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已订丝罗已守孀,一齐贻玷破含芳。
蓝桥杵折冰人斧,巫峡云锁玉镜霜。
秃毒从来为蠹糌,梅香自古引蜂狂。
罪魁毕竟归何局,料得奸谋怒上苍。
话说悟凡转述翠云的言语说:“她挥泪而言道,‘我本不敢对师父说明,一则感师父殷勤下问,情有难却;二则我右想左思,小姐的心病,唯师父肯多方谋划,为小姐留心,尚有生机可望。故只得把小姐嘱咐之言,付诸流水。’贫尼急问其故,她云,‘家小姐闺中消遣,女工针指乃其后事,唯酷好丹青一道,师父所深悉’。故尝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古来豪杰之女,有以逞雄试武成婚者;文墨之女,有以联吟题咏订约者。大约物以类聚,即朋友之道,可通于夫妇。今我之所嗜好者,绘画为先,诗词为后。我想天下才人工于翰墨者居多,善于丹青者实少。我立志要访一风流才子,其绘画工于我者,方可与之为配。今岁春间,偶画一局春宵百美图。其款样,乃幅幅各别。画了九十九幅,欲再画一幅,凑成百幅,总凭你心思呕尽,只一终究想不出。小姐谓,‘谁人能别出心裁,再画一幅,以凑成其数,遂可与之咏好逑之什矣’。然仔细寻思,这幅美人图,只不过玩诸香闺,藏于锦匣,讵得传扬于外,可使人见者?既不得使人见,则此幅画图,竟无完美之日。所以小姐神思梦想,终要摹出这幅形象而后已。不料精神耗散,迩来渐渐憔瘦不堪,此病源之起所以谓‘九十九’也。为今之计,只得恳在师父身上,将此未成之画带去。我想师父庵中游人不绝,若有青年才子善于丹青者,请其完工此幅,或者侥天之幸,事有凑巧,也难逆料。但不可说出家小姐之笔。此特我翠云无可奈何之极思,总祈师父相机行事,随处留心,则不特小姐感再生之赐,即员外、安人,亦叨德无穷矣。即向袖中取出图画,双膝跪下送过,又说道,‘自今以后,若师父将画图取去,不为留意,则小姐残生莫保,空负我一片苦衷;而或者机关漏泄,贻玷香闺,则翠云之罪滋甚。望师父为我原谅焉。’我听她语语真诚,言言恳挚,实令人闻言叹服。但相公于丹青一事,曾谙否?”
花春闻言大喜道:“这段姻缘,倒有八九分希冀。绘画之事,是小生最所擅长。况既碗了九十九幅,这一幅有何难画?直可以信笔挥就!”遂向悟凡袖中索取卷页。悟凡连忙取出,递与花春。接过一看,见页面上写着“春宵美人图”五个字。
展开细玩,竟自一局春意图,幅幅上有七绝一首题在后边。诗中意味,皆与这幅形象相符。而画上意态,自尔摹神酷肖,未有前后重复者。花春未见之前,以为易事,及至翻阅数次,意中摹出来的形景,未有不在九十九幅中已经有之者,因渐渐有须难意。然只是手不释卷,将那九十九幅翻来翻去,凝神定志,要摹拟出这一幅来。
或俯首于桌,百端构想;或跬步行,仰面寻思。凭你搜尽九回肠,毕竟难成一幅画。
因是孟冬天气,不多时,天光已晚。恐在庵中歇宿,有尼僧缠扰,所以就携了此画,径往后岸船中安歇。少停,悟凡来问道:“相公今夜为甚不在上边下榻,竟下了舟船?莫不是图画不能成,把两条心事抛去,欲开船北上了么?这一幅不可带去,快交还了贫尼。”花春道:“师父何得多疑,吾有言告汝。”遂跳上岸,轻轻对悟凡道:
“我因在庵中宿了,夜间有别事分心,不能细细摹想,故暂在舟中宿一宵。今夜想就了这幅画,明日好交师父将好事玉成。”悟凡闻言点首而去。
花春仍下了船。船家自端整夜饭,用过俱安睡了。花春独坐在舱,暗想到:怪不得池娇小姐积想成病!人之心血能有几何?必为这幅画图呕尽也。看来满小姐之病,不曾医得好,我之病又从此染矣。若想得就,由我生而满小姐亦生;想不就,则满小姐死而我亦死;我与满小姐,实两命相连者矣。想得神思恍惚,忽闻岸上似有人吟诗。听得甚模糊,心中惊异到:这里乃荒僻野地,为何有人吟咏?几疑是鬼是神,遂移步向外,开门出舱,举头一望,只见河耿星横,月光未上,四面又绝无影响。正欲回步进舱,听是那边吟道:
