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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三世仇人面参禅

二刻醒世恒言 心远主人 4571 2023-01-14 16:59

  冤冤相报几时休,三世英魂死尚留。

  人面有灵为点化,禅师今日也回头。

  圣人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而斗。是说那冤仇不可不报的缘故。

  伍子胥当日,因楚平王杀其父,吴奢以为非其当死之罪,后来借吴王之兵而伐楚,启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尸,以报父仇。论起来,君父同尊,那鞭尸之举,也觉太过。

  又有申包胥为君报仇,哭秦庭七日七夜,泪尽继之以血。秦人感动,败吴存楚,复立楚国。这都是为君父报仇的好处。

  如今说一个为自报仇的,直报了三世之后,方才解释。

  乃是汉景帝一个大臣晁错,极有胆智,忠心贯旧,为国尽忠,谋略盖世,人尽称他为“智囊”。

  景帝诸子,封为七国。最强的是吴王濞、楚王戊,胶西、莆川、胶东、济南、赵王等,合谋起兵,七国诸侯,俱思谋反。

  景帝因无防患之计,一日召了诸宗室贵臣,并大小内外诸臣:“如有善谋奇计,能制服七国之反于萌芽之先者,可以息无穷兵戈之惨,朕当授以上赏,超秩拜官。”

  问了数声,无人答应。有太子家令晁错,向前启奏道:“莫如削地之计为上。初先帝汉文时,吴王濞世子人见,得侍陛下于东宫,与陛下饮博争道,大失恭敬之礼。陛下当日为东宫时,即引博局捉杀之。吴王称疾不朝,文帝赐之几杖,以愧其心。臣思吴王不朝,于古法按之,罪当诛戮。先帝不诛,其德已为至厚矣。吴王不思改过自新,今反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其天下亡命,谋思作乱。今陛下削其地,彼亦反,即不削地,彼亦要反。不如削之,则反早而祸小;若不削其地,则反迟而祸大,断断然矣。”

  景帝又令公卿、列侯、宗室、群臣,列议可否奏闻。又过了几时,众臣莫敢建一议,出一谋。

  晁错叉上奏道:“往年楚王戊为薄太后服,居丧不恭,肆行无礼;前年赵王亦犯罪,俱削去一郡;胶西王邛,以卖爵事,冒罪行私,削去六县,此故事也。为今紧要之计,孰若先削吴地,乃为上策。上安天子,下安诸侯。以臣所见,莫此为最,其他非臣敢知也。”

  吴王打听得朝中却是晁错建谋设议,深以为恨。会景帝允了晁错之谋,削地之令已下,吴王恐惧无已,因就发谋举事。遣六个使臣,赍了六封密书,说着胶西、股东、茁川诸国,皆起兵相应,以诛晁错为名,罪状四布。但只说乱臣晁错,离间亲王,有违祖制,因合兵进至荥阳。

  景帝当初曾受文帝之命,说:“国家设若有事,当以大任委之周亚夫,此人堪为大将,能捍卫国家。”

  及七国反书上闻,景帝就拜亚夫为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以讨之。

  却说当时吴王,却有个辅相袁盎,此人原是小人出身,极是残忍不忠。一向与晁错有宿怨未释。

  盎乃求见景帝,上言曰:“臣曾睹吴、楚相遗的书,大意说高帝分王诸子,兄弟各有分土,广狭一遵旧典,原无逾制。今乱臣晁错,擅小诸侯,建议欲削少其地,以故起兵谋反。但得陛下斩晁错,复其故地,彼即罢兵还国。为今之谋,独有斩错发使,赦七国之罪,下诏书弗复减削,则兵可无血刃,陛下可高枕而卧矣。陛下又何惜一人,而使四方人民,遭兵革之惨乎!”

  景帝默默无言。思量一会,不觉为袁盎所愚,到说道:“吾诚不爱一人而谢天下。”遂遣中尉,召晁错,命袁盎监斩于东市。

  晁错知是袁盎所谮,含恨甚深。起初还望公卿大臣,有人伸救。后来见是袁盎监斩,便道再无生路了。

  袁盎一见了晁错,被行人绑缚而来,笑对晁错说道:“竖子,你建得好奇计,今日亦知死于袁盎之手乎?”

  晁错怒目睁睛,咬牙大骂曰:“死贼袁盎,独不闻齐襄报九世之仇耶!”

