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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偶遇

红杏出墙记 刘云若 39771 2022-12-14 11:07

  话说式欧想着便走过去,一看果然是芷华。正在危机感的压迫下,便情急不择方式,感到有万言千语要说,只是吐不出口,一把拉住芷华。

  芷华毫无准备,突然被一异性拉住,大惊失色,一边挣脱,一边细看,却是式欧。便欲开言,只见式欧一脸张皇之气,动作又如此粗暴。想到当初那样情急,此刻更是不怀好意,便死命挣脱。但被拉住衣服走不脱,只急得顿足道:“张先生你是怎的?莫忘了自己的格。你怎该追着找寻我?别忘了这是人家公馆。我喊起来便对不住令妹淑敏,你快出去。”说着见式欧扯得更紧,气得咬牙道:“你真……我喊……”便要张口作声,式欧见闹得已不可开交,心中又冤又急,更说不出话。只吃吃的道:“我……我……”这时见芷华已喊出声来,式欧没了主意,又不敢去掩她的口,不由腿儿一软,扑地跪在地下,口内才挣出一句话道:“不是……,我求你……救命……”芷华听得更倏的红了脸,本来她在这平居无事之对,怎想得式欧正在危难中间,倒更误会了,想到旧小说里凡遇轻薄浪子调戏女人,都要说这慈悲救命的话。这真是最下流无耻之言。

  说起当初式欧向芷华求爱之时,芷华并非对他深恶痛绝,不过格于事势,不愿一误再误,以害仲膺的再害式欧。所以对式欧颇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苦衷,可见并非完全无情,但到此时见式欧改了昔日温雅的态度,变为惫赖的行为,便不由把契重的心变为鄙视。自想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淑敏的情面。他既如此下流,想当初对我的做作当然都出于虚伪,幸而我不会上这无赖的当。如今只可用相当手段对付,便圆睁杏眼望着式欧道:“你现在快离开这里。我还可以瞧你令妹的面子,饶恕了你。若再纠缠,我便喊仆人进来,送你到警区去。”

  式欧这时才缓足了气,稳定了心向芷华用一只手乱摆道:“芷华小姐,你是完全误会……我是真真求你救命。”芷华顿足道:“还胡说。你真……”式欧忙分辩道:“你容我说。我现在正有大祸临身,不知何时便要丧命,所以求你救救。”芷华把袖口向回一拉,式欧也跟着松开。

  芷华道:“这你还是乱说,平白地有什么祸?你寻到这里做什么?快给我走!”式欧把头乱点道:“胡说的不是人。我真是巧了,无故的祸从天降,困在这里,余亦舒对我也没安好心。大约凶多吉少。小姐你瞧着我妹妹的面上,救我一救。”芷华听他说到余亦舒,觉得有些诧异,便道:“你起来。余亦舒是这宅里的主人,他怎样?你起来说。”式欧忙从地下立起,才要诉说,忽然触起自己的颠沛情形,不由流下泪来道:“小姐你太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真是处境万分危险。无形被余亦舒监禁,不想遇见小姐你,就把你看成救星,你千万给我想法。”芷毕见式欧这种样子,才悟到他非有歹意,方才是自己错转了念头,几乎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忙道:“到底怎样一件事?你说。”式欧收定心神,便把自己从北京来到天津,和朋友同立医院的事草草说起,将要说到柳如眉一节,总碍不能出口,便略起不提。只说前夜如何放走房正梁,被官人认作乱党,故而同房正梁一起逃命,到了余亦舒家。那余亦舒怎样卖友求荣,将房正梁送入罗网,又如何留住自己,向自己说了什么话,告知处境的危险,并有挟制利用的意思,自己如何害怕,想不出计较。今天无意中听小姐讲书,方才起意求你相救的话,都说了一遍。芷华听罢沉吟半晌,才道:“你的话是真么?”式欧道:“在这紧要时候,我怎能说谎?芷华深绉着柳眉道:“我和这余宅也没有多大交情,不过是在火车上和他家女孩子们遇见,拚命请我来教书,我因她们相待尚厚,所以相处到如今。至于这余亦舒是我那些女学生的叔父,我只知道他是退职的老官僚,内情却毫不明白。若按你所说的话,这个人可算危险得很。他既卖了房正梁,也该连你一网打尽,不特除了后患,也好多邀些功。他既不这样做,而且把心腹的话都说给你,当然在你身上另有所图,却是可怕得很。只是你在这种时机,除了逃回北京,别无良法。不过余亦舒的话若果是真,门外都是陷阱,你又怎能出去?我在这宅里只是教师的位置,除了和女眷稍有感情以外,与余亦舒未打过交道,这可是有什么法子想?式欧恳求道:“不论如何,小姐你只看我妹妹面上,好歹要救我一下。”芷华道。“那自然无须说得,不必说这些。当初我病在北京的时节,若不亏贤兄妹救护,哪还有我的命?如今想起还自耿耿不忘。阁下如今遭了这样祸难,我若坐视不救,还成个什么人?但只仓卒我有什么法想?”说着低头沉思了一会道:“好在余亦舒对你无论是善意恶意,看样子尚不急急,可以容咱们设法。现在这样吧,你暂且千万不要冒险逃走,若真被官人捉去反坏了事。且住在这里,余亦舒无论对你有什么使令,暂且随口答应,且顾眼前。我再想法探听余亦舒的意思。幸而余亦舒的侄女丽莲,素常和他叔父臭味差池,非常反对。我可以托她设法。这个丽莲今天有些不舒服,没有出来上课,方才她姐妹们出去到亲戚家拜寿,她也没有去。等一会我进内宅去和她说明这件事。再……”式欧听到这里,忙拦阻道:余亦舒那样阴险,家里人料也没个好的。若透了风声,叫余亦舒知道,怕又连累了小姐你。”芷华摇头道。“我怕什么?难道他也把我攀作乱党?再说丽莲这个人非常热心,绝没舛错。”

  正在说着,忽听有女子声音,从后楼唱着歌儿转过前面甬道来,唱道:“细雨斜风着意意催,双双燕子几时回?望江南草长莺飞,春来遍地桃花水。……”唱到这里,已走进书房外间,叫道:“先生先生,你怎么要走?我留你玩一天。”说着已走进屋里,正要向芷华说话,忽瞥眼瞧看式欧,略一惊异,却不露羞涩之态,只向芷华问道:“这位是谁?”芷毕忙介绍道:“这位是我同学的令兄张先生。这就是我的学生余丽莲女士。”那丽莲向式欧略一点头,又对芷华道:“先生会客,我不当搅扰。可是回头先生别走,请你到后楼玩一会,吃完晚饭再回家。”说完转身就要出去。芷华连忙叫住道:“回来,我正有事烦你。”丽莲又一转身,便坐在一张沙发上道”“什么事。”式欧见这位女郎,态度好似行云流水,说话好似并剪哀梨,男子也没有那样脆快,不由十分心折。这时芷华向她道:“我有件文要紧又机密的事烦你。这事也只可和你说。”丽莲跳起来,道:“尽管说,能办必办。”芷华笑道:“你又沉不住气,这可不是小事。你令叔在家么?丽莲把双手乱摆道:“不成不成。要是烦我叔父的事,我可不管,我们爷儿俩死不对眼。我说也白说。”芷华道:“不是这个。我只问你令叔在家不在家?”丽莲道:“从饭后就出门,听说又要有官儿做,跑出钻门子去了。”芷华点头道:“你知道令叔的官儿怎样得来的么?”丽莲摇头道:“不晓得。”芷华指着式欧道:“这位张先生很晓得。张先生,你不妨把你们的细情,同余女士说说。”

  式欧因不好意思同着女郎面前,毁谤她的家长,颇觉忸怩。芷华道:“你不好意思,我代你说吧。”就把式欧方才所说的话,又代述了一遍。那丽莲听完,脸上顿时交了颜色,出了一口长气。对芷华道:“先生,你记得我早说过,早晚要和这位叔父脱离关系。那时你还许笑我目无长上,现在可快实现了。他那样阴狠卑鄙,我再没法同他再住下去。我父母早丧,由叔父抚养,我不能劝他。只有离开的一法。”芷华道:“你别这样张致,先做件德行事。这位张先生现在进退无路,又不知令叔对他有何秘谋,请你设法救他一下。”丽莲道:“我有什么法子呢。”芷华道:“请你急速探听令叔留住张先生是何意旨,然后咱们再想办法。”丽莲道:“我这位叔父,从幼儿就诡计多端,无论有什么主意,向来藏在肚里,绝不肯告诉人。据我想他对于这位张先生,绝没什么好意。但是在他的计划没实现以前,真没法打探。再说我们这一家的人,没一个能和他说得进话去,尤其是我和他感情最坏。前几天他无故的找寻到我头上,呕了一顿气。气得我好几天没有吃饭。到现在我还怕见他的面。”芷华插口道:“哦。记得前些天听说你们拌过嘴,倒是为什么?”丽莲脸上一红,欲言又止,忽又撅着嘴道:“左不过是他那不要脸的想头。他从前年丢了官,一直闲在家里,大约纳福纳得烦了,不知有谁介绍,又认识了这当地督军的门路,想再弄个官儿作作。无奈钻了许久,不得到手。前几天忽然想空了心,忽然当面同我说当地的督军断了弦,要娶个大家闺秀。有人来向他提亲,问我愿意不愿意?我恰巧那天早晨看报,见上面载着督军夫人不久就要做寿。哪有死人做寿的道理?知道他是朦混我,便问他这位督军断的是哪一条弦。明明他还有夫人,为何同我说这谎话?他见掩饰不住,才实说是督军的如夫人死了,想要物色一位补缺。那位大夫人早已失宠,虽有如无。督署内庭向来是如夫人当权,所以这个机会极好。又说了些这种年头只要得宠有钱花,管什么嫡庶?而且做了督军的如夫人,足以夸耀戚族的话。当时我气得要死,便向他说,我没有这样福分,也不想嫁人。便是必须嫁人,宁可嫁个拉洋车的,也不愿高攀督军作小老婆。他听了我的话,还是不知进退,仍自竭力劝诱,我自想早年丧了父母。依着这样叔父,竟用侄女的身子去买官做,真算丧尽廉耻。我只拚出这条命去,决裂了就寻个死路也罢,便变了脸和他说,你有好几个小老婆,何不给督军送一个去。他急了,骂我不识抬举。我就抱着我父母的灵牌大哭,闹着要去寻死。哪知他倒软了,反而当着人给我陪了不是,我只得忍住。但是知道他绝不肯就此罢休,到如今还息息防着。你说我这种情形怎能向他探听消息呢?”芷华听了愕然道:“莫怪我说,真不知道你这令叔这样混账。可是这事更难办了,这家里除了你可托,你妹妹丽琨丽玲都是小孩脾气,托她们倒怕误事。这可怎么好呢?”这时式欧一面诧异丽莲的说话爽直,竟肯把家庭秘密当着外人讲出来。一面自己恐惧,这余亦舒对自己侄女,尚且毫无人心,对外人怎会有好意?不觉更怕起来。芷华看了式欧的恐惧神情,又想想丽莲所说的话,真觉得无计可施。沉思了半晌,才向丽莲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这位张先生既在难中,我若坐视不救,实在对不住他的令妹。可是仓卒又没有办法,现在无论如何,总求你……”丽莲跳起来道:“先生,你怎说这样话?我再分能办,岂能推脱?”芷华瞧着式欧道:“这可怎么好?出门就有祸,在这里又怕危险,真正两难。但是据我看,余亦舒既没把你和房正梁一起断送,大约还不致有十分歹意。你不如且在这里忍耐几日,看看风色,再作道理。”式欧道:“我在这里如坐针毡,要再不能脱险,只怕连愁带怕,也活不得几天了。”芷华听了更自踌躇无计。丽莲忽然道:“并不是我只往坏处想,我这位家叔,向来对人不曾安过好心。我看张先生不必迟疑,还是快些离开这里的好。”式欧微微顿足道:“我的小姐,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出这里。只是令叔说门外有侦探的人,我怎敢出去?”

  芷华吁了一口气,搔着头儿,半晌立起身道:“我想得一个主意,虽是冒险,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可闯着去办。好在你身量不高,扮作女子,和我一同出门,定不受人注意。更喜你和丽莲的模样儿差不多,若穿了她的衣服出去,加倍稳妥。只要逃出去,就先藏到我家里。然后再想法逃回北京,你看这办法怎样?”式欧还未答言,丽莲已拍手赞好。式欧犹疑道:“这法子固然不错。不过在我这方面自是很好,倘若被人看破。岂不连累了你。”芷华正色逋:“这事只要做得机密,绝不致败露。即使败露了,我当初蒙你兄妹救护,如今藉此报恩,也是该的。”式欧道:“你若说什么报恩的话,那我不敢答应。宁可我坐待祸从天降,也不忍女士为我冒险。”丽莲道:“张先生不必推辞,这种患难之中,何必固执?芷华先生的主意很好。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一会儿我进去把我的衣服鞋帽送来,你收好了。芷华先生同我到内宅去吃饭。到饭后十点多钟,我再送芷华先生出来。你预先改扮好了,就黑影儿和芷华先生一同掩出去。门房的人看见,也只当我们师生一同出去玩耍。就是门外伏着侦探,也绝不会注意到女人身上。这法子再好没有。现在趁着家里清静,我就给你去拿衣服。”说完不等旁人回言,就跑了出去。式欧这里向芷华道:“您的盛意,我这一世也忘不了。但是您若有旁的方法救我,我可以依从。要是女士为我冒这无味的险,我良心上如何能安?这事万万不能办。”芷华着急道:“你这人怎如此固执。我现在已是个厌世派的人,便是受了连累,也不后侮。”式欧还是不肯。他又想到邪处,觉得芷华本来对自已无情。如今忽然这样的仗义相救,并非有爱于我。不过为的当初曾在我家养病,受过些好处,故而藉此相报。我怎可为当初对她有一些恩惠,便受她舍命报答。况且她这样伶仃弱质,倘为我真吃了连累官司,那我定死不瞑目。不如辞谢了她,自己听天由命好了。

