的找的你,是你扑着姓朱的,现在又说这话,你自己摸摸良心。”如眉冷笑道:“不错,当初是我扑着你,现在我越看你越不是个东西,人家花轿儿娶的还许离婚呢,别说咱们这骚臭的露水夫妻。”
朱上四气得眼都红了,恨不得张口把她吞下去,却又怯着米老不敢动手。米老道:“你两个全不用说,听我说一句。论起以前的事,不管谁花了多少钱,谁吃了什么亏,那都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如今恼了,还是干脆散夥的好,谁也不要讹谁。以后要都后悔了,还可以再凑呢。你们要不依我,我就不管了。可有一样,这班子是我开的,大小是个买卖,你们成天吵闹搅扰可不成。”
朱上四听了,自想这明是偏向着柳如眉,诚心挤罗自己,再闹下去,绝没好儿,只得忍个肚子疼,站起顿足道:“完了,米爷既这样说,我姓朱的走了。”又向如眉道:“你守着新相好的乐吧,可留神别上了他的当。”如眉道:“用不着你操心,除了你没人给我当上。”米老拦住道:“大家都少说一句,留个整脸儿吧。”说着就拉着朱上四道;“走,到我柜房去谈。”朱上四趁坡儿随他出了屋子。
如眉想不到和朱上四吵架,无意中把米老惊动出来,三言两语地将朱上四轰出去。此刻她的心口全转到吕雨生身上,把朱上四看成赘疣,如今很痛快地将赘疣割去,不觉喜悦非常。至于朱上四的旧情,早已忘到九天云外,就睡了一夜安稳的觉。到次日又到柜房。见了米老,深深致谢。黄昏时出门买了来许多零碎食物,预备着款待吕雨生。
盼到夜午,那吕雨生果然践约来了。如眉大喜,就对他百般地殷勤。这一夜不消说,吕雨生自然住下。到了实地试验的时节,如眉还耽着一份儿心,怕他中看不中吃。哪知这吕雨生不特具了荡女风情,兼有壮男勇概,把如眉服侍得欲死欲仙,不由把他视为异宝。两人直睡到次日夕阳平西,方才起床。吃了点心,吕雨生从袋里掏出皮夹,捡了二百元给她,作为缠头之资。如眉此时对他已动了真心,看他这样挥霍,比挥霍自己的还觉心疼,便把钱仍给他塞回袋中,道:“照例的钱我已替你开发下去了,再说也用不了这许多。”吕雨生在夜里叫姐姐叫惯了,此际还叫着姐姐道:“你带着零花吧,我出了手的钱,绝不再要。”如眉更觉着他温柔而慷慨,便不再谦让,仍留吕雨生接着住下,细细的盘问他的身世。
吕雨生自称当初是个富户,如今中落了,但还剩有十多万的家产。如眉听着,证以他的挥霍情形,自然十分相信。吕雨生又说自己是个独子,父亲已故,只有老母在堂。尚未娶妻等语。如眉都记在心里,自觉和这人亲近,不特能得着幸福。而且绝不致像朱上四的唆削自己,再说还能竭力报效,在一万嫖客中也未必有这么一个。有一个这样客人,财色两方都可满足,将来感情日密,他若肯娶自己作太太,岂不更是如天之福。如眉这样一想,居然抛开素日的浪漫行为,对吕雨生情有独锺起来,又怕吕雨生胡行乱走,再被旁人夺去,就把他禁在自己屋中不放出门,变着方儿叫他高兴。那吕雨生也尽心向如眉献媚,真是海誓山盟,双心一株,要好得几乎把两人合成一体。吕雨生一直七八天没出她的房间,如眉把一切客人全得罪了,也不在意,渐渐又同吕雨生谈到嫁娶问题,吕雨生也答应了,如眉更自得意,便磨着雨生急速取得家庭同意,早定大局。雨生说自已婚姻的事,曾得家庭特许,有自主之权,只要向老母一说,定然如愿。
如眉见雨生已成了煮熟的鸭子,不怕他再飞上天去,从此就隐然以吕太太自居,逢人夸耀,闹得满城风雨,远近皆知。她为要和雨生表示真心,就撤了牌子,不见客人,成日价催着雨生赶快办事。雨生推托说家中正翻盖房屋,喜期必须延到两月以后。如眉因在班子里挑费太大,就要搬出去到旅馆暂住,雨生却应了,要回家去取钱开发一切。如眉拦住不放,把自己的积蓄取出,还了几百块钱的零碎账目,又预备了三百块钱在手边,等起身出班时放赏。又把衣物箱拢都归着整齐,预备第二天便实行到旅馆去双栖。
如眉正在高兴,看着男女仆妇收拾,忽见外面夥计进来,向雨生道:“二爷,来电话。”雨生匆匆去接,须臾回来,向如眉道:“我有个朋友从北京来,住在大中旅社,有事约我去谈,只可去一趟。”如眉道:“我跟你去。”雨生笑道:“那何必呢,我一会就回来。”说着已穿上马褂。如眉却坚持着非同去不可,雨生想了想道:“要不这样吧,咱们一同去,爽性就在大中旅社看个房问,订妥了明天就搬去住,你就在新定的房里等我,我同朋友说完了话,再一同回来。”如眉应了,两个人便梳洗打扮,然后一同出门。这时同院姊妹,都知道如眉即要从良,谁不羡慕他们的福泽?如眉为要表示这眼前的玉貌郎君便是自己的金龟夫婿,挽着吕雨生的手儿,得意洋洋地在人前卖弄风流,以相夸耀。出门时,正遇见米老在巷口站着,如眉趁势把明天要搬出去的话说了,米老连声道喜,立刻改了称呼,向她叫着吕太太。如眉更觉说不出的快美,便连车也不坐,和吕雨生且说且走。
到了大中旅社,进了门,先向柜房去接洽预定房间。如眉在无意中,见黄瑞轩正坐在柜房,和管账先生闲谈,便向他点了点头。黄瑞轩好似不认识吕雨生,只对如眉含笑招呼道:“大姑娘从哪儿来?”说着又很客气地让坐。如眉虽然不满意黄瑞轩,但见他如此殷勤,不好意思不敷衍几句。这时吕雨生正和管账先生接洽房间的事,黄瑞轩看着吕雨生向如眉道:“你是要定房间么?那好说,这里东家同我很有交情,一切都有照应。”如眉听黄瑞轩这样说,一阵心血来潮,想着自己得意的丈夫,何不向黄瑞轩显耀一下,叫他生些闷气,便把吕雨生给他介绍了,说明是自己的未婚夫。黄瑞轩一怔道:“失敬得很,您现在是吕太太了。”如眉很骄傲地一笑,这时管账先生已派茶房随他们上楼去看房间,黄瑞轩也搭讪着跟上去。到楼上看妥了一个很精致的房间,说好包月的价钱。吕雨生很客气地对黄瑞轩道:“您请坐,我去看一个朋友就来。”如眉道:“你的朋友住多少号数?”吕雨生道:“一百零三号。”说着就出去了。
这里如眉见雨生出去:以为瑞轩必不久停,哪知黄瑞轩倒开了话匣子,道:“吕太太,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如今归了正果,这才好呢。你嫁的这个吕先生,人真漂亮,看他那样子一定也没有脾气,真是万里选一的男子,难为你怎样选来。”如眉听瑞轩夸赞雨生,不禁心中大乐。瑞轩又问道:“这位吕先生在哪一行恭喜呀?”如眉暗想,乐得替雨生吹上几句,便道:“他是个财主少爷,家产有百八十万呢。还在美国留过学,能耐大着呢。小差使也不值得他干,前些日河南督军请他去当厅长,他还不愿去。”瑞轩似乎羡慕得很,话儿滔滔不断,无一句不是奉承。
如眉被他拍得心里十分舒服:因为黄瑞轩年纪很大,而且屋门敞着,没甚嫌疑可避,便藉着和他谈话解闷儿,省得自己寂寞,倒同瑞轩长谈起来,居然说得很是投机。过了一会,如眉瞧瞧手表,见雨生去了已快一点钟工夫,暗诧他怎还不回来。这时黄瑞轩似有意无意,又道:“我劝你一句忠言,你们这位吕先生太漂亮,又太年青,你可要管紧着些,别叫他胡行乱走。”如眉笑道:“他倒是很规矩,不胡闹的。”瑞轩摇头道:“你可别拿得这样稳,他那样漂亮,就不去追求女人,会有女人追求他呀。”如眉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方才雨生自称去寻朋友,仓卒中也忘了问他那朋友是什么人,万一他要借此为名,却来和什么女人幽会,那我这护送前来的可冤死了,不由怔了一怔,就按铃叫进一个茶房,询问道:“你知道一百零三号住的是什么人么?”那茶房道:“一百零三号在三楼,不归我们管,不知道住的是谁。”瑞轩眼珠一转。似已体会到如眉的意思:就替她吩咐道:“你去看看住客一览表,上面写的什么名字。”
那茶房应声退去,须叟进来,回复道:“客牌上写着一百零三号住的是李小姐。”瑞轩听了,首先“哦”了一声,再看如眉脸上已气得变了颜色,便笑道:“这年头儿可比不得当初,凡是年青人都会偷鸡摸狗,鬼招儿多着呢,吕太太,你这样精明,还受他的赚,居然亲身护尊夫来偷嘴吃。”如眉气得顿着脚儿一语不发,站起便向外走。瑞轩道:“吕太太你上哪里?”如眉道:“我去看看。”瑞轩道:“何必呢,也许尊夫是办正经事,你要不问青红皂白闯进去,大家都没意思。再说年青的人面皮都薄,弄僵了倒不好。”
如眉不理,一直出去。瑞轩装作相劝,嘴里不住地嚼说,也就跟她上了第三层楼。如眉到了一百零三号门首,见牌上只写着一个李字,料道不错,就慢慢推了推门;里面竟未上拴,先悄悄推开一条缝儿,向内一看,只见房内静寂寂的不见有人。迎面一张铜床,帐子遮得很是严密,有些喘吁吁的声息,从帐里发出来。如眉好似把全身浸在醋里,连骨头都酸了,正要向内闯入,忽觉衣角被人拉住,回头看时,见黄瑞轩立在身后,连连对她摇手。如眉顾不得理他,一下子推开门,进到房里,不想黄瑞轩也随她进去,回手把门关紧。如眉已瞥然跳到床前,伸手把垂着的帐幔揭起。只顾这一揭不打紧,就好似剧场揭幕一样,帐中的一出离奇活剧立刻呈入眼帘,任是如眉久历烟花,多经风月:对于这种光景也是见所未见。她满打算吕雨生必是和什么李小姐正在帐中幽会,这一揭开帐子,定然见他们一男一女,大体双双,哪知竟大谬不然,帐中果然是两人,却没有女性。如眉头一眼先瞧见自己的风流夫婿,通身赤裸,像女人似地被挤在一个黑大汉的怀抱之中。那黑大汉神情十分凶悍,头皮剃得青而且亮,更显出脸上的黑紫,通身也是一丝不挂,正把他那坚如钢铁的胳膊抱住了吕雨生,加紧地轻薄蹂躏。两个人一个是长大黑粗,一个是雪白粉嫩,相映看刺目到十二分。
