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从来倍感恩,钟期能识伯牙琴。
死生不肯分为二,贵贱何曾有异心。
失路谁言能荐引,当权下士是何人。
后山常念师恩重,一瓣香焚古道深。
从来说师弟情深者,于君臣之道厚。今世情嚣薄,不念师恩教训他成人,指点他文艺,一块砺石,终日琢磨,就生光彩;一段顽木,终日滋培,遂生枝叶。
到了成人之后,侥幸科第,就把少年时训诲深思,一旦忘了。既不念着师恩,如何肯尽心去报君父。这都是薄道所为。如今世上,可曾见重报师恩的么?
如今说一个但蒙一日之知,未受终身之业的,尚然至死不忘者,真个天下少有的。
却是宋神宗时,有个秀才陈师道,字无己,别号后山。这后山聪明冠世,诗赋俱超,千言立就。与他往来的却是苏东坡、秦少游、黄山谷、秦少章诸公。
你道这陈师道,可是下等的才人么!
然虽是文章满腹,却只是不曾科第,穷困了半世,再也逢不着好运时。
一日闲步,去望黄山谷,闲话半日,因长叹道:“昔汉武帝时,有个颜驷,曾对武帝说,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又老。是以三世不遇也。武帝闻之,恻然动容,敕赐了些金帛,与他一个黄门侍郎终身。这也罢了。似我等不幸,却也不在洛阳诸子之下。只是功名不遂,奈何,奈何!”
山谷答道:“穷达有命,十年读书。后山足下乃高明之士,何必如此介意。”相辞而别。
过了几时,苏东坡做了翰林学士,因荐师道为徐州教授。
后山才大志大,岂是肯小就一个教授的。只因家贫,一时无有知我之人,举荐大用,也感东坡相爱之情,挈了妻子,暂之徐州,少助烛火之资。遂在徐州做了两年教授。
不意东坡又为谏阻新法上疏,得罪了宰相王安石,谪降杭州刺史,道由南京。
后山闻知,告明徐州守将,要去与苏公言别。守将不许,后山遂托病,直到南京送别。遂与东坡同舟三宿而去。
回到徐州,京都张安世,论他一本道:“擅去官守,凌蔑郡将,徇情乱法,着令免官。”
后山只得收拾,罢任而归。这也不在他心上。清介自守,不妄交一人,不肯贪非分的财利,因此徐州罢任回家,依旧门清如水。
偶于书室独坐无聊,题诗一首以遣兴曰: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遇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题毕,反复吟咏,甚是得意。忽闻门外有剥啄之声,开门出去,却是秦少游、少章兄弟二人来访。因邀后山同往一个妓家,寻春一醉,以解闷怀,有何不可。
后山遂与步游兄弟,同到一个妓家,唤做曹英英,真个风流标致,乃是少游最爱的。众人饮酒半日,各有诗相赠。
英英告求后山之作,后山作《南乡子》一词以赠之,曰:
风絮落东邻,点缀繁枝旋化尘。关锁玉楼巢燕子,冥冥,桃李摧残不见春。
流转到如今,翡翠生儿翠作衿。花样腰身宫样立,婷婷,困倚栏杆一欠伸。
英英之母马氏,原是名妓。后山词意,盖悼其母,而美其女也。饮毕各回。
行到半路上,只见市上有个老人,平日为刀镊工,随所得钱,即沽酒一醉。身无家室,只有一个七岁小女儿,背在肩上。簪着一枝花儿,吹着一枝笛儿,无忧无辱,醉游市中。有一群小儿,随他嘻笑。
后山也立住看了一会,心中感叹,少游说:“此人是个有道隐者,日前我曾见山谷为他作传。”后山也道是个隐士。
正在感念,却好后山有个侄儿,唤作陈孝忠,进京科举不中,来向后山辞归。后山叹曰:“我虽怀宝,尔复遗珠。”辞了少游兄弟,拉侄儿回家,置酒为饯。又向侄儿说道:“汝叔穷途,贫堪照骨,愧无所赠,奈何。”
因作一诗送行。诗曰:
妙年失手未须恨,白璧深藏可自妍。
短发我今能种种,晓妆他日看娟娟。
千金市帚能论价,万户封侯信有年。
清白传家有如此,归途囊尽不留钱。
那侄儿自归家去了。后山在家闷闷不乐,其妻对后山说:“我有姐夫赵挺之,现在朝中为大官,权要倾人。汝若肯去见他一见时,哪怕没有官做,也免得受此清苦。”
后山听了,大发怒道:“你看我是甚样之人,那赵挺之贪污狼藉,岂是人类!我若进用时,必须击其去位。我今日虽受清贫,岂肯见那鄙夫之辈!大丈夫恨不能出于一代名流之门耳!赵挺之小人之尤,何足见哉!”
说了一回,妻子再不敢言。只见一个家僮进来传报道:“外而有个曾老爷,说专意来相拜。”
后山想道:“我并不曾认得个姓曾的,有何往来,他来拜我?此是何人?”
