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准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教我些子疏狂,百年内、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阴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词,乃古人所作。细恩作词之意,亦非无故。难道是勉强之言,真个不思名利,倒要求闲么?其中却有深意,也不好向人解说,要人人自己去思量。
但只今听小子说个故事,就只当解说他一般。昔时有个权相,在生时权倾人主,位冠百僚,顺他者生,逆他者死。金银山积,美女千人,富贵已极。
到临死时,想着生前许多事业,看了美妾家资,心下已明,眼中流泪,倒番转身来,朝着里床,叹口气道:“一场扯淡,噫!”
这场扯淡谁能识,不到黄河死不知。
说话的说这故事,也道生前扯淡罢了。还有那死后为非的,就是那《昙花记》上,说卢杞之后还多卢杞哩。
如今才说那宋高宗南渡来的时节,建都临安,就是如今浙江杭州府钱塘县,城西有个西湖。怎见得西湖风景?当时有个口号:
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问有此湖。
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自少工夫。
相传此诗是出一个高丽国来的禅僧所作。其余的名人题咏甚多,俱载《西湖志》上,不能尽述。
却说西湖有个里六桥,外六桥,十里苏堤,南北二峰,名园画舫,杨柳桃花。
春三二月,佳人才子,宝马香车,载酒携朋,赋诗饮酒,堤桥之上,走马飞仙,酒楼弦管。夏时有十里荷花,八九月有三秋桂子,冬天有残雪霜林。真个是日费斗金,四时玩赏。只是如今回想风流,不堪重忆。有诗叹曰:
西湖犹是旧西湖,强半游人履齿疏。
乘兴偶来寻乐地,隔廉何处旧当垆。
闲话休提。单表北山之麓,栖霞岭下,有宋武穆王坟庙。武林一个士子,姓倪名宾,读书其侧。慕王之忠,时过而谒焉。
仰见泥范武穆,铁铸桧、禹,叹道:“公道在人。人之欲不朽奸邪,甚于存忠贞也。”
拜谒坟庙毕,以扇戏击二奸道:“老奸老奸!宋何负汝?而汝必欲亡宋,王何负汝?而汝必欲殒王!从古奸邪,未有若汝之不朽者矣!”
众多游人闻之,成鼓掌大笑。争取砖石瓦砾掷其头面身臂而去。
是夜阴雨霏霏,冷风飒飒。铁桧忽眼中流泪,作声呼万俟高曰:“宋将亡,王将殒,天生我与汝,贵居高位,生杀自由。只图目前快意,哪知身后遂有许多议论,无端铸形于此。日间被倪生之辱,诸人之挞,实所不甘。倘为土木装成,不几粉身碎骨矣。今虽屡遭毒殴,尤幸留此完躯。不若及早弃此顽铁,跳出灵魂,无待世人碎铁敲金,那时躯壳不全,魂魄无依,悔之晚矣。况今天下方乱,我辈有权。王綦无灵,必不拘追。”
万侯高应声答道:“我亦久欲出世,今其时矣。但昔与子为人在阳,今为鬼当在阴。阴司十殿阎君甚明,谅不能往。我闻得地藏王,他居在十王之上,慈悯为心,不忍赌地狱中事,时时闭目,岁只一开,开只一日。我与你得做他判官,可以阴弄地府之权,变化天下人耳目,仍令王辈贼身,我辈善忠。日间倪生辱吾,吾与你先取了他魂而去,以泄吾忿。”秦桧应声道:“好。”
二鬼遁出灵魂,离了王坟,竟赴倪生书馆。时方三鼓,尚见灯影辉煌,书声嘹亮。
二鬼正待向前,忽见半空中闪出一位金甲神人,暗中拦住,喝道:“何处鬼魂,敢来相犯!”
桧、高大吃一惊,慌忙跪下告道:“二鬼系武穆王坟铁铸秦桧、万俟高也。日间被此生戏辱不忿,意图报复。有犯尊神,伏乞饶恕。”
金甲神喝道:“二鬼速退,不得无礼!此生他日贵显,非汝辈所能侵犯!”