画幅难描百样羞,任他鸳帐会风流。
侍鬟立久斜眸视,摇拽罗帏动幔钩。
花春听罢,恍然醒悟道:“是了,这幅可成矣!此非凡间吟咏,定是神仙来点化于我的。”遂望空拜谢,进舱酣睡一觉。
明日起身,来到庵内,将手页展开,画上一幅。你道这幅形象是怎么样的?画就一只牙床,鸳鸯帐低下,翡翠钩空悬,床下放着一对绣鞋,一双珠履,侧旁立一侍女,斜目视那帐钩摇动的模样。花春画罢,大悦道:“若非仙人吟诗指示,焉得有此妙想!只此一幅,可以包罗那九十九幅的形象了。真画工之妙笔也。”就将这四句诗题跋于后。恰好悟凡走到,问道:“花相公,这幅画可是画就了么?”花春即递与悟凡看道:“此画实有神助,你看毫不露一须襄态,而种种酥胸紧贴,三臂轻勾之状,有可以意想得之,又蕴藉,又风流,直匪夷所思!你今日带去与满小姐一观,定当欢悦非常,精神顿爽,把平日闷闷积郁的胸襟,竟一旦豁然消去。但其中美事玉成,则悟凡师是赖,小生当铭感不浅!”悟凡道:“这不消相公虑得。此画既成,管叫你鹊桥得渡,风侣成双。待我明日就去便了。”
一到明日,悟凡袖了画图出庵而去。花春在庵,只得按定心神,巴巴望那好消息到来。待至下午,见悟凡回来是汗流满额,喘气吁吁,说道:“相公缘悭,非关贫尼事也。”花春方才入耳,不觉骤然惊骇,及转念一思,倒把中肠放坦,以为此又是悟凡因我心肠太热,故将此语试我。因笑道:“师父又来笑我么?”悟凡着急说道:
“实非贫尼说谎,相公尚未知其委曲。前日满员外与小姐商议说,今岁红鸾吊照,台当见喜。适有小姐之母舅执柯,出帖于东门汪孝廉家。因欲急于见喜,昨日已经定聘缠红。翠云姐也至昨日方晓,故前日付画之时,并不道及。贫尼一闻此信,只得将此画交于翠云收好,竟自来矣。”花春听说,尚迟疑不信,及再三盘问,知是真。
只是抚膺悼叹,愤怨连声。此日心中闷闷,幸有众尼交相取乐,略减愁肠。只安心待与窦小姐谐欢一夕,且俟半月后不知悟凡有何妙计。
一日,偶然念着池娇之事,以为:伊父母虽因见喜而联姻汪姓,然池娇曾有志于丹青一事遴选才人。则前日见了我续画一幅,未必不思慕其人,而有恋恋之意。我不如使悟凡再至满家,试探池娇心迹若何。或者此中尚有回挽,也未可知。遂将此意告知悟凡。
悟凡无奈,只得又往满家。至晚回庵,笑容可掬道:“贫尼今日至满小姐卧房,见她神清气爽,粉靥微红,迥非前日卧床形景。见我进去,似有一种含羞之态。既而问此幅画是谁人所续?贫尼就以相公告之。又将相公之品格风流,少年发愤为之细道其详。她亦别无言语,不过怦怦叹息,自恨福薄缘悭而已。后又沉吟良久,衷情欲吐仍茹,贫尼亦难以进问,只得辞别出房。与安人用过午饭,忽见翠云使女潜向我说道:‘小姐后日欲到庵中来焚香了愿,令那续画的人且慢动身’。诘问其故,她说,‘小姐见了此幅画,虽然病已痊愈,然画虽在,而续画之人不得一面,又不免积思成疾。故令花相公在庵与小姐一会。则此中参权行变,或者尚有曲全之术。’我就连声称妙,应诺而来。”花春惊喜交集道:“翠云姐果有此心事,非绝望的了。但后日须要见景生情,以图佳事。”由是复心猿意马,挨过了一日。
这日在殿上等候多时,见满家小姐远远自外进来,就是前日这个老妪与那翠云使女在旁扶从。看来花容月貌,果不减于窦瑞香。及至回廊,满小姐亦斜睃风月,见了花春。然后花春避人后殿,嘱悟凡如此这般,径往悟凡卧房住下。闲坐移时,听见外边有笑语之声,知是悟凡引那池娇进房来了。见只是悟凡与使女同来,那老妪却不在内。花春趋身作揖道:“前日获睹小姐丹青妙笔,真是格精六法,派授四家,工于写照卸裳,传兴雨之神;亦既点睛启匣,恐乘风而去。唯因画幅款样,只止于九十九而缺其一,以致小姐用心太甚,而郁郁成疾。小生正欲续貂于后,以解小姐闷怀,不料措思终日,仍然搁笔。是夜实有仙人赠诗寓意,故得悟出此境。小姐莫将此幅画图等闲视之。”那池娇两颊晕红,莺声低语答道:“妾非不铭感君家厚德,但恨命薄如云,丝罗已订,此身叉不能报君矣。”花春道:“古来奇缘奇遇,亦自不少;贾氏以窥帘而再从佳偶,崔莺以待月而重缔良盟。才子佳人之事,岂仅礛谴于札法之间而被所拘束哉!愿小姐为之三思!”池娇闻言,竟默默不语。悟凡恐老婆子到来,因令花春且自出房。
