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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振事业

红杏出墙记 刘云若 64422 2022-12-14 11:08

  话说白萍自亲眼参观,爱妻芷华和良友仲膺重圆旧梦,自觉万事俱了,百念皆灰,自己的世界原是爱妻良友组合而成,如今这世界虽在,却已被他两人包占,自己已被摈到世界以外,无可留恋,才撒手而行,飘然自去。回到寓所,心头好似词曲中所说:“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净。”前事都付诸幻灭,但是将来尚须打算。白萍自想从去岁发现他们的秘密,由家中出走以后,便已决定了游戏人间,随缘住止的主意。不然怎能忍污耐垢的,和钱畏先胡混?不想又遇龙珍那一段魔障,几乎又和世界发生了纠葛。如今可乾净了,龙珍已嫁了人,芷华也有了主,她们对我都能断然割舍,看起世界上的女人,都不过如此。只这两个,我已经领略够了,从此再不作亲近女人之想。但是我既然如此灰心,如此解脱,难道我该学旧谈中所常有的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么?那岂不太落熟套?不如还是率由旧章,依然去游戏人间,闯到哪里,便是哪里,敛得甚事,便是什事。藉人们的世态炎凉,开我的风尘笑口,把荣辱生死苦乐,都付之度外,有人请我到政府去做总统,我也不辞;有人唤我到娼窑去当龟奴,我也可去,如此便可把世界玩个淋漓尽致。几时玩得够了,然后再寻个痛快死法,了此一生。这样虽然是漂泊者,却也不失为有福人。但是自己在军队上的职务,尚未辞去,这军队的生活,也过得烦了,还是先到北京去,把职务正式辞掉,落得来明去白,然后再想旁的玩法。

  当时白萍主意已定,次日便到北京,向长官婉言辞职。长官虽然竭力挽留,无奈白萍辞意甚坚,只得允许。

  白萍离了军队,立刻觉得无事一身轻,但一时尚不能作何消遣。他素闻北京地方的学风,十分嚣张淫靡,意欲参观个透彻,以消磨眼前的无聊岁月,便移入西城一个公寓中寄住,与一般青年学子同居。这公寓果是浪漫会场,每个学生都是竭力发展个人自由,而不顾妨碍他人的自由,于是在这自由的途径中,发生了许多不可言传的自由笑话。不特男子室中,时有女生作长夜之谈,便是舞女娼妓,都是常来常往之客。而且许多男生,暗地把请女生吃懂,与招妓俏酒,并为一谈。据说其中极微小的分别,便是妓女只会唱戏曲鼓词,而女学生却是弹梵华铃,唱情曲,妓女只会说些浪语淫词,而女学生却在浪语淫词中,镶嵌些崭新的名词,和零碎的西洋话。至於其他的打情骂俏,倒是不差上下。白萍含着一片愤激的心,瞧着这一般痴男怨女。胡作非为,并不学固执人的慨叹,而看得倒很有趣,便也和他们交结。白萍正在青年,人又俊雅,自然深受欢迎。白萍自称是某大学学生。好在北京不上课的大学生遍地皆是,不致露出马脚,因此交结了许多的浮薄朋友,尤其是一般女学生,大半愿意和他亲近,时常作无耻的追求,白萍却是逃避不追。但是学界的内幕,已被他观察得很清楚。

  白萍在公寓中混了两个月,又有些索然兴尽,便想迁地为良。正在尚未决定,这时已到了十一月。一天早晨,下了一场初雪,同寓有个学生老钱,忽然动了游山看雪之兴,便约自萍到西山去。白萍原也无聊,就答应了,同他坐汽车直去西山。不想走到半路,业已雪霁天晴。白萍十分扫兴。但既已乘兴而来,不便中途歇兴而返,只得继续向前。及来到西山,只见山间地上,雪已多半融化,剩些残雪,把山原点缀成瘌痢头一般,很令人看着不生美感。白萍和老钱也惟有姑妄游之,跳下汽车,舞着手杖,好似练习赛跑一样,一口气跑了三四里地,身上都出了汗,才慢慢地向前徐步,商量着到西山饭店去吃早饭。正走着,忽见远远山坡之上立着一丛人,都忙忙碌碌地,不知在做什么。老钱眼力敏锐,已瞧得清楚,向白萍道:“这是拍电影的。那立在地上的是摄影机,大约正在拍着呢,咱们赶去看热闹。”说完就向那山坡跑去。白萍在后相随,渐行渐近,才看明白果然那群人是在拍摄电影。到了近前,便立定了看。只见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正立在摄影机旁,手里拿着一根好似魔术家用的小短杖,摇动着向山坡上的人指挥,口里也高声喊叫,看情形是个负导演责任的人。那山坡上立着五六个人,没一个不是面涂白粉,描眉打鬓。其中的一个,打扮得像个年少英雄模样,其余都是凶眉恶眼,短衣帮袖,另外还有一个女子,装饰得十分漂亮,白萍便明白这必是一幕英雄美人的剧情。又见那山坡自上至下,雪比旁处都厚,而且不露地皮,只是头色斑驳不纯,稍远处又藏着扫帚簇箕等物。更明白必是这影片公司,也是趁今天来照一幕雪景。无奈雪已半融,只得把各处残雪扫来,堆积一处,勉强应景,这也未免可笑。