  袁盎大怒,立命将晁错来腰斩了。

  景帝闻报说已斩了晁错,心中亦觉懊悔,日日在宫,惨然不乐。遂有谒者邓公上书曰:“吴为反计,四十余年不朝,蓄之心者久矣。虽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晁错患诸侯强大,势不可制,故请削之,即强干弱枝之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此贾谊之所以告宣帝也,岂非一日之谋而万世之利哉!陛下不思高祖裂地逾分之过,今错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泄仇,此天下之耻,窃为陛下不取也。今错已斩有时矣,七国之师果曾卷甲而归乎?”

  景帝亦知为袁盎所卖,遂切责之。后人有诗叹晁错,无罪有忠,杀之可惜。诗曰:

  建议抒忠反受殃,英魂不肯慰泉壤。

  未平七国身先死,千古令人惜未央。

  自后周亚夫屯兵荥阳日久,直待听了赵涉之谋,太破吴楚之兵。吴王走东越,东越杀之。赵、楚、胶西王皆自杀,胶东、蓄川、济南皆伏诛,此是后话。

  却说那晁错被袁盎所诛,怨气不散,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当下即附在袁盎衣袖之内,随着袁盎监斩,回到家中。天色已晚,袁盎自以为得计,扬扬快乐,即命掌灯开宴。

  正宴之间,却与一个爱妾同饮。忽然闻得这爱妾满身血臭。便问了一声,忽见一个无头之人,立在面前,不看见是爱妾了。

  袁盎大吃一惊,还道是自己眼花,立起身来,往后要走。只见那人一手提个人头,照着袁盎面上打了一下。袁盎蓦然倒地。这爱妾忙忙去扶时,自己也惊死了。

  随有袁盎家中之人,一齐来看,只见那无头之人,还在那里,左右乱打。吓得这一于人,魂都不在身上,那里还敢向前。

  闹了一夜,次日天明,近前看时,袁盎七窍内,俱流出鲜血,死在地上。那个爱妾也休想活转了。房中夫人幼子,也都被惊死。这乃是那晁错报怨于当世的缘故。

  报了冤仇,一点英魂,走出帝城,一路上还怨气束息。帝城城隍知他忠义,即命金水二星官,指引晁错英魂,往三国投胎,转世为司马懿之子司马昭,相着魏国,封为晋公,生杀由己,手握大权。

  那时袁盎亦转身生在魏国,为镇西将军,姓邓名艾,善于用兵。司马昭欲平西蜀,问计于司隶校尉钟会。会荐邓艾,有将才可用。司马昭即命邓艾率兵平蜀。

  邓遂自阴平小路,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路,改作桥索;高山深谷,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逾崖,鱼贯而进。遂拔江油城,降了蜀将马邈。平了蜀地,刘禅出迎。

  艾至平了一个大国,其功不为小矣。当日曹操、司马懿,举数十万之众,劳数十年之心,难于收复,艾一旦平之,功烈盖世。自以为裂土封王,指日可待。

  不料司马昭,忽然用诏书一道,槛车一乘,囚艾人京。才到半路,司马昭命一个武士卫瑶,手持大刀,一刀将邓艾砍为两段。

  司马昭闻得杀了邓艾,鼓掌大笑。此真是宿业所招,叉报了二世之恨。

  司马昭回魏,魏主以平蜀之功,封在司马昭身上,进爵为王。

  后来司马昭身死,也只为当时怨气深重,报了二世,心还不歇。

  到三世之上,晁错竞自改头换面,做了一个老僧,深明佛理,檄会参禅,法号归空大师。在川陕之间,讲经演法,开悟指谜,解冤释结。

  那袁盎也转到第三世了,却是做了一个贫人。独自一个,又无生意,又无家舍,终日挨在一个古庙里安身。

  也是他孽冤未断,悔气所遭,偶然行到一个山上,山中树木丛密,四面无人,连那鸟雀也无有得过。又走了一回,只见有一大池清水。他正走得枯渴,身上又热,因脱去衣裳,先掬了两口吃了,又走人池中洗浴。

  不洗犹可,洗完了浴,穿衣起来,就觉得一个膝盖上像有些微微动弹起来,自己也不以为意。渐渐走出山头,仍到了旧住的古庙之内。身子倦了,睡倒在地,不觉一睡,直睡到次日天晓,尚未得醒。睡梦中只听得有人叫他道:“袁盎袁盎,可醒来,我肚饥了,却要肉吃哩。”

