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天,我独自在一个坟场徘徊;那天大概是假期吧。我还记得妻家也新从别处,迁移到芥园附近,住处距这坟场不远,是路南黑大门。我之到坟场来独自徘徊,也许怀着偷窥未婚妻之心吧。
从小路忽走来三个同学,的确记得是三个。我问他们:“结伴做甚么去?”他们说:“洗澡去。”并且邀我同去。但我没有带钱,他们又说:“他们每人有一个铜元,小孩洗澡,四个人给三个铜元,一定可以。”
那时候在池塘洗澡,正是一枚铜元一人。我呢,一向是洗盆汤;像池塘如此之滚烫,如此之闷气,我实在只能在池边撩着水洗,至多不过把一双腿伸入池中,且只能支持几分钟,便蒸得喘不出气来。他们邀我洗池塘,我委实视为畏途;可是为了凑热闹,我终于跟他们去了。
果然,到了澡塘柜前,由一个同学把三枚铜元交出,四个小孩蜂拥进去了,澡塘的人嚷:“四个人怎么给三个呀?”嚷尽管嚷,我们早已进到散座,纷纷的脱鞋,解纽,脱衣裤,拿毛巾,抢入池中了。
我还是怕烫,而且更怕蒸闷,但见同学们个个咬牙咧嘴的跳入池中“烫澡”时,我也就不甘示弱,鼓起勇气来,先伸一条腿,再伸一条腿;再蹲下池去,再坐下池去,终于也躺在池中了。
嚇,真是热得难堪。我们在池中打着闹着,恰巧那时只有一两个男子洗澡,在旁喊好,不久也洗完走了。汤池中只剩下我们四个小孩造起反来。
一个同学在池塘中学凫水,而我呢,烫过几分钟,也耐得住了,也仰面躺着,学他们的动作,觉得飘飘地,浮浮地,水利上托,似乎要把我漂起来。我试学“狗刨”,居然似乎能浮在水面上。
我喜得大叫,我会凫水了!
“翻江鼠蒋平,鱼眼高恒,水中的英雄!”一想到这些英雄,我就急急忙忙出了汤池,急急忙忙催同学们也出了汤池。然后急急忙忙拭去身上的水,穿裤,穿褂,穿袜,穿鞋,穿齐了,急急忙忙走出澡塘。
我说:“咱们上河边洗澡去,这澡塘水太浅,太热。”这真是侥幸啊,我们竟没到河里去洗。我们想起距学塾不远,有一深水池,那水都绿了,是洼死水,人家常在那里洗衣,刷桶,甚至于洗猪,而玩童们常在里面洗澡游泳。
我们这四个小学生,居然在澡塘里学会了游泳,这是何等新奇而有趣的事啊!我们笑着,叫着,跃跃欲试地跑到这污池边,急急忙忙脱去了衣服。别位同学照小,都是在池边低处,走入水中;而我却很有把握的站在池边一个高土冈上,喊叫着:“我会凫水了!你们瞧!”我就居高临下,一头跳入池中去……这土冈距水面足有一丈六七尺以上。
我头下脚上的扑入水去,跟那善泅的小孩一样。
我立刻扑地沉入水底,这冷水一激,我觉得咕噜一响,两眼冒金花,两耳打鼓,我的嘴自己张开了,我喝了一口水——这一口水足有半桶,我噎得昏了。又咕噜一响,我又喝了半口水;昏惘中,我拼命闭住了嘴,我忙站起来。(水才过脐,这是幸运)两眼睁不开了,满脸烂泥,我忙用手来拭,两手也是池底的烂泥。
同学们傻了,呆呆地看着我挣命。我弯下腰,捧水洗脸,我这才睁开了眼;眼中也是污水,头发中也是烂泥了。
我昏头昏脑的立在池水中,定醒好久,才走出来;满腹膨胀,而且胸口作呕;我一俯腰,哇地吐出许多绿水来。我几乎淹死。
同学们也醒悟过来,给我洗头发,拭去周身上的泥水,并且穿上衣服。我目瞪口呆地立在池岸边,好久好久,不敢回家去。
(二十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