  白萍正在揣想,猛听得那导演先生一声号令,立刻那几个扮恶徒的人,有两个把那女子擒住,另外那二个便和那少年英雄争斗起来,那情形好似戏台上的武打,只是个个神情怯弱。那导演的嘴,也随着那一般演员的手足而发号施令,不住地喊:“打!踢!使劲!再像样些,喂,倒下!快起来!”那扮少年英雄的演员,挺着麻秸粗细的胳膊,大奋神威,要把那一群恶徒打得落花流水。但他那痨病鬼的体格,虽然卖尽气力,仍然是烟鬼挽辫子,丝毫没劲。那几个扮恶徒的演员,倒都像下等社会的劳工,体格很壮。若不是做戏,而是真的斗殴,只须每人一拳,便可把那少年英雄打成零骨碎肉。然而为符合剧情,都把气力含蓄起来,装作得弱不可支,以衬托那少年英雄的勇武,又好似都休着那少年是个主角,让他三分,更似乎怕使力稍猛,他鸡肋难当尊拳。每人打出一拳,踢出一脚,形状都极柔和,而且打不到地方,便缩回去,所以看着松懈不堪。后来那导演急了。跳脚高喊道:“这不成!这哪是活人打拳,简直死鬼比武。你们要拚命地打!”说着又叫遭,“老张向左边跳!老高往左闪!小周倒下!快起来!一个凤凰展翅,再一个喜鹊登技,狠狠地一脚!老李别怕疼!”导演这样一喊,演员们居然增加了精神,大家打得此伏彼起,人仰狗翻,个个身上都滚了泥和雪,神情好不狼狈。那导演又喊道:“吴翠瑛,你别忘了表演,别只站在一边看热闹,要做出着急和挣扎的样子。喂,小周,给老高一拳老高倒下,别再起来!再给老张一靠山背!老张向后滚!好,停止!停止!”说着摄影师已住手不摇,演员也都喘吁吁地休息。那导演向众人道,“你们都没有吃饱饭么?怎打的一点不起劲?小周好象肾脾亏损,连腰也直不起来,翠瑛只站在旁边看戏,也忘了表情。你叫海盗劫去,你情人来救,和强盗相打,你在旁边瞧着,不带一点神气,这是情人么?简直仇人。这不是糟改?我也没法子,只可马马虎虎。”说着又讲演道:“以下便该作一幕近撂,小周把老李打败,老李向山后逃跑,表示去请救兵。然后小周再把看守翠瑛的钱太和老冯也打跑,翠瑛立刻投到小周怀里,连着接两次吻。这吻接得要特别热烈,仿佛两个野兽。互相啃咬,才能瞧着起劲。再说两句话,便向后边瞭望,要做出惊恐的表情,表示又有大队强盗赶来,你两个要很快地抱到一处,向山坡下一看,稍一犹疑,相抱着从山坡滚下,这一节便算完。你们听明白没有?”众演员都点头答应。那导演便盼咐把摄影机向前移动丈许,机头又稍上仰。白萍在旁看着,便明白他是要借近摄的方术,把这两丈多高的山坡,幻成了陡壁悬崖,这办法更幼稚得可笑,便也凑近前去看。

  少时那导演喊了一声“预备”,立刻摄影机又播起来。这次倒很干脆,少年英雄一拳一脚,便把那所谓老李的,打得翻滚在地。那老李爬起,一足还跪着,回头向那少年英雄一拍胸脯,表示不含糊,便跳下山后去了。看样子颇似旧戏中的“白水滩”,青面虎被穆玉琪打败,临下场的亮相一样,白萍和老钱都瞧着哑然而笑。这时那少年英雄赶到那女子近前,看守女子的两个恶徒,方才也似木雕泥塑,和那女子虽是仇敌,却是相安无事,而且同立於袖手旁观的地位。此际见少年近前,才如梦初醒振作精神,抛开女子。向那少年迎敌。这两个倒是真正脓包,其中的一个,见少年一拳打来,拳头还相距尺余,他已自动地滚向山后,另一个却是手脚迟慢,被那少年一脚,躲开不及,跌了个仰面朝天,恰巧头部撞在一块尖石之上,疼得他怪叫起来,僵卧不起。那导演着急叫道:“钱大,快起来跑!这太不像样。快跑!快跑!”说着见那钱大还是不动,忙改口叫那少年道,“小周,你把他踢到后边去。快!快!”那小周依言,便把那钱大像踢足球般的踢。无奈气力不佳,连踢了七八脚,才把他踢到稍为低洼,镜头摄不到之处。那导演又叫道:“翠瑛别怔着,快演你的……。”话未说完,那女子已跳跃着,跑到少年跟前,那神情活泼得很,而且态度象在什么宴会里,欢迎倩侣时一样安闲,仰着头儿,做出媚态,倚到少年身上。那少年也用力把她抱紧,果然接了两个热吻,“啧啧”有声。那女子忽然娇声叫道:“暖哟,你真蠢,把我的嘴唇都咬疼了,该死的东西。”那少年喘着微笑道:“导演先生叫我咬你,我这还是口下留情,要不然……”那女子骂道:“要不然,怎样?回家咬你妈的口去。”那少年也回骂道:“小浪东西,你骂!看我夜里怎样收拾你。”白萍在近处把这些情话听得满耳,暗想在这种情节中,居然有这样说话,将来片子摄成,看的人见他们唇吻张合,必以为男子致安慰之言,女子说感谢之语,哪知竟是互相丑骂呢。又幸而这不是有声片,若是有声,这种对白才算新鲜无比咧。

  这一幕最精采的接吻表演完毕,那一双男女仍然在那里互相偎倚,尽量的享受着温存旖旎,灵肉不一致的艳福,迟迟不动。好似觉得这可以公开的揩油,应该乘机多揩一会,便忘了继续工作。但是影机的摇动,却没在停止,惹得那导演又像乞丐叫街般的高喊道:“你们还没搂够么?回去我给你们预备床帐。那时再请随便。现在是拍片子,别尽自拆烂污,快表演!回头看哪,害怕呀!”白萍听着更自忍俊不禁,暗想这个公司,连传声筒也不预备,只顾经济了公司的钱,却破费了导演的喉咙。这时那女子听着那导演的命令,立刻浑身抖战起来,好似抽筋一样,然后才回头向山后去看。那导演又跳脚道:“你怎先怕起来?还没看见什么。糟糕,这几尺片子废了,没法子,接着演。”白萍又见那少年英雄,果然有英雄气概。回头看了看,缩了缩脖儿,便算表示惊恐。又拥着那怀中的女子,向前走了两步,用手向山坡一指,口吻微动,好似要从此处跳下。这时那女子从两丈高的山坡上,向下一看,那外面的惊恐,立刻传到内心,张着两手,便向后退。叫道:“啊呀,我瞧着眼晕。我不跳,我的妈!跳下去还不摔死?”那导演急得大喊道:“翠瑛,这算什么?方才说得好好的,这会儿又变卦,诚心捣乱可不成。小周,你抱住她,楞向下滚。快快!”那少年英雄果然遵守号令,冷不防把那女子抱紧,那女子挣扎着,好似要哭的叫道:“我的妈呀,我可……”那少年英雄不由分说,但是他本身也有些胆怯,不敢直向下跳,就抱着那挣命的女子,拽到山坡边上,先横着卧倒,然后把眼一闭,也叫了一声,便滚下山坡,两个人合成一个雪球,滚到山坡脚下。少年英雄慢慢坐起,呻吟着,说是被山石撞疼了腰部,那女子却仍旧倒着,嘤嘤地哭起来。立刻那导演吩咐影机停摇,和众人都跑过去救护。先把那女子拉出雪堆,幸而并未受伤。她只哭喊着不干了,又骂那小周没良心,不该这样硬弄,“我受不了”。导演使出温柔手段,竭力哄劝,又承认从公司公款里赔偿她一套新衣,另外再加一件斗蓬。那女子忽停哭拭泪道:“斗蓬我可要皮的,棉的可不成。”那导演忙道:“一定皮的,一定皮的,还是狐皮。”那女子“噗哧”一笑,立起来道:“可要快给我做。”那导演用狐皮斗蓬把这位女明星治愈,才去看那男明星。那小周好似自知没有狐皮斗蓬的希望,居然没张致作态,自己把腰捶了两下,也便没事了。

