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奠问门前客,得失须凭塞上翁。
引取碧油红旗去,邺王台上醉春风。
这一首诗,乃是魏国公韩琦,出镇长安,有人献此诗,盖劝其辞分陕之重,而为画锦之荣,不欲其仕而欲其隐也。
公以为然,即日辞了相位,出守相州,取此人有规劝之意,而魏公能用之故。
如今人若送上官的诗,那有如此规讽的。可惜此诗,是个无名氏所作,不传名姓,定是古高隐之士所为也。
又有处士魏野,献寇准丞相诗曰:“好去上天辞富贵,却来平地做神仙。”亦是此意。
总不如后唐时,李存勖移了梁祚,有个异人陈抟,字图南,长兴年中了后唐进士,少有大志,做游四方,负经纶之才,抱安民之略,后见世代乱杂,就隐身不仕,直到武当山,住了几时,每闻一朝革命,颦蹙数日,心下不安。人有问他的,笑而不答。
周世宗召他人宫,赐号白云先生。一日骑着一个白驴儿,从着恶少年数百,欲人汴京,不知他要做何事。
行到半路上,闻得行人说道:“如今又不是周朝世界了,换了宋太祖赵匡胤做了皇帝。”
陈抟闻言,大笑一声,直从驴上跌了下来。人问他何故如此大笑,陈抟拍掌曰:
“天下自此定矣。”
因此就不向汴京去了。回到金陵太平府当涂县城东一个小庙住下。住了也不知年数,同伴的也不知『他是何样人,他也都不在意。
这庙后有个大池,左首有几间书房,有一个未逢时的宰相,姓张名咏,江南人,在内读书。陈抟因为着这个人,特来点化他,故住久在此不去。
这张咏年方弱冠,生得神清气爽,骨格不凡。若论他才学,真个词坛飞将,业坛雕龙。便是寇莱公丞相,尚且向他求教。张咏教寇准丞相说:“霍光传不可不读。”
可见张咏也不是个寻常人哩。
膝抟一日替他取号,叫做“乖崖”。人问他道:“怎生叫做乖崖?”陈抟写下四句道:
乖则违俗,崖不利物。
乖崖之名,聊以表德。
自此张咏就取号乖崖。二人时常谈些道理,陈抟也再不露些神奇圭角。其时正当春尽,遇了久雨,后面一个人也无,蛙声震天,聒个不住。乖崖闻得?甚不耐烦。
陈抟走出来道:“张先生,你厌这蛙声么?我与你除了就是。”向那佛前取了些旧纸幡儿,扯作一条条儿,中间扯个孔儿,一把拿了许多,往后面池中,抛了下去。
朝着池边,口里也不知念了儿句什么说话。
次日早起,只见无数青蛙,一个个都套着纸枷儿,浮了起来。陈抟命人捞起,放到城外大江里去了。又是一日,偶与乖崖对食。陈抟失口嗽了一声,喷出一口饭,登时变作数百个大蜂,向外飞去。陈持饮了一口茶,将口张开,那些飞去的大蜂,依旧飞到口中。
乖崖见了骇然,方知陈抟是个异人,十分起敬。
乖崖书房桌上,有个瓷净瓶,插着一枝花儿,日久干了。陈抟取瓶在手,向天井石上一抛,打得粉碎。
乖崖吃了二惊。他慢慢向地下,片片拾起,在水里洗了一回,依然片片凑好,将来放在桌上,依旧上是个好花瓶儿,一些不损。将花插好,新鲜像才开的一般。那乖崖大笑。
时值四月初八日,乃是佛的生日。陈抟虽是玄门,那庙中却是和尚。遇这佛生日,大做道场,厨下做斋设供,甚是忙忙的。
众和尚叫陈抟道:“你也来烧烧火,怎么立着看忙怎的。”
陈抟笑着就去烧火。一个童于不知好歹,挨着身子,也来灶下坐了。二人一同烧火。这童子倒也不是凡人,有缘遇着陈抟,也蒙点化。
却说二人坐在灶下,童子看这陈抟从早晨烧火到晚快了,也并不曾添着一根柴儿,只见锅里菜也熟了,饭也好了,汤也有了,茶也泡了。
童于便道:“你怎生再不添柴,如今锅里蒸着馒头;要烧快些哩。”
陈抟就去从后面柴房,霎时把一房干柴,约有一年烧的柴,都添在灶里,也不见灶小。那锅内还是冷水。
那童子道:“你倒如此会弄喧头。一日不吃饭了,你果子儿好歹也吃一个么。”
陈抟笑道:“你想是要果子吃了。这当涂县,那里有一件好果子。我去取些别处时新鲜果品,与你吃。”
就将火筒吹得旺旺的,他就将身子一跳,竟往灶中火光里跳了进去。
把个童子,就吓倒了。半歇方才醒转来看时,只见陈抟依前坐在烧火凳上,叫童子道:“你可来吃果子。”却向袖中,一件件取出递与他。
只见是福建鲜荔枝,生圆眼,北京火辣槟,山东苹婆果,河北雪梨,胶州枣,又是浙江鲜杨梅,四川广安梨,堆了满地。
童子道:“你方才怎生往火内跃去?这果子又是哪里来的?”