  式欧主意既定,由芷华说得口敝唇焦,只是不肯答应。一会儿丽莲拿着衣服来了,听芷华和式欧互相辩驳,在旁一言不发。忽而唏的一笑,芷华问道:“你笑什么?”丽莲笑道:“我笑你们二位一样的想不开,您是仗义救人,完全一片热心。张先生却不忍您为他冒险,也是十分好意。不过这样辩论,到哪一时是个结果?据我看,还有个爽利法子,芷华先生也不必和张先生一同出去。您只管自己回家。到十点后,张先生自己改扮女装,个人溜出去便完了。好在门房的人都怕我,张先生穿着我的衣服,他们一看是我,定不敢上前盘问。只要出得门去,瞒过了侦探的眼。再到芷华先生家躲着,岂不更好?芷华一听,果然有理,便问式欧道:“这样行了吧?”式欧自想除此也更无稳妥之法。不过到芷华家中去躲藏,也有种种不便,但既是她两人盛意相救,不好再为多口,只得含糊答应,逃出去再另寻安身之处,便点头应了。丽莲就把取来的衣服叫式欧试试是否合体。式欧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当着她们穿起来。居然修短肥瘦,大致不差,只是鞋子太小。芷华道:“夜里出去,脚下差些也不要紧。而且他脚下的黑漆皮的浅帮皮鞋,女子也有穿的,颇可将就。”丽莲笑着又在衣服中取出一件夹斗篷,道:“我早想到了,这件斗篷被裁缝做得太长了,还没改短。张先生披在身上,就好似穿了长裙,连脚面都可以盖上。还有这顶花缎帽,戴上就可遮住头发。这些日我出门总好这样齐整打扮,定不会受人疑惑。”

  式欧深深谢了丽莲,便道:“现在恐怕有人来。我该回到那边去,省得被人撞见。”芷华点头道:“好,你去吧。晚上出去时可要千万留神。我一会儿就回家,先给收拾一间房子,预借你去暂住。”说着又把住址告诉明白。

  式欧一一应了,便把丽莲所送的衣服鞋帽拿起,向她二人深深鞠躬道:“这时我什么也不说了,将来报答有日。”丽莲笑道:“你快请吧,这不是客气的时候。”式欧又望望芷华,才退了出来,仍回到自己住的小客厅内。先把衣服藏到床下,迟了一会,才隔窗见芷华出门走了。丽莲也回了内宅。再过了不大工夫,忽听门外汽车声响,余亦舒从外走入。式欧忙倒在床上装睡,幸而余亦舒并未进这房里,一直回内宅去了。式欧这才思想自己的前途,觉得今晚化装出逃,却是生命存亡的大关键。倘能平稳出去,或者还能重回北京,和妹妹淑敏相见。那时我一定携着妹妹同到南边,去侍奉父母,规规矩矩地度日,再不到这危险的社会中求生活了。倘或我竟被侦探捉去,当做乱党杀了,可怜我父母只生我一人。从此他二老的暮景,就不堪设想,想着不由泪下。又念到芷华这人,自己向来只当她是个可爱的女子,谁知她遇事竟这样有担当,有胆力。我以前的行为,真轻亵了她。想了一会,已到了黄昏时候,有仆人送上晚饭。式欧心乱如麻,哪里吃得下去?只勉强用了些。好容易盼到十点钟,式欧忽的想起,已到了该走的时候,若等他们关了街门,那时自己若唤仆人来开,定要在喉音上生出破绽。想着才要改换衣装,忽然余亦舒又走进来。进门先和式欧很客气的问了饮食起居,便点上烟灯,吸着鸦片烟。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起来。式欧见他神气安闲,知道一半时不会离开,心里急得要死。面上仍然装作无事,和他酬答。余亦舒吸足了烟,坐起向式欧道。“我们吸烟的人,饮食全在夜里。一从阁下来到敝舍,还没有欢饮一回。趁着今天长夜无事,正可以吃个消夜。你的酒量如何?咱们小饮几杯。”式欧听了一惊,暗想可怕的事就已来了,大约他是灌醉了我,然后加害。连忙答道:“我自幼滴酒不闻,请您自己用吧。”余亦舒笑道:“岂有此理。像阁下这样时髦的人,自然常在外面应酬,岂有不会饮酒之理?来来,不必客气。”说着就喊进一个仆人,吩咐道:“你到后面,向二姨太要一瓶葡萄酒来,再叫厨房做几样菜,我要和张先生吃消夜。”那仆人答应了自去。式欧又推辞道:“我向来闻见酒味呕吐,实在不能奉陪。”余只是微笑,仍自吸烟。式欧知道又到了难关,回头这席消夜酒,真不易消受。待叨扰吧,恐怕有意外危险。拚命推辞吧,又怕立刻惹恼了他,更不知出什么祸?直急得通身出了冷汗。更顾转逃走的念头了。过了约有一刻钟,那仆人拿着两瓶酒进来,放在桌上,又端进几样小菜摆好椅子,余亦舒便邀式欧入座。式欧还自央告道:“我实不能饮,请您自便了。”余亦舒沉了脸道,“老弟怎如此见外,难道是怪我不成敬意。懒得赏脸?”式欧见情形将要闹僵,自想也是命该如此,看光景已无法逃出。与其长此耽惊害怕,还不如由他处置。便是给我毒药喝,我也只得喝了。”余亦舒给式欧斟上一杯酒,就自坐下。式欧看他那凛然可畏的神情,料得无法抗违,只得举杯引满,笑脸相陪。余亦舒才略有喜色,和式欧且饮且谈。又说了些闲话,式欧把几杯酒吃到肚里,觉得惧怕之心稍减,胆力微壮。忍不住向余亦舒很恭敬地道:“我自从蒙您收留在宅里,一连叨扰了好几日,心下很是不安。您曾说有事驱遣,我很愿意效力。但不知您有什么事?请早一些告诉我,也好早些预备。”余亦舒听了,摸着短发想一想,忽地立起,向门外看看,顺手把门关紧了。又回到原座,才板着面孔向式欧道:“老弟,我说一句开门见山的话,你想房正梁和我总算是老朋友,我都可以把他送进监狱。我和老弟你初次见面竟而加以保护,我又何恨于他?何爱于你呢?这不过是我看你年少有为,可以做我个膀臂。我的身分你总该知道,平常人巴结还未必巴结得上。老弟你要是情愿同我合作,请正式表示一下。我从此就把你当亲信的人看待。”式欧忙立起道:“蒙您栽培,我正求之不得。不过我现时正在患难中间,您做事怕有许多不便。”余亦舒摇头道:“倒不在乎此。我如今还没得着实缺差使,有事也不必出门去办。而且将来我得了势力,你这点儿罪名也很容易出脱的。再说你以为我是用你办理公事么?那我手下的人才很多,不必奉烦。我所以借重阁下,只为办些机密事,和我同立在共利害的地位上。”说到这里,式欧插口道:“我年纪很轻,经验极少?怎能做机密事?”余亦舒道:“那我自然用不着你的经验,你只听我的主意去办好了。现在闲话少说,只问你肯替我帮忙不肯?”说着又板起脸来。式欧见他气色不佳,忙自应承道:“您这样栽培,我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必说到帮忙?”余亦舒色霁道:“你既愿意给我帮忙,现在先口头订个条件。我绐你的权利,第一保证你的身体不遭危险,第二供给你的生活,第三每办妥一件事就报酬你一笔款子,第四我将来得了地位,尽先给你谋一个好差使。至于你对我应尽的义务,第一我无论有什么差遣,即使是你所不愿意作的,也得给我去作;第二对我的差遣只许遵行,不准询问;第三一切事都要给我严守秘密。这三件若有一件不能实行,我就绝不客气,还把你送给官人。你听明白了么?”式欧自想这条件真太苛刻,只第一条我就没法承当。倘或他派我去杀人放火,难道我也去么?

  余亦舒见式欧踌躇,便又道:“你放心,我绝不派你去做危险的事。我要派你去做的事,差不多全是于你有便宜的。其实我原可以不必和你说这些。不过只怕你这少经世故的人,不知轻重,遇事要讲道德,摸良心,那就完全掣我的肘了。你要知道,我是图谋升官发财的人,胸中的经伦。自然和普通人不同,用不着旁人妄参末议,只要对我听命而行,我绝不会亏负人。”式欧自想事到如今,也只可虚与委蛇,再另图脱身之计,连忙唯唯答应。余亦舒道:“好。你既肯热心替我帮忙,将来包你从我身上发财。今天你且替我办这第一件事。我的计划早定好了,如今既和你说明,就好动手。”式欧想不到事体来得如此之快,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由愕然失惊,口里啜嗫嚅嚅地道:“请吩咐,什么事?”余亦舒拉式欧到烟榻前,叫他在对面躺下,余亦舒自己吸着了一支纸烟,闭目冥想了一会。忽然张眼向式欧做了一付丑笑的怪脸,低声道:“这件事是你们年轻人求之不得的,譬如今天晚上有个美貌的少女来陪你睡觉,这不是可喜的事么?”式欧听他忽然说到邪僻的事,更觉诧异,简直答不出口。余亦舒又笑道:“你不要觉得奇怪,实在今天夜里,你就可以得到这步艳福。说着见式欧不语,便又道:“这实在是我的一种计划,这个少女原本对我的前途有很大的关系。起先我本打算和她共存共荣,谁知她不识抬举,我只得另想主意。借重你给我实行这个计划。如今我且把你该做的事说明。今天十二点钟,定然有个少女到你这屋里来睡。你既使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也不必有一些顾忌,想怎样就怎样。倘然你累得睡着了,也不要紧。到早晨四点钟,我自然来唤醒你。那时我对那少女无论有什么交涉,你也不可参与。若问到你时;你只许说那少女是自来寻你的一句话,以后就没你的事了。”式欧听他说话,直如坠入五里雾中,怔了半晌,才闷道:“您这话是真的么?”余亦舒正色道:“难道我还有工夫和你说笑话。”式欧见他不是笑谈,更自不得主意。才要推辞说这种事有关道德有愧良心,不能从命的话,忽然想起这些话都是他所不许说的,说出枉把他惹恼了。只得改口问道:“您派我做这事,是什么意思呢。”余亦舒发怒道:“方才和你约定,没有你询问的权利,如何这一会儿就变卦了?实告诉你说,你的性命完全在我手内握着,今天的事就是试验你能不能真听我的命令。你能依我的话去做,自然有你的便宜。你若给我办坏了啊,我就把你和那少女一同收拾了,也是一样。”式欧听得吓了一身冷汗,料到他必是正要施用什么伤天害理的诡计,自己又正在他陷阱之中,不依他枉自先送了性命,不如且口头答应,便改口答应道:“是是。我一定照您的话办。绝不能错。”余亦舒道:“这不结了,你且在这屋里等着。迟一会儿便见分晓。你若不依我的话时,可要留神。”说着又向式欧叮嘱了几句,便自转回内宅。式欧直自瘫在烟榻上,动弹不得。觉得余亦舒简直是个魔鬼,令人莫测。凭空地派了我这样一个差使,直不知是什么意思?若说为是害我,那他只消把我送到当官好了,何必费如此的周折?但是听他言中之意,并不十分注意在我。大约那少女是他计划中的目的,不过借我来用用罢了。可是那少女又是谁昵?他何故如此害她?害了那少女又与他有什么益处?想到这里,猛又着急道:“我还想这些做什么?现在事已迫急,倘若真有少女来了,我该怎么办?难道我真依着余亦舒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可是不做余亦舒又怎能饶我?可是那少女又是什么人?和余亦舒是何等关系?”更自揣测不出。不由暗自悔恨,若早依着芷华的计划,早早随她逃出这里,又何致再受这般魔难。式欧如此左思右想,到底因为真相不明,寻思不出一个正当的办法。直焦急了一点多钟,忽然余亦舒又悄悄进来,把外间屋子的灯尽皆熄灭,烟灯也吹熄了,拉着式欧进了里问,把式欧按着坐在床上,才附耳道:“来了来了,你只放心大胆的乐吧,记着我的话,不要误事。”

  这时里间屋也并无灯光,黑暗暗的对面不见人影,式欧更好似坠入十八层地狱,心里扑扑乱跳。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音,很凌乱拥挤地走了进来,从外间进了里间,立刻一阵脂气衣香,扑满了鼻观。式欧觉得自己被人拉得立起,接着似乎那些人都拥到床前,床上一阵响动,似乎有人睡倒。接着又似乎有个女人声音,哧的笑了一声,就脚步细碎的走出去了。式欧正在不知所措,只听余亦舒的声音又在耳边低声说道:“她在醉着,你不要等她醒。过两点钟我就来。”说完就把门儿带上,出去了。式欧此际直不知自己是在阴境,还是尚在人间,定神听了听,觉得床上果真有个人正在喘息,鼻里也闻得一股酒气。无意中向床上伸手一摸,却触着一只很柔纤的玉足,还穿漆皮小履。心中突的一惊,忙又把手缩回。暗想果然是个女人来了,他那青年的心旌,也不免有些动摇,虽然在一身忧患之中,六神无主之对,但当这无灯暗室,少女横陈,几乎忘了一切,把持不住起来。幸而心中到底不能十分安稳。而且又急欲明白这女人是什么人?觉得现在第一紧要的事,是该捻起灯来看个明白。就在黑暗中向壁上摸索电门,无奈摸索不着。猛然想起余亦舒方才点烟灯时,有一匣火柴放在烟榻上。便蹑步出去,到外间摸寻得了火柴。再回到里间,轻轻地划着火柴,向床上一看,只瞧见果然是个女人,其余的因那女子面向里躺着,而且自己站的地方离床很远,还未待瞧得真切,火柴业已灭了。式欧忙踱到离床近处,再划了支火柴,仔细看时,立刻呆在那里,欲动不能。直到火柴烧疼了手,方才把火丢了,心里重又跳起来。