  这里的纷扰,方才告一段落,那导演抹着汗,才待发言,忽听山坡边又响起呻吟之声。大家用目看时,原来两个恶徒架着一个恶徒,从山后走来。那受伤的恶徒,头上裹着白布,身上的白雪染着红血,相映着十分动目。白萍便知是方才在山坡上,扮恶徒受伤的那个钱大,受了这样的伤,那导演看着倒漠不关心,只问跌伤了哪里。一个恶徒答是跌破后颅,导演只点点头道:“现在且忍一会,回去再请大夫调治好了。”那钱大却自己答道:“我这伤不要紧。裹上就算没事。”白萍听这人说话,很是耳熟,便很注意。恰巧那钱大已蹀躞到白萍跟前,瞧见白萍,忽然叫道:“你不是林先生么?”白萍愕然惊视,见他面上厚涂白粉,真不明白强盗何以要抹成曹操一样,却被汗和泪把粉冲得斑驳零落,像个活鬼。白布又缠到眉际,更看不清,便问道:“你是谁?”那钱大叹气道:“林先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钱畏先。”白萍大吃一惊,便问钱畏先怎落到这样景况,那钱畏先道:“一言难尽。林先生,你近来可好?”白萍正要说话,猛觉被人拉了一下,看时,却是同伴老钱。那老钱悄声道:“你有话等会儿再说,先看完这一幕喜剧,莫失了好机会。你听,导演又说话了。”白萍不知又有什么奇情趣事,忙向导演注目。只见他正向那吴翠瑛说着道:“不成,方才你们表演的太不像样。从山坡向下跳的时节,你那种神气太难看。必须做出甘心情愿,拚着跌死做同命鸳鸯的样子,才能符合剧情。像方才,你竟是意欲逃跑,小周硬捉你跳下的,岂不是笑话?这一幕原是全剧最精采的地方,公司单仗着这一幕多卖拷贝呢。我的意思,必须重做一回,把方才拍的作废……。”他话未说完,那女子已叫起来道:“我可不干!我可不干!你积德,饶我吧。”那导演道:“翠瑛,你莫胆怯,要为艺术努力牺牲。”翠瑛愁眉苦脸地道:“什么易数,就是牙牌数,我也不干。”那导演道:“你真不干?”吴翠瑛道:“真不干!真真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导演道:“不干也好,那么方才许你的狐皮斗蓬,也作为罢论。”吴翠瑛倏地哭道:“你欺负我,说了不算。”哭着就要倒下翻滚撒泼,那导演不动声色地道:“你闹也没用,反正只有两条路,你要斗蓬,就得重演,若不肯重演,就没有斗蓬。”那吴翠瑛撅着嘴说不出话,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看那神情,似乎既怯着摔跌的惊恐,又舍不得可爱的斗蓬,因此推就两难,犹疑不定。那导演先生又催促道:“到底怎样?我绝不强迫,只听你一句话。”吴翠瑛无限委屈道:“你们只算计我,也不怕损阴丧德,一点也不疼人,明天你夜里再在我房里起腻,看我怎么撵你,你忘了……。”那导演脸上微红,又听她似有允意,就向小周丢了个眼色,道:“小周,你扶着翠瑛,还上山坡,再演一回。你们要知道,这一部片子出了版,包你周作方和吴翠瑛都变作轰动一时的大明星。小周就是东方范朋克,翠瑛就是东方玛丽壁克福,现在必须努力。”白萍听他这一套米汤,不觉把混身的肉都麻上来。暗想他也不顾忍心害理,真把范朋克和玛丽璧克福骂得这样苦,他二人在美国有知,恐怕起码要大哭五十二星期。这时那小周嘴里咕噜着道:“我也不配范朋克,也不想成明星,只盼薪水能给够了数,我就念阿弥陀佛。”说着就过去挽着翠瑛。翠瑛扭着身子,顿足道:“我不……。”小周笑道:“走吧,我的东方璧克福,别叫你的范朋克着急。”翠瑛也噗哧地笑了,居然半推半就,任小周扶上山坡。

  那导演忙挥闲人退后,喊了声“预备”,立刻影机又轧轧摇起来。导演叫道:“你门从接吻以后做起,这次可不要拆烂污。翠瑛,你可要记着,这一次能叫你得到一件斗篷,狐皮斗蓬!”这两句话居然使翠瑛精神奋发,竟格外聚精会神,表演颇为有样。她先跳到山坡边,向下看看,又一咬牙一顿足,表示出决心和大无畏的精神。导演喜欢得把中外合璧的话都说出来,拍手夸赞道:“外路外路姑得,好的很,好的很。”在导演赞扬声中,翠瑛更加勉力,发现出英雄气概,竞把小周一把抱住,很兴奋地说了两句话,仿佛鼓励小周,倒把小周比得猥琐了许多。导演又拍手赞道:“好好,就这样。好极了!别再迟误,快往下滚!要滚得有神气!”一言未了,吴翠瑛已和小周搂得紧紧地,又接了个热吻。那神气是表示一对情人,因要跳下这千丈高崖,——其实只有两丈……,跳下去还不定死活,所以有这哀艳的一吻。吻毕,两人也没预先倒下,立着把身向下一倾,就咕噜噜象肉球般地滚下来。导演乐得手舞足蹈,叫道:“大成功!大成……”才喊到半截,忽听身边的摄影师跳脚道:“糟了,这真该死。”导演回头一看,问道:“怎么?”摄影师愁眉苦脸地道:“胶片完了,恰在这时候完了。”导演直着眼,跳得老高道:“怎么完了?”摄影师道:“用完了,就完了。”导演道:“什么时候完的?”摄影师道:“就在他们要向下跳的时候胶片就摇完了。”导演急了,大喊道:“好容易他们这一幕演得精采,这又前功尽弃,你是干什么的,给我误了大事?你要负赔偿的责任。”摄影师反口道:“我负什么责任?今天早晨我曾和你说,胶片只剩下不到一千尺了,怕不够用,要再买一些。你说公司没有现款,将就着过今天再说。方才这一幕,本已拍完了,这一重摄,就不够了,也不过只差几十尺……。”导演气急败坏地道:“只差几十尺就算一败涂地!倒霉倒霉,丧气丧气。”那摄影师咳了一声,就蹲在一边,不再说话。

