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日:
飘零个个恨无缘,默抚情怀倍黯然。
去日已欣谐白发,来时无复睹红颜。
鸾飞镜缺三秋月,凤去云遥万里天。
唯有红园屏许射,未知赤线果能牵?
话说花春既令尼僧去整理爨肴,遂住在房中,与悟凡谈不尽别后离肠。说起香莲庵改了碧梧禅院,这一座幽雅精致的好所在,可惜被和尚占住,慧源及众尼等亦渺不知去向。悟凡此际,不禁抚今迫昔,忆故旧之飘零而怆怀不已。看看日色已暮,老尼把夜肴备好,和盘托进。花春问以烹庖之何速,尼僧答道:“村店中盘飧可给,水酒堪沽,故便于备物,但恐粗粝难堪,不足以适贵人之口,祈勿见罪。”花春道:“惊动宝庵,已深歉仄,又承老师太费心,多品杂陈,甚不过意。”那尼僧放下杯箸,径自出去,只有悟凡在房陪饮。只因乡问食物,烹庖得不甚精洁,即沾来之酒,哪及得香莲庵中昧厚醇温、清香税郁的佳美?以及器皿动用物件,哪一样及得香莲庵中的萃美精致?二人感物兴怀,愁肠又触,只得将酒肴勉强用须,唤小尼进房掇去。
花春因一路而来,旅店凄凉,孤舟独宿,久旷于女色。悟凡虽然抱病,亦因自香莲庵逃避以来,巫山久隔。此日见花春在房,禁不住一腔欲火,遂把房门闭上,款赴阳台。只因悟凡病后,精力空虚,又以暑溽难禁,汗淋如雨,故未及久战,早已恹恹一息,神气俱疲。花春虽在情兴正浓,却又怜她躯微骨瘦,遂止戈矛,意欲安寝。因庵外蛙声嘈嘈振耳,直至四鼓方才睡去。
明日清晨起身,因访美念急,不敢久留,遂辞别悟凡。命她安心在此度日:“倘有飞灾,自能为汝遣救。”我一到家中之后,仍欲北上,不消数月,再过此问,定进庵与汝一会。倘有幽雅名庵,即当修书荐汝人庵。此间不可安常,只可处变,宜保恤身体为要,不必填愁积闷,徒耗精神。此二语是药石良言,须当谨记。汝已为我狼狈至此,吾乃不为携提,把前情付诸东流,天壤间断,无此薄幸人。言罢,各个涕泪。当家送出庵门。又到船中取了十锭银子,令家童送到庵中,布施装修佛像。
是日,开了船,一路往南浙而来。有事则提,无事则缺。在路行程,无甚耽搁,心中暗暗疑虑到:不要广陵西河之美人,亦有变端?儿如花正妍而雨打,月方皎而云遮,空令我作了一场春梦?又转念到:天下事,亦断不至此。岂有风波陡起如四美者?若彼美而亦有变故,岂真彼苍不欲留一佳人以配我花春乎?纵天下之事故不尽可凭,而吾生之缘姻岂无足信?则亦唯信诸佳人之必配才子,才子之必得佳人耳。花春在路,时以此念存于胸中,故反把疑虑之一心,尽皆抛去。
不一日,到了广陵,仍寻到逢家寓处,将行李运上安放,向店主人道:“逄老爹,你可认识小生否?”店主人定睛细视道:“确是有须面善,却一时记认不出。”花春道:“小生嘉禾人,去岁秋间在你宝店中耽搁多天,承蒙厚情,曾在里边这一间精洁坐室中下榻的。”那主人省着道:“是了!莫非进都会试的花相公么?”花春点酋称是。店主人道:“吾们做了这须贱业,招接商客甚多,记性却又不好。去岁与花大爷盘桓数日,竟一时认识不出,殊觉可笑。”花春道:“我此番到来,虽耽搁不久,却因僻性好静,仍欲暂借内室,约住数天,未识还肯容纳否?”主人道:“花大爷既爱僻静,这又何妨!”就命家童把行李搬进,店主引前,同花春径人内室。略谈几句,店主因有冗忙,遂自出去。
花春坐下未几,觉有一种清香之气,扑鼻吹来。因向庭心一望,见那边有数盆白芙蕖,盈盈绿水盛着,开得鲜艳异常,甚觉可爱。静坐窗沿,只是对荷赏玩。不知花春之意,一半是看荷,一半实注目在那旁楼上,急欲得凌霄一晤,以慰半载离愁。
心中想到:以吾之品望,俯就彼之门楣,自尔一说即成,不比得别处之艰难委曲。但与她一别经年,实欲一睹玉容为快。你看庭中绿荷盛放,正宜轻摇纨扇,倚楼赏鉴清芬,为甚闲窗寂寂,空有妒玉人之莲花,而无赏莲花之玉人?心殊恋恋,意者暑溽难禁,玉人恤体,闲睡罗帏,故未得临窗眺望。移时晚风徐拂,荷净生香,于寂寞黄昏之后,未必不纳凉倚槛,爱扑流萤,则月明人静,正可与玉人一诉离怀,慢伸别款。
既至此间,亦何虑天涯咫尺哉。因闲坐无卿,集唐句咏《白莲》四绝,诗曰:
其一:
靓妆才罢粉痕新,留着双眉待画人。
入夜便宜明月满,珍珠帘外净无尘。
其二:
娉婷仙子曳霓裳,懒对菱花晕晓妆。
白玉帐寒鸳梦绝,暖风送过一团香。
其三:
珠箔银屏迤逦开,莲花为貌玉为腮。
水晶帘外微风起,疑是嫦娥月里栽。
其四:
荚蓉面上粉犹残,半是羞人半忍寒。
今日分明花里见,晓妆初罢倚栏杆。
少顷,用过夜餐,候至更初月上,唯是静倚栏杆,专望那旁有须影响。岂知风弄竹声疑佩响,月移花影似人来,梦想空思,竟做了待月西厢的君瑞,寸尘更深,而玉人究杳乎莫接。心中疑虑到:莫非此女守志不坚,谨遵父母之命,竟另订丝萝,已为鹊巢之处乎?然以去年临别时,订约谆谆,誓同生死,谅不菲情至此!况彼不过一平户女,岂有豪门巨族,愿缔朱陈?所来聘纳者,亦不过庸夫俗子,焉能人凌霄之目,甘背旧约而适身于彼?此亦可为凌霄信也。想必因偶有微恙,静卧绣床,否则因有事故,往眷族中去了,亦未可知。吾明日往梅婆处,探问濮小姐消息。只要乘问一探其故,彼自然深悉。想念许久,只得步进里边,将窗掩上,闷闷地睡了。正是:
浇愁须得酒千觞,玉漏沉沉夜未央。
月影栏杆人不见,隔帘风逗菱荷香。
花春睡到次日,绝早起身,家童唤起,命催店家早备晨餐。未几,用过饭,出了店门,一径往梅柳巷梅婆家中来。到了门首,一扇篱门,却是虚掩在上。花春举手推开,径往里边进去,叫道:“梅妈妈可在家么?”只听得娇声滴滴应道:“母亲方才出门去了。有甚言语,待家母回来通达便了。”花春道:“我有紧要言语,要与梅妈妈而讲。”正说之间,见里边门首有人一影,正待细瞧,即不见了。花春也不放在心上。未几,见门内步出一美人,虽无倾城之色,而丰姿袅娜,甚觉可人。纤纤玉手,持了一盏香茗,轻启朱唇地叫道:“相公请茶。”花春不待其放下,就举手接过道:
“轻造贵府,已属不当,何以又劳姐姐费心。”那人道:“相公之言,何过谦若此。这粗茶是极便的。请问相公尊姓高名,府居何处?”花春道:“小生浙江嘉禾人,姓花字盒谷。去岁秋间,曾到你府上的。”那女子道:“莫非就是进都赴试的花相公,假装了……”那女子说出“假装”二字,遂顿住了口。花春见说,已明晓其故,遂言道:
“小娘子有话何妨明说,奚必欲吐仍茹。”那女子微笑道:“假装女子混入梨园者,莫非即是相公么?”花春笑而不答。那女子道:“自相公去后,累家母受尽许多惶悚。濮老爷竟不准交还身价,要家母追寻原人,屡欲加罪。幸赖夫人、小姐力劝,得保平安。”
花春闻言,殊为抱歉一番。问以梅妈妈出去几时才得回来,那女子道:“家母出门,归期不可预定。大约早则午刻即归,迟则晚间方至。”花春听说梅妈未归,不耐静等。见那女子殷勤献媚,眼角传情,甚有顾盼之意,遂思趁伊母不在,欲与神女一会阳台。因以语言挑引,渐渐近身相谑,引得那女子欲允含羞,欲推难忍,只得出外将门闭上,与花春移步进房,遂兴云雨。
事犹未毕,只听得外面叩门急急,却即是梅婆声唤开门。那女子惊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忙叫花春躲人床底。花春道:“姐姐不必吊胆,你且去开门,吾自有藏躲。”就尔步出庭内,见旁侧有一座围墙,甚是低矮,即纵身一跳,跨上墙头。往外望下,是一片小小空场,并无行人来往,遂将身纵下,往东而步转了一个弯,兜出来,即是巷中,仍望梅婆家内进来。见梅婆正在外面,二人相见,叙了几句套谈,花春急问:“濮紫荆消息如何?”梅婆见问,先将去岁累及受罪之事,皱眉蹙额地说了一遍,然后道:“相公,此番真来得不凑巧。若早来一月,尚可得濮小姐一面。”花春见说,已知或嫁或死,又是事变莫测,遂急问道:“妈妈,何出此言?”梅婆道:“前月濮大爷忽调了广西桂林府,已挈家眷荣任去了。那日,小姐无奈,特传我至彼,悄然将书一函寄吾,嘱吾谨谨收藏:有日花相公到来,即付与拆览。”花春知濮太尊迁任之期只隔得月余,深悔出京不早,以致遭此磨折。然思紫荆虽已不在,广陵未能晤面,而路途旷隔,此中尚有挽回,究不比四美之茫茫泉逝。死者不可以复生,讵以道阻且长,旧盟难践,而谓玉人不可复得哉?