  原来床上所卧的女郎,就是今天白天慷慨设策相救的丽莲女士,也就是余亦舒的嫡亲侄女。式欧始而疑惑自己眼花看错了,忙又划了支火柴再瞧,看准了果是丽莲,便又疑惑自已是在梦中。沉一会心智略觉清明,自想余亦舒怎会把自己的侄女,给旁人污辱,而且象这样有计划的教旁人污辱自己骨肉,更是梦想不到的事。又忆起白天丽莲的话,余亦舒固然会要把她送给当地督军做妾,然而那还是于余亦舒有利的事。如今凭空又把她弄到这里来,难道他还能拿侄女来巴结我么?即使余亦舒因她不肯给督军做妾,因而怀恨,要收拾她一下,也不致用这卑污的手段。这倒是什么意思呢?回想白天她那慨然相助的高谊,我又怎能帮着余亦舒来伤天害理?在现在以前,我只觉我的地位最危险最可怜。哪知目前的她比我更危险更可怜呢?那时她曾竭力替我想法,我如今该怎样对她?想到这里,心里一丝邪念都没有了,只怕余亦舒不久要来。无可措手,踌躇一会,自己咬牙道:“我把命也太看重了。到了这样时候,我还慌张什么?现在只有把她唤醒,问个明自。等余亦舒来时,我还有这条命对付他呢!”想着便走到床前,连声低唤丽莲小姐。却只不见答应。忍不住用手推她几下,还自不醒,只闻得酒气犹浓,知道她喝得酒很多,大约被人灌醉了。这样沉醉,一时不易得醒。急得式欧束手无计,忽然想起冷水可以解酒,记得几上还有半壶凉茶,忙划枝火柴,寻着了。先自把茶含在自己嘴里,也顾不得唐突,就向着她脸上喷去。连喷四五口,才听得丽莲嘤咛了一声,唤时还不见醒。式欧真急了,就伸手摸着她的粉面,把茶壶嘴对准她的樱唇直灌下去。丽莲正在醉中,又是躺着,只微须咽下一些,倒呛得把茶直喷出来,喷了式欧一身,她那粉颈也淋漓殆遍。方一清醒,接着又吓得叫起来。式欧忙道:“丽莲小姐,别怕。是我。”那丽莲已翻身坐起,仿佛没听见式欧说话,还自声唤。式欧又怕被内宅的余亦舒听见,更坏了事。急中生智,把茶壶丢到床上,一手按住她的颈儿,一手掩住她的嘴,使她叫喊不得。才连声说道:“小姐别喊。余亦舒灌醉你,要害你。我来救你,千万别喊。你先醒醒。”那丽莲还自挣扎。式欧又道:“你听我和你细说。现在危险极了,你想想,怎醉得这样?谁灌的你?”这时丽莲拚命逃开式欧的勒束,神恩似乎清醒一些,却不喊了,只愕然问道:“你……你是谁。……怎跑到我房里?”式欧忙道:“我就是白天蒙你好意相救的张式欧。这里不是你的房子,是你家的小客厅。”。丽莲听了惊叫道:“我怎会来到这里?不对不对,你说谎,在这黑夜里和我胡闹,一定没安好心。你快走,不然我还喊。”式欧忙分辩道:“你慢慢听我说。这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小姐不要误会。”丽莲道:“那你为什么在我睡着的时候,乱动手脚。”式欧道:“我因怕小姐喊叫,所以顾不得唐突,请你原谅。现在请你容我说完了话,再喊不迟。你要知道,目下小姐和我全都被旁人阴谋,正有性命的危险。”丽莲道:“怎么怎么?”式欧道,“你莫打搅,快听我说。”丽莲道:“你说你站开些。”式欧知道她还不放心自己,便向后退了一步,才继续说道:“我的事白天已同小姐说了,小姐又给我衣服,教我化装逃走。我在十点钟时正想趁便出脱,不想令叔来了。竭力拉我喝酒,席间说要用我办些机密事,一同合作,又订了许多条件。我自然不愿意依允,无奈他着力逼迫。因在他势力之下,只得含糊答应。哪知他说在今夜便有事教我办,我不知是什么事,向他请示,他说十二点钟有个少女到这里来,叫我……”说到这里,觉得说下去有些碍口,便含蓄着改口道:“叫我随意做那不道德的事,以后的事不用我管。到四点钟时,他自来办理。说完他就自回内宅去。我正自己犹疑,不想过了一点钟工夫,他和另外两个女人,竟把小姐你送来,又都走了。那时屋里灯已全被他捻灭,什么也瞧不见。我划了枝火柴,才看明白是小姐你。心里十分诧异,料到此中必有特别的缘故。急于要向小姐问个明白。无奈小姐正沉沉大醉,再唤不醒,又怕余亦舒闯来,只可用冷茶把小姐喷醒。现在我的话说完了,请小姐也想想自己的事。实际令叔是什么意思?现在该怎样?一说完只听丽莲呀了一声,半晌不开言语,忍不住说道:“我白天听小姐说令叔的事,大约你们叔侄间的感情并不甚好,这事令叔安着什么样的坏心,小姐总该猜测得出。请你赶快定主意,没有犹疑的工夫了。”

  这时丽莲忽然自语道:“我明白了,天呀!真想不到他竟这样阴险狠毒!”式欧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件事?”丽莲气得作哭声道:“白天我同芷华先生和你只说了半截,我这叔父早就在我身上想心思,因为我父亲死的时节,给我留下一部分钱财,数目很大,曾说明是专留给我的,他人不能动用,我叔父也曾答应。不想他在今年春天,就开口问我要这笔钱,我当然不给,他便恼了。所以闹出要把我献给督军的一节事,但又失败不成功。不知怎的竟想出这样一条毒计,无非要害死我谋取钱财罢了。”式欧听着不明白道:“他怎能害死你呢?”丽莲道:“这还不是那放着的事。他故意做成这个圈套,利用你污损我的清白,他再用家长的权柄逼死我也可以。由我自己羞愧而死也可以。反正只要我死了,财产就可以归他。”

  式欧听了脑中轰然一声,吓得心惊肉跳。自想余亦舒的主意真狠,一会儿他定要闻来,硬污赖我是丽莲的奸夫。那时真不好开交。恐怕丽莲也没法再活,丽莲就算间接死在我的手里。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那我怎对得住她的侠肠?便着急道:“这可怎好?难道还等他来发作?”丽莲也急得跳下床来,立在黑影里抖颤。式欧猛然得了主意道:“你不如立刻回到内宅自己屋里,他来时没了把柄,就不怕了。”丽莲道:“不成,你想他今天教俩个姨太太千方百计的把我灌醉了,又和你费了许多的口舌。岂有个不下十面埋伏的道理?他还不定有什么坏主意,我看不如往外跑,先出了这个门再做道理。我现在心里都乱了,实在没得方法。可是出得去出不去还难说。”式欧道。“你不敢回内宅,也该赶紧往外跑,这屋里十分危险,万不可停留。你往哪里去?”丽莲道:“亲友都未必靠得住,只可先到芷华先生家里。向她讨个主意。”式欧道:“也好。你快走吧。”丽莲道:“我只可走,出去再说。即使被拦着不能出去,宁可死在门口,也比死在屋里好。”说着向外走了几步,猛又立住道:“我走了,张先生你呢?”式欧道:“你就不必管了。”丽莲道:“我果然能走出去,我叔父寻不见我,一定迁怒于你,更是危险。承你对我这番好意,怎好倒害你。”说着沉吟了一下,又道:“依我说,咱们都在危急之中,不必再顾忌什么,只好一同走。倘若再中了他别样阴谋,也只认命。”式欧一想,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险一走。但又怕门外有官人侦伺,便和丽莲说明这个意思。丽莲道:“傻人你怎忘了?还换了衣裳走呀!”式欧方才醒悟,忙从床下把白天丽莲赠给的衣服取出,摸着黑儿,完全换好,戴上女帽又披上斗篷。只在暗中瞧不见镜子,没法瞧看扮得有无破绽。丽莲低问声:“换好了么?”式欧应道“妥了。”丽莲便走出里问,式欧还怕外间已经上锁,不想摸了摸,竟是虚掩着,二人悄悄走出,甬路中也自寂然无人,转过大门,见门房里灯光已熄,料道仆人都睡了。

  丽莲摸大门却已锁了,不由焦急万状。猛想起钥匙向来是挂在门右边墙角一个钉子上,用手寻时,幸喜还挂在那里。便悄悄把门开放,二人掩身出去。见街上并无行人,丽莲低声道:“自把斗篷裹紧身子,装作怕冷的模样,慢慢地走,总不致露出破绽。”式欧依言,便和她并肩走起来。

  丽莲原只穿着短衣,式欧却穿戴齐整。二人行在路上,式欧倒像个小姐,丽莲倒似个婢女。式欧装做怕冷样子,身上却一些不冷。丽莲衣服单薄,在这夜深霜重之时,竟自瑟缩起来。式欧想要把斗篷脱给她,无奈又怕自己被人看破。幸而走过两个街口,遇见几辆空洋车。式欧因嗓音不对,不敢开口,倒是丽莲叫住了车子。说了芷华住的地方,一同上车。好在相距不远,只一刻钟的工夫,车便住在一个巷口。式欧从腰里摸出一张钞票,也不顾看是多少,都递给车夫,二人进了巷口。

  这地方式欧因未来过,并不认识。丽莲却跳上一家的台阶,才要叩门,忽听头上有女人声音叫道:“来了么?”丽莲听出是芷华的声音,仰头一看,见黑暗中恍惚窗中有个人面向外探视。丽莲忙叫道:“先生,快开门。”芷华在楼窗中呀了一声道:“丽莲么?怎你也来了?”说完就缩入不见,须臾门儿开处,芷华探头一看,便道:“快进来。”丽莲和式欧走入。芷华又关上门,引他二人上了楼,到一间精室中。

  丽莲还没说话,已拉着芷华的手,扑簌簌的落下泪来。芷华见丽莲与式欧同来,已自诧异。又见丽莲这样,便拉她坐在床上,问道:“你怎同张先生一道来?又为什么哭?”丽莲只管哽咽,式欧只得代她把今晚的事情说了一遍。芷华听着,不由跳起问道:“真的么?”式欧道:“怎么不真?”芷华叹息道:“余亦舒这人,真是狗豕不食了。怎和自已侄女动这样毒手?”式莲定定神向芷华道:“我凭空的遇了这等事,已是六神无主,只求先生给我出个主意。”芷华道:“你怎会跑到客厅去的?”丽莲咬牙道:“谁知道人心这样险诈!我叔父的三姨太和五姨太,素来跟我感情很好,先生是知道的。上次我叔父和我呕气,她们还替我抱不平,背地里骂她男人混帐。我只拿她们当了好人,谁知她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编好了主意算计我。今天晚上,他俩清我吃消夜,这本是常有的事。谁知这次我只喝了两三杯酒,就烂醉如泥。大约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张先生说,有两个女人帮我叔父把我架到外边客厅,料想就是她们两个。”芷华听了,想了想又问道:“你这位令叔,从上次你拒绝婚事以后,同你还有旁的交涉么?”丽莲道:“从那一次我们就不见面。哪还有什么交涉?”芷华道:“据我想来,你令叔即使万分不是人,他若不是另外有什么贪图,想还不致单为你拒绝了婚事,就动这样万恶的手段。譬如今天倘把式欧换成别人,竟照你令叔的话做出来。你令叔定装作无意中闯进去,对你大闹。当然称一个女儿家没脸再活着,可是你死了有他什么便宜呢?”丽莲忽地哦了一声道:“先生不问我,还想不起来。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当初他向我要钱,我不给他,他才改了方法,要用我的身子去巴结阔人。不想我又不肯依,他所以翻回头来又图谋我的财产。他只要治死了我,什么都是他的了。”芷华点头道:“不错,我想也是这样。不过你这样出来以后,该怎样呢?”丽莲凄然无语。芷华也替她想不出计较,急得立起身来回乱踱。

  式欧更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自想本身在白天还求丽莲相救。谁想这一霎的工夫,竟把丽莲也牵累到如此。若没有自己,她叔父便是如何奸恶,还不致发作得这样快。如今我逃到这里,倘有法子逃回北平,还算有家可归。只可怜她此番出来,一个弱女以后作何归宿?我怎样对的住她?在这大家束手无策之时,更自无言可说,只低头自恨。

  芷华踱了一会,忽地立住顿足道:“坏了坏了,你们上了当了。”式欧丽莲都问道:“怎么?”芷华向丽莲道:“你的财产摺据都放在家里么?”丽莲道:“我的东西,不放在家里怎的?”芷华道:“你令叔他们可知道?”丽莲道:“他们怎会不知道?我只一个保险箱嵌在墙里。便是不知道,一寻也就寻着。”芷华点头道:“这样我更明白了。你们两个今夜逃出来,竟是余亦舒叫你们这样的。你们这一出来,就全中了他的计了。”丽莲跳起来道:“怎他叫我逃出来?”芷华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你令叔拿你和式欧全当小孩子轻轻易易地就骗了你们。先说式欧这一面,房正梁被他卖了的事,真不真还自未必。至于有侦探在外等着式欧,这句话简直是他捏造的谣言。试想要真有此事,凭他那样精明的人,岂肯藏着祸害在家里?不过他这样说说,叫式欧不敢私逃罢了,至于今天晚上的事,定然是他久已订好的计划,借重式欧才实行。至于要把丽莲治死,更未必有这心思。他这样心计深,便是杀人也犯不上落两手血。你们再想,他果有把丽莲害死的心,随便怎样也害了。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而且他怎肯毫不防备的容你们跑出来?”丽莲纳闷道。“我更不明白您的话,他和张先生那样定规的,说几点钟后他自己还来,分明要当面羞辱我,逼我寻死。怎又容我跑?”芷华笑道:“傻子,他只要你和式欧一同跑出,并不要你死呀。他要真把你逼死,不特落很大的声气,而且要费许多善后的手续。如今你只要同一个男子深夜同逃,那丑名全归到你一人身上。从此你见不得亲戚朋友,无法出头露面。在他那一方面,不比你死了还干净么?而且说不定他还更进一步,明天一早,就嚷起你被式欧拐逃,携走了若干金银财货。或者还报官查缉,叫你有口也难分诉。”式欧插口道:“他难道不怕余小姐和他打官司,告他谋夺家产么?”芷华道:“所以这一招是丽莲疏忽了,记得丽莲和我说过,她那些财产摺据,全是她已故老太爷的户头。余亦舒又是她的嫡亲叔叔,只要东西落到手里,便算是他的。丽莲又不是男孩,现在女子又没有财产承继权。打官司也是白打。”丽莲听了芷华的话,想了想十分有理,不由切齿痛恨。又向芷华道:“先生,我该怎样呢?”芷华道“法律上的事,我也不十分明白。不过据我想,你受了他这样欺负,不特失了财产,而且坏了名誉,太叫人难怨。如今只有软硬两个办法。软的办法,只可自忍晦气,财产都不要了,亲友也不再见了,从此和姓余的永断葛藤。自己另寻个地方去安身立命,以后得了机会再出头报复昭雪冤屈。硬的办法,只好现在立刻回去,闯进家门,出其不意的喝破他的阴谋。他如忍罪便罢,不然时就拚出命去对付他。丽莲咬着牙道:“先生,你也知道我向来的脾气,永没把钱看到眼里。我父亲剩下的这几文,我那叔叔若是个好的,我早交给他了。我留这些累赘钱有什么用处?我就因为他拿钱不做正事,所以不肯给他。现在财产被他占了去,我倒不觉什么。只是他这样污辱我的清白,怎能就忍下去。如今我只用您这硬办法,同他拚一拚。宁可死在家里,也要同他闹得明白。”说着就要起身。

