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惟有弟兄亲,合气连枝一本因。
堂上开颜欣悦体,室家和乐羡旁人。
紫荆花下宜兄弟,采服庭前顺两亲。
请看异地同胞者,谁似当年质与文。
大凡人家难做,皆因乖戾之气,骨肉伤残。父母分遗家产,也有会营运的,也有不会营运的;娶个妻子,也有贤惠的,也有不贤惠的。就致兄弟同心,不能永久,家财所以无成,外人便要欺侮,故此说人家中和气致祥,自然兴旺。
若要和气,先要同心,父母自不必说了。只有那兄弟不和的,常为听了妻言,以致骨肉相争,连枝乖戾。
也有连那夫妇不相和睦的,家道也难成就。总不如兄弟既翕,和乐且耽,自然天佑吉人,祖宗默地之下,得还你个和气之报。
况那交朋友的,有如同胞兄弟,本是一体,也分不得个厚薄。朋友有那贵贱异情的,兄弟却也分不得贵贱。故此几个同气连枝,同着父母的胞胎,连着父母的枝叶,却如何到离异起来?
假如人家一件东西,人定争护着,爱惜着,胜是我的,好笑一个亲弟兄,到不知是怎的理。诗曰:
兄弟同心土变金,黄金易得罕同心。
劝君花酒交无益,不若还思手足亲。
先朝浙扛临安府临安县,有弟兄二人,姓周,其兄名尚质,弟名尚文。不幸他父亲亡过了,母亲喻氏,兄弟十分和气。兄娶吴氏,弟娶孙氏,妯娌也都和睦。只因他兄弟二人,本分为生,人又忠厚。
世上好人少,只见仁柔的,就欺侮他;那仁柔兄弟,见了刚狠之辈,又肯让他,因此二人的家事,渐渐零落了。
母亲极喜他弟兄和气,当不过年荒物贵,斗米三四钱,弟兄二人,支吾不过,妯娌间就渐渐有些参差起来,争长竟短,有个你我之分了。
兄弟二人看了光景,心下都有些知道,屡屡的各自去劝拦着妻子,不可如此,伤了情分。那二人妻子道:“情分情分,只是叫人饥寒难忍哩。”
起初还是意思不善,日逐一日,言三语四,先是妯娌就争论起来,夫妻也闹个不住。
尚质对尚文道:“如此过日,岂得个好哩。只因家计萧条,就无了仁义。我如今要出外,做些生意,若趁得些钱钞,家有盈积,依旧大家欢喜相聚,可不好么。只是母亲在堂,你可在家孝养。古人说得好: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各自去做事,努力向前,无贻父母之忧便好。不然,如今乱世,患难切身,你也难救我,我也难顾你哩。求人不如求己,况且大丈夫也无有依傍于人之理。只如今世上有谁人可依傍得的么。”
兄弟尚文也应允了,便说道:“兄长放心前往,我自会在家营运。”
尚质便收拾些衣饰,变卖作本,苦不甚多,只有得三四十两银子。择个日子,去到山西,做些毡货生理。
家中置了一杯酒,兄与母亲说了:“弟兄原是不忍分别的,也说不得这太平话。”硬着肚肠,各不洒泪,出了城门,搭船取路,向山西而去。
行了二十余日,到了山西平阳府临汾县,寻个主人家歇下。次日,对这主人说,要收毡货。付了银子,领这周尚质到各乡收货。本钱不多,刚刚三四日就收完了。
尚质道:“难道为这些少东西,就要家去不成?不免将些货来贱卖了,就在本处再收几账,然后回去。一连就收了三四账,生意也好,也就有六十两多了。(自己寻思,此去潞州)不远,就到潞州府买了些(潞绸,运到京中,可得大)利的。不只一日,到了京中。”(卖去了一些,尚质)心中欢喜道:“家中缺乏,我兄弟不知在家,如何支持,这些本利,分文不可动。再凑得有百金之数,就好回家了。”
一日,有个新选官的,要去上任,特特要买潞绸二十匹送礼用的,来寻着尚质。
尚质道:“有在这里。”那人就兑足了六十两银子,每匹三两。尚质收了银子,把潞绷付他去了。
过了几日,尚质拿这银子,复到山西,又思制货。主人家接着,打开银子看了,都是假的。
京中人唤做潮银,只有二三分成色,还有一大半是唤做鼎银,乃纯是白铜炼的。
尚质半年辛苦,将本都送了,大哭一场道:“如何是好,我一身也罢了,只是家中母亲兄弟,指望着,怎生区处。”说罢又哭。
到是路傍来了一个过客,他也是临安人,偶然到京援例,身边带着援例的银子。
在马上见了尚质光景,便动了恻隐之心,下了马问他缘故。尚质一一说了。
那过客也道:“可恨那用假银的,天诛地灭他才好。只是你如今,多哭也没干,如今又没处去寻他,不如同我到京,必有相耽之处。”
尚质听言,即忙下拜道:“敢问官人上姓,仙乡何处?到京贵干?”