那梅婆急忙向内,将书取出,双手递于花春。花春接过拆看细览,只见上写着一片蝇头小楷。其书云:
自与君别后,灯暗窗孤,寂寞三更谁伴,帘垂小院凄清。午夜无聊,玉笛懒听。肠断芭蕉暮雨,金针倦绣;情牵杨柳春风,曲院花飞。常牵别恨平山,春尽不见归槎。盼征人兮未至,翠黛不描;嗟薄命兮堪怜,红颜渐损。前日翻阅报录,知君以多才遭屈,必尔旋返广陵;乃红闺吩断,竟不见倩冰至署,以订丝萝。讵抛球射雀,别缔新俦;月下花前,顿忘旧约乎?谅尔多情,决不蹈此。后又阅见武殿试报录,君以文坛选士,改为武帏雄才,不胜惊疑,实深欣慕。所可羡者,上苑攀花笔彩,焕凤池星斗;曲江开宴剑光,冲麟闻风云。窃谓君占鳌头,必尔书来雁足矣。不谓好事多磨,机缘又阻。兹因家父迁任广西,挈家远适,暗泪偷垂,柔肠寸断,恨不能迟留待约,再逢前度刘邮;唯是魂梦相牵,空忆窥帘司马。想此去桨冲断岸,不堪旅梦之惊;帆锁横塘,洒尽离人之泪。更有伤者,不忍言焉。君倘不忘厚誓,念故情,不以地角天涯之远隔,等诸桃花流水之无情。庶得了相思于锦帐,赤线来牵;慰夙愿于蓝桥,白头无叹。尔情实靡,涯言难尽,特此草达,聊表微忱。
花春看罢,见书中文情斐叠,词意悭怆,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者然,亦不禁悲感无已,遂将书藏好。
梅婆问道:“相公的寓所仍在吾逢家姨夫店中么?”花春告以正是,因即随机问道:“吾去年见一位年轻绝美的娇娥,想一定是令姨甥女了。要恳妈妈作一月老之任,未审可否?”梅婆道:“相公既有此心,何不去岁早叫老身一说!逢家凌霄甥女,其姿容实与濮小姐不相低昂。老身去秋不敢与相公作合者,实以相公志在择配。彼之门楣,岂敢仰攀贵胄?乃至今日始请老身执柯,又无能为矣!前日有一个姑苏大富翁,在维扬贩兑珠宝,竟出了一千聘金娶去,就是老身干办的。”花春听说,恼得半晌忘言。然后心灰意懒,问道:“你家甥女难道竟肯允从,随那人去作妾么?”
梅婆道:“父母作了主,焉有不允之理?”