  叫了一连几声。这贫人只道真个有人叫他,连连挣醒应道:“是谁叫谁?”只听得又说道:“我要肉吃哩。”看时又不见人。

  这贫人吃了一惊,爬将起来,一个膝磕上,疼得了不得。低头看时,只见膝上不是一个膝磕了,却是一个人面在上,有眉有眼,有耳鼻。一张口倒开得有血盆样大,连连喊道:“我要吃肉哩。”

  这贫人一见,就吓死去了。死去倒也罢了,一会又醒了转来,叉听他唤叫。这贫人低头又看,却又惊死了去。一会叉醒转来,心下慌了,拼着命往外走出。

  一走走到市镇之上,向着路旁人说道:“如此古怪的事,你们众人,可曾见过么?”

  因撩起衣裳与众人看时,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是何缘故。只听得他口中又会声唤要肉吃,一个人就去取了一块生肉放在他口边,他就会吃了下去。不吃时疼得要死要活,吃下去就不疼了。

  众人可怜他,便道若是吃下去就肯不疼,我们在此,日日舍与他吃。自此日日有人舍他,疼便不疼了,只是怎得他离身。不说这贫人在此受苦。

  却说那归空大师,真个德行又坚,佛法又妙。其时天子闻他名行,特差两个中使,召他人禁中,谈经说法。

  一日,果见天花乱坠下来。天子看了,就拜将下去。拜了一拜。

  这归空也是道行圆满,将次升天的了,也是无心之中,不合受了天子这一拜,就要堕下地狱里去。

  那时天子拜完,归空告别了,反道下山,却好不东不西,凑巧行到贫人所住古庙下。只听得怨气呻吟,鬼哭不已。

  别人都不听见,只有这归空听得,是自己暗忖道:“古怪古怪,如何此地似有怨鬼之声,哀号不已?足何因缘,感动我心?何也?不免就向这古庙中人定一回,看他有何来历。”

  就举步入庙,焚了一枝定香,人定去了。

  却说这贫人,夜来得其一梦,梦见一个戴幞头,身上穿着红衣,自称:“我是你三世的前身,名叫袁盎。只因积怨上斩了那晁错,故此他死不放我,寻我报了三世冤仇。如今你生这膝磕上的,名叫人面疮,亦是晁错下的毒手。如今晁错已到在这庙里了,他修行已将成道,前日却不该受着天子之拜,就要堕落轮回。他如今尚不知道,你明早去对他说,叫他速修受拜之罪,可免轮回之苦,还好成功。我特来点醒他回头,这三世已后,叫他便饶放过了我,与他就消释了罢。牢记,牢记。”

  这贫人一身冷汗,惊了醒来,句句记得。等不得天晓,就人到庙里看时,一个和尚,坐在那里人定才醒。见了这贫人,便道:“你来了么?”

  这贫人向前,指着膝磕道:“要向大师参一个三世禅。若大师肯许时,他也有报大师的所在。若果然报得大师时,你也可淌释那三世的冤愆,自今三世以后,你也可饶放我了。你若不放舍,慈悲我这膝磕,也不来点醒你哩。”

  归空在人定中,已经明白这三世之事,却不曾悟那受拜的缘故,便开口道:“如今与你往返了三世,也便与你消释罢了。只是你这膝磕,若能果然点醒我时,我今日就叫这人面离了你身,也当得个善报于你。”

  只见那人向前,开着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只你不该受着那天子之拜哩。”

  归空听这一句,就心下明白,点一点头道声:“住口。”

  即将面前点未完的香递与这贫人道:“你将这香烟在那人而上,熏着他七窍,就登时好了。”

  这贫人大喜,接了半支定香在手,忙忙就去熏那人面时,可煞作怪,一会里便眼也闭了,口也合了,鼻孔也平得没了。立起身来,一些也不疼了。就像一向不曾生疮的,果然好了。再要拜谢那大师时,看那归空已是坐化在椅上不动了。

  只因那人面与他说破,道他不该受天子之拜,因此晁错一灵顿悟,就与那袁盎,才解了那杀身之恨。只得又去夺舍投胎,再修一世。若不急急另去悔过修持,就落了地狱轮回,永世不能成道了。

  如今却知这袁盎,只因私怨上杀了一人,就受那三世的恶报,世人也该知普醒哩。这人命可是任意杀得的么!

  诗曰:

  莫将私怨害他人,结得冤仇三世深。

  当权尚要行方便,何况无辜杀直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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