如眉一见,立觉脑中轰然一声;通身乱战,若不是用手抓住床栏,几乎跌倒。那黑汉见帐子被人揭起,似也吃了一惊,推开了吕雨生,那身上光景更难看了,瞪着眼骂道:“什么东西,跑到我房里探头儿?”如眉又羞又气,一句话也说不出,连忙把帐子放下,向后退了两步。不想正撞在一个人身上,回头看时,见黄瑞轩正立在自己身后,探着头儿,伸着舌头,向帐中作丑脸儿。如眉想到方才和他替雨生吹牛,心里更难过得要死,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正在这时,那黑汉已从帐里跳出来看,其势汹汹,一眼瞧见了黄瑞轩,更自大怒,跳到他面前,骂道:“你妈的,为什么到我房来探头探脑?我这房里常丢东西,说不定就是你们常溜进来偷去,今天可提着了。你们要不说实话,就叫巡捕来,把你们当小贼儿办了。”黄瑞轩窟了道:“你别血口喷人,睁开眼再说话。”便指着如眉道:“凭我们这样人会是贼?”那黑汉嗔目道:“不是贼怎暗含着溜进来?反正也不是好人!”黄瑞轩也怒道:“我是随这位吕太太来寻她的先生,你怎……”那黑汉冷笑道:“呸,简直放屁!我这房里有什么吕先生?”黄瑞轩指着帐子道:“床里的就是。”那黑汉望着如眉道:“是么?”如眉这时已是心似刀剜,哪还说得出话,忍着羞愧,便要向外逃去。那黑汉一把将她拉住道:“走可不成,这样容易就走了?”就拉着如眉走到床前,掀起帐子。这时吕雨生已披着衣服,那黑汉指着如眉问他道:“这个女人可是你的老婆?”吕雨生躁得脸似大红布一样,一声也不敢哼。那黑改道:“怎不说话呀?”又向如眉道:“你说,到底他是你的男人不是?”如眉对于这等出乖露丑,向未经过,想不到吕雨生竟干这等营生,恨不得把他咬一口出气,又听那黑汉逼着相问,只气得头晕眼花地摇头。那黑汉向黄瑞轩喝道:“怎么样,哪儿来的吕太太?你趁早说实话,溜进来是安的什么心?”黄瑞轩着急道:“眼睁着是……”那黑汉道:“你还狡辩,这个吕玉笙倒是姓吕,他哪里配称先生,更没有太太,他只是我李大爷包着的一个小兔子。”黄瑞轩道:“你别混说,人家吕先生家里趁百八十万,又是美国留学生,河南请他去当厅长,人家还嫌小呢。”那黑汉哈哈大笑道:“这话是谁说的?”黄瑞轩向如眉一指道:“就是这位吕太太方才告诉的我。”那黑汉听了想想,怒气渐消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位太太上了这小子的当,你们只看他伺候我的情形,还用我说么?”又向如眉道:“你认识他有多少日子?”如眉已气得用手帕掩着脸哭泣,哪还能说话,黄瑞轩却代答道:“大约日子不少了,看他们的情形,想是久已成了夫妻。”那黑汉拍手笑道:“这可新鲜,女人要嫁子娈童,来世还能托生人么?这样说,这位吕太太倒不是外人了。”就向瑞轩挥手道:“去你的,快滚!”又满脸显出轻薄把如眉拉到怀里道:“来来,你是玉笙的人,玉笙是我的人,都没有说的,咱们三个一块儿玩玩。”说着就要把如眉推上床去。如眉拚命挣扎,好在那黑汉并没十分用力。一松手,如眉就跌在楼板上,爬起来就向外跑。
出了房门,黄瑞轩正在门外等着。如眉不愿和他说话,一直跑着下楼,黄瑞轩还跟着问道:“吕太太,你们吕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闷死我,他这是什么毛病?怎留过学的大财主,会有这种能耐呢。”说着又笑。
如眉跑出大中旅社,心里已气昏了,只可雇车回班。在路上略沉下气,想到这事情种种蹊跷,料着此中必有缘故,但一时脑筋昏乱,要想也想不出所以然。
及至回到班子里,同院姊妹见只她一人回来,便都问她吕二爷怎没来。如眉原可以说谎话遮掩过去,但她羞恼交集,神智已纷,便任人不理,直闯进自己房里,扯开一床被子,蒙上头装作睡觉,自去气苦。旁人看她双双欢跃而出,如今竟独自恼丧而归,还以为她必是和吕雨生闹了意见,谁知竟是丢了大丑呢。自己前思后想,后悔受了吕雨生的骗,只看他人品漂亮,作事大方,谁知竟是这样一号东西。自己悄悄地受骗也罢了,更不该鸣锣响鼓,闹得无人不知我要嫁他,到如今闹了个乌烟瘴气,又烟销火灭了,岂不叫人们笑掉了牙!再说人们若只知吕雨生变了卦不娶我了,也还好说,或者只知我变卦不嫁他了,也还好看,只怕吕雨生的底细和今天的事情,若被人们知道,其可真丢不起这丑呢。又想到千不该万不该把跟头栽到黄瑞轩眼里,他若把这事传扬出去,说柳如眉嫁了个那玩艺儿,再加枝添叶一说,我更不能见人了,想着气得流了许多跟泪。后来又沉心一想,这事情太巧,怎我在落子馆奚落了黄瑞轩,没几天就来了这吕雨生,说不定是黄瑞轩指使这小东西来图谋我。再说今天到大中旅社:是吕雨生要去的,怎这样巧,一进门就遇黄瑞轩?他步步跟定我,也似出于故意。而且一百零三号的李小姐怎又变成男子?至于撞破以后,吕雨生那种不要脸的神情和黄瑞轩同那黑大汉一问一答的口气,分明都是诚心摆成的阵式,教我出丑到底。想着又把认识吕雨生以后的种种事情细加揣想,更恍然大悟,知道是黄瑞轩的阴谋无疑,不禁咬牙切齿。暗自咒一顿。但事已至此,骂他也当不了什么,便是想法把黄瑞轩杀死,也洗不了眼前的耻辱,只可先顾目前,自已开出两条道路:第一这个班子不能再住下去了。本来洋洋得意地宣布了从良预告,忽然连嫁的人都不见面了。无论怎样解说,绝逃不了人们的讪笑,何况还有黄瑞轩一张嘴呢。若要继续仍操旧业,必要迁地为良。第二要图清耳静目,爽性离开码头,到营口或关东去更好。但是人地生疏并无把握。她想了半天,觉得这两个道路都不甚妥,到后来才决定,明天便对众人假说仍是吕雨生娶我,还按着从良的规矩搬出去,拚着破费些赏钱,先住到别的旅馆里,慢慢地细打主意。
当时如眉便起来梳洗,装作没事人的样儿。好在她为吕雨生已把客人全得罪了,倒没人来打搅,清静得很。姊妹们再问她吕二爷怎不见,如眉就答说方才他出去定妥了房子,回家去取家俱,正督率仆人忙着陈设。我要帮他收拾,他怕累着我,非要赶我回来,还拌了半天嘴呢。”她这一套谎话,自以为说得很圆满,连自己回来时的破绽也掩饰了。哪知竟自不然。
到了次日,如眉把米老请到自己房里,向他说吕二爷今天没工夫来,自己要替他开发了赏钱,即刻出去。米老听了,不动声色地先关紧了房门,才向如眉道:“大姑娘,不必瞒我,你的事我全知道:这也不算丢人,值不得挂这样大的火儿。我劝你还照样办事。……”如眉没等他说完,已愕然说道;“伯伯,你说的什么,我不懂。”米老笑道:“昨天你在大中旅社的事,早有人告诉我了。”如眉道:“谁说的?”米老道:“我也不知道是谁,有人来电话说的。”如眉暗想,这必是黄瑞轩了,要是他,还不定说得多么难听,不觉红了脸。米老道:“咱们明白人不用细说,这件事只我一个人知道,就料着你脸上必挂不住,早替你想了个道儿。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现在你不是就怕塌台么?不打紧,全有我呢。从我这儿说,这院里的人有一个敢说闲言杂语的,我就叫她滚蛋。”
如眉听米老的意思,是不愿意自己走,但自己因怕人的事已被他知道,只得迁就他些,便对米老道:“你既知道,我也不瞒着了。你留我是一片好意,不过我心里太难过,一定要离开这个院子。”米老道:“这个好办,我不是在南新巷还开着一个绿云书寓么,你挪到那里好不好?”如眉被他磨得没法,只得答应,便和米老约定,自己先悄悄地溜出去,然后米老立刻派人把她的东西送到绿云书寓,收拾一个大房问,如眉一切不管,自出去游散一日,到夜间便回绿云书寓。虽知这是掩耳盗铃的事,但也只可如此。米老都应承了。如眉便把自己值钱的体己物件,装在个小皮包里提着,不言不语地出了门,到外面听了一天戏,吃了顿饭,夜里十点多钟,才回到绿云书寓。见米老正在门首候着,如眉进去,见他替自己收拾的房间很是满意,便又重新寻了个老妈,重营起旧业来。但是心里总觉郁郁不舒,又加着客人稀少,除了每天晚晌稍忙以外,白天简直鬼也没得上门,只可出去散逛散闷。
也是如眉的桃花运将要告终,过了一个多月,一天她自己出门。到市场去看文明小戏。坐在包厢里,无意中看见朱上四也在散座中听戏。如眉见朱上四月余不见,比那时倒又白又胖了,不觉把旧事都勾上心来。自想和他相处了好几年,他虽然惯于讹钱,但除了这一短项处,其余的绝没什么叫自己难堪的地方。自己为迷上了吕雨生,妄想要做太太,把他赶走,实在有些寡情。而且自己上了吕雨生那样一个大当,出了那样一场大丑,真觉愧对他了。便想要躲开,省得被他看见难堪。
不想朱上四虽也坐在那里看戏,两只眼睛却不肯老实,不住向四下乱看,已瞧见了如眉,倒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过脸去望着台上。如眉因已被他瞧见了,就不再有躲开的念头,只于暗暗叹息。当初自己恩养的心上人儿,如今竟变了路人,更后悔当日不该对他太狠,便不住偷眼瞧他,这时如眉已动了所谓念旧之情。
