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好下棋的,我虽愧无“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苏东坡的名仕雅量,而我仍是棋迷。我之下棋,的确不高明。其故有三:其一,常输;其二,常急;其三,下的不是高等棋(围棋),也不是西洋棋,以及甚么海军陆军战棋;我下的乃是“象棋”,下等人玩的那种牧猪奴戏。
我之会下棋,说来话长,是七八岁时,家塾老师李先生教的。李老师很和气,我是很爱他的;但家人对他不满意,听差的也瞧不起;他们往往说他是哄孩子,混饭吃的。这也许是,我的功课他是从来不上紧的;而我之爱他,也就在此。他不但教会我下棋,他还说“闲书”给我听,画画儿给我看。他因为甚么这样办呢?我是很知道的。
逃学淘气,是我常干的把戏。我母亲到了忍无可忍时,便亲自把我送到书房,并且隔着窗把老师申斥一顿。老师受女学东的申斥,实在是少有的事。然而少有的事就出在我家里;而且,李老师也就照例俯首恭听,不敢赞一辞。
于是,在我的家塾里,颇有几种文人雅玩。所谓琴棋书画,样样都有。我若是逃学被捕,教母亲脚不沾地撮到书房去的时候,照例由老师尽情数落一顿,我便哭了。我哭了,先生也慌了,“别念书啦”,于是师生对坐,玩那琴棋书画。
琴是仆人们的,就是胡琴;他们夜晚,没事了,便拉胡琴消遣。好在书房也在外院,和门房望衡对字,无论外面如何吵闹,内宅是轻易听不见的。如今便把当差的叫来,叫他拉胡琴给我听,以引起我的喜悦,止住我的悲哀,逃学不遂的悲哀。
所谓书,不是二十四史,不是十三经,乃是几案。甚么《施公案》、《彭公案》、《包公案》之类,晚间没事,先生拿来解闷,我便央告他说两段给我听。因为我是如此的爱听故事闲书,有时候白天,该上课了,我还是麻烦老师:“再说一段,一段!”于是我躺在老师怀里,老师躺在床上,这样就说起书来。瞒得很严,母亲哪里知道呢?只当是书房念书了。
棋是象棋,我已说过。画是老师画的,马呀,小人呀,女人呀,戏出呀,随我的便,爱看甚么画甚么。然而也有刘品谦画的。刘品谦在我们家里住闲,我记得他初次来时是在冬天,而还穿着几件单衣夹衣,冻得鼻头流涕,身体打颤。他画得好戏出,甚么父子会、三娘教子,用彩色画得很活现,我爱得甚么似的,我以为比老师的墨山水强多了。而别人却说我的老师画得不离,你说这件事情多么奇怪!
(十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