  正在这时,那从山坡滚下的一对男女,在雪堆中喘了会子气,翠瑛虽没跌着哪里,但仍顿着不动,要等那导演过来,好撒娇泼痴,以得他的奖励安慰,并且为斗蓬要求切实保障。但顿了半晌,见导演并没对自己注意,倒回头和摄影师喊闹起来。翠瑛不知何故,觉着再顿下去也没什么好处,便和小周同跑到导演面前,问道:“怎样?我演得怎样?”导演垂头丧气地道:“不怎样,好也没用。”小周插口道:“怎么没用?”导演道:“戏没拍在片子上,还不是没用?你们演得不错,可惜胶片恰在这时用完了,枉费了气力。”翠瑛叫道:“暖呀,该死该死,我可不容易,差点儿没摔折了腰才做出一点好成绩,竟遇见这冤枉事。你们诚心耍我,拿我开心。”说完就哭,那眼泪真就一行一行地向下落。导演气得用脚只踏地下的乱石,叫道:“够了够了!我还不够别扭,你别再吵。你放心,片子没拍好,活该!斗蓬照样给你做。不给你,我是王八旦。”

  吴翠瑛听说斗蓬有着,才不再闹,倒翻着眼说风凉话,道:“咱们公司好倒运,净出笑话。我就没听说过拍片子拍到半截会没了胶片。这才新鲜呢。”那导演无精打采地道:“新鲜自然新鲜,你先闭上嘴吧。”说着顿足道:“片子拍了个乱七八糟,还在这里赖着有什么用?大家收拾,快回去。”吴翠瑛把腰扭着道:“你不是还请我们到西山饭店吃大餐么?怎又说回去?”那导演没好气道:“什么大餐?照这样,怕你们连一日三餐都要没有。”吴翠瑛撅嘴道:“早晨大冷的天,我睡得正香,不愿意起床,你满嘴抹着蜜似地把我哄起来,说拍完片子请我上西山饭店吃饭。这会儿又变卦了,看你下回再说出天来,我可再信你!”那导演任她叨念,只做听不见,只指挥众人收拾一切,立刻回程。

  眼看这一群演员便纷乱起来,原来山坡后土道上停有三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方才运这些宝贝前来,此际又要运他们回去。大家七手八脚,先把什物运到车上。白萍回头看那钱畏先,也已把头上伤痕重新裹紧,挣扎立起,与众人帮忙。想起还要和他说话,便赶去问道:“钱先生,你这贵公司是哪一家?你就住在公司里么?”钱畏先匆匆忙忙,正左手挟着铁掀,右手抱着扫帚。喘着气向前走,见白萍相问,忙答道:“唉,提不起。我现在无家可归,可不是住在公司里?我们公司是好运道影片公司。”白萍忍不住笑道:“果然好运道,怪不得方才那位女士说好运倒呢。公司在什么地方?”钱畏先道:“在前门狗尾巴胡同七号。”白萍点头道:“改天我去瞧你,现在你忙得很,请执公吧。”钱畏先摇手道:“不必,不必,千万不必。林先生,你住哪里?还是我瞧你去好。”正说着,那导演已从远处叫道:“钱大,别尽自延迟,快把零碎东西搬干净,就要走。”白萍挥手道:“你快去吧,改天我寻你细谈。”钱畏先没奈何,只得点了点头,一溜歪斜地走了。

  须臾这露天外景摄影场人烟寂静。那三辆破长途汽牢,载着许多未来的电影明星,缓缓而去,方才的一片喧闹之场,倏然清冷,只胜下白萍和老钱两个,对着地下的遗迹,笑了一会,却觉肚子饿了,才缓步到饭店去吃早餐。饮食中间,那老钱笑道:“咱们莫把这顿饭当平常,那东方玛丽壁克福的吴翠瑛,哭喊还吃不到呢。”白萍叹息道:“看这影片公司的情形真是令人可惨,怎就卑陋到这步天地?真给电影界丢人。我虽然没有银幕上的经验,只就我这几年看影片所得的常识和读电影书籍的修养,若做起电影来,准能比这位导演先生胜过万倍。”老钱道:“我不懂什么电影。只觉方才这个吴翠瑛生得不坏,一双眼儿很够要人老命的。只看她那一种劲儿,每逢不愿意,就把腰儿一扭,就仿佛小孩儿受了委曲似的,我看着真不好受。上海有个韩云珍,人说是骚在骨子里,我看这吴翠瑛,却骚在腰眼儿上。方才看她向那个导演讨大餐吃,小模样儿多么可怜,我真后悔没留住她,一同来吃。我把什么女人都玩够了,再弄个电影女明星玩玩,倒也蛮新鲜。”说着又添了一个字道:“格。”白萍道:“格什么?”老钱笑道:“我这是苏州话。”白萍道:“苏州话有这样说的?”老钱道:“我这本是北京话,另外再加个苏州尾巴。你可知道樊山老人有句诗,是‘吴人京语美于莺’,我这京人吴语大约也和莺差不许多。”白萍笑道:“钱老爷饶命,何必惹我把吃下的饭重喷出来。”

  那老钱吃着饭,还是不住日地叨念吴翠瑛。白萍道:“你不可侮辱人家的人格。”老钱擞着大嘴道:“你以为她们有人格么?大白天野地里拍片子。还这样打情骂俏,若是夜里在公司把门关了,男子成群,女人一个,还不知多么热闹呢。前些日有一家报纸,登载说警察在大旅社查店,发现了三个青年,一个女子,合开一个房间,正在长枕大被地得其所哉,便被捉到官里去,据说都是好运道公司的演员。那女子虽不知是这吴翠瑛不是,不过我看她的神情,起码也和那导演有过关系。至于那个扮少年英雄的小周,更不知揩过多少油了。”

  白萍听着,想起方才这些影界人物的不尴不尬情形,不禁慨叹道:“你的话虽然刻薄过度,好象太骂苦了人,可是这群宝贝的模样也真是叫人没法辩护。”老钱更得意道:“所以呀,任凭人们把这群东西捧成天上星辰,人间鸾凤,然而我只把她们看作艺妓流娼,究其实还是我的眼光对,绝不算冤枉他们。你不是认得那个钱大么?几时去会他,务必带我同去。”白萍道:“你去做什么?”老钱道:“我去和吴翠瑛兜搭兜搭,倘能达到目的,就算在我的嫖经中另辟一格,给荒唐史开一个新纪录。”白萍笑道:“你若安着这种心,请去自己努力,我可不牵这个引线。”说着两人大笑。