又过了一会,台上一个女角儿上了场,在演唱之际,屡屡向朱上四抛着眼风,朱上四也只顾凝望着台上。如眉暗想,怪道朱上四听起戏来,他向来不好此道,如今定是在这女角儿身上下工夫,来吊膀子。看这情形,两人大约快弄上手了。如眉这时不自禁地把朱上四对待自己的种种情形全都忆起。自想像朱上四那样会服伺女人,这女角儿只要被他弄上手,便算脱不开。朱上四所舍温存自己的,都要转向温存这女角儿了,想着就觉心中热辣辣不好过。本来如眉既已和朱上四决裂,今天邂逅相逢,仅止于旧情微动,但没有什么重圆破镜的心。及至见朱上四有和旁人勾搭的情形,她不知怎的,那嫉妒的心竟自遏抑不住,仿佛忘了朱上四已和自己断绝关系,倒又把他还看作自己的禁脔,要被那女角儿掠夺了去,心里十分不甘,这就是人类的一种心理的变态。譬如一个人有一件旧衣,已在僻处丢了多年,在心里久已忘却有这一件衣服了。但若见有旁人拿起来要穿,他就立刻感觉到这旧衣的有用和可贵,挺身抢夺。然而倘若没旁人要穿,他也永不会想起。
如眉当下见了朱上四将要被人见爱,便想起他是可爱。见了他要被人得去,便决定自己应该立即收回。踌躇了许久,便叫个茶房去请朱上四到厢里来,心里还慑慑的怕他负气拒绝。哪知朱上四倒没有做作,居然随茶房来了。如眉满脸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朱上四恭恭敬敬地道:“听说你嫁了人,所以我不敢莽撞,我到厢里来没妨碍么?”如眉听他语中带讽,只可红着脸摇摇头。朱上四便在离她稍远处坐下,两人都不再说话。朱上四不知默默他去想什么,如眉却是一半追念前欢,一半会儿向那台上的女角表示骄傲和得意。
过了一会儿,那女角儿下场去,如眉便赧赧向朱上四道:“咱们走好么?”如眉说“咱们”这两字,便是暗示给他自己这方面已把旧怨完全勾销,情愿重温旧好。朱上四听了,好似已经会意,便先走了。
如眉跟着他出了戏场,朱上四等她走到面前,很自然地道:“到哪里去?”如眉道:“回班子好么?”朱上四道:“你怎还在班子里?”如眉道:“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么?”朱上四一笑,如眉便明白自己的一切全被他晓得了,心上虽然难堪,但面上还不露不出来,便雇了两辆洋车,和朱上四一同回去。
到了班子里,如眉待他比当初加倍亲热,朱上四也把前事一字不提,倒哄着如眉说话。如眉见他毫无芥蒂,更觉对不住他,便把上当的事,翻箱倒筐倾心吐胆地都说。朱上四只是善言安慰。如眉又是感激,又是抱愧,恨不得她忘了朱上四并非这样宽洪大量的人,几月不见,怎会性情改到如此良善?她当下拴着朱上爱吃的肴馔,弄了几样,两人亲亲热热地吃了饭,自然不放朱上四走了。絮絮叨叨说到半夜,便关门安寝。
按下她俩在屋里不表,且说这班子里有个十五六岁的雏妓,名叫金子,虽是尚未接客,然而情窦已开,性情又佻跶非常。每逢院里姊妹留下住夜厢的客人,她便偷到窗外窥听。日子长了,直已成为习惯。这夜见如眉留了夜厢。她照例去听这不用花钱买票的蹭戏。她听着只觉这一双男女与众不同,较素常所听的另有许多花样。正在入神,忽听如眉在房内鬼叫起来,接着又喊“救人”。金子还以为这是花样之一种,便从窗缝向内一看,猛见床上只剩了一个人,正在翻滚喊叫,雪白的床褥上一片鲜红,不由也吓得怪叫起来。立刻合院人等,都已惊起。见金子正在如眉窗前叫唤,向她问时,金子只向窗内乱指。
正在这时,如眉的房门倏然开放,朱上四探出头来,满面鲜血,向众人招手道;“你们进来。”众人情知出了事,一拥进去,见柳如眉像白羊似的正在床上挣命,脸上的血把五官都染没了。朱上四却不慌不忙地已披了长衣服,端着个茶碗,正在漱口,又用毛巾拭面上的血迹。这时进去的众人见了这般情况都吓坏了,有那胆小的已喊叫起来,有那胆大些的就问朱上四是怎一回事。朱上四猛把身一闪,指着桌上道:“你们看。”众人随着他的手瞧时,只见桌上有一汪鲜血,血中隐约有一宗物件,仔细一看,竟是一块血花流烂的肉。朱上四挺着胸脯道:“祸我是惹了,我绝不走,你们要打官司,我陪着,要斗殴,我承着。”才说到这里,忽然众人有一个人叫起来道:“如眉的鼻子掉了,吓死人咧。”众人这才顾得向床上观察,果然如眉的鼻子已失去半个,满面都被鲜血流满,细看才瞧得出。如眉已疼得把床上的枕头抓在手里,撕得寸寸断裂,那光景真是惨厉可怕。立刻有人叫道:“揪住了他,别被他跑了。”有的说:“快找掌班的去。”有的要去招呼巡警。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跑着进来道:“怎样了?怎样了?”众人道:“掌班的来了,来得真巧,这场祸事可不小呀!”朱上四见是米老来了,就迎头叫道:“米爷,我对不起你,给你添了麻烦。”米老好似没有听见,一进屋子,瞧见床上的如眉,就顿足道:“果然闹出事,可惜我来迟了一步。”说着才瞧着朱上四道:“我今天是被人约去赌钱,方才回了那边班子,就听这边去的人说,如眉又把你弄回来,我就想到你这小子酸狠毒辣,前些日受了如眉那样的气,绝不肯善罢干休,怕你要暗地里毁她,报你的前仇,所以立刻赶来,要给你当面说破了,把事压下去。哪知一步来迟,你们已闹得这样,你的手段真狠呀!”朱上四似还得意,把嘴张开,露出血污未净的牙道:“是我给咬的,不算我狠。这事首尾你全知道,她姘我这几年,无故又得新忘旧,把我抛开,这口气我怎得忍下去?今天我姓朱的才心平气和。闲话少说,你叫巡警,我打官司就是。”米老伸手拿起桌上的断鼻,看了看道:“还没整个的咬下来,伤不甚重,可惜工夫搁得太大,血已冷了,要不刚咬下来时还可以趁着热血粘上。”说着又向朱上四道:“我知道你是好朋友,惹了祸绝不逃走。这件事打官司不打,还在两可,你就是要走,我也不拦你,我姓米的还担得起这点儿小事。”朱上四手拍胸膛道:“我要动一动,就不是父母生养的。”米老道:“好,你就够味儿,请坐吧,我们先把如眉的伤收拾收拾。”说着就叫人用手巾把如眉脸上的伤痕略微擦净,上了些牙粉。如眉还是喊叫不已,米老又自去打电话请西医。打完电话以后,又回到屋中,把众人都挥出去。
屋里只剩下个呻吟展转的柳如眉和一个怒目切齿的朱上四,米老向朱上四道:“真有你的,这一着难为你怎么想来,在被窝里下这样的狠嘴?”朱上四似不经意地道:“我也不是诚心。昨天她在市场遇见,非要拉我回来,留我住下。我本想从此再和好了也罢,不想睡下以后,到了吃紧的时候,她跟我的劲儿比以先还大,我也被她引得动了真心,瞧着她那爱人的样儿,想起前些日她对那姓吕的必也是这个情形,心里一酸,跟着牙也酸了,一发狠就咬下她的鼻子来。”米老道:“只顾你狠,她这没鼻子的将来可怎么是了。”朱上四道:“她寻常只觉着自己好看,凡是男子全爱她,才得了意,随便耍弄人,抛了这个,爱上那个,如今教她来个五官不全,看谁还爱她,还耍谁!她要是从此规规矩矩,我不嫌没鼻子,教她跟着我,我养她。米老听着不语,正在这时医生来了,看了看如眉的伤是被人所咬,不禁啧啧称异,但也没问原因,就重用手把方才抹的牙粉洗去,敷了药膏,包扎好了,又注射了两次止痛药针,留下吃的药水,便自去了。
医生走后,又过了两点多钟,如眉方才神智略定,可以挣扎着开口说话了。她直瞪着眼向朱上四注视许久,脸儿似白棉纸似的,喘着道:“姓朱的,你真狠,我才认识了你。”朱上四只冷笑了一声,更不作语。米老道:“大姑娘你好些了?现在朱上四等在这里,只等你一句话,要打官司呢,你们就打。”如眉咬牙道:“我先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害我?”朱上四冷笑道:“只为你朝三暮四,把你的脸子毁了,看你老实不老实?”如眉哭道:“狠心贼!我恩养你这许多年,你就这样报答我?”朱上四道:“我这是劝你学好呢,这可不是姓朱的怕你,哄着你,你现在破了五官,想不能再干这种营业,你若肯真一心归正,姓朱的情愿把你接到家里,养你一世,咱们一夫一妻的度日。”如眉听到这里,喷口吐沫道:“你那是妄想?我死也不跟你。”朱上四道:“你不跟活该,随你怎样。”这时米老向朱上四道:“她既已这样,你别再给她气生。凡事都好商量,你们有好在先啊!你且在这屋坐着,我要歇会儿去了。”说着就走出去,吩咐伙计,在如眉门外守着,一则怕他们再打起来,二则防朱上四逃跑,便自己暂且安歇去了。
再说屋里的如眉,见米老出去了,直望着朱上四发恨。伤处越疼,心里越恨,用眼四下寻找,恨不得寻出一柄锋快的刀来,立刻把朱上四切成碎段。但是寻了半天,绝没什么可用的家伙,只落得枉对朱上四切齿。那朱上四倒只淡淡的静坐,不再说话了。如眉又忍不住,指着他道:“姓朱的,你不必得意,只要我柳如眉有口气,能活着,绝饶不了你。”说着又狠狠地咒骂。朱上四嘻嘻笑道:“任你打架打官司,姓朱的并没含糊,我在这儿等看呢。可是我的小妹妹呀,怎么也没有用了,你就是把我宰了,你的鼻子还长得上么?”如眉恨得两手相搓着道:“反正我不饶你,至不济我把你的鼻子也咬掉了。”朱上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啊,请咬。我一个男子汉,并不仗着脸子活着,掉了鼻子干什么都照样,就是去拉洋车,谁还能给车夫相面,因为五官不全,拉不上座儿,天下有这样的事么?乖乖,你呢,谁能花钱招呼没鼻子的姑娘?再说你以后再爱上小白脸儿。像什么吕雨生吕云生的,恐怕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了。”