花春出来,信步行至慧源房内。慧源无事,桌上放着一本《金瓶梅》在那里观玩。花春假意问道:“师父看的是什么经卷?”慧源笑道:“经卷看它则甚?贫尼看的是一部消闲趣书。”花春遂挨身坐下,同她展玩。书中露一笺纸出来,上有诗句。
花春意中以为此定是谁人相赠的情词,遂念诗句道:
其一:
想为多才误此身,红颜薄命恐非真。
如何十二峰头女,便作三千界外人。
忏悔佛前常伴佛,脱离尘境已无尘。
不须重赋风流句,日坐蒲团洒泪频。
其二:
大士坛前礼拜频,杨枝滴水属何人?
慵施脂粉愁开镜,新试袈裟不染尘。
一点法灯今日我,百年幻梦异时身。
于今已作沾泥絮,且结来生未了因。
后写“俚句感赠悟凡师。满氏池娇草”。花春道:“这两首诗原来是赠与悟凡师父的。不料池娇小姐既工于画,又善于诗。你看诗中悲感叹息,说得前因后果种种俱非,如琴娘参苏上座,言下顿开圆觉,真闺中之绝才。但以此二诗赠诸悟凡师,则未可云知己也。”顺手夹好,依旧看书。看到情浓之处,不觉淫心动荡道:“空摹其神,何如实仿其事。”慧源就起身闭上房门,拥人罗帏,风流一度。
少顷,花春出房,步至殿上,恰见悟凡送了满小姐进来。向花春云:“事已谐矣,方才翠云瞒着小姐,令我明日同你进城。我先至她家,傍晚你须在后门伺候,黄昏人静,出来引你进去,径到小姐闺中,何虑阳台路杳哉!”花春此时不禁喜形眉睫。是夜无话。
到了明日,打点去赴佳期,又自思虑到:我若与悟凡同行,则旁观不雅。若使她先到满家,我随后自进城中,则径途不熟,又不认识满家后门何在。心生一计,不如扮作尼姑模样,与悟凡同至满家,饰言归庵不及,借宿一宵,则夜间潜入绣闻,又省一番周折。设计已定。悟凡进房取衣,花春将衣衫尽解,又脱下乌靴,头上带一顶妙常新巾,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紫檀色的袈裟,腰内柬一条水墨禅裙,足上套一双四结方头僧履。众尼僧看见,俱掩口而笑。悟凡道:“如欲同去假榻,此时早了,须午后进城方好。”于是在庵耽搁许久,花春袖了一幅十美图画,遂与悟凡慢慢步出庵门。
一路行来但见人烟寥落,少有村庄,野树风飘,枝凋叶落,正是仲冬的景况。约行五六里许,已进城中,转过数条街巷,巳至满家门首。径人里边,花春举目细睁,虽不等缙绅门第,赫赫威威,而峻宇高堂,自有一种富家气象。来到后堂,与安人见札已毕,问道:“这位师父,从不曾会过,莫不是新到庵中来的么?”悟凡应道:“正是。”又问:“今日为何进城太晚?”悟凡道:“因上午在紫石街张老爷家,被夫人款住,用过午瞄,又闲谈许久,所以晚了。本欲径回庵内,因昨日小姐到庵,简慢多多,未知昨宵可安睡否?贫尼心甚牵挂,故又特进来问候。”满安人回言:“多谢。”于是遂留花春、悟凡在家下榻。