  吃喝已毕,又游览了一会,才仍坐车回寓。

  过了几日,老钱还不断把吴翠瑛当作话柄,白萍却几乎把钱畏先这节事忘了。一天白萍偶然独自到前门外买零碎东西,在大街上闲遛,看见墙头的电影广告,猛然想起钱畏先,觉着好运道公司相距不远。大可去访他一下,便逶迤走到狗尾巴胡同,寻着了七号门牌。见是一座旧式房舍,墙壁灰泥,多已剥落,门外挂着一块白地黑字的木牌,上写着“好运道影片公司”七个美术体大字,却看着丝毫不生美感。门上也没有电铃,大门洞开,白萍暗想:瞧这情形,大约来客无须传达,只可径行入内,便直走入门。转过垩粉剥落的影壁,里面是个静寂寂的破大院,不见人影。白萍叫了声:“有人么?”却无人答应,忙又叫了一声,猛听身后有人问道:“你找谁?”白萍回头看时,原来在影壁之侧,有一间小房,象是司阍的小室,正有人从门里探出头来相问。仔细一瞧,千恰万巧,这人便是自己所要寻的钱畏先。那钱畏先已看出是白萍,走出来道:“林先生,你真来了,房里坐,房里坐。”说着不知怎的红了脸,慢腾腾地把破板门推开,让白萍进去。白萍见他住着这样陋室,便料到他在此间的职分,有心不进去。但既已来了,又在冬天,不能在院中立谈,只可随遇而安。

  当时进到室内,先闻着一种触鼻不堪的气味,瞧时原来在室隅生着一个红泥煤球小火炉,炉旁是一张木板床,床上堆着一件破被和一堆旧棉絮,另外还有两块砖头,想必以絮为衾,将砖作枕,此外一无所有。钱畏先红着脸,让白萍坐在床上。白萍想不到他一寒至此,回忆他自称大律师,气焰万丈,养尊处优的时节,真是不堪回首。又怕惹他着愧,倒坦然地在床上坐了。钱畏先还要去取茶待客,白萍忙拦住道:“我一点也不渴,咱们谈谈最好,不要客气。”钱畏先想是无茶可取,便趁坡儿立住,很忸怩地道:“林先生,别笑话,我现在是败运走到头了。林先生你可好?”白萍道:“也没什么好,不过托庇平安。”钱晨先叹气道:“你一定很好,看样子你就很好。我们一家可都糟得不可收拾了。”

  白萍听他说起“一家”两字,不胜诧异。猛想起他必是把他的太太——也就是龙珍的姐姐——包括在一起,便问道:“你的太太现在又与你同居了么?她可好?”钱畏先苦着脸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们离开的事你是知道的,她现在算是遭了报应。”白萍道:“怎么?”畏先道:“说起来话长,自从她丧了良心,把我赶出来,我就在外面漂流。受尽饥馁,跑到天津。先在一个公司里当仆人,后来又转到一家医院,才算得了准饭。不想医院又闹事,被官厅封了门,因而失业,几乎落到乞讨。前两日才展转回到北京,求人荐到这公司来看门,带着给公司扮些零碎角色。我也不知倒了什么运,凡是派我扮的脚色都是挨打受骂,每月只给八块钱薪水,还不管伙食。唉,这都我的事,还没说她呢。上月我到街上买菜,就遇我那位太太,见面吓了我一跳,大冷的天,她只穿一件短夹袄,瘦得和小鬼一样,一把拉住了我,哭哭啼啼,问起来,才知道她从赶走了我,把你和龙珍也推出门,她自己带着财产竟嫁了那唱武生的沈瑞楼。那沈瑞楼真是坏蛋,哄她上了鸦片烟瘾,软在家里,不能出门,却自拿她的钱财去挥霍,回家就打她出气。及至钱财花到磐尽,沈瑞楼就抛下她自到外码头去唱戏。她两手空空,只落了满身伤痕,一腔烟瘾,连房子都没得住,每日在大街上寻觅熟识的人,伸托度日,和叫花子也差不多。她还要向我央求,要恢复旧日的关系。我因为自己的生活还不得准,哪有能力再养活她。当时便和她说,咱们当初过着很好的日月,只为你无事生非,弄得一败涂地,大家全落到这般光景。如今我也并不恨怨你,也有心再收留你,不过有心无力,谁也顾不得谁,各奔前程,各自图生去吧。她也瞧得出我的落魄情形,倒很能原谅,只问我讨了几角钱去。临别时,她又托我带着眼儿,寻觅你林先生和龙珍,希望你俩周济她。你回去和龙珍说一声,她的姐姐现住在莲花河一家小破院里,很盼她去瞧瞧,能带些钱去更好。”

  白萍听着,不胜慨叹。想到畏先太太人品虽不端正,但待自己总算有恩,如今她落到这般光景,怎能袖手旁观?势宜量力相助。又忆起龙珍曾向自己说过,她姐姐赶出畏先以后,未嫁沈瑞楼以前,曾和龙珍谈心,自言明知嫁沈瑞楼等于跳火坑,日后必无好果,但因孽缘前定,甘心自投地狱。所以交给龙珍许多钱财,预备日后退步。如今居然不出所料,畏先说她要龙珍去探视,想必就是想索回那笔钱了。只是她们还不知道我已和龙珍断绝关系,以为还在同居,所以要我把这话转达,我向哪里去寻龙珍呢?人事推移,只一年工夫,畏先夫妇由分而合,竟而邂逅穷途。我与龙珍由合而分,已作分飞莺燕。看起来,真是转绿回黄,沧桑一瞬,叫人不堪回首了。白萍慨叹之下,便向畏先道:“钱先生,你可知道我和龙珍中间已起了变化,现在她已改嫁别人了。”钱畏先大愕道:“是么?怎的?我不信。”白萍道:“我有什么撤诳的必要?实在龙珍已嫁了别人。”畏先直着眼道:“她和你好得那样怎……?”白萍道:“这里面自然很有原因,不过现在不便细谈。龙珍如今所嫁的丈夫我却见过,漂亮极了,她也很得意。你若见她的令姊,也该报告一声。至于她现在哪里,我可不知道。”畏先怔了半晌道:“这真新鲜,凭龙珍那样丑鬼,得嫁你还不是一步登天?怎还不安心知足,又转了岔路?看起来她们姐妹全是一样的贱骨头,放着幸福不享,非得把自己撮弄得受了罪才罢。”白萍道:“不谈那些了。你的太太既然苦到那样,我总该稍为帮助一些,这里有些许的钱,请你转交给她,并且替我问候。”说着就取出几张钞票,递给畏先。畏先似要忸怩推辞,白萍道:“这不过是请你转交,你闹什么客气?”畏先才收下,很谨慎地塞入内衣袋里。