如眉听到这里,虽然气冲肺管,但也动了真心,顾不得再和朱上四骂詈,先向后一仰,装作气昏的样子,倚着床栏,心乱如麻的暗想:自己这一世可真完了,向来自恃着花容月貌,和玲珑心性,要玩弄世间男子,一面吸取钱财,一面寻求快乐,把容貌当作先锋,无论走哪一条路儿,都毫无阻拦,一帆顺风,何等得意。如今没有鼻子,这张脸儿不知多么怕人,人们见了嫌恶还来不及,谁还亲近我,受我玩弄呢?以后的种种希望,都要随着鼻子消灭了。女人生得不甚美丽,就引不动男人的心。生得丑陋,就被男子唾弃。若是弯手蹩脚,疤瘢秃麻,已算是残废,何况我这没鼻子的呢?有许多同行姐妹,面貌稍为平常,生意不好,我还常嘲笑她们,现在我恐怕连她们都不如了。就是我从此诚心学好,也只能孤单一世,再不要想受男人怜爱,这朱上四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把我害到如此,忽又想到朱上四方才说的话,便是把他杀了,这鼻子也再长不上,真是叫这鼻子长上,是没法想的啊。我不饶他也是枉然。再说这次的事情,真不能怨他,那时我若为别的事情和他断了,还有可说,但是为个吕雨生,怎怪得他抱怨得新忘旧!他和我好,才吃这醋,这场祸也算我自己惹出来的。假如我和他处得正在灰热火热,他无故抛了我,另姘了旁人,我恨起来,说不定比他还狠呢。如眉想到这里,又忆起吕雨生种种可气的事,更觉心中难过,只后悔自己作错了事,这时是遭了报应,分明自作自受,把恨朱上四的心,就淡了许多,倒望着朱上四长吁一口气。呆了半晌,忽然向他一摆手道:“姓朱的,你走吧。我也不打官司,也不打架,你害我害的很对。这一来倒是两下拉直,各无亏欠,我要再收拾你,倒是我对不住你了。”说着又连连挥手。
朱上四见如眉突然改变了态度,不觉愕然,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只怔怔地不语,也不动身。如眉道:“你怎不走?哦,我明白了,你怕米老不肯放你。不要紧,我把米老叫来,和他说开,你只管去。”说着就扬声叫道:“谁在外边,快把掌班的请……”朱上四见她这样,知道她是诚心饶恕自己了,心里一半纳闷,一半儿感动,就不等她说完,霍地走到床前,面向如眉说道:“你先不必叫米老来,我先问你一句,我害你到这样,你为什么不和我计较,倒要放我?”如眉凄然叹道:“我想开了,只怨我太给你过不去,才惹你起这样狠心,也是咱们当初太相好了,如今才落到这般结果。假若当初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哪有如今这个事呢?”又指着朱上四的手道:“何况前者咱们呕气,我还对你下过狠嘴呢?更算是一还一报。”说着又惨笑起来。
朱上四呆然看着自己手上的旧伤痕,好半晌,忽然坐在如眉身旁道:“我原拼着打官司,坐一年半载的牢,也要出这口气,现在你这一说,我心里倒不得劲儿。本来是我太狠了,我走不走没有关系,再问你一句,咱们的感情算从此断绝了,我今天走了,你以后想必再不能吃这碗饭,到哪里去呢?”如眉道:“那你就不必管了,生死存亡,还不全在我自己?”朱上四道:“方才我说的话,并不是诚心气你,你现在弄成这样,再漂荡下去,万没有好结果,往后只剩了孤孤单单,谁还和你知疼着热?再说你再要出头露面,凭你那样傲性,怎受得了旁人的调笑?还有好日子过么?依我劝你,不如随我去吧。虽然享不了福,终身也得个倚靠。”
如眉听了,向他望着,忽然忿怨全消,凄惶万状,感觉到自己后顾茫茫,难寻归宿,只有朱上四是个可托终身的人。就泪如涌泉,倚到他身上道:“我现在不成人样了,你能不嫌我,守我一世永不变心么?”朱上四见她已被降伏,就拥着她道:“这是什么话?我把你毁成这样,怎还嫌你?”如眉哭:“你的话果然心口相应,我的后半世就交给你了。”朱上四又立了许多誓,愿作尽无限温存。如眉也似安慰得减了疼痛,想不到几小时前流血之仇,一转眼间又恢复同心之好。真是情场之变化无穷,丽孽海之波澜尤幻。
当下两个倒谈起偕老之计,预为度日之谋,说得十分密切。此际好似都肯倾心吐胆,远胜于以前的止于密爱出欢。其实在如眉这一方面,对于将来的生活,倒没有什么顾虑,她原有的私囊,虽然不丰,也还不啬,若是安分生理,足可终其余年,用不着旁人供养。但是她到底是门户中人,免不了浪荡心性,情知自己玉容既败,好运已终,以后要寻个好一些的男人,真非易事,朱上四既肯收揽,她倒喜出望外,所以方藏血花,又盟自首,这就是女人心肠易变的榜样,妓女是善变女人中之特出者,像如眉这样反来覆去,并不算奇怪呢。
至于朱上四一方面,却又另有主张。他自从在前些日和如眉决裂,就去东飘西荡。向来他受如眉供给惯了,久已把如眉看作银行。这银行一旦拒绝兑现,经济上自然大感竭蹶。他表面上虽还装饰得衣冠楚楚,但在实际已是有苦自家知。每到窘苦之时,怎能不把如眉萦心在念。他不想向来受如眉豢养,是—种无耻的行为,却只觉如眉变心,给自已以莫大的伤害,故而想起来便切齿痛恨。时日稍多,就由报变而成仇,自己决定,将来遇见机会,一定将如眉害了。一则自己既得不着她,也省她被别人得去,二则自己身无一技之长,与其忍受来日艰难,还不如与她同死。他生了这种心,就用心打听如眉的近况。忽从旁处得了吕雨生与如眉的最后消息,不禁心中大快,因而又改了方针,颇有重回旧巢之意。不过朱上四是烟花中走动的惯客,深知妓女心理,自己若简直去就如眉,如眉不特把自己看轻了,还许多了心,定受拒绝,不如稍自忍耐,等将来有日和她遇见,再设法勾起她的旧情,叫她来俯就自己,那才能水到渠成,是个稳妥的办法。但他虽一半儿等待如眉,却又不肯虚度光阴,仍自常到各游艺热闹场所去走动,妄想着再另外遇着个像如眉一样的大慈大悲女菩萨,以便救苦救难。若能达到目的,就省了期待着那不可必得的如眉。他往那小戏场去,原是无意,但在无意中看见那唱文明戏的女角色,衣饰阔绰,手上还有很值钱的钻戒,就又动了心,觉得这是一二匹可以猎取的野兽,便排日到小戏场点卯,乘机向那女主角儿飞飞眼风,作作神色,预备稍过几日,便去下手。那女角儿也似对朱上四有意,时常抛眉斗眼。
其实那女角儿也是拆白一流,阔绰的衣服是借来,钻石的戒指是赝品。她也把朱上四错看成阔少,要拢过来吃他一水。两人同是误会,各有私心,在外观倒是款款有情,大有一触即发,一拍即合之势。哪想在这将触将发,待拍待合之时,柳如眉恰也到这小戏场来。看见这种情形,竟因吃醋而起念旧之心,把朱上四勾了回来。朱上四正在求之不得,自然如愿。起初还自喜从此银行复业,衣食又有着落了,但他到底是少年脾气,到了和如眉重圆好梦之际,忽然一阵迷惘。把心头积恨,全行勾起,不能克制,竟把如眉的鼻子咬下。祸既惹起,他心里又后悔起来,面上不便露出,只得一直强横,心里却还想把事局转变,所以说出愿意养如眉一世的话。也知积怨太深,未必能生效果。不想如眉别有会心,居然应允。他这样功收意外,怎会不喜出望外?如眉的体己积蓄,他本来知道,不过数目上不大清楚,自想只要把如眉娶到家里,直如请了财神,她的积蓄,可以随便挥霍了,凭她一个没鼻子的丑女人,还敢和我执拗么?当下便竭力哄着如眉,虚情假意的,说了些将来如眉若不愿出门,自己情愿永远相伴于房帷之间,丰饮食而节衣服,另寻清闲的乐趣,绝不再出去荒荡。又谈些房屋怎样收拾,日用怎生斟酌。
如眉听着,自然十分可意,不由把她所有的资财的细目,都告诉了朱上四。朱上四倒恨起来,暗想我和你相识许多年,也没对我说过实话,如今咬掉你的鼻子,倒把我当了好人,什么都肯说了,这才是真正的贱骨头呢。