那人道:“我也是临安县人,一向在下乡五都居住,因此你不认得我。我姓李名世修,号石卿,到京去援例,带些微资,就图选官。你令同我去罢。我看你一点仁心,满身义气,虽是暂时贫困,终有好日。”
因此尚质就同这李石卿一路进京。恰好遇着新王即位,覃思广被,如有纳监者,准免一年。多收人材,新颁诏款。
李石卿大喜,笑对周尚质道:“我将这新天子的覃恩,替你做了方便罢。我带来原是五百金之数,如今都上纳了,就连足下尊名,也报了去。若得挂选,也少不得周旋足下。”
尚质感谢道:“那得恩人如此施惠。”不说尚质在京,已得人扶持。
却是这尚文在家,甚是烦难。自己思着道:“兄长去久,不知生意何如,如今地方贼盗甚多,音信难寄,家中虽是烦难,只是孝养母亲之后,到是嫂嫂要看顾他哩。兄长不在,岂不是我之事么。”
就在门前开个杂货铺儿,分文无私。自己宁受着饥饿,只是有了母亲、嫂嫂,才顾着自己。
那嫂嫂起初时嗟怨,后来倒也感化,有仁义了。在家中也一心的绩些麻,织些布,帮家过活。
母亲却时常记念出外的儿子。尚文也晓得老母之心,时时安慰,千方百计要老母欢喜。
有个母舅喻安仁,一向漂流在外,不知去向。忽然一日,到乘了高车驷马,做了官回来,却是一向无有家舍的。问着了姐夫家里。
周尚文忙忙出去看时,却是母舅回家,接了进来,与母亲说了,欢喜得了不得。
连忙问道:“舅舅做的什么官,一向不知你到那里去了。”
喻安仁道:“我也不想有此地位。一向在闺中做客,遇着一个尚书公,到兵部去上任,见我能事,就参我做个内书房,伙事他到京。一路上有土寇生发,我穿了戎服,出外也杀了许多土贼,护送到京。尚书公念我有功,就与我一张札子,题请一本,选我在这里临安都司。如今先见了姐姐,两个贤甥,明日就去开司到任。”因问:“大甥如何不见?姐姐家中俱安好么?怎生样过日?”尚文便说:“兄长已往山西生意去了,一年尚未曾回来。家中甚是艰难,连衣食也都不足哩。”
喻安仁道:“既然如此,我又无家眷,一同到衙中去住,我也有你们,好彼此照管。”
尚文便问母亲,母亲道:“最好。”因此就到都司衙门内住下。只是这尚文,一心念着兄长,不见回家,心下不快。幸喜家中遇得舅舅做官,也好度去了。
喻安仁到任一年,遇着倭寇作乱,沿江守备严整,只是定海缺个水兵守备,喻安仁就申文到抚院,将外甥周尚文名字,申了上去。
院里准了,尚文就去做了水兵守备。杀了海外许多倭寇,有功,升了浙西参将,驻扎温台等处,防守地方。
喻安仁督兵有方,选委得人,升了总兵。
却说周尚质在京,因是覃恩,就得挂选。李世修选了个山东照磨,周尚质选了个苏州府太仓州同知。
周尚质谢了李世修提携之德,世修道:“萍水兄弟,何谢之有。他日亦有相望于兄,未可知也。”因此两人作别,各自都到任所去了。
这周尚质生意折本,那里想到今日,到有为官之日。竭得着李世修这样好人,可是容易得的么。才是:
失路他乡遇好人,有恩有义肯施仁。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
尚质领了一凭,出了张义门。过了卢沟桥,一月有余,到了太仓。连忙修了一封书,封了三十两银子作盘缠,又取了俸银二十两,奉与母亲,就要接母亲、兄弟、妻子,一同到任上。
差了四个的当差人,到了临安,访问到他家中。只见大门关着的,上面贴着钦命防守浙西温台等处地方参将府的封条。
差来的人见了,就去问着两边的邻里,说:“这是太仓周老爷的宅子,怎生贴着参将府的封条?”
