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无常风送波。
一笑到头谁是我,明明至理你知么!
人生在世,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别无他事,这就与草木何异!虽生在世,就是不生的一般。这种人,生他何用。
又有一等,营营求利,无了无休,至死不以为足的,此等世上是最多。看起此二样人,都唤做不曾醒悟。若比那随缘知足,澹然无求,与那立德立功,建忠孝之业于不朽者,又是两样人。
庶几可以言道,然大约容易人道的,夙有根器之人,自然大道亲而势利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多是那一种贪心不止的,竟没个回头日子,积了千金,要积万金,未了一世,思传百世,最是愚迷不醒哩。诗曰:
桑田沧海有升沉,人世何劳太用心。
竭力谋来难得实,谁知过去已成尘。
江南有一个士人,不知他的名姓。半生落魄,性喜耽书。穷古极今的,异书经史,无有不曾览到。便是天竺国,有座高丽藏,藏中载着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天文地理,谶纬术数之书,足足周览了三遍。
一日,已是将书都看完了,忽然拍手大笑一声,便弃了尘世,立刻证仙,东游瀛海,西至桑榆,自然无为,胸如天地。
这士人不肯言出姓名,但自号为知虚于,自谓知得盈虚消息之理。世界上的人,也不知他是甚等样的人,曾看的是甚等样书,习的是哪一家教。
知虚子只是无忧无虑,游行自在,不以世情为念。
偶然一日,行到一个焦思国中,见那一国的人,无非都是忧愁思虑之态,没一个是得自在的。知虚子停住云头住了云步,就生怜悯之心,欲与那些人说法。
那国中人正当欲海翻波,愁城密砌之际,四方八面皆罗刹,诸天天魔,众鬼起兵,围困国中之人,内无粮食,外无援兵,生死不得的时节,仰首见一神人,手执杨枝,拂下甘露,渐渐的只见罗刹人马,远远散去。
那神人身披羽服,头戴华阳巾,手执柳枝,下在国中,脚踏凡地。那国中人民,蒙他退了外兵,只是内迷难化,一齐向前叩头,求神仙指引,若得出此迷城,万劫不忘大德。
知虚子微微笑道:“你们众人,只道我真个就是个神人么?我就是那江南人氏,一向在虚无山上读书。见了古今许多事业,却也都归于乌有,只是那古今的人,一点名利心、贪痴心、私欲心、嫉妒心、诈害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良之心,不肯消灭,如今就造成你这焦思国。你这国中人还是有缘国度,我今日与你指破迷城,大家醒悟,就不能同上西方,也强似沉迷苦海。你众人可道好么?”
众人又一齐向前礼拜,恳求说法。拿了许多酒食果品,齐来供献。知虚子道:
“这些烟火食,不入吾口者有年炙。如今连烟火之气,都不愿闻。可速速持了开去。”
众人又去折了一支鲜花,插在瓶中,供在面前。知虚子又闭日不视道:“去去,何物草木之妖,敢近吾慧眼。”
人见他不受,就去取了一文钱道:“出家人常以化缘为事,我们便台一文罢。”
知虚子一发不要了。众人向前怒嚷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我们却也不要听你说什么法,讲什么道,你自去罢。”
知虚子听了,大笑道:“我不要你们物件,倘然如此待我。我若要你们财物时,又怎生样景哩。”
忽然,(从众人中)也跳出(一个读书的人来,道):“你这神仙,也不过叫人断绝那酒色财气的意思,谁不知道!你道是仙机玄妙,凡人不解,我读书人更聪明似你,难道就参不你透么?你虽说要人断绝了洒色财气四件事,就可成仙,你怎知知道这四个字,自开辟天地以来,直到如今,却断不得的。若是人人效你,都去断绝了这酒色财气时,连那混沌也都死了。还有甚么世问,有甚么人类,还要你讲甚么法,度甚么众生?你是神人,你道我讲得不是,你就与我另讲一回么。”你不知道,古人说得好:
人不婚宦,情欲失半。
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这四句话可是离得那四个字的么?你与我讲明白,我先拜你。
知虚子听了,又微微的笑道:“据你这个人道是知我意思,却也还不知我意思可同大众站立在一边,听我演说。”
知虚子先把手中杨枝,拂了一拂道:“我曾见一部书上说,当初晋朝时,有丹,做了一个莱芜县令,生了四个儿子,为官清廉寡欲,一意爱养百姓。及至回到中,一文私蓄也无。连那饭甑中,尘都生起来有三寸多厚。父子五个,终日受饿。饿了时,还在那里读书。说人生在世,节义为重,生死为轻。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若论那无耻之人,嗟来求生,呼蹴愿食,做这等样人,便羞也羞死了,何况饿死。又有那杀人劫财的,你便希图财宝,那被劫之人该死的么?又有一种人,看了父母受馁受寒的,公然不理,自己去与妻子吃得饱饱的,这个人心已是死的了,难道不该饿死了他?前一日,那着青衣的,在那里行酒,满座的人,坐在那里饮酒自若,就像不认得的。只有一个辛宾,抱头大哭,难道满座众人,有酒食吃的,至今还长寿不死乎?可见如今已都死了。辛宾的忠烈之名,却比那吃酒食不顾而死的,好道也还强哩。人若是只顾求食而生,便去做叫化,也肯甘心,如何那伯夷、叔齐弃了孤竹国诸侯之贵,倒特特去求饿死么?看起来,穷到那范丹锅里生尘,便饿死罢了,决不肯去勉强求食。如今世上的人,贫不足而思富,却是为何?”