  芷华忙拦住道:“你不要这样莽撞,大家细量量再办。你令叔也不是好惹的,他定然还有别的方法对付你。而且你说他谋夺财产,玷污清白都没有凭据。他只强颜不认,你有什么办法?可是你同式欧同跑出来,却是实事。他此际定已明灯张烛,大吹大擂地寻你们。家里人也都知道你同式欧跑了。你回去还有什么好?再说你一个女儿家又难说话,明明半夜三更的从外面进来,浑身是口也分诉不清。那时你除了死还有什么道路?”丽莲道:“我原是拚命去的,还顾忌那一个。”芷华道:“死了也落不着好名声啊!更不上算。现在事情已到这样,且自不要焦躁。先放宽了心歇一会。”丽莲哪里肯依,只闹着要去。芷华因和她素日师生间感情最好,虽替她负气,却又合不得她去冒险,只竭力把她按住。但是一时又没个准章程。芷华便叫式欧且在这屋里歇息,自把丽莲拉到自己寐室里说话。

  丽莲见芷华房里坐着个紫面庞的麻脸丑女,正拿着钢针织毛线衣服,见丽莲进来,便含笑让坐。芷华给丽莲引见道:“这是我的妹妹龙珍。”丽莲忙鞠躬尽礼,暗想以先也曾听芷华说有个妹妹同住,却不想如此丑陋,和姐姐相差天渊。但因自己心事盈怀,也顾不得仔细端详。那龙珍和丽莲客气了几句,她久受芷华的熏陶,说话也居然清楚许多。芷华又向丽莲接说方才的话,丽莲因有生人在旁,说话便觉吞吐。芷华道:“我的妹妹不是外人,没有关系,尽管说咱们的。我因那屋里同着张先生不大方便。所以同你这屋来,可以随便歇歇。”说着便把丽莲的事和龙珍草草说了一遍。龙珍不由气得脸上的麻子窝儿都深了,脸儿更紫了,道:“我以前只道人穷了才做坏事,哪知你们这样作官为宦的人家,更有不要廉耻的。余小姐,亏你忍得住,要是我早和他拼了这条命。”芷华道:“你又来了,我才把她劝住,又加上你来激事。”龙珍才不言语,自撅着嘴去寻思,把毛线也抛在一边,不再织了。芷华还劝丽莲暂且忍耐,从长计议。丽莲道:“我也知道先生是顾惜我,舍不得我去冒险。只是这件事情若忍下去,我这一世也不能见人了,还不如死了叫我这叔叔也认识我。”芷华也明白这样忍着不是办法,无奈只觉她回家太无把握。若放她去了,真个闹出人命,自己心怎能安?若不放她去,却又毫无别法可想。最后只得且顾眼前,向她安慰道:“你且歇息一宵,明天咱们寻个明白的律师商议商议。”丽莲还未答言,龙珍却从旁突然问道:“余小姐,方才说你令叔要把你嫁给督军,这督军见过你么?”丽莲赧然答道:“没见过。我只恍恍惚惚地听说那没了德行的把我照片送去一张。”芷华诧异着问龙珍道:“你凭空问这个作什么?”龙珍道:“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一句。”芷华也没理会,略迟一会。丽莲要出去小解,芷华要唤老妈领她去。龙珍道:“我也正要上厕所呢,咱们一同去。”便领丽莲出了房门。

  芷华自在房中思索,自想只可留住丽莲,一同住着。至于式欧自然该送他回北京去,倘或丽莲在本地住着不妥,便教她同式欧一路到北京托淑敏照管也好。自己想了半天,还不见丽莲和龙珍回来,方要去看,她俩已进门来。芷华便劝丽莲暂且安睡,丽莲却不固执了。三人便都上床去睡,拥衾对语。丽莲却时时出神,不是以前那样张皇,似乎心里已定了主意。芷华怕她过分伤心,打着岔又和她谈了些闲话,丽莲也应答着。芷华又喊仆妇给式欧送去些应用之物,三人才胡乱合衣睡下。芷华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听丽莲和龙珍部不见转侧,像是全已睡着。芷华到四点才睡好,因为劳乏过度,醒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睁眼看时,龙珍还自鼾然大睡,却不见了丽莲。还以为她又出去走动,便自己坐起,下床洗漱。忽见案上放着张纸条,上面写着铅笔字,仿佛是丽莲的笔迹,忙拿起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芷华先生,您关顾我的厚意,至死不忘。我遭此家难,较死犹苦。既不能含忍下去,更不便久累先生。现已决定一自处之道,恐怕先生不肯放我,历以私自潜行。敬请原谅。我因为昨夜出来没穿外衣,所以把先生的外衣穿走。想先生那样爱我,绝不会吝惜这件衣服。再见了,先生。

  丽莲泣上

  芷华看了顿足道:“怨我怨我,到底被她走了。一定是回家去寻余亦舒大闹,这可怎么好?”这时床上的龙珍也醒了,坐起问道:“姐姐喊什么?”芷华道:“丽莲走了,我只怕她回家闹出祸事。到底还……”龙珍揉着眼笑道。“姐姐放心,她绝没回家。”芷华道。“你怎么知道?”龙珍道:“你就不用管了,自然我知道。”芷华着急道:“这不是玩笑的事,关系人命。我快到余家去看看。”龙珍道:“今天礼拜日,你去作甚么?”芷华道:“你别搅我,我也不洗脸了,早一会好一会。”龙珍跳下床道:“姐姐去不得。丽莲并没回家。你慌慌张张地去了,倒惹了疑惑。”芷华听她说得如此把准,才要问她,猛然灵机一动,想起她二人昨天曾一同上厕所去了许久,丽莲定然和她说了什么·忙问道:“她不回家,却到哪里?”龙珍道:“她去的这个地方,自然比家里好得多。芷华急了道:“妹妹你知道快说与我,我真耐不得。”

  龙珍见芷华这样,才道:“丽莲昨天上厕所的时侯,就定好主意。今天清早就出门到督军署去告她叔叔去了。芷华不明白道:“告她叔叔何必上督军署。”这句才说出,立刻恍然大悟,指着龙珍道:“这一定是你出的主意,怪不得昨天你问那督军认得她不呢。”龙珍见瞒不过,只得实说道。“姐姐昨天也是糊涂了,余小姐那样的人,受了这样折磨,你便是叫她隐忍下去,以后她往哪里着落?”还不如干脆地干一下,出了这口气,所以我替她出了个主意。既是那督军曾有意娶她,她趁着因由,自己投了去,那督军一定收留。得便就把这底理原由对督军说了,告他一个枕边状,足可以要了他叔叔的命。她依了我的话,又怕你拦阻。所以没告诉。”芷华想了想道:“这一下她虽然可以伸冤,却是死定了。都是你害的她。”龙珍道:“怎么?”芷华道:“你想,她那人十分烈性。督军娶她都不去,如今凭空忍辱自投了去,自然为报仇心盛,可是这仇报了以后,她岂能甘心给人做妾?自然一死了事。”龙珍失惊道:“我真没想到这一层。”芷华怔了半天道:“你怎会想出这个主意?这主意毒得很,我不信是你肚里出来的。”龙珍道:“谁心中有这个?当初我在北京和我姐夫同住的时候,常叫瞎子来说书,有一段儿是昭君娘娘大报仇。说那汉刘王选皇后,昭君娘娘才貌双全,本有作皇后的指望。有个画工毛延寿和昭君有仇,就在昭君画像涂了些糖水,引得苍蝇在上面撤了许多屎。汉王一见昭君像,容颜虽美,可惜雀斑太多,就贬入冷宫。昭君有冤难诉,后来又选宫女和番,昭君自愿前去。到了番邦,怂恿番王兴兵攻打汉王,逼着汉王把毛延寿斩了,方才讲和。我那主意就从这一段上学来的。我就照着这个方儿,给她出的主意。她投到督军那里,只要得了宠,余亦舒的命还不是在她手里吗?什么仇报不了啊?”芷华听了又顿足道:“这种古事儿,我就没听说过,难为你竟会把这鼓儿词存在心里,还照本儿给旁人出主意,真难为你!我说你怎会误打误撞的,出了这样的高招儿呢,原来是从古人学来的。”说着又沉吟道:“这个方法,收拾余亦舒,怎能说是不好?无奈太狠了些,而且也把丽莲断送了。再着余亦舒无论如何混账,丽莲也不该对他手段太辣。你只听过鼓儿词,可惜不会读书。轻重没有分清,就给她开了一条错路。丽莲也正在气愤头上,不暇思索,居然依了你的话去办。只为快意一时,将来要后悔一世。这可都是你害的她。”龙珍听了着急道:“姐姐,这可怎么办?我给她出主意的时节,竟没想到这里。如今明白是错,丽莲又早走了。你想个什么法子。把她追回来。”芷华道:“这有什么法子?从这里到督军署,又不是多远的路程,坐上洋车,五分钟便到。她若已进了督军署,此刻便是带两营兵去,也抢不回来。她若没到那里,还不知在何处停留。偌大的地方,叫我到哪里去找?”龙珍想了想不错,急得只管搓手。芷华怔了一会,忽然想起道:“咱们家中还住着一位呢。恐怕在这里也不妥当,又是一个难题。这位先生大约早起床了,我这作主人的,还忘了照应。”说着就起身出去。到式欧住的房门前,用手敲时,式欧早已起来,却还穿着女装,便开门让芷华进去。芷华见他那男子举动女人装束的奇怪情形,加以头发历乱不修,衣服歪斜不整,好像个什么教会里在马路卖马可福音的女人,忍不住要笑。式欧也自觉忸怩非常。芷华连忙敛容,把丽莲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式欧听罢愕然道:“这事可大大不妥,她这一去,便是把余亦舒杀了,也没大意味。白白害了自己的一世。您还是想法阻止她才好。”芷华道:“事先我哪里知道?她从一大早就走了。如今有什么法子挽回?”说着忽听楼下有人叩门,这间房子本是临街的,芷华忙走到窗前,推窗向下一望。只见自家门前立着两个男人。认得一个是余亦舒家的仆人,一个穿着黑长衫马褂,神情凶悍,约有四十多岁,却是素不相识。芷华暗自料,那事定已发作了。忙关好窗子,轻轻叮嘱式欧,只管躲在房里,无论如何,不要出去,更不可向外窥探。说完便自行出去。下了楼梯,见仆妇正要出去开门。芷华忙挥她退去,自己把门开了。一见那两个人,自己装作一怔。

  余家的仆人向芷华请了个安,道:“林太太,我们老爷教我到您府上来……”芷华忙插口道:“料必又是你们那些小姐请我去玩。今天星期,我还有事要办理,你回去替我谢谢吧。我实在没工夫。”那仆人道:“不是小姐请您,实在是昨天家里出了岔事,叫我向您来打听打听。”芷华假作吃惊道:“什么事?”那仆人才要开口,芷华又道:“你进来说。在外面不方便。”说着自己退身走入,那两人都跟进来,同站在小天井里讲话。那仆人接着道。“我们家里昨夜丽莲大小姐带了许多东西,和那闲住的姓张的一同逃跑了。”芷华大惊道:“真的么?”那仆人道:“这样大事,我一个当差的怎敢乱说?”芷华又顿足道:“便是有这个事,怎能在外面嚷嚷?”仆人道:“我们老爷都报了警区,请地面上查拿。怎还能不叫人知道?”说着又指着那穿黑衣服的人道:“这位就是地面上的人。”那人向芷华点了点头,芷华还了礼。又向那仆人道:“你们老爷也太沉不住气,闹得乌烟瘴气,名誉多么不好听。到底细情是怎样一段事?”那仆人回道:“我们底下当差的,一共四个人。昨天我们老爷派了两个人下乡去收地租,我也被老爷派到租界去买烟土。吩咐说,要是回来晚了,可以回自己的家去睡。我就趁坡儿回家了。门房里只剩下个六十多岁老看门的。今天早晨八点多钟,我回去就见大门没关,也未介意。哪知到了九点多钟,内院里闹起来,说大小姐不见了,又丢了许多值钱的东西,大家各处寻找,连影儿也不见。找到前边小客厅,连那姓张的也没有了。老爷才明白是那姓张的拐了小姐,携物私逃,气得要死,就派人报了警区。又怕她到各亲友家躲藏。所以派我带人到各处查问一下。”芷华听了,暗惊余亦舒做事毒辣,而且也未出自己所料。便做出很烦恼的样子道:“真看不出你们大小姐那样的人,能做出这样事。”接着又叹息了两声,才向那仆人道:“她没到我这里来,我是她的先生,她办了这样事,还有脸来见我?”那仆人听了面上露出犹疑神色,只望着那同来的人。芷华见他不肯相信,忙把身一闪,让开楼门,指着楼上道:“你们不信,请上楼去看。倘然看了没有,我也犯不上同你们老爷交待。只向你们老太太去说。”那仆人怕惹恼了芷华,正在进退两难。那同来的人却向他道,“这也不过是问一声,我想绝不在这里。其实从夜里跑出来,这时早上了火车了。一说着向芷华说了声搅扰,先行退去。那仆人巴不得这一声,忙又给芷华行了个礼,随着走出。