不多时,用过夜膳,已交初鼓,安人命他在小姐房外厢楼上安睡。花春闻言,喜不自胜。侍女移灯,引至楼上,悟凡自进房中,与小姐闲谈去了。花春只在厢房坐下,房内设着两只铺,铺内枕衾齐备,虽非锦缎绫罗,却也精洁可爱。少顷,悟凡进来,脱衣就寝。二人正在戏谑,见使女翠云进房,含笑丢眼举手相招。花春随了翠云步进,池娇正在床沿,罗裙已解,只穿一件杨妃色花绫小袄。大红缎裤管上,用片金镶就。纤纤玉手,正把那一丢丢红菱样的绣鞋脱下。花春看见这一种景况,不觉魂魄俱销,趋身过去。池娇定睛细认,若为错愕道:“你是何人,擅敢乔妆改扮,夤夜人我闺中!”花春双膝跪下道:“小生昨日在香莲庵中,曾与小姐会过的,难道就不相认了么?今夜万望小姐垂怜!我为了这幅面,费尽神思,实指望与小姐一谐鸾凤,讵料萍水无缘,望梅竞难止渴,小生这一点灵犀,已在小姐身上。若小姐竟弃予不顾,则无底之相思,此身不免向茫茫泉路矣,亦何忍至此乎!”那池娇听他一字一声,俱从肺腑中流出,亦觉香泪交流道:“妾非无意君家,故作此香阁态。况妾前日曾立志欲于丹青中访我佳偶,今君笔墨独灵,实妾之佳偶也。既而因美人图不能终幅,染成重症,赖君续完此幅,救妾残身,则君又妾之恩人也。但父母之命不可违,媒妁之言不可挽,即今宵不顾辱身,与君赴高唐之梦,然究不能终身奉侍箕帚,与君偕老,则一夕之欢,亦恐为君不取也。”花春道:“非也若不图终身之计,而仅贪一夕之欢,是非爱卿,直欲辱卿耳!在予亦不敢出此。正谓终身之去就,争在一夕之从违。若今夜悍然不顾,谓已订朱陈,不可再谐秦晋,则安心待嫁汪门,予与卿天南地北,终身无相见之期矣。倘今宵一渡蓝桥,则此后必千筹百画,谋一万全之计,以了终身。是终身之从,实一夕之从之有以激之也。此中委曲,小姐殆未深思尔?”
池娇闻言不语,似有允意。那翠云在旁察颜观色,竟把银灯吹灭,将房门反手拽上。于是池娇半推半就,拥人罗帏,顺手将鸳帐轻轻垂下。花春美德池娇道:
“予与卿此时,宛然与第百幅的画像无异,只少一个侍女在旁窥伺。未识几时得与卿夜夜谐欢,摹尽那九十九幅的娇态,则庶见才子佳人,偿尽风流乐事,不为域上美人所嘲笑也。”池娇亦无言相答,竟任其鸾颠风倒,雨覆云翻。正是:香喷檀口,鸡舌初含:汗湿酥胸,凤膏凝滑。涓涓露滴花心,点点红流衾底。花春款款轻轻,自有一种惜玉怜香手段。三更事罢,各自睡下。
明日清晨,直待侍女唤醒,然后披衣起来。池娇对镜,花春在旁细视,真是云髻一窝堆俏,双眉两黛横情,其貌无双,屏上相形俱欲妒;花容罕匹,镜中对影暗生怜。
池娇命使女把她平日所画的画幅,各个与花眷观看。花春一一展玩,赞羡不已。
少顷饭后,悟凡欲与花春同返庵中。池娇命翠云告禀安人道:“请悟凡师先行,这位师父还要她盘桓数日,请教她画几幅图画了。”花春听说,真感念不已。遂出房潜向悟凡道:“我虽在此耽搁,窦小姐之事,你曾说俟过月余有隙可谋,我算来其期已近,倘有所谋,即通一信于我。”悟凡道:“不必通信。你俟三日后,须到庵中,但不可贪恋于此,错过日期,则又无能为矣。”那时花春自在满府延留,逐将池娇新画之山水人物,细细将诗句题跋。到晚来,被底欢娱,自不必说。
一日,偶在绣床鸳枕边见得池娇睡鞋一双,甚觉香气扑人,尖纤可爱,因口吟律,以谑池娇云:
绣枕鸳衾分外佳,洞房窄窄睡时鞋。
可曾踏破巫山路,无复径来洛水涯。
半夜春风勾冶梦,一弯暖玉透郎怀。
暗中香气迷人醉,并蒂红莲称小娃。
池娇听咏,微笑而已。尽不琐叙。
且说三日已过,花春心中踌躇到:我今日若径回庵,则又舍不得此问欢喜;若欲不去,则悟凡又说日期不可错过。我只得且到庵中,看她作何计较?因取出美人图赠与池娇,遂欲作别归庵。池娇道:“郎君何不再住数天,遽欲别去,未知何日得再会芳容?倘君去后,家父竞选期赘婿,事将奈何?”花春道:“卿卿无虑。予此去都中,倘春闱失意,自即旋返此间,与卿图一万全良策。即幸而杏林侍宴,亦必告似出都,来此与卿了局。且莫系念卑人,致旦晚百转肠回,有伤玉体。”二人徘徊牵袂,珠泪暗流。愁不尽荒村雨露,客路辛劳;嘱不尽野店风霜,羁身爱惜。满家女子,频频执手问归期;花姓郎君,脉脉关情订后晤。这一种别离景况,就是丹青上也描写不出的。花春无奈,只在房中迟回许久,然后别了池娇,径自出来辞谢了安人,一路望香莲庵而来。
将近庵门,隐隐有鼓钟铙钹之声,暗暗奇异到:今日是什么道场?须做法事?