桧、岛喏喏连声,谢罪而去。阴风飘荡,竟往地府。探得地藏王菩萨慈悲恻隐,闭目凝心,一切生杀予夺、善善恶恶之事,皆听于判官决断。
其时左判为曹瞒,右判王安石,历任俱满,仍得复生凡世。菩萨正在敕令,举所知以自代。
桧、高大喜,思欲钻刺,非钱不行。二鬼商议无策。桧思良久道:“某向年害岳家父子之后,日夜不安。曾设天罗大醮,延僧请道,超度忠魂,烧过金银冥资一千万。谁知岳氏父子死而为神,又道是仇家贿赂,分毫不用,尽弃之破钱山下。他鬼见之,亦鄙为贪污之物,咸不肯要。吾与你进之曹王二判,求以为代,岂不美哉。”
高大喜,遂与桧同作书,致二判曰:
宋丞相秦桧、御史大夫万俟高,致书于地藏王府左判曹公、右判王公曰:用人之道,以同类为相亲。庶前后一心,首尾不紊。恭闻二公荣任及瓜,深以为贺。桧、高从栖霞而来,相去万余里,所遇牛头、马面、鬼使、夜叉,咸颂二公,口碑载道。桧等不忝,妄冀续貂。倘蒙荐拔,载德靡涯矣!
菲贡置资千万,聊以侑柬。统惟茹鉴,曷任瞻驰。
写毕,挽鬼使呈送二判。二判接书观看,大喜得人,又得许多财物,随裁书回答。书曰:
地藏王府左判曹瞒、右判王安石,复书于宋丞相秦公、御史大夫万俟公曰:久仰高风,识荆无路;福星惠临,有失倒屣。不佞叨任及瓜,日在觅知己以自代。若得二公任事,有借于包荒者多矣!即当择期候代。辱惠多仪,附此申谢。不宣。
曹王将书命鬼使复上桧高。桧高得书大喜,重赏鬼使而去,准备候代。
且说曹操、王安石,登时便举秦桧为左判,万俟高为右判,奏上地藏王菩萨。菩萨未及生日,尚未开目,便令交代任事。
曹、王随差鬼使各役,迎接桧、高到殿,逐一交代已毕。二判自赴轮回殿转生。
桧、高朝王莅任,点看案卷,专掌人间死生祸福,二判喜不自胜。且在地府弄权,雌黄忠佞,变幻贤愚。查看生前党伴,凡如孙近、王伦辈,一切放出,令其扰乱乾坤,毒害忠良,为我辈生色。
谅倪宾虽贵,终不出我辈之手。遂将祸福簿上,翻看倪宾等一班名下,尽行改注水火刀剑,凶伤恶死等项,不提。
且说其时正当南宋之末,天下纷纷,贾似道专国柄,奸佞比肩。幸有倪宾已登黄甲,入阁为相,正色立朝,弹劾奸邪,无所顾忌。
每忿似道巨奸蠹国,边境日危,不忍坐视,乃先期赴岳王祠拜祷告道:“倪宾读圣贤书,惟以忠义为本。近见奸邪贾似道当权,牵引匪类,国事危如累卵。某愿上书乞除奸党,伏祈神佑,保护本朝。倘不幸而天颜震怒,某之魂魄,得与神相依,死无恨矣。”
祝毕出庙。次早,随具疏入奏。疏曰:
臣倪宾上言:国家之事,败坏极矣!相臣贾似道,借口伊、周,效尤操莽,贿赂公行,败亡隐讳,天下安危,人主不知。社攫利害,群臣不知。军前胜负,列阃不知。近者樊城失守,襄阳继陷,江南江北之险,拱手既去。
而天下之势,十尽八九。人所谓平章军国者,日与奸党笑傲湖山,日与群妾踞斗蟋蟀。天下其忿,以为不斩似道,患未平也。愿奋朝纲,即斩群奸之首,竿之藁街,以泄军民之愤,然后擢用忠良,整顿国事,天下幸甚,微臣幸甚!