  芷华关上了门,上楼向式欧道:“我猜的不错吧。余亦舒果然硬赖丽莲同你私逃了。”式欧忙问“怎么?”芷华把楼下的事说了,式欧毛发悚然。芷华想了想,又道:“这余亦舒真是老奸巨猾,他并非是要把你们捉住,不过只要闹得远近皆知,绝了丽莲的归路罢了。你想,他在夜里做成圈套,教你们同逃。却到九十点钟才闹起来,这时候南来北往的火车全开走了。他一定算计容你们离开了本地,再报区查拿。只于乱一阵就罢手。要真在这里把你们捉了去,倒是他失望的事呢。”说着沉吟一晌,向式欧道:“当初余亦舒说,侦探在外面等捉你。虽是谎话,可是如今他既报了官,侦探却未必能体会他的深意,见面把你放过。从此倒真有了危险。他们今天既来查问,日后未必不对这里注意,你在此还是不妥。”式欧道。“岂止不妥,在贵府叨扰长了,也是不便呢。”芷华摇头道:“这你却是错了,我和令妹那样交谊,大家和手足有什么两样?你在此住上一年,也没什么不便。不过我替你想,还是想法子快回北京的好。”式欧道:“我从在余家遭难,早想回去。要能回去也好了,如今我又算正式犯罪的人,受了官人的注意。此刻车站必查得很紧,我怎有回去的希望?”芷华道:“好在一半天或者不致出毛病,现在且吃早饭。饭后我还要到余家去探听实在情形,回来再定行止。”说完便匆匆出去。芷华走后,式欧独自愁叹。许久方见仆妇端上饭来,胡乱吃了几口,便自放下。

  直等到五点,才又见仆妇进来,传芷华的话,请式欧过去。式欧随仆妇到了芷华房里,见芷华同一个麻面女郎同坐,式欧自顾不男不女装束,十分不好意思。芷华给他和龙珍引见了,便告诉式欧道:“方才我到余宅去,那余亦舒正气得自己打嘴巴。倒装得很像。丽莲的祖母余老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哪知道是自己儿子安排的诡计?只有余亦舒那两位姨太太不干不净的,骂丽莲败坏门风,还假装好人呢。她们倒没人疑惑丽莲投了我来,我也探不出什么消息,只算白跑了一趟。”式欧道:“那位丽莲小姐有消息么?”芷华叹道:“谁知道她是不是进了督军署,我也没法了。”说着忽然灵机一动,又向式欧道:“我虽然劳而无功,却听得一件事情,于你很有关系。那余亦舒向警区报告,竟而说你是南方人。所以官人们都在轮船码头和津浦路上注意。其实你虽是南方人,却完全是北京口音。而且你又向余亦舒说过在北京住家。如今他说这假话,当然是算定你己和丽莲逃到北京。怕官人到北京追你,所以指给他们一条歧路。如今你正好借这机会回北京去。”式欧道:“你别忘了,南来北去的火车,都在一个车站上车。他们未必只注意上津浦车的人,而对于上京奉车的人,难道连看也不看么?”龙珍插口向芷华道:“这位张先生有照片落到侦探手里么?”式欧接言道:“没有。”龙珍道:“既然没有,他们见面也未必认识。”芷华道:“这倒不然,因为在余宅听他们说。官人向余宅要去了两个仆人,一个守住车站,一个守住轮船码头,给侦探们作看线。若见了式欧,当然认识。”龙珍道:“这样可真难了。”芷华踌躇了一会,望着式欧身上的衣服道:“你若穿着女人的衣服,再化装得好些,也许不受人注意。只要上了火车就没事了。只是你这身衣服穿不得,余宅的仆人,见了丽莲的衣服,当然眼熟,自要注意。若因此露了破绽,倒又冤枉。好在我这里衣服很多,龙珍的衣服或者你也能穿,必要完全换了才好走。不过这事还有些冒险,你以为怎样?自己定夺一下。”式欧不暇思索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只可冒一下险。”芷华道:“你若决定如此。今天八点后便有到北京去的快车,现在便该着手装扮了。”式欧点头,正要说话,龙珍忽然叫道:“不妥不妥,这样去上火车,便是自投罗网。”芷华和式欧都问她是何缘故,龙珍道:“他便是打扮和女子一样,但是买车票寻座位,以及和人攀谈,都是要说话的。他这副男子嗓音,只要一开口,立刻便露马脚。试问在人群里,发现了男扮女装的人,谁肯轻饶?打一阵是小事,要送到警厅,拷问起来,一定二罪俱罚。岂不更加重了罪名。”芷华道:“对呀,真是不妥。可怎样是好?”便又锁眉不语。式欧也沉思无计。半晌芷华才道:“这样除非有个人同去,什么事都不用他说话。”龙珍拍手道:“这倒是办法。”芷华道:“可是谁同他去呢?我原可以去,不过丽莲消息不明,我走了,她若出了什么事,我就来不及救护。而且明天余家若不见我去上课,又要犯嫌疑。龙珍道:“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在这种时侯,除了姐姐送张先生去,还有什么法子?好在从天津到北京,往返也不过一两天的工夫。便是丽莲有什么消息,也不致耽误。”芷华犹疑道:“这情形我也明白。不过丽莲若是进了督军署,还有什么可说。倘还未曾去,她再遇了什么变化,若返回这里,寻不着我,岂不要把她急死。”式欧这时见芷华为难,便道:“据我看,您还是在家里不动的好。我到底是个男子,便是不改装扮,自己走路回北京去也成。”芷华道:“那你怎受得了这样奔波?”再说我也对不住你妹妹淑敏。好了,竟是我送你去一趟,夜里三点到了北京,我也不上你家去。还趁早晨四点的车回来。”说着就向龙珍道:“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去把咱们素净些的衣服,挑几件来,叫张先生先打扮好了。就手将你的夹斗篷拿来,叫他穿上试试。他原穿的外衣是丽莲的,不能再穿,留给你穿吧。”龙珍仿佛没听见芷华的话,只自出神不语。芷华又道:“你听见了么?”龙珍忽地立起道。“衣服等一会再拿,我想起了一件事,姐姐恐怕丽莲回来,不愿离开家里。张先生又不能自己回北京去,这不是两难么?如今我也是闲着没事,简直我送张先生去一趟,好在明天就可以回来。姐姐仍旧在家中候丽莲的消息,您看如何?”芷华想了想道:“这样敢情是好。”式欧忙拦道:“为我的事,叫小姐受辛苦,实在不敢当。还是我自己走的好。”芷华道:“不必客气。龙珍原算是替我受累,就依这主意好了。”龙珍道:“这样我先去拿衣服。”说着就出去,拿来了几件衣裙之类,又在屋内衣橱取出一件黑色外衣,都放在床上。芷华向式欧道:“你可以就换起来,看看像样不像。”

  式欧在这时只得任人摆布,忸忸怩怩地脱下昨夜在余家所穿的丽莲的衣服,换上了一件黑哔叽裤子,是龙珍的。穿了一件灰缎旗袍,是芷华的。看了看尚还可体。只脚下一双男子革履,无法收拾。昨夜从余宅出来,是在黑夜之间,无甚大碍。如今是要去上火车,在稠人广众中行走,自然不能露这样的大破绽。芷华的脚儿太小,鞋又都是高底的,绝对不能通融。便是龙珍的鞋,也比式欧稍小几分,穿不下去。后来实在无法,只好在龙珍的旧鞋后跟口上剪开了一个缝儿,才勉强穿上。虽非趿鞋,也就差不多了。衣服换好,芷华看着笑道:“难为你居然身体不高,倘若生得像骆驼般的,又哪里现给你做大的旗袍去?”说着见钟已快到八点,便告诉龙珍也去收拾,快到走的时候了。龙珍匆匆的自去拿应用物件,这里芷华打了一盆脸水,教式欧上妆。式欧哪里做过这等事,但是势逼处此,只好洗过了脸,自去调脂抹粉。等修饰过了,芷华不由地笑起来,道:“你打扮这种妖怪样子,简直是招人注意。粉擦得已像个曹操。胭脂又抹得像戏台上的丑婆子。这怎能出去。式欧道:“我哪里会办这个?”芷华道:“你先把脸上的胭脂粉全洗下去,我替你来。”式欧依言,重行把脸洗净。芷华叫他坐下,自己坐在对面,替他修饰起来,先薄薄涂了一层雪花膏。再揉了一些胭脂,又扑上了一层香粉。见式欧因连夜失眠的缘故,嘴唇有些枯燥,就又给他在唇上抹了些唇膏,最后又描了描眉。式欧当她对面给自己化妆之际,两个人的脸儿相距不到几寸,只觉她口里吐出的芳息,嘘到脸上。温馨馨地,已经有些心旌摇摇。再加她那柔荑手儿,只管在面上揉搓,那秋水般的眼儿,盈盈相注。这种景状,在旁人遇着,已自难忍。何况式欧当初又是曾和她发生过片面的情感的?这时不由触起几月前在北京家中,和她暗室独对的情景,不觉又勾起旧日的相思。无奈当日曾吃过她的没趣,此际莫说有什么意外之求?就是连意外之想也不敢动念。又知道她此次拯救自己,用心非常正大,完全是一片侠肠。在自己的良心上,也绝不许起别的念头。话虽如此,但是一个素所爱慕的人,居然这样贴身相对,声息相通,便是个道学老先生,也未必心如止水。何况式欧是个血气未定的少年?怎能把持得住?不过任是心中有无限动颤,外面却绝不敢表不出来。然而这种心痒难搔,魂摇欲断的苦处,也真不易禁受。式欧在先还敢和芷华相对平视,到后来实在禁不住心里的麻乱,连忙把眼闭了。咬着牙关,把心儿稳住。芷华却很大方的替他收拾完了,才笑道:“为什么闭眼啊。你照照镜子,看变成什么样儿了。式欧听得这一声,好像得了赦旨,连忙站起,到镜前照了照,见自己居然变成了极风致的女郎。真是眉弯柳叶,颊晕桃花,几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芷华从旁问道:“怎样?”式欧道:“好得很。您可受累了。”芷华道:“何必客气。咱们这是尽人事听天命。既是要扮做女人,就要修饰得没一些破绽。倘然只愿省一点事,出去叫人瞧破。岂不是因小失大?宁可多费些工夫,也要弄熨贴了。”式欧才明白她方才亲自动手之意,心里十分感激。这时龙珍从外面进来道:“我都收拾完了,现在要走就走。”式欧见她穿着短袄长裙,手里拿着小提包儿。芷华看了看钟道:“离开车也只差二十多分钟。要去也可以去了。”说着又向式欧嘱咐道:“在火车上千万别说话。就是有事非说不可,也千万不要高声。最要紧的要时时刻刻别忘了自己是女子。”又向龙珍道:“妹妹你可要送佛送到西天。路上千万照顾着他,不可露出破绽。你到了北京,愿意在式欧家里住几天也可。他妹妹淑敏人也极好。”龙珍道:“我不到他家去。一到北京,立刻就翻回来。”芷华点头道:“也好,你们去吧。式欧回到家里,务必叫淑敏给我来一封信。”说着又向衣架上摘下一顶女帽递给式欧道:“我几乎忘了,你虽剪的是分头。还和女人发式不同,戴着这顶帽子,就遮掩了。”

  式欧接过帽子。戴上,却还立着不动。忽然眼圈儿一红,嘴儿一动,却说不出话来。芷华看出他的情形,忙问道:“你是怎的?”式欧见问,眼泪立刻汪在眶里。芷华道:“别哭。一哭粉就算白擦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式欧忍着泪道:“这一次您救我的命。这个恩惠我自然忘不了。不过这还在其次,我素日对您敬爱的情形,大约您也知道。如今又经过这番风波,更知道了您的为人。就我良心上说,不知道该对您怎样才好。”说着见芷华听着有发怔的神气,忙分辩道:“您可不要错想了。我是敬爱您太深,感激您太甚,忽然起了个念头,想要求您从此认我作兄弟。我也把您当同胞姐姐看待。您……”芷华听了笑道:“我和你妹妹同学,情谊原和同胞差不了许多。你何必又说这个?”式欧道:“我只愿您答应了。从此我就算有了您这个姐姐,心里就安稳了。”芷华见他说得恳切,只可点头道:“好。我原本孤身一人,并无手足,正缺一个弟弟。”式欧听到这里,忙跪在地下,叩了个头,叫了声“姐姐”。芷华拉他不迭,只叫:“弟弟,这是怎的?鞠躬罢了,怎又行起古礼来?”式欧站起身道:“我今天拜您作姐姐,真算我有生以来最得意的事。您多保重。我不能再耽搁,要走了。”芷华又把外衣替他披上,看钟已快到开车时候,便催他和龙珍快走。龙珍和式欧下了楼,芷华送他俩出了门,谆嘱再三方才回去。

  式欧和龙珍雇了两辆洋车,直到了火车站。由龙珍买了两张头等车票,才一同走入站台。幸而这时女子和男子走路没什么两样。所以式欧的男子步法倒不受人注意。不过他打扮那种少女风神颇为美秀,衬着龙珍的黑麻怪丑,相形之下,倒有些刺目。过往的人都不免多看两眼。式欧又是心中有病,一见众人看他,只怕露出形迹,吓得紧贴在龙珍身旁行走,连头也不敢抬。进到站台里,见里面空宕宕的,龙珍问了铁路警察。才知今天东来的车误了十分钟,只得寻个较为人少的地方等候。式欧只扶着龙珍的肩儿,低着头连人也不敢看。迟一会车已进站,客人纷纷上下。龙珍便领着式欧上了头等车。幸喜车中人不甚多,寻着一间空的包房。二人进去。龙珍把门关了,才坐下说道:“这回真万幸,居然空着一间包房。稳稳当当地到了北京,什么也不怕了。”式欧也自放下心。龙珍坐定一想,忽又觉得不妥。暗想式欧虽改了女装,到底还是个男子。我和他锁在一个包房内,却是不便。但为式欧打算,却是锁在这里稳当。现在好容易寻着了妥当地方,要再出去舍近求远,也不合适。龙珍正在为难。汽笛已鸣,车就要开动。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敲着玻璃作响。龙珍原可以不答应,外边的人也就去另寻地方了。恰巧龙珍这时,正怙惙着自己和式欧同在一房不便,愿意有个人进来同坐。却又怕进来个不正经的男子,或是踩缉式欧的官人。但是在这犹疑之间,无意中却答应了一声。外面有很娇细的女人声问道:“借光,里面还有地方么?我只一个人。”龙珍一听外面来了一个女人,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便把门儿开了。外边立刻走进一个很漂亮的妇人来,向龙珍客气了一声,随手把门关了,就自坐在对面。