二人说得倦了,竟自相偎倚着睡去。过了许久,那米老来从门缝窃窥,见了这般情景,只丑着老脸儿一笑,便退出去,暗暗吩咐伙计,不必再看守了,只大家不要出去,多预备几个人侯着,今天如眉定要挪走。那伙计们全都不信,以为如眉在这受伤期间,正该息养,怎能挪动?而且她仓卒中,能挪向何方?哪知到了午后,如眉睡醒,见门窗以外不断有人窥视,听见有人小声说话,就觉是在论昨夜的事,仿佛全院的人,都向自己讥笑,心中十分不快。便向朱上四商议,要立刻挪出。朱上四道:“你忙什么?伤口既怕受风,再说现在能到哪里去?”如眉道:“我实在没脸儿再挨在这里了,只要立刻出去,到哪里全好。”说着想了想道:“到你家去不成么?”朱上四道:“我家里那样破乱,也得容我收拾收拾。”如眉叹道:“收拾什么?就是个狗窝,我也住得下。事到如今,我还想舒服么?”朱上四正巴不得她早一日离开这里,就早一日由自己掌握。便道,“随你办吧。要走趁现在暖和,不然天冷了怕受凉。”如眉便喊伙计去请米老。迟一会米老来了,进门就含笑作揖道:“恭喜二位,我早知道你俩恼不久长。本来恩爱夫妻。有个打架拌嘴。不算什么。如今可好了。”如眉听了他的话,脸上没有被药布扎裹处,都交了颜色,若不是方才失血太多,恐怕已红若朝霞了。忸怩着道:“这也是我们前世的冤怨缘,你不必说了。我现在和您说一句,我落到这样光景,当然不能再混了。既不能混,住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和您说一声,就要走了。”米老道;“你何必忙,等把伤完全养好了再走。”如眉道:“我也愿意住着。只是这里面太乱,不大合宜,还是出去的好。”米老道;“今天就走么?到哪里去?”如眉点头道:“只可到一个姐妹家暂住,等我好了,再瞧您来。”米老道:“大姑娘,你既嫌这里乱,我也不强留了,你的东西全带走吧?那么我叫人来搭出去,再雇车。”说着就叫进来七八个伙计。大家纷纷的把家俱箱栊,都抬翻大门以外。如眉又扶着朱上四下了床,教他们把床帐被褥也都收拾起来,立刻屋里四壁萧然。伙计们都排成一队。向如眉请安贺喜。如眉诧异道,“我有什么喜可贺?”米老哈哈笑道:“大姑娘,你这一走,当然是随上四去度日,从此改邪归正,这还要多们喜啊,你又何必瞒人。”如眉知道这米老老奸巨猾,不可得罪,一言不发。忙开了自己随身带的小箱,拿出二百块钱,赏给伙计。伙计一叠声的道谢。米老也跟着凑了两声热闹,如眉正要向他告辞,米老拦住道:“大姑娘你先别忙着走,你这一去,咱爷俩未必再见得着了,你再坐一会。”说着那神情像是十分难过。如眉不好意思就走,只得坐下。那米老假惺惺了一会,才又向如眉道:“咱们老爷儿俩,认识好几年,大姑娘你说,我米老待你怎样?”如眉道;“那还用说,米伯伯帮了我不少的忙,待我真好。”米老道:“咱们既是不错,这时候你给我留个遗念儿吧,别不管我老头子。”如眉听不清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便问道:“您说的我不明白,我给您留什么遗念。”米老装作悲惨的神情道:“我今年六十多岁,闹了一辈子,连个棺材本儿也没混出来。前几天见了个很好的寿木,心里真爱,想要买又筹不出钱来,今天只可和大姑娘张一回口。你给想个法子,也不枉咱老爷儿俩认识一场。”
如眉一听,暗想米老比谁全有钱,这分明是竹杠来了。若在平日,他绝不敢和我弄这悬虚,如今看我倒了运,就破鼓乱捶起来,这老东西真是欺负人。正要拒绝,那米老又接着道:“大姑娘,我可不是讹你,你只给我办了这点儿事,声名传扬出去,包管从此以后没有闲杂人去打搅你。你既收心度日,若有人总去吵闹,也显着门户不清静啊。”如眉猛然想起,这米老是下等社会流氓的首领,他这几句话,分明暗示若不给他钱,他就要派人去搅扰我们咧。当时只可又打开小箧,委委曲曲地拿出三百块钱,正要掷给他。猛然又想起,若拚着得罪他,就不给也罢。若既已给他,就不必露出不快神气,叫他饶得了便宜,还不见情,便道:“我早有这个心,不过现在没有想起,就是您不说,日后我也给您送来。”说着就把钱递过去,又道:“钱是太少,真拿不出手,您只当留个纪念吧。”米老笑嘻嘻地接过,谢了一声,如眉便扶着朱上四走了出去。米老在后很殷勤地相送,同院姊妹也都站满院中,一齐送她出去。如眉知道她们简直是看新鲜笑话,便连头也不抬,一直出了门。外面已雇好了洋车,箱拢什物装满了五辆车子。如眉和朱上四各上了一辆空车,又回头向米老客气了两句,便走开了。
朱上四吩咐车夫拉到西城。如眉在车上,见已由繁华地界渐渐走入冷落之区,心里暗自诧异。朱上四那样好热闹人,难道就住在这等冷僻地方么?哪知车又走过两条街转过几条小巷,竟又到了贫民窟里,所见的都是像乞丐一般的人物。墙隅巷角,不是堆着垃圾,便是堆着大粪。如眉幸而鼻子被药棉药布等遗蔽,不然时或已被熏得眍吐门了。她还暗怪车夫,怎不择路儿走。偏在这等污秽地方经过。不想车已在一个极破烂的小门前停住,这巷中许多衣衫褴褛。泥土满身的穷孩子,向来没见过许多车辆,这许多箱拢,而且又有如眉这样衣饰漂亮面缠白布的奇怪女子,便都围拢来看。连野狗也都汪汪起来。朱上四先打发了车钱,扶如眉下了车,且不进去,先看着车夫把箱拢都运进院里。如眉晓得这便是朱上四的家,心里十分难过。暗想他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荒唐鬼儿,看他衣服举止,谁敢说不是阔少,敢情家里竟是这样。但既已随他来,也只得随他进去。
两个人才走进门,忽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穿着一身肥大的破衣服,扬着破锣般的嗓音喊出来道:“谁呀?谁呀?”喊着已瞧见了朱上四,忽然跳过来,一把抓住骂道:你可回来了,两三个月不回家,一个钱也不留,诚心要把你娘饿死?今天我和你有死有活。”朱上四忙把那老婆拉到旁边,悄悄地说了许多话,又拉回来指着那老婆向如眉道:“这是咱们的娘,你来见见。”如眉细看那老婆,竟还瞎着一只眼,左臂的衣袖向下空垂着,好像缺了一只胳膊,瞧着十分可怕,只可在喉咙里含糊叫了一声。那老婆一面儿呀肉地向如眉叫着,一面把上身的左方,竭力摇动,摇了半天居然从左边空垂的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原来她的左手并非没有,不过正从袖管内缩回去抓后背的痒罢了。她伸出手来,便双手把如眉抱住,又狠命地亲热了一阵。
如眉虽然阅历甚深,却没经过这样阵势,躲又躲不得,受也受不住。这时门外的穷孩子和闻风而至的邻居男女,已挤满了一院。朱上四忙把来人都赶出,关了街门。那老婆已把如眉领进一个单间房里。如眉见这房里入望黑暗。四壁上尘土封积,烟火熏燎的,已不知几经年载,屋顶棚的纸已落下半边,挂着好像帐幔。后墙下一张土炕,炕上铺着一张破席,席上堆着一团败絮,炕前孤立一个肢体不全的板凳,上面放着一个黄砂缺嘴的茶壶,一个蓝花粗碗,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如眉一见这种情形,简直闷得一分钟也不愿再坐,恨不得立刻逃出。但她初受伤创,又在车上颠菠了一路,已觉得头目昏眩,移动不得,便坐在那破席上喘息。那老婆倒殷勤得很,凑到她面前,问道:“我的儿,你乏了么?倒下歇一会。”如眉看看那挺硬冷凉的土炕,哪敢领教,只有摇头。还是朱上四明白,就出去把如眉带来的被褥拿进来,铺在炕上,如眉方才睡下。那老婆见如眉的被褥,都是缎面绸里,便像小儿玩新鲜玩具似的,伸手翻看抚摩。每抚摩一下,就叫一声天爷,念一声佛,又说一声罪过。朱上四不耐烦道:你这样不开眼,快给我们弄些水喝。”那老婆闻言,忙提起那个黄砂茶壶,向朱上四伸手道:“你给我钱买茶叶,买一个铜子一包的好茶叶吧。她这样娇嫩的人怕不爱喝茶叶末儿。”朱上四皱眉道,你只弄些开水来,不必絮叨。”
那老婆才嘟嘟囔囔地出去,朱上四才向如眉道,“你乏了,先睡一会,我归置归置咱们的东西。”如眉不答,两眼流下泪来。朱上四道:“你是嫌我家里不像样么?那也好辨,你把伤将息好了,咱们就搬家。”说完就自去,把院中箱拢都运到屋里。
如眉心里千回百转,自想昨日还在逞艳斗娇,扬眉吐气,不想一转眼间,竟已是花憔柳悴,落到贫民窟中,和叫化子般的人为伍,真是不堪回首,这样日月如何过得下去,只有暂且忍耐几日,等伤痕稍好。还是与朱上四离开,另寻道路。但又一转想,自己已落到这副容颜,便是离开朱上四,又有什么道路可寻,不禁叹了一声。又看着朱上四兴高彩烈,不辞辛苦地搬运箱拢,暗想他这样寒苦,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大约自觉是发了大财,心里暗暗鄙薄,便闲目不看。但又转而一想,另外又起了个念头,想到自己已不足动人了,这些财物倒可以替自已买动人心。朱上四家若是富厚,还会稀罕我这样一个缺鼻子的妇人?现在他既然如此其穷,我正可以借着钱的势力作他们的一家之主。凭我所有的钱财,像他们所度的日月,足以供他们安享十年,朱上四的娘一定感激。我明里认她是婆母,暗地里把她当作仆妇使用,也不算吃亏。至于朱上四虽不大靠得住,但他是游手好闲惯了的,只要我供给他衣食零用,他绝不敢得罪我。再过十年,他也老了,当然要营谋正经事业,我这一世就可以敷衍下去。想到这里,转而安下了心,不再介意朱上四的寒苦。
须臾朱上四的母亲倒了茶回来,斟了一大碗,拚命让如眉喝。如眉向来饮茶是用上好龙井,沏在自用小壶,斟入自用小杯,细细品着的。如今见那大碗之中,好似酱油颜色的流质,如何能下咽?无奈那老婆殷勤相劝,只得呷了一口,便抵死不敢再为受用。那老婆咂着嘴道:“这样好茶叶,只喝一口,真罪过了。”说着自把剩下的都咕咚咕咚灌下喉咙。如眉陡觉困倦,也顾不得看她许多丑态,不觉沉沉睡着。到醒来时,见房中阴沉沉的点了个油灯,配着那鬼一般的老婆,真好像个鬼境。朱上四却没在屋中,问那老婆时,原来他已吃过晚饭,给如眉请医生去了。
那老婆见如眉醒了,便给她端上晚饭。如眉见是一盘蔬菜,另一般红鲜鲜热肉。那老婆告诉她这是最好吃的驴肉,如眉哪敢下箸,只可啜着薄粥就着蔬菜,吃了些饭。才吃完,朱上四已陪着医生回来。这医生从进屋子,就掩着鼻子,皱着眉头,匆匆给如眉换了新药,又打了一针,便讨封了诊费而去。