免不得出来相见了,却是江西南丰县人,姓曾,名巩,乃是欧阳修门下第一个门生,是个当代才子。一向闻得后山的才名,特来拜访。又闻得后山贫窘,袖中怀了白金百两,要来相赠。
却与后山谈论了半日,见后山辞色颇严且正,介节棱棱,确不可犯,略没一些穷态。南丰袖中之物,倒不敢递将出来。
遂索后山平日文章诗赋,尽数带归,说还要拿去敝寓,细细请教。慢慢别了后山。
过了几时,将这些诗文,又修了一本,进到圣上,单荐陈师道:“身备道德,胸有史才,乞自布衣召人史馆,褒讥予夺,必有所效。”
本上数日,不幸曾南丰一时就中风死了。因此本就不下。
后山闻知,感曾南丰是萍水的知己,虽是不曾召人史馆,却深感他一段怜才的盛心,遂执了一瓣香,来到曾南丰灵柩前,拜了八拜,焚了瓣香,愿拜在门下为弟子,终身不愿更出他人之门。就在枢前,替南丰料理丧事。
又扶枢为南丰营葬,转托苏东坡,替他请谥。并垦东坡,作了一篇墓志。自己又作了《妾薄命》词,哀挽南丰,以示终身不忘知已之情。
时有宰相王安石,虽只心术不端,行事是权奸所为,却也是个读尽五车,胸有才学的。亦闻得后山诗名,立荐他为秘书少监。
后山决不肯就职,说道:“既委身于南丰先生,今又受安石之荐,是以富贵易其心而背师,于身后大不义也。况安石奸臣,我岂肯出他门下。”
安石是何等威势,后山公然抗他,不以为惧。安石大怒,编管后山一千里外,不许在都城居住,限日起身。
后山也不以为怨,又到南丰枢前,拜辞了灵位,一路出来。时秦少游由黄门出知扬州。后山思千里外,不若就到扬州去罢了。
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到了扬州,幸得与少游往来。
又有个赵御史巡历淮扬,闻得后山编管于此,遂遣人送米三十石,到后山寓所来。
后山笑曰:“他人之惠,则不敢当。我闻赵御史,乃是清介之人,以米惠我,不敢不受。”因援笔作一诗,付与送米之人,持去为谢。诗曰:
平生忍欲今忍贫,闭口逢人不少陈。
俸薄身清赵都史,也能作意向诗人。
后山收了赵御史的米,这日少游又来见访。说道:“弟在扬州,毫无善政。后山何以教我?”
后山道:“我昨日在二十四桥上,玩月闲行,桥上多有塌损之处。足下何不修治一新,这是好事到手,若不做得,让与后人做去,岂不是功不在己,善叉归人,甚是可惜。我又前日坐在家中,有两个雀儿引着两个雏儿,集于垣下。忽有一个鸷鹊,也飞在雀身边。雀初不觉,不曾防他。鹊亦循循然。少等一时,这鸷鹊忽然攫了一个雏儿,升于垣上。雀悲鸣啾啾,奋身抵鹊,再三欲夺那雏。鹊只顾磔雏以食,毫不为意,如得计者。此与小人阴险狠毒者何异!足下为政,此等小人必宜去之。”
少游一一领教。后山在扬州住了几年。
后来神宗晏驾,王安石被罪,放归田里去了。苏东坡仍旧复了翰林学士之位。
却是真宗当国,苏东坡又荐后山入朝,为礼部仪制郎。后山终不肯往。作书谢东坡曰:
前辱徐州之荐,即日就道,知我之情,铭之于心。后获南丰先生之知,宴逾于记室无涯矣。因感南丰而昨忤安石,何忍又背南丰而托身于足下哉。生死不负,乃见知已之深谊古心耳。师道宁老牖下,以谢南丰,不愿失初心而奔走门下也。
苏公接书,不以为怪。却是真宗在东官时,就闻后山之名,忽一日出了一道诏书,特召陈师道为翰林正字。
后山不敢违命,同了妻子回京。朝过了圣上,然后即去到任。做不上三年正字,正值真宗郊天,诸臣都要陪从。
其妻闻说郊坛之上最高,异常寒冷,非重裘夹纩,不可御寒,衙中清苦,哪得有此。只得瞒着后山,着人到姨夫赵挺之家里,借了一件貂裘。临行时,将来披在后山身上,穿了出来。
后山忽然想道:“我从来并无此裘。”即转身来问妻子道:“此裘从何处得来?”
妻以实告之。后山怒道:“我清白的身子,如何被此污我!我尚以卑位不能排去此赃污为恨,安肯服其服乎!”
脱来掷在地上。其夜陪驾出,高坛之上,果然受了寒疾,一病就不能起。因集了生平文稿,又作一书,都寄予东坡,托其行世。
又瞩妻子曰:“我只因感激曾南丰,忤了安石违了东坡,终身不肯出仕,也只为南丰见知之情。今蒙主上特召为正字,做官未久,病人膏肓,此吾之命也。我死之后,可葬我在南丰先生墓侧,不可有违我志。”
临终又作一诗,以吊南丰。诗曰:
生世何用早,我已后此翁。
颇识门下士,略已闻其风。
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斯人日已远,一览涕无从。
后山之于南丰,不过一日之知,却比那受业之恩还浅。世人之报恩于受业师者,其视此则又当何如也。
诗曰:
成我深恩生我同,可怜古道弃如蓬。
漫将师弟情俱薄,哪得君臣恩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