  式欧向那妇人望了一眼,吓得几乎叫起来,心里扑扑的乱跳,那妇人却没有留神。自拿出一盒纸烟,点了一枝吸着,才向龙珍点首谈了几句闲话,龙珍随便应着。那妇人又问式欧道:“这位小姐贵姓?”式欧本认得她,自想她便是因我改了装不能认识。我一说话这嗓音也不像女子,岂不被她听出来?因此虽急得红了脸,却是羞口不开。幸而龙珍见机从旁答道:“她姓张,是我的表妹。初次出门,见人还腼腆呢。您不要笑话。”那妇人笑道:“这样漂亮小姐,怎还腼腆?”说着就又和龙珍闲说起来,那眼儿却不住的溜着式欧。式欧每用眼瞧她,就见她也正瞧自己呢,只得转脸望着窗外。连再瞧她也不敢了。这时车已开行许久,式欧只为心中忐忑不安,对着车窗外的沉黑夜色,竟好像发了痴似的,观之不已。

  忽听得那妇人对龙珍道:“您这位令表妹,我瞧着很面熟。我有个朋友也姓张,面貌生得和您这位表妹简直一些不差。”龙珍只得随口答应道:“女人们相貌相同的原也很多。我这表妹向来不大出门,她也没有姊妹。”那妇人道:“不是啊。我那朋友不是女子呢。”龙珍听了一惊,又看看式欧畏缩的神情,便料到他与这妇人先前一定认识。恐怕今天式欧的改装,不易逃开这妇人的眼。却又不知道妇人与式欧有何关系?被她识破了是否有碍?在这时又不便向式欧询问,只在心中暗自忐忑。那妇人又接着道:“我那朋友名叫张式欧,是个姓吴的介绍,在医院里当大夫。虽然年轻,人倒很是稳重。前天据那姓吴的和我说,不知怎的,前些日他犯着什么案子,被官人捉拿,却没被捉着自己逃跑了。他那些朋友都不知是什么原故,全很惦记他呢。”龙珍听了,才晓得这妇人果与式欧相识,不由更慌了,只可和她搭讪着。式欧自想今天真想不到和这祁姨太太狭路相逢,本来自己没有怕她之处,不过在此时间,谁也又能知道她是什么心思?而且自己这样装扮,怎好和她厮认。但自己若只管忍着,倘被她识破了,声说出来,反倒不好。再说听她语中之意,口口说着我的名字,又把目光注定了我,大约她心里已有了瞧料。在这几点钟的程途中,我既不敢开口说话,更要惹她疑心。想来绝不能瞒她到底。她一不是官人,二不是余家的亲戚,我怕她怎的?等一会实在忍不住时,只好对她实说了。式欧主意已定,便不像方才那样羞怯。也回过脸儿来瞧那祁姨太太,只见祁姨太太也正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中露出一种明敏的神情,仿佛表示出她已把任何事都看明白了。式欧还是没有和她说话的勇气,重低下了头。龙珍又和祁姨太太说闲话道:“您到北平住在哪里?”祁姨太太只答了她一句道:“我住在朋友家。”说完这句,便又瞧着式欧脚下道:“哦,这位张小姐,生得这样漂亮。穿得这样雅净,怎脚下却穿了一双破口儿的鞋子?”说着又仔细看了看道:“哦,我看错了。大约新时兴的式样。新鞋剪破了口儿穿,倒也好看。张小姐给我细瞧瞧,教我也学个样。”说着笑嘻嘻的就向式欧面前凑来。

  式欧躲闪不迭,急得失声叫道:“不要玩笑。祁太太你……”说到这里,自知失了口,要咽住已来不及。龙珍在旁也只有代为焦急,无法遮掩。这时祁姨太太却装作失惊道:“张小姐,怎这样嗓音?怎会认得我?”式欧见她已被自己逼到极处,不能再忍下去。只得站起实说道:“你别喊,我就是张式欧。”祁姨太太惊愕道:“你是张式欧么?到底是男人是女人?怎见了我又装不认识?这是怎么件事?要糊涂死我了。”式欧忙央告道:“祁太太,别再闹了,大约您从上车时就看破了,何必再说这话。”祁姨太太笑了一笑道:“你且说,为什么男扮女装呢?”式欧叹口气道:“我这些日不知做了什么梦,净遇见些想不到的事。”就把从医院逃出后的经过草草诉说了一遍。那祁姨太太听了,倒似乎发生了感情,轻轻叹道:“你这些日也真苦了。”又指着龙珍道:“这位陪你来的,真是你表姐么?”式欧只得把逃到芷华家后,余宅又派人来调查,芷华怕有意外的危险,急於要把自己送回北京。她又因事不得分身,就转求这位龙珍小姐同来的话说了。祁姨太太点点头,又问道:“你说那位芷华小姐,本要亲自送你到北京,却困另有要事不得分身,她有什么事呢?”式欧听她问得古怪,自想我的事说也罢了,丽莲的事何必再告诉她,便含糊着道:“我也不知道。人家既说有事,我也不便细问。”祁太太笑道:“你不知道,我倒明白。不是为那丽莲的事么?”祁姨太太话一出口,不特式欧大为诧异,连龙珍也惊得跳起来。

  祁姨太太格格笑道:“你何必瞒我?什么事我全知道。”式欧口裹吃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呢?”祁姨太太笑向龙珍道:“我这次上北京,和您办的是一样的事。龙珍听了不解。祁姨太太站起身道:“你们随我来,看一个人。说着就开了包房的门,走到很窄的走道上站着,式欧龙珍只得随她出来。祁姨太太走到另一间包房门首,推开了门,让式欧龙珍进去,随手又把门关了。式欧进去一看,只见矮榻上坐着一个很年青而俊俏的西装男子,仓卒看不出是谁。龙珍眼尖,在旁不由叫道:“这不是丽莲小姐么?”式欧听了这话。才敢定睛细看,果然竟是丽莲。只见她穿着一身极讲究的西服,头上戴着一顶美式呢帽。大约是把短发都藏在里面,足下穿一双漆皮靴。脸上当然不施脂粉,只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黑色眼镜。乍看上去,简直是个翩翩少年。那丽莲见式欧进来,她是见过式欧穿女装的。不用细看,就自认得。又见龙珍同来,却是出乎意料之外,也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

  祁姨太太先让大家坐下,然后才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无巧不成书,你们又遇到一处。不只你们糊涂,连丽莲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说着向式欧道:“你化装还不算好。你一进车站,龙珍小姐去买票的时节,我就瞧见你。没有看见面目,先看见你脚下一双破口儿的鞋,觉得奇怪,忙转过去向你脸上细看,就瞧出你是改了装扮。你那时正低着头不敢看人,竟没瞧见我。我忙也买了车票,把丽莲送到这个包房里,就自出去。见车上疏落落没有几个人,知道你们必也在另一个包房里,便装作寻地位,到了你们房中。看见你那种忸怩神情,真暗自笑破了肚皮。所以故意耍笑你一阵,到底逼你说出了实话。”祁姨太太话未说完,龙珍已忍不住,问丽莲道:“你不是和我说好,到督军署去么?”丽莲惨然道:“我从你们那里出来,原想坐车一直到督军署。拚着这个身子,出一口怨气。只可恨路上没遇见一辆车,自己走着,越想越觉犹疑。我叔叔虽然可恨,我对他太下毒手,也对不住我死去的父母。而且我只顾了报仇,把这身子污毁,将来除了一死,再无别法。有那样还不如现在死了。口眼一闭,恩怨皆空,还落个干净身体。因此又把报仇之念,改作寻死之心。就自己走到河边,想着跳河自尽。到底还是胆怯,望着那又黄又混的河水。只不敢向下跳。枉在河边来回踱了一点多钟,幸而这位祁太太在人家打了一夜牌回来,坐车在河边路过。祁宅同我们是旧亲戚,祁太太原认得我。见了我就跳下车来,问我为什么大清早在河边闲遛。我满心难过,经她一问,几乎哭将出来。她见我那样,料到事有蹊跷,也不再问,就把我拉回她所住的旅馆。才向我细细盘问,我一一告诉了她。她劝我不可转不好的念头,现在既无家可归,暂且和她一同住着,以后慢慢再想办法。我因为没有主意,只得依了。哪知迟了一会,天过正午,忽然外边传说。有一家公馆里丢了小姐,已经报知地面,有官人到各旅馆挨房搜查。我一听就知是我的事发作了,祁太太也慌了手脚,怕他们真要把我从旅馆中搜了去,就是跳海里洗不清。幸亏祁太太有主意,立刻从旅馆里把我领出来,到了她一个女友家里,细细商量办法,最后决定,我在天津住着终是不妥,不如迁地为良。但是眼前可以投奔之处,只有北京一个地方。祁太太也要到北京去玩,就要陪我一同去。又怕我家有人在车站侦察,还是我想起昨天张先生男扮女装的事,悟会出个女扮男装的办法。便托那祁太太的女友借来了西装衣服。祁姨太太又亲自替我买来靴和帽子。赶忙了半日,才得齐全。又因在祁太太女友家里久停不便,就赶着装扮好了,照照镜子。觉着面目还是女人模样,又寻黑色眼镜带上。”龙珍听了,才明白了内中原故。不由连念着阿弥陀佛道:“幸亏你没有依我的话,去跳那火坑。昨天我只顾一时犯了聪明毛病,毫未前思后想,替你出了那么一个主意。到你走后。后悔的了不得,又没法子寻回你来。好像做了亏心事,难过得很。谁知你又改变念头,生了寻死的心。倘要真个死了,还不是我害的你。你要和芷华姐姐一同住着,怎会死呢?幸而这位祁太太救了你。到现在我才放下心。祁太太哪是救你,简直是救我了。要不然,我有什么脸对芷华姐姐呀。”说着就向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那祁姨太太连忙逊谢不遑,笑向丽莲道。这位龙珍小姐。别看她……”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她原本要说龙珍虽生得丑,心地却是很好。但这种话哪里说得?赶紧红着脸改口道:“别看她不大爱说话,心眼倒真热呢。”这真是遮饰之谈。她在那边包房里,不知已听龙珍说过几百句话了。当下龙珍也没细味她言中之意,还谦逊了两句。这时式欧在灯光下看那丽莲,袅娜身材,穿了西服,已是风流绝俗,再加上一张清水脸儿。戴了黑色眼镜,更觉从黑白分明中生出一种秀气。丽莲也偷瞧式欧,见他通身打扮,居然是一个妙龄好女。不知怎的,身上一穿旗袍,就把那男子形态改成闺秀风神。面上一着脂粉,也把冠玉脸儿,添上珠光宝气。两个人起初还各自诧异,怎事机如此之巧,竟在无意中,一个男人改了女装,一个女人变了男装。便是各在一方,也算巧合得很。如今却又遇见一处,在这车上窄狭的小室中,居然有一对改易装束的男女,对坐同谈,岂不更是人间奇事?继而再一转想,便都从巧合二字上面生了绮想,以为天下巧事,固然很多。但当局的人,怎又会是一双年貌相当的男女。同在这造次颠沛的时期,更是可怪。因而都想到中国旧时才子佳人的传闻和小说,都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无端巧合,因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结果。式欧想到这里,自己不好意思似的,先低了头,再看丽莲也红了脸,料到她必也发生了与自己同样的感想。

  论起式欧自前天初见丽莲,原没发生一些旁念。便是以后在余家客室,半夜三更,灯昏暗室和她独对许久,也未有过绮怀遐想。丽莲更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子,虽然举止疏落,却是心地清明,绝不似普通女流,动不动就多情善怨。然而此际竟同时发生了羞涩,也便是起了爱心。大约总由於人类心理一时的变态,不自觉的起了反应。至於究竟如何,连作书的也莫名其妙了。

  再说当时祁姨太太向龙珍道:“你们到了北京,住在哪里?”龙珍道:“我一到北京,送式欧到了他家,就自己趁下班车回天津去。式欧家住哪里,我还不知道呢。您和丽莲想到哪里?”祁姨太太道:“我们还没有一定,虽有几家朋友,因为丽莲穿着男装,去了不便。恐怕要先住旅馆,等丽莲恢复女装以后,再定办法。”式欧听了道:“旅馆里一来人很杂乱,二来丽莲小姐穿男装进去,换女装出来,倘被人看破,多少不好。”祁姨太太道:“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倒是个难题。”丽莲忽然插口道:“要不就到……”说着又住了口。她原是要说到式欧家去。这句话原没什么难讲,但此刻不晓何故,却觉羞於出口。式欧忙道:“我看还是大家都到敝舍去住。那里不特方便,而且家里只我妹妹一个人,正苦寂寞。有你们几位去住,她一定欢迎得很的。”丽莲听了,便不言语。祁姨太太却道:“我们和令妹并不认识,怎好去打搅呢?”式欧指着龙珍道;“当初芷华姐姐在北京的时候,就一直住在我家里,处得和一家人一样。我妹妹最是热心肠,芷华姐总该和龙珍姐说过。”龙珍道:“式欧的令妹,为人真是极好,芷华姐时常口念不歇。据我看。祁太太和余小姐不必犹疑,到式欧家去住最好。”祁姨太太听了,只望着丽莲。见她不加可否,便知她已同意,就答应了。式欧又向龙珍道:“您方才说,一到北京立刻就趁下班车,回天津去,那可万万不能。您好容易来了,无论如何,也得到我家里和舍妹们盘桓几日。”龙珍推却道:“我原愿意到您府上和令妹见面玩两天,无奈怕芷华不放心。再说芷华姐正悬心着丽莲,我也该赶快回去,把丽莲的情形报告一下。好叫她放心。”丽莲道:“何必您一定回去。咱们下车后,立刻给芷华先生去一封快信,不就妥了么?”祁太太也在旁劝龙珍暂缓回程,一同在北京盘桓几日。龙珍却情不过,只得权且应着。接着祁姨太太又问式欧道:“你怎样得罪了那妓女柳如眉,出了这样祸事?”式欧大惊道:“我怎会得罪她?您的话我真不明白。”祁姨太太笑道:“你不明白么。我料你也是蒙在鼓里呢。听我告诉你,自从那天医院里出了事,你逃跑了以后,侦探竟教看护生引导着,到了老吴家里,把老吴捉了去。向他追问你的下落,还有个住在你们医院名叫什么房正梁的,也硬赖是你们的同党。说医院是你们的秘密机关,把老吴收拾了个不轻。一直在侦查处扣了三四天。”式欧听到这里,忙插口道:“据那余亦舒说,房正梁第二天也被捉进去。那姓房的还不是什么坏人,怎么把老吴择出来?”祁姨太太道:“我没听见有房正梁被捉的这一节事。只知老吴花了若干的钱,还由街面许多家商人具保,才保出来。始终也不明白内里是什么原故。后来还是那机伶鬼黄瑞轩,认识官面上的人,费了许多心思,才打听出来。原来是你那贵相好柳如眉,和你不知为什么记了仇,生心害你。趁着侦探们去捉房正梁,就托他们把你打作一案。黄瑞轩说得头清尾明着呢,我却听不明白,也记不清楚。反正大概情形就是这样。”