过了一会,那老婆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领破席,铺在土地之上,把些破棉絮堆在身上,居然睡去。不久的工夫,便打起鼾声来。朱上四也倒在如眉身边,二人在老婆鼾声之中,慢慢谈起后事。朱上四也情知如眉在此住不下去,便提议搬家,如眉自然赞成。商量好租一处稍为乾净的宅子,置备些家俱,赶快挪出去,大家安分简朴度日。到次日朱上四就去照辨。
过了十几天,如眉伤痕渐愈,朱上四把房已寻妥,便移到新居。如眉布衣蘸食的居然做起人家来,朱上四的母亲,居然也升为老太太的身分,大享清福。至于朱上四似乎也规矩了。每天很难得出去,只厮守着如眉,而且对于如眉的温存慰贴情形,更大胜先前,把个如眉哄得死心蹋地,梦稳神安,不到一月,便把箱箧钥匙都交给他。过了两月,银行存折也到了朱上四手里。
从此以后,朱上四情形大改,时常夜出不归,问他时,便说是在外面赌个小钱,如眉也不便深究,又过些日,朱上四就不大回家了,有时回来,最多住上两日,便又匆匆走了。这时如眉心性业已变化,她因要和朱上四依倚终身,所以不愿伤损感情,绝不打闹,只想用柔软手段感动他,便更小心承奉。哪知朱上四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见如眉放任不管,更得了意,放心在外流连,随意挥霍。如此半年,如眉的积蓄已被他花去多半。如眉再忍不住,便向他劝说。朱上四在外已相与了旁的女人,瞧见五官不全的如眉,便觉讨厌,岂肯听她的话!表面唯唯诺诺,实际胡闹依然。如眉因他闹得太不像话,而且自己的养命金钱,眼看罄尽,怎不着急?手里的东西,便按住不再给他。朱上四立刻翻了脸,骂起来道:“凭我这样人才,到哪里弄不上女人,会守着你这样没鼻子的丑鬼?这是你花钱买的我罢了,我不为你的钱,谁有工夫和你呕气。你若这样啬刻,趁早给我滚出去。”
如眉听了几乎气死,但一时没有对待的办法,只可忍气吞声,使出极稳健的手段,从此任他百计千方,自己一毛不拔。朱上四恶讨软骗,如眉满没听题,朱上四囊内空虚,出不得门,就成天坐在家里打闹。后来如眉见实在无法挽回,便也变了脸,要赶朱上四母子出去。朱上四撒赖道:“我目已的家,你怎向外赶我?”如眉道:“这家是我花钱立的,你母子都受我豢养,花了我无数的钱,如今我单叫你们出去,不要你们还债,就是老大面子,你还敢说是你的家?”朱上四哪里肯走,他母亲饱食暖衣地过得正舒服,听说如眉要向外赶她,便和如眉拚了老命。只一个朱上四,如眉尚没法处治,何况又加这样一个老魔星?实在无计可施,便改了主意,要自己躲了他们,图个脱离苦恼。当下便悄悄地查点私囊,可怜所余已寥寥无几,伤心后悔也说不得。抛下衣服不要,只把值钱首饰藏在身边,就托故和朱上四口角,打得极凶,然后装做负气,跑出门去。朱上四见她空手而出,未携一物,便不拦阻。
及至如眉走后,朱上四自觉得了机会,翻箱倒箧大为搜寻。哪知除了衣服以外,珍物毫无。朱上四不由大惊失色,本来他对于如眉的所有向有一篇细账列在肚里,久已当作自己的私产。如今见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情知出了毛病,还以为她藏在别处,在僻静地方混找一番,依然毫无所得,才明白如眉是乘机脱离。急忙跑出去追寻,想把如眉笼络回来。但追了半日,如眉已是鸿飞冥冥,踪影毫无。只得回家,母子相对,互相嗟怨一番。至于朱上四的结果,下文便见,此处暂且格过。
且说柳如眉从朱上四家跑将出来,欲去寻旧时姊妹,自觉无颜,待去访旧日客人,更觉不可。只得先投了个小客栈住下,徐图后计。在夜里对着孤影寒灯,思量起凄怆前事,想到自己数年耍尽世人,到底也被人所耍。欺尽世人,至竟也被人所欺。朱上四就好似自己许多旧客人的总代表,替他们演了一出大报仇,这里真有些报应循环的道理。自己现在怨恨朱上四,但是以先被自己害得倾家败产丧命败名的人,他们去怨恨谁呢?这样想着,心气平了许多,便又寻思自己以后的归宿。自想这繁华世界,虽然可恋。无奈自已已没进去的资格了,并且自己做了十年的风尘中人,纵是地位不高,可是吃尽穿绝,养尊处优,真算福也享尽,恶也做尽,便从现在死了,也不为冤枉,何苦再觍着没鼻子的脸,去招世人的嘲笑。再说自已好运已终,更不必痴心再去领教男子。惟有寻个清静地方,去善度这后半世。想着忽然触起在四五年前,自己曾用了姓郭的跟妈,她从自己手里赚得不少的钱,就回了她的原藉京东郭庄,买房置地,混得家成业就。自己总算对她有恩,而且她为人也很忠厚,投了她去,谅必不至拒绝。再说自己的积蓄,到乡村去还足够小财主资格,衣食都不用倚赖他人,只向她赁一间房子住,请她照应些罢了。如眉主意已定,便在第二日乘火车去到北京。在北京卖了几件首饰,把钱带在身上,才又向人打昕到郭庄去的道路。原来郭庄离京城只三十多里,忙雇辆大车,一直前往。
如眉从生来也不曾到过乡僻地方,一路上望着黄沙白草,触起当日的绿酒红灯,更添了十分怅惘。将近黄昏,才到了郭庄村外,烦车夫向村人打听郭妈的住址,却又生了麻烦。原来这郭庄的人十有八九是姓郭,并且京东的妇女,多有到外面去当仆妇的,若指名寻问郭妈,这一村里可以有一百余个。如眉只得自己跳下车来,寻个年老的村人,向他说明郭妈的年纪相貌,以及由天津赚钱回家的年玳代。那村人想了半天才道:“你说的是郭柱子的娘吧。”如眉猛想起当年曾听郭妈说过她有个儿子名唤柱儿,忙点头道:“不错。那村人向村内指着道:“她家住在村东头儿,门口儿放着个碾子的就是。”
如眉谢了村人,待还上车进村,偏那车夫嫌天晚了,怕赶不回去,不肯耽搁,立刻要走。如眉因已寻着郭妈住址,便放心打发了车钱,任其自去,然后独行踽踽地进了村口,直走过东头,却寻不着什么碾子,只得还向人询问。这次她却聪明,不问郭妈,只问郭柱子了。恰巧见一堵土墙之下,有个极粗蠢的妇人,坐在地上高声向空叫骂。听她的语气,是因为丢下了一只鸡,所以趁着好日长天,骂偷偷鸡的贼,以作消遣。端的骂得有腔有韵,如唱如歌,旁边立着许多黄泥满身的小孩,如眉便拉着个小孩问道:“郭柱子在哪里住,你知道么?”那小孩还未答道,那骂着的妇人却已听见,站起瞧瞧如眉,怒气勃勃地问道:“你找郭柱子?”如眉点头。那妇人瞪着眼道:“你找他作啥?他是俺的汉子。”如眉想不到没有上门,却遇见了,她必是郭妈的儿媳。正要和她亲热两句,不想那妇人已不由分说,拉着如眉骂道:“俺汉子十天没回来了,你来了正好,他窝在哪个不要脸的家里,你快说。谁教你来寻他?”如眉大惊道:“我是来寻郭柱子的娘,你怎……”那妇人道:“你改口也不成,寻郭柱子的爹也不成,我只向你要我的汉子。”如眉想不到遇见这意外的纠缠,忙分辩道:“你莫认错,我是方从北京来……”如眉想要分辩也插不进口去,只得等她喊闹过了,才说明自己和郭妈的关系,以及自己的来意。那妇人听了,又细听如眉的口音,果然不是本地人。再替她相相面,却又是五官不全,也晓得是误会了,方松了手道:“你是来寻我娘的,我还疑是哪个混账女人打发来的呢。你便是寻我娘,也算白来一趟,她从半年前就又上天津跟人去了。”如眉失惊道:“真么?”那妇人道:“你又不是铁蚕豆,我还和你磨牙!”如眉还要说话,那妇人已转入一个板门之内,扑地把门关了,只剩下那几个小孩子围着如眉,都瞪着小眼儿相望。
如眉望着两旁的茅屋土墙,发了会儿怔。天色已渐渐暗将起来,暮霭四合,时将入夜,自想真是时乖运蹇,远道投人,偏又不遇。只怪自己莽撞,把车又打发走了,孤单单的一个女人,徘徊在这荒村之中,举目无亲,这可怎样是好,不禁自盛迷茫,悲从中来,恨不得痛哭一阵。
正在这时,忽见从村中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提着一篮新挖得的带泥青菜走来。如眉猛想起方才那郭妈的儿媳,说话未必是真,可以向这老婆询问一下,并且可以向她求个地方,借宿一宵,便走上前叫了声“老奶奶”,那老婆站住,揩揩老眼,望着如眉,见不是本村的人,便道:“你寻谁啊?”如眉道:“我向老奶奶打听打听。”就指方才那妇人进去的门道:“这门里住的郭妈是又出了门了么?”那婆婆点头道:“你问的是郭柱的妈么?不错,她到天津去又已有半年咧。”如眉道:“她不是在外边赚来许多钱财,在家里享福了么?怎又出去?”那婆婆叹道:“可怜那老婆也和我一样,前世吃多了黄连,今生该着命苦。那郭大嫂钱可赚得不少,前五年回了家,又买房子又置地,还给儿子娶了媳妇,算是齐家得过。可恨他那儿子没出息,喝大酒,耍大钱,又在京城架上一个婊子。她那儿媳也是胡吃闷睡,没几年又把产业败光了。郭大娘没法,只得还到外边给人当老妈,养活这一对活宝贝。”说着又向如眉道:“看你这样子,不是乡村里的人,怎和郭大嫂认识?”如眉道:“我是天津人,早先郭妈曾跟我当过仆妇,如今我有事寻她,偏又不在家,天这样晚,已不能回去,老奶奶既认识郭妈,求你和她儿媳说话,容我在她家借宿一夜,明早便走。要不然我一个女子独自困在这里,怎么办呢?”那老婆婆摆手道:“你可不要惹她,郭大嫂的媳妇谁不知是个母夜叉,食亲财黑,外带气迷心。便是向她寻宿,也自讨没趣。”如眉道:“我只当赁她的房子,只住一夜,多给房钱还不成么?”那老婆想了想道:“你既肯花钱,何必和她呕气?我想起来了,这村外不远有个尼庵,庵里只有师徒二人,你又是个女子,去借宿一宵。明早走时,多开发些香钱也就罢了。“如眉自己想想,也只可如此,便托那婆婆携引,向尼庵借宿。