陈抟道:“莫说你不晓得,莫说当涂县内人不晓得,莫说天下九州的人,也不晓得的。你只顾吃罢,今日还不是你问我究竟的时候哩。”
童子听了,觉得他言语有些来历,略略点点头儿,正要再问些言语,却被乖崖坐在书房里,一句句都听得明白,连忙跑到灶下,叩头下去,要求陈抟传道。又说道:
“你毕竟是个神仙了。”
陈抟被他说了这一句,抬头看了乖崖一眼,也不同言,即去取了两张素纸,先扯一张,将火筒上的烟煤画了自己一个形象,递与那盍子;又将这一张纸,写下四句道:
自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前救火忙。
乞得金陵养闲地,也须多谢鬓边疮。
写完了递与乖崖道声:“我去也!”依旧向火焰中跳去了。乖崖懊悔道:“生生把一个活神仙放去了。”怏快不已。自此屏除声色之好,淡莫名利之心,专意学道,把那“读书”二字,也置不理,最好这神仙之事。
才说这童子姓傅名霖,自这日得了陈抟遗像,终日对着看那遗像,便心中倾然开悟,玄妙道理,甘有所得。日与乖崖,谈心说妙。
但乖崖看他所写四句,全然不解其意。傅霖道:“此是仙家秘诀,日后自有应验。”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到华山顶上,云台观中,闭门独卧。一睡定是数月,或至半载方醒,最下也须一月有余。
宋太祖屡召不起,宋太宗召以羽服,见于延英殿,随延人禁中,扃户试他,三月始开看,只见他熟睡如故。太宗亲自喊醒他,他即仰卧着开了眼,对着御前歌道: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鼾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
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头,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歌毕大笑。太宗也大笑一回。送陈抟到中书,见了宰相宋琪。
琪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么?”对曰:“愚不知吐纳之术也。假令人果能白日冲天,亦何益于圣世乎?今遄主上,博通今古,君臣共心,致理之道,莫出子此。”
琪以此言奏之,太宗益加爱重,赐号希夷先生,敕令还山。
时张咏离了江南太平府,与傅霖作别,免不得还为这功名之事,要入京去应举。
傅霖道:“此处也非修道之所也。”自向青州九仙山中去了。乖崖到京,中了举人。心下一意向道,闻得人说:“日前太宗召到陈抟,赐号希夷先生,三日前,差大行送还华山去了。”心中甚是怅然。也不等着会试,取路直到华山,要去访希夷。
行了几个月,到了华山。
只见希夷睡在那里树阴之下,枕着一块石头。乖崖等到天晚,不敢做声。
希夷开眼笑道:“乖崖你来何为?”乖崖应道:“要来分取华山一半哩。”希夷摇首道:“还未!还未!”
随命童子向房中取了几枝川笔,数张蜀笺赠之。
乖崖笑曰:“毕竟要驱我人闹处乎?先生还有甚么教咏么?”
希夷笑曰:“你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乖崖不解。再要问时,希夷又睡着了。只得下山,一路回到京师,复要去会试。一日行得天色晚了,错过了客店。只见前面有些人家,他就叩门进去,要求借宿。”
只见一个老人家,出来开门相见了。那老人面有忧色,里面只闻隐隐悲哭之声。
那老人家道:“客人别家去宿罢,我心中有事,甚不耐烦。”
乖崖道:“我是入京会试的举人,天晚借宿一宵,明早便去。那里不行方便的所在。就是你有甚心事时,随你有天样大的,我也好替你排解,说甚不耐烦。”
那老人只得留他坐下,排出晚饭来吃过了。乖崖再三相问:“你有甚事体?”