只见那个士人,听这知虚子说完了这一席话,便大跳大嚷道:“胡说胡说!据你讲那贫贱的,谁不忠,谁不孝,谁不知廉耻?难道个个都饿死罢了?千古至今,有几个伯夷叔齐哩!你这等言语,如何劝醒得世人!也在此说是讲法。”
只是嚷个不住,笑个不住。知虚子听了,也点点头道:“也算你说得是了。我曾见一部书上说,也是晋朝时,有一个人,唤做石季伦,他家中富称敌国,曾作锦步帐长五十里。与皇亲王恺比富,就击碎了王恺的珊瑚树十数株。晋王助他宝贝,也敌他不过。又把六斛明珠,换得一个美女为妾。这也罢了。其余的侍女甚多,若遇着那开筵请客时,就令那美人出来敬酒。敬到客人面前,若那客人不肯吃这一杯酒,他就将这美人杀了。前后也杀了许多美人。就要人吃酒,是甚大事,值得去杀人劝酒,这个可是当为的么?造个粪厕,也用着彩色绫锦,做周围的帐幔,沉香烧上几斤。有人进去登东,只道是他卧房,连忙走了出来,你道不好笑哩。他又平日里以白蜡当柴烧,以香椒涂屋壁,如此豪富,在家受用够了,谁再似他的富有银钱!他却还要去做官,做到了个散骑常侍。及至赵王伦篡位,就与那潘安仁两个双双绑到法场之上。潘安仁道:‘我当初曾有诗一首,赠与足下,临了那一句说:白首同所归。岂知今日倒应了,明明是句谶语,我也该与足下同死。虽死亦无怨矣。’石崇却叹道:‘我总然受刑被戮,就到九泉之下,也不瞑目。’潘安仁道:‘你这句话,却是为何?’石祟道:‘我又不曾去叫赵王谋篡天位,只因我平日有些钱财,只顺自己妄用,又不肯散施与人,如今众人要谋我家资,将我陷此大辟之惨,故此说虽死也不甘心。’只见傍边立着那些人道:‘你明明晓得钱财害你,你当初若肯早散些与人,可不今日就免你这一刀么。’石祟听了这一句话,倒没得做声,只得低着头,任那监斩的一刀砍了。”正是:
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自此可惜一个富翁头,斩于东市。再欲去牵黄犬而出东门,过华亭而闻鹤唳,其可得乎?如今世上的人,皆以为富不足而思贵,看起来像石崇之富,也还贪心不足,着甚来由!
那士人听了一会,渐渐思忖他言语,却不跳不嚷了,只轻轻说一句道:“依你说世上富得如石崇的,能有几个?若有钱的就不去做官,难道世上为官的都是些穷人出身么?”