那婆婆领她出了村口,经过一片田地,穿过树林,又经过许多丛塚,才瞧见一座小小的庙宇,在天色昏黑中已瞧不见庙额上的字。那婆婆上前敲门,半晌才听里面有女子声音问道;“谁呀?”那婆婆道:“小师傅,是我。”说时庙门业已开放。如眉隐约中见门内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尼姑,向老婆叫了声郭奶奶。那老婆婆指着如眉道:“这位嫂子是来到咱们村里寻人,却没寻着。又因天晚不能进城……”那小尼姑听到这里,就接口道:“我明自了,是要借宿。不成,我们庙里没地方。”如眉想不到又遭拒绝,正要叹气回身,忽听那小尼姑身后有人叫道:“是有人借宿么?请进来,庙里有地方,我就知道这小东西好捣鬼,所以跟着出来。”那老婆婆道:“阿弥陀佛,老师傅出来了。”说着那小尼旁边,已又有个光头出现。那老尼道:“哪位借宿?请到庙里。这本是行方便的地方,我这徒弟怕来人要她伏侍,又怕挤得她没地方睡,就满嘴撒谎,不要怪罪。”那老婆婆向如眉道:“你和老师傅进去吧,我要回家,不陪你了。”如眉深深谢了那婆婆,自随尼姑进庙。
那老尼领如眉到了佛殿前院,如眉只觉黑暗暗阴惨惨地怕人,只偏东一间小屋内,微有灯光。如眉随她进了那间房里,这屋里哪像什么清修之所,简直村民的家室一样。一铺土炕,旁边还连着个做饭的锅台。一张小几上,倒是放着经卷,不过和几只破鞋放在一处。那老尼姑让如眉坐下,问她姓名,如眉只说姓柳。又客气了两句打搅的话,接着老尼又问如眉吃饭不曾。如眉腹中正饿,只得回说“没有。”老尼道:“我们早吃过了,还有我一个徒儿没吃,迟了一会同她一起用吧。”如眉称谢,又饮了一杯敬客的白水,就见老尼师徒唧喳了一会。那小尼出去,须臾进来,向老尼道:“我姐姐起床了,现在把这位客人让过去吧。”老尼点头,就向如眉道:“我那徒弟房里还干净些,请你那边吃饭,饭后就在那边睡好了。”如眉便随她出了房门,进了旁边一间房里,小尼提着油灯随入。如眉看见房中居然有一张大板床,放着洗净的被褥,坐着个未曾削发的女子,正低着头默坐。那老尼向女子道:“这位是来借宿的,你陪着她说话,我给你们弄饭去。”那女子答应着,老尼师徒便出去了。
如眉看那女子生得黄发麻面,其貌甚丑,便和她闲说了几句。那女子回答的言语却十分大方,且又不是乡村口音。迟了一会,那老尼又端上饭来,却是野蔬菜和小米饭。由那女子陪着,如眉勉强吃了一些。饭后那老尼也没来陪,如眉和那女子对灯共坐。问起那女子的为尼原因以及日常生活状况,那女子道:“我来到这里只两三个月,还没落发呢。这里倒很清静,也不念经卷,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高兴时就到庙外看看庄稼。”如眉道:“你不觉得闷么?”那女子凄然道:“我自己知道是这样孤单的命,这才是收原结果,沉下心去也觉闷了。”如眉听她说话情形,料必有难言之隐,又为便再问。那女子又问如眉到这村里来的原故,如眉正怀着满腹牢骚,又觉着她是方外之人,可以随便说话,便道:“不怕师姑笑话,我现在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因被人害得孤苦伶丁,要寻个清静地方居住,所以到这村来投下姓郭的老妈。哪知她偏不在,明天我从这里出去,还不知下落到哪里呢。”
那女子一怔道:“你怎的被人害了?”如眉道:“我的事不便和师姑你说。”那女子道:“咱们同是女人,但说何妨。”如眉道:“我是错认识了一个男人,落到这般地步。”说着就把自己为娼的事略去不提,只说自己如何嫁了朱上四,那朱上四如何负心,把自己挤出来的话都草草诉了一遍。那女子听了凄然叹道:“听你这样说,我和你也是同病相怜啊。”如眉道:“我瞧师姑也不是乡村的人,怎的到这庙里出家,可以和我说说么?”那女子道:“咱们一样苦命,何必瞒你。我的事虽不和你一样,可是我比你还艰难呢。说起来话长,我去年和我胞姐同居,认识了个姓林的男子,生了感情,那姓林的原来有妻,但是已经决裂。我那时也糊涂,差不多就算和他订了婚约。以后我脱离姐姐的家,和姓林的一同出来,却又和他发生误会,他竟抛开我走了。我十分没法,知道他在天津的地址,就奔了去。虽没遇见他,却遇见他的前妻,阴错阳差地一同住居许多日,我才知道他那前妻是个极好的人,而且学问相貌全都出色。我自觉惭愧,就立志不再和他们纠缠。决计自己置身事外,设法圆成他们这一双恩爱夫妻。无奈姓林的音信毫无,也自没法。偏巧他那前妻有个朋友张式欧被人陷害。”如眉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冲口道:“哦,张式欧这人,是个北京口音的少年男子么?”那女子道:“不错,你也认识他。”如眉摇头道:“这人好像是听人说过,我却不认识。”那女子道:“这人认识了一个混账妓女,不知怎的受了那妓女的害,几乎伤命,向那姓林的前妻求救,是我自告奋勇,把他男扮女装,送回北京。其中还有好些事情,不必说了。我们到了北京,正赶上戒严,不许通过,便住了客店。在店里遇着官兵查店,带兵官恰是那姓林的,我就把他叫到一边,假说自己已经嫁人,请他断念。又申说他前妻思念他的苦情,把他激动,回去重圆旧好,算了却一桩心愿。我又知道姓林的前妻,心地忠厚,他们夫妇见面,猜透我的心思,绝不肯就此罢手,定要把我寻回,那岂不又多了一番纠缠,还是躲避为好。当时在张式欧家中住了几天,虽和他的妹妹很说得来,但自知那里并非安身之地。不过我孤孑一身,又是女子,实苦没处投奔。后来忽然想到我天生苦命,还在人群里留恋什么,不如寻个僻静无人之处,去苦度生涯。”
如眉听了,暗想她的心思居然和自己一样,世上苦人,原来不是我一个啊。那女子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只是这僻静地方很不易寻,不知怎的,心思一动,就决定出家为尼。只又不知尼庵在哪里,便暗地里向张式欧家的仆妇询句。那仆妇以为我要去烧香,使指给一个很有名的尼庵。我去了一看,哪里是清静所在,简直是承宾应客的热门会场啊。我如何住得下去?回到张家,又问那仆妇有没有规矩冷静的庵堂,那仆妇道:”京城里全是这样,便有冷静的,我也不知道,除非我们乡里有个尼庵,倒真清静,可惜太远。”我便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家在郭庄,离京城三十多里呢。我本来愿意远远躲藏,听了十分合意,悄悄问明了路径,谁也不叫知道,个人暗地里投来。这庙名叫普善庵,老尼姑名叫长明,小尼姑名叫能慧,只她们师徒俩同住,倒真正是指佛吃饭,赖佛穿衣,成天际也不念经,也不打坐。有几亩庙产,雇长工种着,收了粮食,足够吃用。再加上村人布施的香钱,倒舒服得很。我来到庙里,那老尼姑原本不收,幸而带着钱,拿出来孝敬她,她才收我作了徒弟,替我取了法名,叫作悦慧。不过总迟延着,还没给我落发呢。”
如眉一面听她说着,一面自己思想:这人和自己是一种来由,她如今总算有了着落,可怜自己尚四顾无家,真还不如她呢。又一转想,自己何不学她,也在这里出家,不为修行,只图得个安身之处。并且看这个人行为颇为爽快,又是同病相怜,若同她一处相守,也可互相解许多寂寞。但既要出家,便须拜老尼为师,听这人的口气,似乎老尼为人不大可亲,应该先把细情询问明白再说,便问道:“悦师姑,你的师傅脾气好么?”那女子道:“说不上好不好,左不过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人罢了。我乍来的时候,她冷淡极了,及至我把钱孝敬她,立刻改了样子,几乎把我当客人看待。那能慧也变成我的丫环,饮食起居全随便极了。方才那情形你还看不出么?”如眉听了,自己沉吟半晌,方才向那女子道:“师姑,我现在飘泊无归,情愿在这庙里修行,求师姑和老师傅指引一下。”那女子望着如眉道;“你何必呢?这家也不是容易出的啊。况且这庙也和人家一样,胡吃闷睡,并不能修仙成佛,你在哪里住着不是一样,何必寻来这苦头吃?像我是为闪开旁人的道路,安慰自己的良心,出于情愿,倒也罢了。像你不过偶然受了刺激,何致平空做起尼姑来?”如眉道:“我实对师姑说吧,我以前造孽太多了,现在件件事都遭了报应,这颗心已经死了,只剩了出家一条路儿,师姑你大慧大悲,千万指引。”那女子道:“只怕老师傅不肯收你,也是本然。”如眉道:“我也依您所说,多孝敬老师傅些钱财,总可以了。”那女子道:“你有钱是容易办,现在她已睡了,到明天我向她说,大约可成。”如眉又深深托付,那女子道:“我们快成一家人了,说话不必客气。我不明白你方才说的造孽太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女子,有什么孽可造?”