  白萍又问起这影片公司的情形,畏先道:“我们这个公司从去年就成立了,已出过一部片子,名字叫作《梨花压海棠》……”白萍道:“哦,这片子我看过,是说一个老富翁娶了十几个姨太太,姨太太个个偷人,闹得满片淫亵,不堪入目。最后的一幕更妙,是十几位姨太太同时在花园里和情人幽会,正在皆大欢喜,恰巧富翁赶来撞见,倒不生气,只令这十几对男女,在他面前大接其吻,然后又捉对儿跳舞起来。富翁搬来钢琴,在旁奏乐助兴。舞终乐罢,众人排成队伍,向富翁鞠躬。富翁哈哈大笑,翻了个跟头便算结局。这种无理取闹,气得我连骂了几天。可是我记得那部胡闹片子的出版者是什么百城公司,并不是好运道公司呀。”畏先道:“便是因为那部《梨花压海棠》受了社会唾骂,我们这位导演梅有影先生说失败的原因,是因为百城两字的音近于不成,所以不能成功。为求吉利,就把公司名字改作好运道,接着拍摄这部新片。”白萍道:“方才在西山所拍的就是新片么?这片子叫什么名儿?”畏先道:“这名儿可长咧,叫作‘有情的小妹妹的有义的好哥哥’。”白萍狂笑道:“哪位先生这样高才,想出这绕口令的名儿?”畏先道:“还有谁昵?左不过是我们那位自称东方刘别谦的梅有影。”白萍道:“真该死,单看这个名字,就该判他无期徒刑。中国的电影事业,被这群混账东西害得万劫不复,真是胆大妄为。畏先兄,我和你说句痛快话,你们这个公司照这样办法,十万年也不得成功,还不如急速关门,给中国电影界留些脸面。”钱畏先道:“谁说不是,我们公司的股东早就要歇业,现在不过梅有影周作方这几个人,因为公司歇业,便无处可归,所以胡乱支持着。股东虽没有声明脱离关系,却已不肯再添入本钱。你不见我们这种窘样么?”白萍点头道:“你们股东倒很明白,拿钱给这般人胡闹岂不冤枉!而且无论耗费多少钱,也弄不出丝毫成绩。”畏先道:“也就仗着股东财势厚罢咧,他也知道上了梅有影的当。”白萍道:“你们股东是哪几位?”畏先道:“只有一位,你知道有名的开军衣庄发财的孔庸斋,我们股东就是他的儿子。”白萍听着心里一动,忙问道:“是他的第几儿子呢?”畏先道:“那老孔只有一位少爷……。”白萍道:“可是名叫孔昭和的么?”畏先道:“不错,你怎认得他?”白萍道:“当初我的先父曾和孔庸斋共过事,我也和孔昭和同过学,只是有多年不见了。他现在住哪里?”畏先道:“你要寻他么?这可真巧,他方才到公司里来,不知和梅有影交涉什么事,现在还没走呢。”白萍道:“那么就烦你通知一声,就说有他的旧同学林白萍来访。”畏先答应着,要向外走,又回头道:“你既和他有交情,回头见着面,务必替我说些好话。”白萍笑着点头。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皮靴声响,畏先向外探头一看,悄声道:“孔少爷出来了。”白萍忙立起向外望时,只见一个仪容英秀、衣冠华南的中年人正昂然从院中走出,后面跟着的是那导演大家梅有影,正耸肩谄笑说着话,好象在央求什么。白萍已瞧清那中年人便是孔昭和,数年不见,竟变成这样雍容华贵,宛然是个资本家的神气,便从房中出来。那二天已渐走渐近,梅有影跟着似乎还作恳切的请求,孔昭和忽然站住。回身向梅有影大声道:“你可要自己明白,不要把我当傻子,本来我花钱干这电影公司,并没想从这个上得利益。不过一半为我自己好玩。一半为你们这些人生活,你们干不好,我也不计较。一年赔几万,我姓孔的还赔得起,可是你们有饭也得好生吃。上次闹了那样笑话,我要歇业,你又苦苦拦着,定要继续办下去。如今更是一些成绩没有,名誉坏得到家。外面全说公司里的男演员多是唱文明戏出身,夜里还出去当像姑赚钱。女演员也是操着暗娼营生,时常应召陪酒。我这哪是办电影公司,简直开男女混杂的大窑子么!有影,你什么话也不必说,赶快给我结束,限三天把公司关门。若再延迟,可莫怪我不留面子。”那梅有影还喃喃地对付道:“您不要听外面流言,眼见是实,耳听是虚,演员们在我指导之下,全都束身自爱,绝没有……。”那孔昭和听到这里,忽勃然大怒,跳脚喊道:“你真是讨没脸!束身自爱,简直放屁!就算我冤枉了你们,好在公司里一切合同都在年前满了,现在算你借我的房舍家具接办。你们既都是好人,就请赶快到旁处去装好人。从即刻起,我的房舍家具都要收回。我就到警区去,请派几个警察,强制你们搬出去。”说着气冲冲地就向外跑,正从白萍身边走过。

  白萍因他正在恼怒,不便相唤。孔昭和走过几步,忽又回头向畏先道:“钱大,你要监视着他们,在我没回来以前,不许他们带着东西出去。”说话时见畏先身边立着个西装齐楚的人,不禁略一注目,就“哦”了一声道:“哦,你是林……白萍兄。”白萍见他已看见自己,就赶上一步道:“昭和兄,久违久违。”孔昭和跳到近前和白萍握手道:“这几年我很想念你,近况如何?今天怎到这里来?”白萍道:“我是来访这位钱畏先先生,听说老兄在此,正要专程拜访,不想……。”孔昭和看了钱畏先一眼,似乎诧异白萍怎会和仆役相识,但也不问,只拉着白萍道:“一向阔别,难得相见,快同我回家去谈。”说着又回顾梅有影道:“我暂且不用严厉手段,给你留些情面,还是限三天完全搬出,我回家就派人来,向你接收房舍家俱。若有短欠,都要你担负赔偿。”说着就拉着白萍走出。

