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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出口成章的诗人

话柄 宫白羽 1271 2022-12-06 20:17

  “哄孩子”的李先生,终为我家舆论所不满,而解馆了。

  我的专馆先生换了闵胡子闵先生。闵先生很老,是福建人,如今想起来,很难为我当时怎么听懂来。闵先生所给我的印象,第一是他管得严。好像就馆伊始,曾颁十诫:第一,要孝敬双亲;第二要尊敬长上;第几不准看小说,第几不准骂街……但是,在我的学历中,哄孩子的李先生教会我看小说,陶铸学塾吕先生教会我作文;算法。闵先生所给予我的恩德,我竟不记得了。我所记得的,乃是他自做了些好小菜,如豆豉、辣酱;他还有一具枕箱,箱中有好看的信笺和小白纸本。此外,他有一次发怒,要给人写信,不肯用信封,却拿白纸糊了一个封筒,用朱笔描了红签,以示不敬之意,给某人寄去了,原因是某人欠了他四两银子,而关了饷,仍不还。

  闵先生的十诫,如今想来,似乎不通吧。比如第一孝亲,岂不是十勉?或者并不叫十诫,是我忘了吧?不过,看小说的这一戒,并不生效,我父亲、二伯父,都鼓励我看小说。而并且,父亲闷了,就叫着我的小名,“说一段”。对翟厅长文武同僚,也夸奖我:“九岁了,会看书,看画。”

  闵先生的十诫是用硬纸写的,背面又是功过格,把我淘气犯戒的事记录上。警告我:要是三犯,便要告诉大人。有一次,我偷看了功过格,竟满三条,某日在门口骂王八,某日唱戏大嚷,某日犯了看闲书之戒。

  李先生给我开蒙的书是《龙文鞭影》。到闵师爷,他实是营中的一位老书记,据说月薪十二两,父亲给他加了四两,请到家里教书,所以仍沿旧称,则教我上《论语》,并且是且读且讲,这在当时也算破格例外。

  有一天,父亲来到书房,恰有一章书还没有开讲,我正枯坐着,对书本端详,觉着可以朦懂;忽然闵师爷陪学东说话,考起学生来,恰巧教我试讲那一章。我就讲下来了,这才巧了;然而,父亲,师爷全喜欢,我也喜欢。

  我还是偷看小说,鼓儿词;《千家诗》也看,却只看上面的画,石印本。“昨日入城郭,归来泪满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还有“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照今古。”也琅琅上口。还有“八卦定君臣”,可是忘了搁在那一首诗上了。直到后来,研究史书,才晓得这是白莲教的一种口号。

  童年模仿性最盛。一日,我自己诌了四句,正也是“五个字的”,不知怎么样,也许我自己故意逞才,诗教闵师爷看见了。闵师爷很欣然,拿了我的诗,给学东看。这时早忘了甚么辞了,却还记得两句:

  “贫贱富贵分,人比朝夕霜。”

  闵先生把“分”字讲成去声,很夸了一顿。我由是诗兴大发,越发的要诌,五个字的、七个字的;四句的、八句的。自然我的范本决不是《千家诗》,乃是《瓦岗寨》鼓儿词。于是我三寸毛锥一挥,成诗一首,题曰:《岁寒诗》。故意丢在先生看得见的地方,而自己悄悄的溜开,试听先生的评论,并盼望夸奖。而出于意外,先生哂然了。

  “千金嫌冷不挑绣,学生嫌冷不念书。”

  原辞早不记得,大概共用了八个“嫌冷”,以为把岁寒景象写尽矣。先生反说:“厨子嫌冷不做饭,学生嫌冷还不吃饭哩!”把我臊得了不得,我就溜了。我那时九岁,或者十岁了。

  (二十八年十一月)

  由此以上,是我在关外的故事,年龄在九岁至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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