那老人引乖崖到侧边书房坐了,方才说道:“不瞒先生说,拙老原是个解粮的军户。前者解粮时,带了一个恶奴同去。拙老又不合,侵盗了官粮数十石回来。如今功令森严,若侵盗了十石以上,就要砍了。拙老侵盗了数十石,只有这恶奴同去,因此是他知道,别人都不晓得。如今这恶奴,因着这件事,要拿我的讹头。因拙老有个女儿,今年十八岁了。这恶奴勒要小女,与他成亲便罢,如不允把这女儿与他时,他就要去出首了。因此小女不肯,在内哭泣。就是拙老也不肯的,只是难处这恶奴哩。”
乖崖听了笑道:“这是小事,有何难治。”你只哄他说:“今日有客在外面,不便成亲。准在明晚,把女儿与你就是。待明早我自有处。”
那老人欢喜进去,真个如此说了。次日早起,乖崖预将自己囊内,放了许多石块,袖中藏了五两重一锭镊子。
吃过早饭,对那恶奴道:“我的行李甚重,只烦你挑过前面岭上就回。”即取那锭银子递了与他道:“这个送你买酒吃,过了岭头就不要你挑了。”
那恶奴见了这锭银子,只挑两里山路,有何不肯,欢天喜地,接了银子,挑了担儿就走。
一路想道:“得了这锭银子,回来成亲,有何不美。”
乖崖骗他挑了,行到岭上,左边岭下俱是悬崖峭壁,岭下深坑有百丈,其极硷势。二人到了岭上,乖崖有心落后一步,让他向前,走不数步,乖崖在后面用力把邪恶奴身子一推。那行李俱是些石头,这一摊就连着行李担儿,头重脚轻,趁势一跤跌了下去。
这乖崖舍了一担行李,一锭银子,那恶奴眼见得不能活了。恶奴思想犯上,只落得粉骨碎身。乖崖已是除了一害。
行到京中及第,初任杭州,又知成都府,再任干城。所到之处,皆有异政。历任兵部尚书,拜了相位。
后因蜀中山寇作乱,人心摇动,圣旨命张咏以相臣开元帅府,镇守蜀中。正应那希夷送他川笔、蜀笺之意也。
却说西蜀强寇,极其骁悍,为首一个,名叫李顺。善会使行妖法,常是青天白日,忽然天昏地暗,对面不能相见。
李顺就领了山寇,杀人城中,劫了库藏,掳掠妇女,肆行劫掠。一连把巴州、益州,几处破了。乖崖到蜀大怒,募了敢死士数千,人人与他重赏,选日出师,要从夜间,杀贼营垒。
乖崖轻骑向前督阵,敢死士一齐奋勇杀人。看看杀到贼巢,只见一阵烟起,李顺披发仗剑而来。满口吐出火光,近前的都被烧死。
乖崖勒马要回,却不认得原路,把马倒打向西边跑去了。跑了半日,只听得一派笙歌聒耳,里面有人饮宴。乖崖知走错了,回马要走,却被里面的人看见了,慌忙扯住了马,请将进去。
只见灯烛辉煌,筵席齐备。两行歌舞,十二金钗。贼人留住乖崖,请他上坐饮酒。乖崖脱身不得。
却说那李顺,一面喷火,不见了乖崖,即奔回营饮酒。有人报道:“乖崖在内。”
他就在外面喷了一口火,喝声道:“疾!”
这火直飞到乖崖身上,几乎烧若了。乖崖忽然记得希夷先生说:“退不得李顺时却来寻我。如今寻他不及,我且叫他一声,必有灵验。不然他如何晓得我有今日之难。”
即忙向南叫道:“希夷救我。”言未了,只见火光之内,一个白须老人,踏着一片莲花,披着一个幅巾,手中拿着杨柳,连连洒下水来,就灭了火。一面叉将柳枝向乖崖身上一拂,就将乖崖带在莲叶上,救回城中去了。
李顺看见,火都烧着,明明是个神仙救了去,他就悚惧,不敢非为,登时散了众兵,弃了妖法,独自人山修行去了。
乖崖到了城中,方才如梦始醒。记得希夷当初写下四句,前两句“自吴入蜀”、“筵前救火”,都已应了。又见李顺兵都散去,想着第三句说话,即上一本,乞守金陵,暂养病患,以图后效。圣旨准着金陵暂住。
乖崖到了金陵,忽然两鬓生了满头的疮,痛不可言。
希夷已知乖崖将去世了,即先到青州九仙山,度了傅霖上山,成其大道。
即着傅霖,直到金陵宛州,被褐骑驴,叩门大呼曰:“语尚书,青州傅霖来。”
阀吏报与乖崖。乖崖出来见之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
霖笑曰:“汝尚记希夷鬓边疮之诗乎?希夷命我来报,子将去矣。”
乖崖醒悟鬓疮之语,已知数定了,取笔作诗一首,以赠傅霖曰:
前年失脚下渔溪,苦恋明时不忍归。
为报巢由莫相笑,此心非是爱轻肥。
又作一诗,即烦傅霖寄与希夷曰:
世人大抵重官荣,见我东归夹道迎。
应被华山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
诗完遂掷笔而逝。傅霖自回华山,与希夷做了弟子。
时值真宗要祀汾阴,遣使到华山,来召希夷。希夷只不言语,对使者写了二句,令他持去复命。写道:
九重丹诏休教彩风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
自此陈希夷再不下山,遂与傅霖同证了仙籍。各处闻他二人白日上升,启建若干祠字。至今太平府当涂县小庙,改作希夷观,有遗像一幅,羽流奉为至宝,供在观中。
有个当涂知县,在彼做了三年知县,把那些百姓,刻剥钱财,地皮也卷了三尺,贪酷了不得。
闻得这希夷观遗像,乃是陈抟先生亲手自画的,千方百计,算计这观中道士,竟取了去。任满回家,行到长江,忽然狂风大作,江中白浪滔天,座船将覆,半空中来了希夷先生,取去神像,方才风止。那县官家小吓得魂不附体,章喜船不曾坏。
忙忙回船,仍复到县里,重新修理希夷观,厚赠那些道士,永奉香火。又到南京城内,寻访高手画师,另自画了一幅希夷仙像,乃旧供奉在观内,至今此像尚在。故此希夷庙宇,各处也建得有,惟太平府当涂县者,比别处更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