那时遂别了梅婆,闷闷回寓。广陵的平山塘、琼花台、二十四桥、五云多处许多佳景,亦无心去观玩,唯闷坐在寓。然在京未一载,而所约之美人,尽弄得七零八落,死者死,离者离,嫁者嫁,有如许光景!想到此际,把从前一片热肠,弄得冰消瓦解,竟欲一径归家,连西河一美,亦以为定有变端,而不必再去访矣。然仔细寻思,则又不忍舍弃。倘日葵安然无恙,在彼盼望,我既回故土,不之彼一会,斯真负心人矣。他日悔恨,又当何如哉?遂连夜起程,向杭城进发。
是日到了城中,将船泊住,命家童在船看守,独自一人飘然向红园而来。一路盘旋曲折,到了红家门首,见园门虚掩,遂推进里边,慢慢步入。那管园的家人,向花春定睛细认了许久,吃惊问道:“你莫非去秋在此寓考的花老爷么?”花春暗暗奇异:他为甚知我武帏中捷,如此相称?遂应道:“正是。”那家人道:“闻得花老爷到京弃文改武,得占鳘头,钦赐游宫三日,又游街三日,万岁倍加宠赐,为何不在京伴驾,却有余闲至此?”花春道:“我因有一桩正事未完,故暂告假出京。今事已于办+特到西河避暑,故乘闲来此,想池中荷花早已开得极盛的了?”家人答道:“绿荷正在晚放,花老爷来得有兴,待老奴察过家爷,出园款接。花老爷请亭中少坐。”花春急拽住道:“我与你家老爷素不相识,何劳款接?我不过因去年在此观玩,见园中景色不减西河,故乘闲到此一玩。若去惊动主人,反多不便。”家人道:“花老爷你且坐了,待老奴细禀。花爷去秋与柳相公同寓在此,家爷通往汉口去了。回来时,花爷已高中还乡。彼时却不问及,忽于方才夏初,唤老奴进去,问及去秋花爷作寓园中之事有否?老奴遂以实告之家爷。不知因着何事,知花爷不久必到此间,就吩咐老奴谨谨留意:若见花爷到来,必须通报,好待家爷出园迎接。后又闻说花爷改人武闱,题名金榜,老奴想花爷焉得有余闲至此,不料今日果见驾临,老奴焉敢不遵主爷?”
花春听了这番言语,甚觉不解其故,呆思半晌到:莫非去秋与日葵订约终身一事,红老已悉其情?今岁又闻予钦赐宠荣,甚是歆羡,愿面许秦晋之谐,因先结主宾之好。再至此间之说,想小姐曾坦怀以告,谓我中与不中,必遂急出京来此,情冰求帖乎!心中猜疑未定,只见主人已经远远行来,甚有注目之意。遂趋步上前作揖道:“晚生轻造名园,尚未请谒,反蒙红老先生过爱,惶愧极矣。”红御史道:“去岁秋试之期,花兄在敝园草榻,弟因有事往汉口羁留,失于瞻仰。春间,偶于绿荫轩前闲步,见壁上题吟,真是清新俊逸,庾鲍风流,谅是我兄佳构。而细玩其中词意,觉含滥几许,不愧风流笔墨。因想吾兄青春年少,谅多正事未完,不免告假辞朝荣归故里,则荒园虽陋,或者得再邀兄之顾盼,也未可知。因命管家留心伺候,若见花兄到此,令他速来禀报,使弟得稍为款洽,以尽地主之诚。”花春谨稽不敢。
那红御史遂携了花春的手,步人碧澜轩来。见轩外四周,俱密树垂杨,遮荫得行,天赤日午也不知。轩后芙蕖盛放,觉得丝卷柳条,微风乍起,珠跳荷叶。宿露初收,满座水光影摇;花鸟绕亭,波色倒映楼台。斜铺翡翠之茵,草头凝碧;平泻琉璃之镜,水面横清。彩鸳静占银塘,乳燕凉飞玉宇。凭栏人影下池间,隔岸禽声闻席上。凉台无六月,藤荫蔽座生寒;钓石有双溪,苔色侵阶弥绿。直把暑溽炎炎,一时消尽。少顷,酒肴俱设,对酌谈心,问及花春秋试争元,为甚春闱就武?花春即以在路耽搁误期,改试之事,细讲始末。红御史盛赞道:“花兄削彦士于文坛,又压英材于武艺,四库五车,必逢源于左右;六韬三略,定熟悉于胸怀。古来元杜逞风流,直可与之争座;孙吴具将略,岂屑与之比肩哉!兄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朝廷拔此粱栋,实国运文明之有庆,而我辈得亲丰范,犹相见之恨晚矣。”花春道:“晚生得第,实侥幸于万一,而中途迁就,皆赖诸大臣鼎力,以叨圣朝培植之恩。今蒙老伯一过,使晚生当之愈愧矣。”
花春以红御史始见之时,注目良久,而此际谆谆赞美,虽在酌饮交谈,观其容颜词气,似胸中有一桩疑难心事,辗转不宁之意,见此形情,惹得满腔疑虑,又不便进言相问。二人各有心事,酒也饮得无须豪兴。对酌移时,红御史道:“花兄多少贵庚?”花春道:“晚生已虚度二九。”红御史又问道:“际此妙龄,想已咏河洲之句矣!”