  转出巷口,就见路旁停着一辆很壮美的汽车。二人坐上去。孔昭和向汽车夫说声回家,汽车便开起来。孔昭和叙了些别后景况,都是得意之谈。白萍却自觉乏善可述,又想到自己和芷华结婚时,他曾送过很丰厚的礼物,更觉凄然感怀,幸喜他还没有动问,车已停在一座广厦之前。白萍认识这地方是东四牌楼附近,便问道:“我记得你的府上不是在西城么?”孔昭和笑道:“这里是我新买的宅子,今年春天才移过来。西城的旧宅已被一个学校买去建筑宿舍了。”

  二人谈着进门,昭和把白萍让进客厅,又说了些闲话。渐渐谈到电影公司,白萍道:“老兄居然有这种兴趣,作此提倡艺术的事业。”孔昭和不觉把余怒重新勾起,拍着案子道:“什么提倡艺术,简直给干电影的丢人。说起来也怨我没有主张,这个梅有影和我在前年才认识,还是在朋友家席上遇见。他自己吹牛,说是曾在美国留学十年,专修电影,并且在好莱坞练习许久,具有很深的学问和经验,此次回国,立志要在电影界作一番事业。我不该和他敷衍,惹得他拚命向我兜搭起来,陈说办电影公司的好处,既能得名,又可获利。上海的几家公司,都大为得法,可惜华北暮气沉沉,没一个有眼光的人肯作这先驱的事业,真是货弃于地,可惜之至。若有人在这北京组织个公司,藉着故都的古迹风景,延揽学界的中心人材,比上海还要事半功倍,定能得到意外的好成绩。这一片话说得天花乱坠,我竟被他说动了心,就拿出几万块钱,叫他负责组织。起初他倒很卖力,闹得乌烟瘴气。好容易完全成立,开始拍了一部片子,名儿是什么《妹妹哥哥》。我每天很忙,也没工夫去监视。及至拍完试映,才请我去看。我一瞧几乎气死,哪里是电影,简直禽兽大会。当时便向梅有影质问,他竟又振振有词,说现在社会程度太低,影片若是陈义过高,便难博得同情。我们为营业起见,不能不降格以求,并且担保能卖百八十套考贝。我终吃了商人重利的亏,以为万一真能得利,就任他肉麻也罢。哪知公映的第一天,就被社会办事处禁止,拷贝也只被人租去一套,还是藏在天津租界里一家小影院映的。京津报纸,同声大骂,气得我要立刻关门,梅有影又涎着脸苦苦央告。我也没办法,只对他说随你们去胡闹也罢,只是我不能再出钱了,从此就不再过问。哪知他们这群无耻东西,什么鬼事都做,弄得秽声四播,昨天警察厅的潘科长向我关照,说贵公司的男女职员闹得太不像话,若不碍着我的面子,早已究办,请我赶紧整理,省得惹出大波澜来。所以我今天跑去叫他们结束,这才是伤财惹气呢。”说着又气得吁吁喘气。白萍道:“结束了最好,再拖延下去更怕不可收拾。这般人物我已领教过了,他们连看电影的程度都够不上,何况叫他们制片子。”就把在西山所见的种种情形诉说了一遍。

  昭和听白萍说完,好似想起什么事,忽然“哦”了一声道:“你是行家,我记得咱们同学的时节,你就有影迷的绰号,还记得你房里有许多专门研究电影的西文书,我们都看不懂。你既下过那样功夫,想必对电影很拿手,我那公司的一切设备现在也白白放着,丝毫无用,你若高兴,就废物利用,接着来玩一下,我可以连狗尾巴胡同的房舍都送给你,你愿意么?”白萍摇头道:“我可办不了。”昭和道:“你现在是正干旁的事业,不能分身么?”白萍道:“不是,我如今正在游手好闲,哪有正业!”昭和道:“那末你就来玩一下,岂不很好?”说着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没有资本,那我就尽力供给。”白萍笑道:“你已弄得这样一场糊涂还不寒心?怎又高兴再办?莫非有这伤财惹气的意?”昭和道:“钱我是不在乎的,实和你说,近年我在商业上十分得意,破耗几文不成问题,所以要接办,还是见你后临时起的意,一来为对外争一口气,二来为是把你留住和我盘桓。”

  白萍素知昭和为人豪爽,自来一诺千金,自己也对电影素感兴趣,不禁心头活动,便与昭和略作榷商。昭和道:“我一切全是外行,只懂得拿钱,钱以外的都由你主持好了,今天晚上,我便同你到公司去接收,接过来你好整理,那时再仔细商量,现在且谈些别的。你这次到北京,嫂夫人一同来么?”白萍原怕他有此一问,如今果然怕什么有了什么,不觉心中难过起来,只摇了摇头。昭和又问道:“还在天津么?我看最好把嫂夫人也接到这里。”白萍只可又点点头,忙用话岔开。

  当时白萍在孔宅吃过晚饭,二人才又同坐汽车回到狗尾巴胡同。孔昭和把梅有影唤到面前,很严厉地要他交代。梅有影没法违抗,只得在孔昭和监视之下,把公司内的一切设备家具和账目都移交白萍。交代办完,已费了许多工夫。其中有无从稽考的款项,和业已遗失的器具,孔昭和也没有详细追问,含糊下去,给梅有影留了许多情面。梅有影并不知道白萍前来接办公司,所以没什么怨懑。不过只诧异这个人曾在西山见过,如今出面来接收公司,还疑惑他当日到西山去是孔昭和派去暗查自己。

  孔昭和之所以如此雷厉风行,或者还是这个人的毛病呢。孔昭和又要叫一切职员当时搬出公司,梅有影央告道:“天已太晚,这群人出去无处可归,请求容他们暂再假宿一宵,明日早行。”孔昭和不肯答应,白萍也代为说情。昭和道:“这些人鱼龙混杂,既已闹到这样,若不立刻叫他们离开,恐怕他们挟嫌做出意外的事。”白萍道:“那也没有什么,我既接收过来,应该负责。请你派人到我住的公寓把我的行李取来,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昭和道:“几年不见,你居然还是当日肯负责任的脾气。这样也好,不过行李派人去未必取得来,回头我从家中送一套来就是,只是这里的房舍都没收拾,太不干净,很委曲你。”白萍道:“我没有你那样娇贵,很不算委曲。再说我正要寻个清静的地方,自己思索公司将来进行的办法。若回公寓去,定被同住的人吵得不能运用脑筋,住在这里不是正好么?”梅有影听了白萍这两句话,才明白昭和还要继续经营,这林白萍便是自己的后任,不觉心中气忿,只向白萍眨着白眼。