知虚子也不理他,又说道:“我曾见几部书上,说那魏末的司马懿,汉朝的王莽,三国的曹操,晋时的桓温,他个个都身为宰相,手握大权,权件人主,天子都下陛而迎,犹自心怀不足。直要到身履至尊,位膺九五,也要做垂旒端冕的事才说称心满意。那王莽直至于改汉祚十八年,建国号曰新,不免得光武中兴,王莽手持了一个熨斗,朝着北方斗柄而坐,倒说:‘天命在予,汉兵其如予何!’一时就被光武的兵将,二十八宿诸公,登时杀了。不知篡汉的国家何用,落得受万世骂名。司马懿曹操两个,一样行事,都留天位,与了子孙,也终不得长久。桓温杀害多少生灵,臭名不绝。故此说后来人骂我卢杞的不少,作我卢杞的还多。论起来这可是省得过的么?世间有多少青灯苦志,白首穷经的,不邀得一命之荣,委身沟壑,比着那荣登八座、名上三台,就是登天之难。做了宰相,还不思守分,要做皇帝。看起来做宰相的,真个道不足如皇帝么?”
站的那个士人,看看的不做声了。
知虚子又大声说道:“我曾见几部书上说:汉武帝在朝中做了二三十年皇帝,心里常是不足,要去求做神仙。各处游巡,直到东海三神山、蓬莱、泰山、诸海,穷游百万余里,不知伤了多少生灵,所到之处,不知害了多少百姓,费了无限金钱。在长安宫中,又营造铜台,上高千丈,顶上设两个金人,手托金盘,名为承露盘。要求仙人,赐他甘露。那些无耻的史官,就附会说半空中有人呼‘万岁’者三。后来到魏曹丕篡祚时,叉命工人放倒这承露盘,只见金人哏中流泪,只因台高得紧,放将倒来,就压死了万千百姓。这也是求仙人的好处么?这些百姓无辜的就压死了,神仙也该来救他才是。那汉武帝直到临死时,才说个悔心之言,罢了远田轮台一事,才对群匝说道:‘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却也悔得迟了。后来那梁武帝也去求佛,遭了侯景之乱,倒得活活的饿死在台城之内。又有个唐代宗,也去求仙,要得长生不老。命山人柳泌,为台州刺史。何曾采得天台灵药,只服了不知什么热草,一时间就暴死了。后人杖杀了柳泌有何益哉!这三人做了皇帝,有何不足,还要去做神仙,世上人莫不笑他么!为帝王不足,而求为神仙,却怪不得那受饿的人要去丧廉耻,而求富贵哩。”
那个士人就听得呆了,只不做声。
那知虚子又发声大笑道:“你众人知道那帝王求神仙的可笑,还有那身为了神仙,还不愿去上升的哩。我曾见一部书上说,有个广成子,苦修苦炼了一百劫,仙人过五百年为一劫,一百劫却是五万年。广成子历了几世五万年劫数,已是通体神仙了,他只优游尘世,不思上升。只在人间为乐。人也不知他是仙是佛,他自己也不以为是仙是佛。一日,天帝见他成道,遣着两位星官,旌幢宝盖,仙女仙乐,持了丹诏,要宣召他上升天界。那广成子在下俯额稽首,拜陈道:‘微臣功行粗完,不愿上升。愿居人世,诚恐天上正未必乐于人间也。’好笑这广成子,做了神仙,还有个不足上升之意。由此观之,就到了神仙地位,只是于人不足,岂知在世时这等贪心,自恃英雄盖世,件件不曾得个自足而已。”但知:
那山高过这山丘,不到黄河死不休。
贪求无厌不知止,终须一个土馒头。
大众人等如今知道了么?咦!我看你这焦思国中,就没有一个可与人道的。
你这书生还要妄口妄舌,自恃什么聪明,无事不晓,怎生这半日,就不做声了?你若道我讲得不是时,你再有甚聪明说话,说一回与我昕么。
于是那士人,合掌向前作礼,拜谢指迷。方才拜下去时,忽然心下大悟,就像云开见曰一般。
那些愚夫愚妇,起初见这士人,与这神人相争,个个骇然。及至见他下拜,一个个也叩头顶礼,不住的鼻涕眼泪。
回去吃酒的,也就吃得少了,好色的也都不敢好色了,贪财的却也淡了,许多利心作恶的,就也息了。许多热焰却是热闹场中服了一帖清凉敬,焦思国中,愁城嗜海俱化作清凉世界。
知虚子说法已毕,依旧驾云腾空而去。
诗曰:
四座迷城上铁闩,何人打破此迷关?
知虚设法应非幻,请把焦思且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