邻里与这些差人说了一遍,道:“现今做参将的,就是周二爷。你们列位,却是那里来的?”差人也将来因,与众人说了。
那些邻里道:“说来正是他的大哥哩。他去山西做客,一年不回,怎生也得就做了官?”
有人说道:“他弟兄两个,且是和气,做人忠厚,这也是皇天不负善心人哩。”就对着差人道:“你若要见他时,须要到温州走一遭。”差人只得别了众人,又过了钱塘江,一路上又到了温州。见了参将周爷,呈上书去。
尚文慌忙拆开看时,知是兄长已做了官,来接母亲,心中大喜。就引了差人进衙中,对母亲、嫂嫂说了。
一家欢喜,焚香拜谢了天地。母亲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如今大儿子又来接到任上去受享。太仓离此不远,便同了大媳妇到太仓去住几时。”
差人听了欢喜,便接了太奶奶,一路小心伏事。叫船雇夫。尚文又差了五十名管下的兵士,一路用了参将府的职事,好不风光。到了太仓,尚质拜了母亲,欢喜自不必说。也与妻子相见了,说:“如今才不叫你受苦了。”又问“兄弟如何不来?”母亲又将舅舅为官,荐他如今现做温台参将,一一说了。尚质笑道:“今日也得个忠厚之报。”
做了几时州同,就升了苏州府的通判,又同母亲上任。兄弟尚文,因防海有功,升了两广参将,出守闽粤。王命紧急,尚文不及来辞母亲,就在上江叫了船,去广东到任去了。
却说那李世修,在山东做照磨,升了镇江府通判,却好与周尚质同任一处。周尚质闻知,差人去送礼。
其时李世修一个儿子,在临安乡试,中了第一名解元,名唤李连璧。到京会试,中了二甲进士,选了礼部主事,在京为官。便是积善济人之报。
尚质在苏州,又做了三年通判,升了本府同知。叉做了两年有余,管一年府印。
一日,尚质想起当年贫困之时,日日不能去怀。如今天幸,也足糊口,不如回家教子去罢。公堂冤业,何苦任怨。
不意兄弟在广也有此心,也上了一个辞官的本。尚质的辞官本,就央着李连璧上去。李公又为他兄弟上言,当初怎生受贫和气,异地同心的仁德事体,及今辞官的缘故。并他父亲李世修周济的事,备细上了一本。
圣上看了大悦,一一准奏。就给一个“世德堂”的扁额,令本府建坊。伊父李世修,济客施仁,又荫一子人监以报其德。周尚质兄弟俱准致仕。
圣旨下到苏州,尚质拜谢了天恩,先收拾了行李,辞了上司回衙。上司都喜他知足不辱,急流勇退,都有厚赠。
尚质择了个吉日起身。只三四日,就到了临安旧居。兄弟尚文,也在广起身,迟了三个月,也到家了。
兄弟二人,整整十年的远别,相见之际,悲喜不胜。尚质道:“自别吾弟到山西,也积有数十两。要过几时回家,不意被人以假银换去。却好遇得恩友李石卿相救,得有今日。惟念吾弟在家苦楚,喜得又遇母舅,如此周旋,感恩不尽。”
尚文也对兄道:“兄长去后,家中艰苦,弟心中也不以为难。只念兄长出外辛勤,也不料有为官之日。皇天有眼,忠厚逢时。我在任上,分文不敢妄用。也积有千金,都是圣上所赐的俸资,都留在此,以待兄长裁处。”
尚质也向房中,取出一个小小竹匣儿,也积有俸金数百金,递与兄弟道:“此是我十年心力,却也不敢自私,留为吾弟之用。”说毕置酒聚会。
那母舅喻安仁,也因年老,告病在家,一同寻个大宅子住了。又将钦赐的“世德堂”扁额,用朱红金字制成,得数百亩田产,教子读书。
过了几时,李世修因受了儿子封赠,不便为官,也回到临安祖居,就不在下乡住了,遂与周尚质兄弟,世为婚姻,来往不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