疏入。先经贾平章看过,随匿下不上。大笑:“此人丧心病狂,且教你受杀身之祸。”
随假传圣旨一道,矫称倪宾通连外国,诽谤朝廷,登时绑出午门枭首。
倪宾自知必为权奸所害,亦不为意,叹道:“某得与武穆齐名,死何足惜!其如宗社之亡何!”乃仰天呼号而作歌曰:
天生忠佞,势不两立。
国之将兴,朝有正色。
国之将亡,鬼瞰其室。
武穆之亡,倪宾之屈。
反复阴阳,君民俱危。
歌毕受刑。见者莫不流涕。群臣侧目,莫敢谁何。贾似道扬扬得意,尽将倪宾用事一班不附己者,尽行问罪斥逐。不数年后,宋室遂亡。
其时倪宾被害,一点忠魂,竟赴阴司地府。只见夜叉小鬼,披枷带锁,纷纷相告道:“我地府向来曲直攸分,是非不乱。自曹操、王安石作判后,放出许多奸党,弄得乾坤颠倒,却又受贿,举了秦桧、万俟高代任,铜头铁臂,惨刻倍常。又放出若干奸邪,搅得阳间阴府,不干不净,如何是好?”
倪宾听罢,大吃一惊道:“从来天地无私,判断人间普恶。如何地府反用人间臣奸大恶,纵容擅权至此?轮回之祸,何时而已。”
只得向前细问鬼使道:“请问列位,适间所说曹操等四人作判擅权,搅乱阴阳。但此四人乃阳世莫大奸雄,欺卖君主,蠹国殃民,世人都道此辈死去,必受阴司之苦;又道阴间有刀山地狱、水火地狱、抽肠拔舌等一十八重地狱,专为此辈而设,如何反来此地,叉得做官?仍弄出生前手段,却是为何?”
鬼使道:“来魂有所不知。只因地主闭目修真,却被曹操等用计钻谋为左右判,这也是时衰鬼弄人之故也。至桧、高两人,时人恨入骨髓,将铁铸就其形,跪在岳王坟前,是五殿阎罗王将他魂魄附在铁躯壳上,使他知世人唾骂挞辱。此事将近百余年,想是受了日月精华,复遁来地府。地主也不察贤愚,不亲政务,任其所为。如今宋室将亡,也是他放出群奸作祟,叉将忠良名下俱注定凶伤恶死。将来陆秀夫、文天祥等一班忠义,俱不得善忠。”
倪宾听罢,大怒道:“待我写道表章,奏明地主,除了奸佞,世界便清。”
鬼使道:“不可造次。表文奏上,菩萨闭目不看,生杀予夺,皆由二判,恐你反受其害。你若有手段,须至七月三十日,系地主诞辰,其日开目一日,彼时上表面奏,可以无碍。”
倪宾应允。预先写就文表,候至菩萨诞辰入奏。疏曰:
宋故丞相臣倪宾,上言:切闻天地无私,报施不爽。忠良受屈,而天府可申;奸佞弄权,而阴司必罚。故云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做了小人。
臣自魂游地府,忽见鬼使、夜叉,纷纷相告,左判为秦桧,右判为万俟高,不胜惊骇彷徨,大声叫屈。桧者百计害人,高者狼心济恶。此辈自当万劫轮回,千秋禽兽。不意钻营地判,生死在尔囊中;毒乱人寰,祸福不由天上。
愿地藏教主,速赐驱除,毋使兹蔓。臣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却说其日正当菩萨诞辰,二判在殿参拜。不料倪宾突如其来,菩萨开目升座,二判措手不迭,只得呈上倪宾奏章。
菩萨展看,吃了一惊,大怒道:“是我闭目修真,却被顽铁成精,误用此辈,也是苍生劫数。”敕令“牛头马面,将二判剥去衣冠,痛打铜锤一百,仍使业风将桧、高三魂七魄吹付铁身躯上。”
登时写表,申奏天帝谢过,并荐倪宾生前直道事君,死后谠言去佞,相应为神。
查得钱塘西湖北山,岳武穆王祠下,缺一土地,即以倪宾为之。
玉帝准奏,敕封倪宾为西湖北山土地,掌管山灵水秀,拘系铁奸魂魄,万劫不许擅离。
倪宾得旨,谢了天帝、地主之恩,竟赴西湖北山之麓。皆系旧日熟游之地,又得居忠王祠下,喜不自胜。即赴王祠参谒。
又见桧、岛依然端跪坟前。倪宾自思:“此辈恶孽,荼毒生灵,留他完躯,诚恐岁久又复成精作怪。”遂驾云升天,将前情备细启奏。
岳王是夜率领阴兵,将铜鞭连肩带脑击碎其半。于是桧、岛之魂,永世不得再为之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