行至庵前,见傍岸停泊着一号大船,标竿上扬着一面姜黄旗,上写“吏部正堂”四个大字,舱内纱窗悬起,并无甚人在内。花春看见旗号,心中甚是疑惑。因一步步走进庵中,见众尼俱在殿上礼拜诵经,内中有一个年少佳人,拜伏蒲团。花眷见她穿着一身素缟,虽未觌面,已悟得此非别人,定是心上人窦瑞香。及至走近身旁一认,果然就是。暗想悟凡前日之言,原来汁出于此。见悟凡不在殿上,遂急向厨寻觅,悟凡正在里边与佛婆整理素肴。待她整备已毕,约至芸房,谓悟凡道:“她今虽在庵,但不比池娇小姐,可以鲁莽相将,进言挑动。你道计将安出?”悟凡道:“她因忏悔亡夫,在庵中礼拜《梁皇宝忏》三日,要过了三日,方回家中。只说船中安宿许多不便,留在贫尼房内下榻,晚问饮洒将她灌得沉醉,倒在卧床,然后放相公进房来,与她轻解罗裙,慢松绣带,成就鸾交。至醒后,则含花已破,难矢志于终身;玉液初尝,已迷魂于一度。瑶池冰雪,定化为巫峡雨云矣。此贫尼前日所云唯局骗一计尚可为也。”二人设计已定,专待晚间成事。
花春步出殿间,也挨在众尼内,口中任意模糊,也若诵念经典模样。这一双俏眼,注定在瑞香身上,看她形容举止,绝不类怀春之女,而丰神秀艳,自是娇媚动人。
不多时,天色已晚,殿上点起灯烛,照耀辉煌。直至法事毕,然后引小姐至芸房用斋,只有悟凡与花春在旁陪饮。悟凡满斟一杯,敬与瑞香慢慢饮下。又斟一杯过去,瑞香推谢道:“奴不会用酒,请二师父自用一杯。”被悟凡苦劝,只得又饮下去。
花春见不肯多饮,心甚着急,忽记起道人所赠之“醉心丸”,暗向身旁取出,撩人壶中,又斟过去。瑞香执意不饮,花春因力劝道:“此酒味甚温厚,不比新酿的暴烈,可以多饮儿杯。”瑞香被劝不过,勉强饮下半杯,药性顿发,醉倒于床上。两侍女也因用酒沉醉,扶她到别处安宿。花春就把房门掩上,拽起罗帏,忙与她解衣宽带,一赴阳台。
评日:谚云“不秃不毒,秃则愈毒”;又谓“尼姑是骨里蛀虫”。观于此回,益叹此二语非谬。
文有宾主,阅者须认清宾主,不可模糊浑读。回中花春是主,悟凡是宾,较如也。然观其运筹谋划,牵合成欢,皆出自悟凡,是宾也,而反若为主矣。若谩认为主,竞归罪于悟凡,而谓花春之罪恶尚可姑恕,则大失命题之意矣。孟花春,唯以“才子佳人”四字牵念于中。一遇佳人,总不肯放过,故百端求计于悟凡,而悟凡恋淫献媚,自尔尽心干办,不得而辞,可知悟凡似主仍是宾,花春似宾仍是主也。观于绣阁中言甘善诱,芸房内许毒行强,一则拆双鸳之侣,妄图调改琵琶;一则谐孤凤之欢,谩令志移松柏。天鉴非遥,即使雷霆击顶,亦不为过。阅者览此,正宜怒竖须眉,惊呼拍案。若代为花春叫快,欣欣于佳人才子,事无不谐,则此人心术,亦已不堪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