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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攀花折桂的小贼

话柄 宫白羽 2091 2022-12-06 20:18

  住在北国的都市中,是看不见“春”,看不见“绿”的。即如津市,我觉得四季中只有秋日的黄尘扑入鼻观,冬日的灰雪践在脚底,如是而已。夏令似乎可以看得见草木繁荣,红紫纷披了,但只能在租界的人工花园中,或公共花园中,在仕女穿梭似的台隅池畔,偶尔看见一枝青,一枝绿。大自然的野景,在春天也难见,在夏天也难见的。

  现在春来了,我们要想看桃花,也须跑出十几里去,到西沽北洋大学,看路边桃林;可是游人如此密集,又和逛三不管何异呢?况且人到中年,意兴阑珊,教我走出十几里去寻芳踏青,我早已从心里先懒下了。

  当辛亥前夕,在西芥园寄居时,正值童年嬉戏之时,节令于我毫无感应。春来了,不知感,秋来了,不知愁;我们幼稚的心里所知者,甚么时候可以偷折桃枝,甚么时候可以偷折桂花,以及甚么时候可以黏蜻蜓,叉青蛙,掏蟋蟀罢了。而西芥园正有那么多的花厂子合水池鱼塘,作我们冒险逞能之地。

  我记得彭家花园,李家花园最大,管园人也最讨厌。我们几个同学和“野孩子”们,便故意和他捣乱,千方百计,定要偷他的花。陈家花园很小,并且陈奶奶人又很和气,她只央告我们,称我们为“好兄弟”,我们就不好意思扰害她了。我们最痛恨的是倚老卖老的“宝贝儿,别处玩去吧。”叫我们“宝贝”,岂不是拿我们当小孩看待吗?

  蔷薇花开了。甚么是蔷薇,甚么是月季,我们分不清;我们是把红而香的叫蔷薇,黄而香的叫月季。我们先发一个探子,看清楚花园中无人,单找他们吃饭的时候去偷,我们就分途而来窃花。

  李家花园最大,有两个街门,有几层院,花房很多,记不清了,也进去不得。院中却有花畦,有花盆,桂树石榴比我们高一半还多。我们只算计院中的盆花,以及玫瑰畦。并且二门以外,在一个跨院中,还有一道短墙,已然半圯。我们可以越墙而过,偷其不备。

  万

  绿丛中,时见白衫一闪,蓝衫一闪,那便是窃花小贼来了。管园人若来,我们便一钻,蹲藏在叶丛中。

  小学生过去了,便见断枝殘蕊,花厂中人早起了戒心;每到放学时,便有人监视。但如李家花园那么大的三层五层院落,真是防不胜防。况且他们的穿堂门,又是行人必由之路,要闭关自守也办不到的。

  “偷之乎也!”大学长掉文出坏,他自己却不敢偷,他已然大了,他大概十四五岁。

  人到花园,香气袭人,月季花尤其芬芳;当你用鼻一嗅时,酸、甜、香,颇有鲜果味道,使你口角垂涎,恨不得吃他一口。然而,不好吃啊!只能鼻嗅,不能口尝,正如香皂一样。

  于是我们出奇制胜,偷摘得一朵两朵花时,真是格外欢跃。后来偷得经验增加时,觉得茉莉、玉兰之类,最没有趣,到手便散落了;月季、玫瑰也还可以,最好的是桂花,那是不止嗅着浓香,并且还可以作桂花糖。

  小孩子是只注意吃的!

  ××××

  “桂花酥糖啊!”

  由这呼卖声,引起了小孩子的灵感;从此我们只专心偷桂花。桂花瓣儿很小,不比那大个儿的石榴,少一个立刻发觉。我们是自然光顾李家花园的时候多,他们有几十棵桂花树呢。

  偷了桂花来,买白糖盛在罐中,只几天,白糖便饶有桂花香味了,然后蒸糖三角吃……

  有一次,我冒险到小跨院偷摘桂花,忽听花篱后有人呼叱,我急急跑开;手攀那半颓的短墙,正要往外跳时,偏偏有一个同学也箭似的从外面跑到,攀短墙要跳入园来。我俩在惊慌里,险些头碰着头!出其不意,我俩全吓得叫起来。后来才知我是为窃花而逃,要逃出园外。他却是为投砖到人家院中,砸坏了人家的东西,而欲逃入花园避祸。

  ××××

  我们为甚么要偷呢?这就是——当我们饱读了几部武侠小说时,这些英雄好汉便在我们肚里作怪。凡是江湖大侠,总是作贼,总是仗义,总得杀脏官,除恶霸。我们没看出谁是脏官,而恶霸却寻着一个,是姓程的一个“野孩子”,就是那个叫“程永虎”的;十六岁,比我们都大,很泼皮无赖,当然是恶霸了。可惜我又打不过他,也就不能除恶霸了。于无法中,我们镖无处打,便打小猪;无物可偷,只好偷花,藉以发泄我们的豪气侠风。

  但在白昼偷花,险些被捉,而一度逃走之后,我忽然想起:“何不夜间偷去?”便邀同学,同学不敢,因为花园中停着许多死人棺材,风吹叶动,实在阴森森的怕人,我也不敢去了。但沉吟了几天,我终于振起勇气,在天色刚黑的时候,冒险探道,直入李家花园。

  时当夏夜,暗淡无星,花影珊珊,仿佛藏着人,我不禁发毛。我支持着,居然走到桂树下,摘那碎而小的黄花。正摘着正摘着,恍惚心里一惊,我忙回头四面寻看,仿佛黑暗处有响声。我又定睛看,花房悄然无物;却另有几间小屋,我晓得屋中多停厝着灵柩,用灰泥墁着。忽然在一间小屋的中间,黑乎乎有亮光一闪,一闪;揣摩那地方,正在棺材上面。

  我吓得两手出汗,看又不敢看,又不敢不看。

  过了一会儿,那火光又一闪一亮的发光,微闻吁气声,却并没听见棺盖的炸裂;是僵尸不是呢?追人不追人呢?我呆站在桂树下,毛发悚然。不知怎样,忽然拾起一块砖头,乍着胆投过去,拍地一响,只见那火光一闪不见了,突有一个深沉的声音叫道:“谁呀!”

  吓得我不禁惊叫起来;那小屋走出一个口叼旱烟袋的人来。

  “小孩干么?吓我一跳。”

  我这才辨清,还是那个管园人,他躺在灰墁的棺柩上,吸烟乘凉呢!

  (二十七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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