  式欧听了,猛想起出事的那一天,在医院后园葡萄架上,听那两个侦探所说的话,互相印证起来,才明白自己果然是被了如眉的害。虽不晓原因所在,却不由暗自后悔。只因当初认识一个妓女,竟致颠沛流离,几乎丧命,不觉毛发悚然。丽莲在旁听得祁太太说什么妓女,又是什么柳如眉,料得必是式欧曾与妓女发生过关系,心下好生不然。看了式欧一眼,又低下头去。只顾这一阵乱说,已过了几点钟工夫。祁姨太太看着手表道:“呀,说话真不显时候,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十二点。车就快到正阳门车站了。”说着就教式欧把帽子戴好,丽莲把眼镜带上。细看他和她两个身上,都没什么破绽。便告诉龙珍,下车时仍和方才上车时一样,每人照顾一个。迟了一会,车已停了。式欧知已到站,便依着寻常时少年的习惯,要抢着下去。祁姨太太忙拦住道:“忙什么?这车上人虽不多,也犯不着和他们去挤。落得等人下净了,咱们消消停地出去。省多少心呢。”式欧只得依言停住,等车停了半天以后,四人才开了包房的门,鱼贯走出来。

  下了车,见站台上除了铁路执事人员,和一些脚夫搬运行李外,人已散得没有什么。且喜得清静。就在栅门上交了车票,一同走出站外。往常在这火车到站后,站外不知有多少汽车马车人力车,叫喊着兜揽主顾。今天却是情形不同,站外冷清清的并无车马,简直连过往的人都没有。祁姨太太看了诧异,见灯光下立着个铁路警察。便过去问他。“今天是什么原故,站外连辆车子都没有?”那警察见来者是个大家太太,很恭敬地答道:“今天临时戒严,禁止通行。从九点前,站外就不准停放车辆。”祁太太道:“为什么又戒严了?”那警察眼珠一转道:“连我也不知道。听说也不是哪里出了案子。”祁姨太太着急道:那样我们只好用腿走了。那警察道:“恐怕走不过去。路上禁止行人。没有口令不许通过。”祁姨太太道:“既是禁止行人,那么方才从车上下来的旅客,都哪里去了?”那警察道:“方才警区里,因为戒严怕旅客下车后发生纠葛,所以早派来十几个弟兄,在站上等着。客人一出站,就由那些弟兄护送,到临近西河沿各家旅馆内去暂住,明天早晨再各自回家。已竟走了两拨了。您几位出来得太晚,所以没有赶上。”祁太太方才明白,真是破船偏遇打头风,又遇见这种麻烦事。只得又向那警察道:“我们不能回家,难道在这里冻一夜么。请您给想个法子。”那警察道:“您要早些出来,还可以随同大队去住旅馆。如今恐怕连旅馆也不能去。”说着忽见远远的走过一个警官,便道:“好了,我替你们说说看。”便赶到那警官面前,说了几句话。那警官走过来,看了看他们四人,见是三女一男,都是上等人模样。便向祁姨太太笑道:“论公事真不能过去。不过看你们多是女眷,旅馆又不甚远,只好我亲自送你们去一趟。”那情形颇有向祁姨太太表示殷勤之意。

  祁太太深知普通男子心理,暗自庆幸,幸而遇见这样一个好向女子献媚的人,倘换一个公正些的,一定按着规矩去和男子装束的丽莲说话。丽莲若不答语,当然要人起疑。若一开口,女声女气,必要露出破绽,岂不糟了?便含笑谢了谢他。那警官便在前走,四人在后相随。经过岗位,都由他招呼了,才得放行。那警官走着,还和祁太太有话没话地闲搭讪,祁太太只得也随口敷衍。

  须臾到了打磨厂一家旅馆门口。那警官探头向内问道:“有空房间么。”只听里面应道:“没有了。”接着有个伙计走出来,见是警官,忙让道:“原来是王副爷。请里面坐。我们不知是您。您是用房间么?有。有。我给您去匀一间。这还不好办?”那警官道:“我还有公事,不进去了。”就指着他四人道:“你给这四位寻一问干净房子,好生照应。”那伙计道:“您交给我,决错不了。”那警官向祁太太道:“请进去吧。”祁太太道:“您请进去歇一歇。”那警官连声道:“不歇了。不歇了。”就匆匆地走去。这里伙计不知就里,以为祁太太等,不是王警官的亲戚,便是朋友,哪敢怠慢,忙着让他们进去,好像迎贵客似的。把楼上下游廊的电灯都捻亮了,才让他们上楼。到了一间房子门首,那伙计把门开了,四人进去。见屋中只有一张木床,一桌两椅。床上连个被褥都没有,陈设真非常简陋。好在此时只求有个地方存身,又不是久住,也就罢了。四人中只有丽莲,原是深闺静女。向来只闻得旅馆之名,并未身临其境。今天见这般光景,暗想常听说不正经的人,好到旅馆去玩。像这种破烂地方,有什么好玩?大约只为不做好事罢了。接着又想到自己,无故的也会进了旅馆,而且是和男子同来。幸亏还有人陪着,要不然这算什么呢?不由又看了式欧一眼,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当时四人胡乱坐下。

  那伙计出去,拿进来一枝笔,一张纸条儿,要丽莲书写店簿。丽莲哪里会写?又不敢开口询问。祁姨太太机灵,忙向她道:“先写上你的名字,注上携妻姊妹三人。再写明家乡住处好了。丽莲起初尚自纳闷,怎么同行四人,店中伙计单向自己交涉?猛又想起四人中,只有自己是男子装束,伙计当然要向男子说话。自己既具有男子的外观,自要负起男子的责任。便接过纸单,才写了个余字,又触到自己的名字不便写明,略一沉吟。祁姨太太在旁看出情形,忙提醒她道:“这是要写名字的,不许写号。你就写旭东两个字吧。”丽莲正不知写什么是好,听她这样说,忙依着她的话写了。心里却不由好笑。原来这旭东二字,是祁姨太太故夫的名字。祁太太为急於点醒丽莲,又怕伙计看着起疑,不觉随口把死人名字说出来。丽莲又在名字下赘了携眷三人的字样。那伙计在旁道:“您还得写上从哪里来,到这里为什么事。”祁姨太太道:“怎这样麻烦?”伙计道:“并非我们给您添这麻烦,只为这些日,官面上查得太紧,店簿上写不完全,就要受罚。平常军警查店,一个月也不定来一次不来。从前几天南城出了两件抢案,就差不多天天来查了。今天所说城里又闹暗杀案子,地面戒了严。方才不大的工夫,已查过一次,说不定还有来的。回头您几位请警醒些儿,省得吃惊。”龙珍接口道:“什么事这样厉害,查一回也就罢了。怎还总来?”伙计道:“您是不知道,这年头儿真教人不得安生。查街的军警,不知有多少拨儿。哪一拨儿来到门口,高兴就进来看看。也有好说话儿的,只瞧瞧店簿,喝碗茶就走。遇着是非精,就许挨屋盘问。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不过通知一声。省得您几位临时害怕。”祁姨太太见这伙计说起话来,无尽无休,便不耐烦。向丽莲道;“不要罗嗦了,快给写上,从天津来,到这里来投亲。”丽莲依言写好,那伙计接过来,却还不走。祁姨太太明白他们这旅馆的规矩,旅客不带行李,必须先付房钱。便取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他,那伙计接过,又问“要被褥不要?”祁姨太太点头,那伙计方自退出。又拿来几幅被子,放到床上。

  祁姨太太等伙计出去。忙把门关好,转身向式欧道:“咱们真是脱了一灾,又遭二难。这又是件麻烦事?”式欧道;“怎么又有麻烦?”祁姨太太道:“伙计的话你没听见么?地方闹得这样紧,少时说不定就有军警来查店。咱们一房里住着三女一男,倘然有两个年纪老的也好说,偏偏又都是差不多的岁数。他们盘问起来,咱们该说谁是谁的什么呢?这一层已经形迹可疑。再说若来了盘问,一定对着男子说话,偏偏咱们这位男子,又是冒牌货,见不得人,开不得口。这可怎样办呢?式欧等三人听了,也都踌躇起来。”龙珍想了想道:“咱们四人中,有两个开不得口的。我又不会说话,只可由您对付。有人问时,只说是一家人就完了。”祁姨太太笑道:“事情哪得这样容易?就是我去对付,也还可以。叫丽莲躺在床上装病,我说话就不露破绽了。不过这查店的人讨厌着呢,一见女人,更要盘根问底。咱们倒真要核计核计,该怎样说,省得临时闹驴唇不对马嘴。”式欧到底是少年脑筋,一想就想起学生的事,便道:“咱们就说是同学,从天津上北京来结伴游历。”祁姨太太笑道:“我的张先生,说你是少爷,真是个少爷。难得竟没一些心计。莫说我和龙珍小姐,绝不像学生。既便像了,男女同学挤在一个房里,也不像话。再说方才在店簿上又写明是携眷投亲,要说得和写的不同,才是自寻烦恼呢。”式欧还强辩道:“咱不会告诉伙计。把店簿改写一下。”祁姨太太道:“那样教店里看成行踪诡密,更不方便。还是另想个说法才好。”正说时,忽觉窗户斗然大亮,大家愕然向外一看。原来楼上下天井游廊的电灯,都放了光。接着就听伙计喊道:“众位客人们,请起来,查店的到了。”立刻满楼各屋都骚乱起来,已睡下的,全披衣下床。没睡的也开门恭候。过了三二分钟的工夫,各种声音又寂静下去,满楼听不见一人说话,仿佛都在屏息以待。接着又听楼梯上靴声音,历乱非常。仿佛有许多人走上楼来,便知道是查店的老爷上来了。这里式欧四人。全都手足无措,精神慌乱。丽莲一把拉着祁姨太太道:“这可怎么办,莫说旁的,只我这女扮男装,叫他们查出来就不得了。要不咱们趁这时跑开吧。”式欧也慌了道:“我还是男扮女装,查出来罪名更大。要不我把这女衣脱了。”祁姨太太忙拦住他道:“脱不得,进来时一个男子,无故的又变成两个,更不成事。”又转脸向丽莲道:“你快到床上去,倚着墙装作不舒服,不必害怕。旁的事一切有我。”又吩咐式欧道:“你快立刻到丽莲旁边,装作关切病人的样子。”又向龙珍道:“你只管还坐在那里,不要张致。”这时大家却已六神无主,也顾不得细问,便全依她的话去做。祁太太倚着近门的墙,自己低头想主意。只听来者已查到隔壁房间,隔壁住的客人是山西口音,还没听见说话,忽听很清脆的劈啪一声,似乎有人打了个嘴巴。那客人嗳的一声。接着又一个山东口音的,高声大骂道:“小舅,你个球的,你懂规矩不懂?”那山西客人被打得天旋地转,连话也说不出,只连颤声道:“懂。懂。懂。”立刻又听扑的一声,却不似方才清脆,似乎一脚踢在腿上。那山西人呦呦地哭号起来。山东口音的又骂道:“脓种,你懂规矩,老爷来查店,你敢嘴里衔着纸烟。日姐的,什么规矩?”又听着另有人求情道:“他是个外乡人,没见过世面。老爷饶他这一遭。”那山东口音的道:“好,俺先办公事,你叫什么名字?”那山西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山东口音的又问道:“你到北京来做啥?”那山西人不知又说句什么,山东口音的道:“弟兄们,把他带走。我瞧他鬼头鬼脑的,不像好人。交到处里再说。”那山西人还自求饶,山东口音再不言语。

