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
得趣临河水,长歌赋考盘。
放形林麓外,天地自为宽。
其二:
何事居泉石,长安路已遥。
好将王佐业,经济问渔樵。
其三:
饮酒学陶潜,归来三径闲。
醉乡无限乐,不晓换江山。
其四:
蹈海称高士,居山亦隐沦。
桃花开遍未,住久不知秦。
人生在世,出处大节,最要分明。出者忠孝显扬,功名表著;处者节廉清白,河水盟心,乃为丈夫之行。
世上又多有一种托意逃荣,比求进之心更切。昔人所以有北山移文之诮,终南捷径之讥也。出也不成个出,处也不成个处,进退两负,贻笑后人。
总是那甘心石隐,避俗耽空,原是一个最难之事。眼看着繁华富贵,美色黄金,安得不爱。
一旦顾了那君父大伦上,就弃了荣禄,清洁盟心,终身享着清虚寂寞,与麋鹿为群,与木石为伴,你道千古而下,有得几个隐君子哩。
如今却说那陶潜,字渊明,原是陶侃之后,别号五柳先生。当晋末解组归,三径荒芜,力耕自赡,衣不谋寒暑,屋不蔽风雨。先生挈妻子处之,悠然自得。
性嗜酒,家贫无以给。每兴至,爱采菊盈把。俄有白衣人王弘,持酒至。遂开樽对酌至醉,白衣人亦酩酊而去。
时以诗自娱,有“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之句,旋有“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之咏。
其时有个宰相,姓陈,名荃,乃是战国陈仲子之后也。一日偶见渊明诗,尝叹道:“渊明一贫至此哉,非我不能富贵他。”
乃命驾至郊外,来谒先生之庐。渊明出迎,捉襟长褂,分宾主坐定。命童子采菊英,掇松实,煮香茗而进之。
陈荃道:“某先始祖清修苦行,表表人间,终穷且饿,不能自立。祖妣君辟垆勤苦,朝夕不谋。舍甘茹蘖,弃逸就劳,一生已矣。今及子若孙,几不克振。数世至余,乃翻然改行,悔先始祖之迂远,不近人情。人喜的是富贵,他偏要让齐国;人喜的是功名,他偏要居于陵;人喜的是饮食,他偏要吐鹅咽李。自我观之,何苦如此!我如今专会逢迎上官,要结内相,贪财慕禄,乃得到今日地位。你看我圆转成名,含糊作相,朱履三千,金钗十二,好不炫耀也,好不富贵也。新主上重加赉予,赠某始祖以大谦候爵,子孙食邑万户。今子耻以五斗折腰,赋归去来辞,挈妻子而隐,又何迂也!余见子诗,特过相访。若能从我同游,当世必然成子功名,许你富贵反掌间耳。”
渊明谦逊答道:“某虽不才,颇有自得之处。且某之自处,与公祖异。某性耽山水,酷爱琴书,等富贵如浮云,视功名于流水。一觞一咏,何乐何忧!兴废存亡,付之一瞬,丰歉得失,瞠乎若忘。贫虽居六极之一,而闲实为生平之安。山蔬水藻,菊臭松姿,某自乐此,他非所知。”
陈荃见其志已决,遂作别而去。渊明亦毫不为意,歌咏自得,如与尘世,膜不相关。
居十余年,一日见春光明媚,桃柳争妍,乃携妻子,闲游诸山。至一河曲,流水一湾,清澈如镜,惜不得驾舟一泛。
徘徊久之。忽闻咿呀声,自芦苇中出。遂候之登舟远驾。
始而流泉一掬,仅可容舟,继而浩淼沧波,一碧万顷。日晡月升者数昼夜。渊明与渔人问答,老妻与稚子游观,山水有缘,寝食都废。
穷尽水际,便得一山,渔人道:“可以登矣。”渊明遂与妻子舍舟登岸,渔人鼓棹而去。
渊明转入山弯,忽见一洞,洞内外植桃盈千。时方仲春,桃花正当盛开。渊明喜不自胜,乃作饮酒诗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趣,欲辩已忘言。
渊明游玩挑花深处,题诗已毕,正欲人洞遍玩,忽闻仙乐声喧,自天而下。仰见仙童玉女,焚香执幡前导,后有一仙女,乘云御风而来。
自称九天玄女娘娘,奉上帝敕命,诏渊明及妻孥道:“晋处士陶潜并妻若子人洞接诏。”潜等惊怖,俯首进洞。
见人物熙攘,屋宇辉煌,别是一天世界。俄有青衣数十人,捧卷案、袍服迎候。
见渊明至,成跪接,请更衣冠。
迎至一殿,殿高数十仞,晕飞画凤,绝非人间所有。渊明亦奠知所之。但从青衣人至殿下,仰见殿上摆列香案。
青衣人禀道:“此当俯伏接旨。”渊明乃令妻子俱伏地。玉女乃开诏宣读,诏曰:
朕维仙凡霄壤,廉佞雌雄,特设桃源,渡凡夫之捷径;弘施宝筏,作廉士之津梁。兹尔晋处土陶潜,独清独醒,不甘心事二君,一食一瓢,自愧身糜五斗。廉介清风,忠贞皎日。敕为桃源洞主。尔妻姜氏,食勤作苦,相夫子以正家,乐道安贫;效唱随而靖节,齐眉佳偶。接舆同调,敕为桃源洞君。受事之后,恪恭厥职。花落花开,变尽世人面孔;水流水止,涤清大众心苗。毋使怠荒,自贻陨越。慎之、慎之。故敕。
渊明叩头高呼谢恩,接诏毕,送娘娘归天。令妻子进殿后,自乃升殿入座。但见:
桃之天天,其叶蓁蓁,孰谓求之则得;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敢云得志勿为。烈烈纠纠,摆两行金瓜武士;齐齐整整,列数队青衣隶人。左边有洗心房、涤虑房、脱胎换骨房,异人间兵刑户礼;右边有仙酒库、名泉库、奇花瑞草库,非寰中货帛金钱。碧波千里,同山水而隔尘氛;白日中天,共升恒而销俗气。真个是:仙源有景谁能到,世上谁人是隐仙。
却说渊明登殿,诸役叩头礼毕。有吏胥捧上桃源公案一宗,禀道:“本洞开辟,自无怀氏、葛天氏,各千余年。接管有巢父、许由,历数千年:有伯夷、叔齐,又数百年;有长沮等,前又数十年;有黔娄、原宪,以主洞事,又百十年,遂之屈原。以上诸仙,今俱升擢天曹。”
又一吏查遍桃源地土户口册,计百万三千六百里;户口一千五百万。岁供仙酒名泉,奇花瑞草,取之不禁,用之不竭。洞中居民,从无怀、葛天时来者,皆草衣,木食;从巢、许时来者,俱半业渔樵,夷、齐时来者,更廓首阳左右居民,亘百余里。后又有闻风而来者,植灵草奇葩以为食;沮溺时,民来无几,俱业耕;娄、宪时,民来寥寥,多业儒;屈原时民稍有术数气习;然来时俱在洞内洗心涤肤,脱胎换骨,扫尽尘累。齐称廉民,外有一人,名陈仲子者,自战国时,匍匐携妻而来。其时屈洞主恶其避兄离母,夷弃人道,斥之洞外。其族虽繁,不入本洞户口,见居源之下流,耕食凿饮,自以为是,经今数百年。
渊明闻之,惊讶道:“何物小于,敢污吾仙境,速召其族俱来。”须臾隶人拘至殿下。
洞主喝道:“汝乃矫廉灭伦之辈,见弃于盂夫子,不思改过从善,习父子兄弟之常!何乃遁居于此?此地乃清风高节之乡,长生不灭之境,岂尔所居?今尔族已繁,流风将炽,终恐为世之大患。且汝子孙名荃者,奸邪害国,靦颜人世,汝因孙显,冒食大廉侯爵,举世颂尔为廉士。人道几论于禽兽,皆由尔矫伪王风所化,非族灭尔类,不足以绝其教。”
仲子诉道:“某齐人,本廉士也。盂夫子不察,称日恶能廉,某遂忿而问津于此。迩来数百有余年矣。初来时,洞主系盂氏之党,不理是非,摈诸洞外,因居源之左侧;后来屈原洞主,乃楚人,不识齐二士,亦不容人洞,然尤得居源左,自成一家。今嗣主何遂至族灭我?我罪殆不至此。若以廉士而受族诛,举世贪污者将何如?”
洞主喝道:“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今汝离母避兄,无亲戚君臣上下之分,单单恋着你一个妻子,同去辟麻,这个叫做廉么?若是这等为廉,世上不敬母亲、弟兄,不顾君臣上下,只去恋着妻子的,却道多得紧哩。一个人既然没了人伦,件件都不见得好了。据我看汝做作,只好当得个蛐蛐儿,不然也象得个蛴螬虫儿罢了,如何冒认个廉?岂有没人伦的虫类,而可以为廉哉!以尔之行,是谓矫廉;矫廉之弊,其毒最大,似是而非,罪浮于真。”乃执笔作判。判曰:
齐陈仲子者,矫廉千誉,欺世盗名。行灭人伦,罔识君亲之大;蛴螬虫类,宁知孝悌之常。赖半李之余生,越趄仙境;偕辟垆之佳配,遗弃于陵。
离母避兄,肺肠殊难洗涤;目盲耳眩,酒泉岂识仙名。郑声乱雅,紫色夺朱。天谴在所必加,吾刑尔当族之。
判毕,喝令武士押出陈氏之族,尽行诛戮。
其时陈氏之党几无噍类,世界亦为澄清,成识亲戚、君臣、上下之伦,不致为矫廉之说所误。
于是洞主快然,日与洞君酌酒赋诗,无为而治。人间仰先生之风者,靡不顽廉懦立。
上帝嘉之,每欲升擢,只因代任者甚难,至今仍以先生主其事。先生复于源之东西,开拓数千里,以俟后之问津者。
诗曰:
清流入耳思高枕,远岫当窗眼倍青。
已识桃源问津少,达生今且醉刘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