花春闻话,知其语有由来,因已对以尚夫不室。红御史道:“琴瑟虽未调,丝萝谅已结。”花春道:“今瞻仰于泰山北斗之旁,鄙亵私衷,本不敢上渎。乃蒙下问,讵敢讳言。因晚生僻性,索谓夫妇之配,称之日偶,是必其性情品格,不相悬绝,始足当偶之名。不然,偶之实已无,尚何有偶之恩、偶之情,并偶之乐也哉?晚生宁终身无偶,而不可一日误偶。故蹉跎至今,尚未有聘。”红御史道:“据花兄立志如此,弟有鄙悃未敢谩渎矣。”花春道:“老先生有言提耳,晚生敢不谨领?何容深讳。”红御史道:“弟年逾五旬,并无嗣息,只生一女,闺字日葵,因执性颇类花兄,故屡屡拒聘不纳,尚在待字。兄既鼓琴未咏,窃愿以小女侍兄箕帚,未识以为何如?”花春道:“令爱淑女,宜配君子。恐晚生福薄,未改僭攀。但既蒙老大人过爱,许订朱陈,只得愧承台教。”红御史道:“既如此,且俟秋凉后,遣冰择日以完花烛。”花春重起身纳拜,即为翁婿之称。二人引觞更酌,兴复不浅。
少顷饮毕,家童将残肴抬去。红御史起身向花春道:“本欲款陪贤婿,细谈衷曲,因值小干尚未办理,请贤婿且在轩中略坐,吾去去即来。”花春道:“既为翁婿,情同父子。岳父大人有事,即请尊便,何容以客之待小婿哉?”红御史遂嘱咐家人,于薰风楼下整备帐铺枕簟等物,务须精洁,好待花姑爷晚问安宿。家人应诺,红御史自别了。花春进内去了。
花春独坐在轩中,暗暗欣喜到:吾犹幸来此践约,不因诸美之变而灰心。若不然,则此间一段良缘,已是当面错过,空令日葵小姐眼穿肠断,叹予负盟矣。今妙在红老口中觌面相允,既无翻改,又省却许多周折。但思佳婿不易得,正宜喜溢须眉,欢形面目,为甚于许亲之前,若有满腹疑愁,甚不惬意者然,此何以故?岂疑吾黄甲登科,已有贵胄联姻,故觉难予启口耶?谅亦不为此。
想了半响,步出轩外,见柳荫之下,有块太湖石胖,插一渔竿在上。花春问家童:“谁人在此下钓?”家童答道:“这是家爷闲暇之时,常坐此间垂钓纳凉,故有这渔竿插此。”花春想到:乘船下钓,虽云野老,高风荷沼垂钓,亦是幽人韵事。遂命家童联须鱼饵,系在钩上。才垂得下去,就有鱼上钩来吞了。连忙把钓钩拽起,只见一尾金色鲤鱼跳了几跳,竟脱却钩儿去了,花春惊讶道:“这又奇了。那鱼儿既吞下钓饵,为何垂丝又不断,竟脱去了?”只得又装饵下钩,讵知钓了半响,竟无一尾上钩。
看看日色沉西,遂将鱼竿插下,步出回廊,望园中闲眺一回。早有家童前来,邀请于蘸风楼下饮用夜膳。用毕后,洗过了浴,唯是轻摇羽扇,斜倚在石栏杆上纳凉,暗想日葵小姐此时,也在那里受凉未睡。不禁把此情此景,细细摹拟,口占一律道:
兰汤浴罢卸轻衫,鬓乱钗横汗未干。
微有风时阶下立,断无人处眼中看。
一帘竹影消残暑,半夜槐阴锁翠寒。
怪底侍儿频唤睡,几回欲卧又凭栏。
吟罢,回身命家童自去安睡,遂于炉中点起一枝安息沉香,起帏就枕。
不知醒后作何情状?
评日:此回文字,乃是接写前篇,不过把去秋订约之诸美人,尽归诸珠沉玉化而已。而其间,或因事败亡身,或困守约殒命,或因迫父命从人,或因随调任远适,写来错落参差,奇变不测,使花春一路访来,啼啼泣泣,如梦如痴。所约诸美,而并无一践约完盟者,才子佳人之论,局中人其尚有说乎!
回中连接见三封书札,自是判然三样:窦瑞香致于悟凡之书,乃花春借览耳;满池娇怨词三十首,自悲死别而难言同穴;濮紫荆情札一函,乃怨生离而尚念同衾,故绝不见其犯也。
作者醒世大意,前回评中已悉悉详著,故兹不复赘。
遂后红园一访,红御史竟殷勤相款,面订日葵之姻,是作者之笔,故意屈曲处也。
文章能莆疑为妙。红御使于接见花春时之形容举止,几如神龙在云,首尾隐跃,令人莫可窥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