  皮靴橐橐的走到这个门口,丽莲等原就怀着鬼胎,再听到那样凶横的先声,都吓得浑身暗抖。正在这时,忽然门儿向里一开,立刻见一个高大的灰衣人,立在门外。看样子像个下级军官,面目十分凶野。身后还立着几个兵丁,有一个怀中抱着一枝大令箭,令箭的形式,和战台上坐官盗令的令箭,一般无二。那军官一见房中的情形,一双怪眼更瞪得既圆且大。本来这房里除了龙珍面目丑陋以外,其余男是美男,女是美女,妇是美妇,三人集在一处,被灯光映着,合成一团珠光宝气。久在行伍的人,何曾享过这等眼福。不由把头探进房里,口中自语道:“舅子的,男女混杂,真呱呱叫。”祁太太听他说这不相连贯的话,忙硬着头皮,走上一步,预备挺身答复他的请问。哪知他倒望着祁姨太太怔了一会,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祁姨太太回手指着丽莲道:“他是我的侄儿。我们是到此地来探亲戚。方才一下火车,正遇上戒严,不能通过。他又得了病,所以到旅馆暂住一夜,明早就走。”那军官听了,哼了声道:“不错,戒严不许过去,不错。”又指着式欧和龙珍道:“这都是你的什么人?”祁姨太太指着式欧道:“她是我的侄媳妇。”又指着龙珍道:“她是我侄媳妇家的嫂子。”那军官见她说得关系分明,无可再问,倒很和蔼的点点头。说声“好了”,转身便走。祁太太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只听那军官边走着自语道:“瞧人家这小两口儿,真她娘一对金童玉女,我就没这福气。”祁太太听着好笑,回头瞧丽莲时,脸上已羞得红布一样。式欧也不知怎的,把双手掩了脸儿,坐到椅上不动。祁姨太太看着他俩的情形,心中暗笑,却又打了个转儿。当时丽莲连忙坐起,十分不好意思,只得搭讪着向龙珍道“当兵的人,怎全这样坏?嘴里永不会说人话。也不管该说不该说,就这么顺口一谈。”龙珍晓得他是暗里讥讽祁姨太太,不便答言,只好一笑。那祁姨太太却好像没有听见,自看看手表道:“咱倒是怎样?大家都是累了一天。未得歇息,也该睡一会几了。难道还张着眼等天亮?现在才一点多钟呢。”式欧听到这里,忙道:“我不觉乏,坐到天亮也没什么。您三位请到床上歇着吧。”祁太太道:“你睡不睡没人管,要睡也没你的地方。我问的是龙珍小姐和丽莲。”龙珍推辞不睡,祁太太勉强推她躺下。又去劝丽莲,丽莲一则连日奔波,身上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二则从祁太太把自己和式欧说作一对儿以后,觉着不好意思再和式欧相对,便也依言睡倒。偏巧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只好和龙珍合枕。两个脸儿厮并着,偏巧又是一个假的美男,一个真的丑女,相形之下,式欧是绝不敢看。祁太太看着却是忍不住要笑。

  祁太太向来是熬夜惯了的,见床上也没空闲地方,自己便不睡了,只和式欧闲谈,消遣长夜。渐渐问起式欧认识柳如眉的经过。式欧一一说了。祁太太道:“不瞒你说,当初我也在那里走过一遭,什么我都明白。独有你们这件事,我真测度不出原故来。反正总而言之,那种人总没什么好心,还是以不认识为妙。你们年青的人,尤其容易受害。”说着向床上瞧了瞧,见龙珍已发出鼾声,丽莲也毫不动弹,像是睡着了的光景,便道:“我活了三十多岁,专喜欢管闲事,今天我又犯了老毛病。我曾听老吴他们说过,你不是还没结婚么?”说着顿了一顿。式欧起初听她自称三十多岁,已是诧异。因为自己向来就她容貌上看,也不过二十上下,哪知竟已中旬年纪。又听她说到题外的事,便不知所答,只向她怔着。祁太太微笑道:“我向来不喜欢酸文假醋,说话办事全要脆快。今天遇见这段巧事,就知道这里面定有说处。我给你们做个媒好不好?”祁姨太太说话虽要含混,式欧却已明嘹她言中之意。暗想前些日老吴还要叫你嫁给我呢,今天你倒又给我做起媒来,岂非笑话?而且在这种时候,岂可随便乱说?再说丽莲还在房里,倘若还未睡着,听见了岂不当是侮辱她么?这祁太太真是胡闹。不过像她这种话,真又没法回答,只好向她摇手。祁太太看式欧的样子,是怕丽莲听见,不好意思。暗想我正为故意叫她听见,就道:“这怕什么?她早睡着了。我从在车上就起了这个念头。世上事哪得这样巧,一个男的改了女装,一个女的改了男装。经过了想不到的事情,又遇到一处。这不是天缘是什么?其实不用我说,你们两个大约心里也早想到这里了。我落得的做这件好事呢。”式欧央告道:“祁太太,真叫人不好意思。您请少说几句吧。”祁太太一笑,又把声音略行提高道:“不说就不说。我这是点破你们。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将来你们有了那一天,可不要忘了我。”式欧听到糊里糊涂,暗想祁太太向来精明稳重,从未见她如此轻率乱闹,今天这是怎的?莫非是发了神经病。幸而祁太太说完这几句,便抛开这事,又谈旁的,过了一会,天已四更同尽。

  祁太太倦了,就隐几而卧。式欧也困倦起来,便倚着墙打盹儿。大家正在睡梦之中,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门。敲得很急。祁姨太太第一个醒了,只听外面又有人喊查店,正要开言询问,不想门儿未锁,已被人从外面推开,看那推门的却是旅馆伙计,口里还叫道:“快起快起。副爷查店。”祁太太朦胧中站起,式欧也自醒来。只见门首又立着一个军官,此人却不似方才那人的野蛮。正倒背着手,向屋里草草一看,见屋中女眷很多,那意思似乎就要走开。不想这时床上的龙珍,也被闹得醒来,睁开眼就见门己大开。门前又有穿灰衣服的人,吓得带着睡意就要坐起。不想裙角被式莲的身儿压住,坐不起身。急忙去推丽莲,丽莲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龙珍才跟着起来。这一男一女,相扶持着从床上起来,是多么扎眼的景致啊!那军官方才要走,猛见了这般景况,不由又凝望了一下。这一望竟自生了波折,似乎屋中有他所认识的人,怔了一怔,哦了一声,又犹疑了一下,忽然转头便走。伙计也把门从外拉紧,随着那军官去了。这时屋中的人,全都不解其故。

  龙珍两眼一直,斗然立起,自语道;“是他呀,一定是他。”说着就跑出门外,见那军官已转到楼角,将下楼梯,龙珍赶上前去,叫道:“你是白萍么。来来,我和你说话。”那军官闻唤,很沉着的站住,略把头儿一点。龙珍近前一看,可不是白萍是谁?只见他的面目较前稍黑,身体却健壮了许多。龙珍赶去拉住他道:“你怎入了军队了?那时怎不告诉我一声就走。现在怎来到这里?”白萍声色不动,只指着楼下道:“你不要这样,楼下有我带着的弟兄,看着不像。”龙珍松了手道:“你到这屋里来说话。”白萍微笑道:“你们那房里方便么?”龙珍见他神色不对,猛然想起来,方才在房中和男装的丽莲拥抱而寝,一定被他看见,起了疑心。本来一屋中一男三女,已自不像,再加我和丽莲那种情形。他看了还不定疑惑我什么呢?便想拉白萍到房中,细细表明原委。但猛又一作转想,心中一动,自觉这是一个机会,可以乘此了却自己的夙愿。当下便改了宗旨,向白萍道:“果然房里不大方便,现在你可以另寻个地方,同我谈谈么?”白萍摇头道:“那就不必了,我奉了上边命令,出来查店,不能耽误工夫。”龙珍见他推脱,忙道:“我要和你说的,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有个人转托我说的。”白萍一怔道:“谁?”龙珍道:“就是你的太太芷华。”白萍听了通身一动,道:“真的么?”龙珍看他这种情形,分明是和芷华恩义未绝,心里更把主意拿稳,便又道:“我只说几句要紧的话,不过在这里不便,请你寻个清静些的地方。”白萍略一犹疑,便向旅馆伙计道:“还有空房间么?伙计忙答道;“有有。不过太不干净,请您多包涵。”白萍道;“没关系,我只要个清静地方说几句话。”伙计连忙领着白萍,走到对面,推开一间空房的门,白萍和龙珍走入。伙计道:“您要茶水么?”白萍摇头挥手,伙计便自退去。

  白萍立在房子当中,扬营脸儿,只等龙珍说话。不想半晌毫无声息,低头看时,只见龙珍坐在床沿,眼圈儿都红了,态度非常忸怩,似有无限难言之隐。白萍自想她怎会认得芷华,而且她绝不知道芷华的事,有什么可以对我说?想必是她和那房中的少年的样子,被我看见。又见我作了军官,怕放不过她,所以来和我解释。不过这种话真不好出日,所以这样忸怩。我不如直截教她放心好了。想着才要开口,不想龙珍已赧然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我因为你不辞而别,又寻你不着,已和旁人结了婚,那房中的男子就是我的丈夫啊。”说完这话,两下都低下头去对怔起来。半晌白萍似从梦中初醒,茫然问道:“那房里的少年,是尊夫么?”龙珍略一点头。白萍忽然鞠了个躬道:“现在我在这里怕不方便,再见吧。”说完便要转身出去。龙珍叫住道:“林先生,请您稍停。我要把您的太太的消息报告给你。”自萍倚着门儿站住。龙珍道:“我今天才从天津来,和你的太太分手不久。可怜她现在已苦得要死了,正切盼着你立刻回去。”白萍竦然一惊,又略一迟疑道:“我不明白,你怎么认得芷华?龙珍道:“说起来话长了。只为当初你给我个不辞而别,我一个人在北京如何住得下去?以为你是回天津家里去了,因为听你说过天津家里的住址,才赶了去。哪知你家里并无主人,只剩一个仆妇看守门户。我因无家可归,万分无法,只得借着你的名义,在那里勉强住下去。觉着你早晚有归去之日,必等得着你。哪知没等着你,过了不多日子,你的太太芷华倒回去了。见面时都忸怩得很。我没脸再住便要走出,芷华姐问知情由,倒对我很好,竭力挽留。我推不过情面,便仍旧暂住。预备得便再走。谁想日子长了,我们两个倒变成很知心的朋友,都同病相怜,倒不忍相离了。并且大家倾心吐胆,把个人的事全互相告诉。我才明白你们当初决裂的原故。此后芷华姐白天便在一个人家里教书,夜晚便回家和我一处盘桓。我和她又学到不少的学问和见识。她不特待我太好,而且她的性情学问品貌心地,简直没一样儿不教人佩服,我自觉给她当老妈子也不配。”说着又叹口气道:“至于她思想你的情形,你是没瞧见罢咧,铁石人见了也得落泪。据我所知道的,当初从你出走以后,第二天便跟着跑出来,立志要寻到你,求你重收覆水。便是你不能回心转意。她死在你面前也自甘心。先到了北京,一场吐血的病,几乎死了。病好后又受了一回激刺,觉得一个独身女子。在外面漂流,危险更大,只可又回到家里。洗尽铅笔,替你守志。她曾和我说过。你是五月十三日那一天离家的。她决意等你到明年五月十三日,若你再没有影响,她便决意自杀了。”说着见白萍闭了闭眼,眼角略见湿润,面色也惨淡起来。知道他是想起芷华的旧情,衷心已动。忙又接着说下去道:“至于我每天看见的,更叫人难过了。她怎样消瘦可怜,且不必说。只说一件你听,就可知道一切。我和她同住在一间房,分做两床睡。有一天早晨,我醒得太早,张开眼就见她跪在床边不动,叫她也不应,才知她是睡着。就过去想把她推醒,哪知走到她的身后,才见你的一张半身照片,放在床心,她还用手抚着,才知道她的心思。再看床帏都被泪浸湿了一片,那时还道她偶然如此。以后留心观察,竟没有一天不这样啊。

  自萍听到此际,眼中立刻涌起水珠,忙向后把头一一仰,希望把眼泪忍住。哪知再也不能,竟似断线珍珠般瞧着刀扎肺腑一般的难受。因为她受如此苦楚,虽然是怨当初自己做错了事。然而在我良心上,却觉简直是我害的她。”白萍好似十分惊愕,抬起泪眼,望着龙珍微微哦了一声。龙珍道:“就在钱畏先和你起冲突的那一天的早晨我接到送来的报纸,就看见上面有芷华寻你的广告。那时我心里十分嫉妒,怕你瞧见了,和她破镜重圆,抛下我没有着落。所以就藏起来,以后见了芷华姐的苦况,只恨那时不立刻把广告给你瞧见。你若瞧见寻了她去。岂不……”白萍忽然插口道:“那广告我在旅馆里已无意中瞧到了。”龙珍夷然道:“后来我已想到这一节,当时你抛开我走去,就是因为瞧了那件东西,对我生了恶感。可是为什么不寻芷华姐去呢?彼时芷华姐还住在广告上所说的住处呀。”自萍长吁道:“我因为……咳。现在你的地位业已改变,和早先环境不同,我也不必说了。反正我有自己的意思。”龙珍道:“这一次是咱们最末的见面,以后恐怕没有遇着的机会。请你都说明白了。省得叫我永远闷下去。”白萍道:“说也没有什么。那时我见了那广告,未尝没有和她重归于好的心,只是想到你这一边,又觉难以两全。我对你的行为,绝没什么恶感。你为自己终身打算,当然怕我与芷华见面,从中阻格,也是应该的事。不过我只要与芷华复合,便得抛了你。要顾全你,便没有再见芷华的必要。既然不能两全,只有自己解脱。完全斩断缘,拼着受良心责备,飘然置身事外。把你两个全抛了,自己去另寻归宿。起初想去自尽,却没有达到目的。后来因山东正在打仗,便跑去从军,希望在枪炮下寻个坟墓。谁知编入队伍以后,一仗也没有打过。糊里糊涂地升作宪兵排长,前月竟又随着司令全到了北京。今天奉令出来查店,在意外遇见了你。现在话说得太多了,你又是已经结婚的人。大家要避些嫌疑。我要走了。”龙珍道:“这倒没有妨碍,我们先生人很明白,我的旧事他也知道,绝无关系。不过现在我恳求你,立刻回家去吧。须知芷华要为你憔悴死了。如今我已经嫁人,自觉十分对不住你。然而你和芷华中间,却已没有第三个人作梗。你总可以回家去与芷华重度光阴,不要再在外飘荡。”说着见白萍又怔着不语,便又郑重说道:“我希望你快去,越快越好。芷华姐在家真度日如年。现在天快亮了,这时候她正在家中跪在床前,抱着你的照片祷告。这时你若能立刻飞到天津家中去,一定能看见那凄惨的情景。你快去呀,早去一时,她早……”

  白萍听道这里,不知怎的,忽然身体一歪;几乎跌倒,接着望了望龙珍,用手抱着头,象酒醉似的,恍荡荡地转身便走。龙珍再不开口,听着他的履声一直下楼去远。立刻惨然一笑。眼泪直挂下来。正是:情移事故,缘底事变易初衷,貌寝心良,为他人牺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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