如眉想不到她有此一问,若在他时,即便方才失言,经人诘问,也必极力掩饰。但她此际心中似已大彻大悟,对于以前种种,悔恨殊深,正恨不得向人忏悔一下,就很恳切的道:“我说出来你定要轻视我。”那女子摇头道:“咱们都已落到这个场中,谁还能轻视谁?若怕人轻视,我的旧事,也不是说得出的,怎也和你谈呢?”如眉道:“悦师姑,我的名字只要说出,你就知道我的事了。我的名是柳如眉。”那女子愕然立起,瞧着如眉道:“是么?你就是柳如眉?”如眉道:“当日害张式欧的就是我啊。可怜我也落成这般光景了。”那女子只顾看着如眉,却不言语。如眉叹道:“我早料到你听了我的名字就绝不肯理我。”那女子道:“这你却想错了,我并非不理你,只不明白,你真是柳如眉?怎……”如眉情知她是对自己的鼻子和神形都发生了疑问,忙道:“你是瞧我不像么?我本是作恶太多,已遭了劫数。我心中许多苦恼,许多后悔,正苦于没人可说,现在都说出来,也好消些郁气,便是师姑把我立刻赶出门去,我也甘心。”那女子遭:“你若真是柳如眉,我还要替你可怜呢,怎能赶你?你请放心。”如眉道:“师姑真是好人,我若是你,见了我这样混账的人,躲闪还来不及呢。”说着就把自己的身世草草诉说。说到认识张式欧的时节,以及嫁朱上四的前后,就加详了。说到被朱上四凌辱,目下飘泊无归,不由伤心痛哭起来。那女子对她尽心劝慰,等如眉哭住了才道:“你不必伤心,过去的事不想也罢,只要知道以前的事是做错了,立志悔改,就是个好人。你既然无处可去,我定想法教老尼把你收留。不过你方才诉说的,却千万不可对老尼提起,她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晓得你的出身,恐怕一时也不容停留。”
如眉听这女子真是热心,说不出的感激。况且在这穷途之中,更把她看作知心共命之侣。那女子似也自伤寥落,更不嫌如眉来源欠正,倒是十分亲近。二人相对谈心,直到夜午,越觉投缘。那女子又告诉如眉,她原名龙珍,如眉便唤她作珍妹。龙珍也称如眉做眉姐,居然这在尼庵订了交期,直到天明方才同在一床睡了。
次日过午龙珍起床,便去寻那老尼,说昨天的那个姓柳女人也看破红尘,立志出家,要拜在老师傅座下。那老尼不肯道:“她平空前来投宿,谁知道是什么来历。若不是正经人,岂不把咱们的庙都搅乱了?这如何能收?”龙珍道:“昨夜我和她谈了许久,人倒是很规矩,我敢保没有舛错。”那老尼道:“没舛错也不成,咱们庙里通共只十几亩香火她,只够咱们师徒三人吃的,哪能再养活闲人?”龙珍听老尼的话,和当日拒绝自己时一般无二,好似留声机又重唱了一片。不过只有几个字不同,而且也已逼近本题了,当下便道:“我昨夜已和她说过,这这庙里十分清苦,不能再添人口。她说若蒙老师收留,情愿孝敬一笔钱,给庙里置买几亩田地。”那老尼听了,虽然动心,但到底是乡下的老实人,不好意思立刻改口,只可搭讪着道:“不在乎孝敬不孝敬,只是咱庙里地方太小,除了佛殿,只有两间房子,怕没处安置她啊。”龙珍晓得老尼心中已允,忙道:“教她住在我房里就好。她孝敬香火地,虽然是孝敬师傅,实在是孝敬佛爷。师傅看在佛爷面上,也该收留她。”
龙珍这几句话分明是给老尼开路,以为老尼必然就势应允,哪知老尼倒屈了指头算着,自言自语道:“这个年头儿,大贵的地,怎样也得四五十块钱一亩,就算四十块钱一亩吧,买五亩就得二百块钱。啊啊,五亩地真得二百块钱呢。”龙珍听老尼口中捣鬼,明白她这是要价儿,便道:“她也不晓得地价,只说要孝敬二百块钱。”那老尼颜色一变,皱面生春地道:“难得她对佛爷这片孝心,我若不收留她,恐怕佛爷也不容我。徒儿,你去告诉她,只要她守我的庙规,我这出家人本是清静为本,方便为门,一定许她伺侯佛爷。先在庙里住些日子,等我寻出好日期,再一齐给你们落发。”
龙珍唯唯答应,退出通知如眉,立刻拿出二百块钱,送给老尼。那老尼见完全是钞票,还不放心,要和如眉掉换现洋。幸亏龙珍在旁保证,这些钞票绝无舛错,老尼才快快收下,领如眉参了佛像以后,才拜了师傅,认过师兄师弟。老尼又说这不过草草记名,至于正式仪节,还须择期和龙珍一同举行。当下便择定了八月初十日,相距尚有两月,如眉从此才算有了安身之所。虽然未必耽心禅寂,重洗灵魂,但是回首繁华,都成梦影了。
到了次日,那老尼居然入城一次,天夕时才提着个小布包回来,神情欢喜得出奇,龙珍便知她已把钞票换得现洋回来,大约又该安置在炕洞中,一入不可复出了。
果然老尼只当添了一笔私财,绝不再提起买香火地的话。如眉自然更不问她,每日只和龙珍谈谈说说,遣度时光。这庙果然清静,除了每逢初一十五,有乡中妇女结队前来烧香,平常日子,很少人来。便有来的,也是些白发老媪,和老尼谈些米昂盐贵,李短张长的闲话,至于男子,却绝少骚扰,连村中无赖也不肯上门,本来这庙中旧有的老少,两秃生得鬼头怪脸,偶而走在路上,被人遇见,人们还要唾口唾沫,骂声晦气,躲避还来不及。所以这尼庵虽处在寂寞荒村,历来连个造尼姑生儿子的谣言的都绝对没有。由此可见她师徒二人之所以能苦度清修,全由于尊节不堪承教,也就算得天独厚了。及至龙珍如眉到了,又添上一个麻脸,一个缺鼻。加到一处,四副尊容,全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在门外挂了一面闲人免进的招牌。
龙珍如眉本不愿见人。因此倒以得其所哉,也不知什么是经,什么是佛,每日睡起便吃,吃完了便同到庙外游览,看看远山,听听流水。或是闲步于陇亩之间,到消遣了许多世虑,但也不免时常勾起感慨。二人虽没有什么诗情书意,不过都是经过磨折的,触景伤怀,却又心情各异。如眉当然入世较龙珍为深,牵缠较龙珍为甚,她有时固也感觉凄凉,但已有些历劫归来,尘心不起的模样。龙珍却只经过一场情劫,脑中只有一个林白萍的影子印着,罔历既少,映象太深,而且她避贤让位,指引白萍和芷华重圆,自己辞甘就苦,离世出家,这些事都是咬着牙根做的。如今回想起来,心头总不免惆帐,也说不出是相思难禁,还是后悔不该,不由地就把心中的百转干回,变成了口里的长吁短叹。
如眉心上聪明,眼中雪亮,又深知龙珍的旧事,自然感觉到她的幽怨无端。起先只觉可笑,因为一个麻面丑女,应该自知进退,若再有什么放不下的情怀,自然令人齿冷。但而又很替她可怜,便不断用言语解释。龙珍只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心思,遇有如眉言语说得稍为明显的时节,龙珍还不痛快,说自己已百无牵挂,若是抛不下自萍,当日何必指引他归家。况且现在身在尼庵,岂肯再生杂念?如眉这些测度之言,她认为是诬蔑和侮辱的话。如眉听了,只得付之一笑,以后便不好意思再劝了。
这一日,二人又同到庙外闲步散心。这时已到七月中旬,天气微凉,秋光正好。游览了一会,觉得乏了,便同坐在小溪旁的土坡上面,对着远山遥望,真是苍翠万变,令人游目骋怀。如眉慨然有感道:“想当日我在天津班子里,成天际送旧迎新,哪一件事不用心也不成。生意越好,用心越多,觉得累心极了。有时看见山水画儿,里面的人或是高卧看云,或是抚琴饮酒,就不由生许多羡慕,觉得这种人才算有福气呢,每天无忧无虑,何等舒服,我能修到和画里人一样,就心足意满了。如今我到了这里,地方虽没画里边好,可是身体清闲,不必累心,论理该觉得舒服了。但日子稍久,到了如今,心里已闲得难过,不知什么原故?”龙珍笑道,“你还笑我尘心未净,我瞧你倒有些挨不住了。”如眉“呸”了一声道:“说着说着,你又没好话了。我这是忏悔的意思。提起当日用心虽多,只是没用一些好心,除了倾人害人更无别事。所以如今遭了报应,老天教我落到这种地方,空怀着许多机谋,没处去用。论起我以前所作所为,早就该死。上天只给这等刑罚,还算有好生之德。”龙珍道:“你对于以前的事,能不想起最好。现在咱们虽没落发,也算出家人了,心里若胡思乱想,被人知道,岂不笑话!”如眉道:“我说了什么,你竟赖我胡思乱想?”龙珍道:“你以前听我偶而唉声叹气,就赖我胡思乱想,今天不许我冤枉你一两人说笑了一阵,忽见远远一块墓地中有几座坟都已生了荒草,只一座黄土犹新,想是新埋的。有几个男女,正在坟前烧纸叩拜。如眉看了叹息道:“人家都有父母,虽然死了,还有坟墓可寻。我从小儿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他们是死是活,更不知道,想起来真叫人难过。”龙珍道:“我也和你一样啊,从小就跟着胞姐度日,向未见过父母的面。姐姐又不正经,才落到这般光景。看见人家烧钱化纸,不由起了傻念头,便是我父母死了,能给我留下一个坟头,容我叩拜,也算稍尽孝心,比这踪迹不知的好多咧。”
二人正在叹息,忽见那一般上坟的男女都上轿车走了,只剩下飞扬的纸灰。另有一张没烧的纸,被风吹到土坡之前,挂在树上。龙珍仔细一看,竟是张报纸。便跳下土坡。前去拾取,见那张报纸已很陈旧,上面还有油渍的痕迹。想是包裹祭品来的。看上面的日子,还是前一个月天津的报纸,便拿着走回如眉身边,道:“这些日真闷死,一张报也见不着。这张旧报纸,也可以看着解闷。”说着又坐在地下,看起报来。如眉道:“您念给我听听,别只一个人心里明白。”未说完,已听龙珍惊叫道:“真巧,真巧,这上面还有你的事情呢。”如眉愕然道:“真的么?我不信。”龙珍道;“不信我念给你听,那朱上四正捉拿你呢。”说着就念道:“朱上四悬赏购拿逃妾启事,启者:小妾柳如眉,年才花信,身长腰细,皮肤白色,长眉细目,小口无鼻,天津口音,微带京腔。该妾素不安分。于本月十九日携款潜逃,谨悬赏缉拿。此人缺鼻标识,最易辨认。如有捉护送至舍下者,酬洋二百元。闻风报信,因而拿护者,酮洋百元。储洋以待,绝不食言。”如眉听到这里,想起自己被朱上四害得如此可怜,他还诬赖自己携款潜逃。这样登报张扬,真是恶毒到了极点。自已有朝一日,再遇见朱上四,定要食肉寝皮,才消心头之恨。想着气得一阵发昏,不觉晕了过去。龙珍一看大惊,忙抱她坐起来,从旁高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