  昭和叫钱畏先赶着收拾一间干净房子,给白萍休息,又叮嘱两句,便自走了。昭和走后。梅有影向白萍瞪了瞪眼,就退入后院,想是去与他的同党去商议什么。

  那钱畏先在旁已听得明白,看看左右无人,忽然喜笑颤开,向白萍作揖打恭道:“给您道喜,您这算是公司大经理了。我从前几天在西山瞧见您,就看出您满面红光,是要发迹的样子,如今果然。啊啊,您可要提携我吃碗饱饭,莫也把我撵了。”白萍暗想,事体还没怎样,而且便是成功,也不过尔尔,有什么了不得。他却把自己看成一步登天,做出这等怪样,不由笑道:“好吧,只要我能接办这个公司,定然有你一份。”畏先道:“方才您和孔东家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一定是您接办,错不了。您先喝茶,我去给您收拾卧室。”说着就兴匆匆地走出。

  白萍见他这样情形,不禁想起当日自己在他家里当书记教师门房几种兼差的时候,那时他是何等气焰,至今不及期年却已把地位翻了过儿,我已成了他的上人,他竟以仆役的身分来侍奉我了,真是人事转移,沧桑易变,令人不胜感慨。便自己独坐着思索。对于公司要如何重新组织,怎样延揽人材,过了一点多钟,才在腹中约略定了个草案。钱畏先已来察报,说是卧室业已收拾干净,请白萍去看。白萍随他走出,到了对面一明两暗的正房里。室中暖融融的,已把煤炉生起来,一切陈设,居然很是款式。白萍问畏先道:“公司里不是昭和早就断了接济,应该很穷,怎还有这样讲究的家俱陈设?”畏先道,“您没瞧见后院的演员宿舍,破烂得也和我那间门房差不多少。只有这一间,是我们东家特预备的会客室,家俱都是由东家宅里搬来的,所以好像座破大院里的皇宫,寻常老是锁着。今天是特为您开放。”说着又悄声笑道:“早先并不关锁,任演员们待客公用。只是这些男女们闹得太不像话。时常男演员同女演员借这房间来寻整夜的舒服。我也是听旁人说,今年夏初,一天东家大早晨跑了来撞到房里,恰见梅有影和那个吴翠瑛正在床上搂着同睡,惹得东家大怒,骂了一阵,把床上的被褥都叫人用火烧了,从此便锁起来,不许人进去。”说着又指着墙隅的铜床道:“所以床上光溜溜露着床篦,这都是那般狗男女的德政呢。”

  白萍听着正自好笑,恰在这时,孔昭和派人送了一套很华丽的铺陈被褥。畏先忙把来摊在铜床之上,收拾得十分熨贴。白萍见他如此奔走趋跄,逢迎谄媚,究还不忍鄙薄,倒有些不大过意,便请他自去休息。钱畏先似乎还要和白萍长谈,好乘机用些巴结的功夫。及见白萍请他休息,倒误会是白萍厌烦了他,便不敢冒渎,居然做出仆役的工架,唯唯而退。迟了会儿,又走进来,买了一大盘水果糕点和香烟,放在桌上,又重换了一壶香茗。白萍忙道:“你怎这样破费?”畏先弯着腰道:“应该孝敬的,可惜天太晚,买不出好吃东西,您包涵着用。”说完又走出去。

  白萍因他过分殷勤,更为不安。忽然想起他这是有所为而来,大约一来是营谋较好的位置,二来要得特别的关照,所以不惜工本,将小比大。想来官场中的钻营,也是如此。不过我能领略到这般滋味倒是奇事咧。又想到方才曾给过畏先一笔钱,他如今转用来买东西孝敬我,倒算是蜻蜒啃尾巴,自吃自,尚不为受之有愧,就领了这盛情也罢。当时便拾起个橘子,且吃且想。

  桌上有现成的文房四宝,不过墨盒却已干冻,只可寻了张纸,用自己的自来水钢笔,草草地拟了个计划草案。这草案的大纲,第一,拍摄的一切器具,即日清查,利用原有之物,缺者添补。第二,公司的财政请昭和另派专人负责。第三,摄影师和布景师都要聘请高手。白萍恰有几个相识的旧友,在上海各电影公司担任着这类职务,应该通快信去接洽,要出很优厚的薪金,请他们弃彼就此。第四,要立即在各报上刊登广告,招聘演员和职员。白萍既酌定这几桩先决问题,便先拟了个广告稿,预备明天送到报馆去登,又写了几封信底,预备明天抄录后,寄到上海。这些事草草办完,已到了夜里两点多钟。白萍打了个呵欠,觉得身上微寒。看煤炉时,已将熄灭,忙自己去添了些煤。正要上床安睡,忽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作响。白萍以为是畏先又来照应,便道:“你还没睡么?有什么事?”说完这句,门外并不答应,仍在继续敲着。白萍疑惑自己的声音被门壁隔阻,外面不能听见,又有些不耐烦,门外格地笑了一声,门儿向内微启,先探进一个剪发女人的头儿来,望着白萍微笑了笑接着才全身涌现。白萍才看清来人是谁,便已大吃一惊,原来竟是那个被称为东方玛丽壁克福的吴翠瑛。那吴翠瑛走进来,立刻又回手把门关上,满脸含着媚笑,向白萍点头道:“林先生,您还没睡么?这房里冷不冷?”说话时的神情,好似和白萍十分熟识,而且非常关切。白萍不由诧异,这位烂污女士三更半夜跑到我这房里,其意何居?她又怎知自己姓林?但一转想,便明白定是那梅有影所说。在白萍之意,原恨不得立刻下个逐客令,继而飨以闭门羹。不过一来因情面所关,二来为尊重女性,不好意思绝人太甚,只得应酬一下,就也点头道:“请坐,这样深夜,您有什么事见教?”吴翠瑛一扭身,便坐在床边道:“我没事,来瞧瞧你。”白萍看她脸上做出电影式的表情,不仅秋波送情,语声带媚,而且面上厚涂脂粉,眉抹得特黑,唇涂得通红,好像化好装要上镜头一样,料想必是加意装饰而来。白萍灵机一动,便想到她的来意不善,立刻在心中加了戒备,面上陪笑道:“谢谢密司,我不敢当您来瞧,请回吧。”吴翠瑛把腰一转,旋即凑到白萍面前,撅着嘴道:“官儿还有打送礼的?你怎么撵我?我偏不走。”白萍见她语意露出邪僻,又有撒赖之势,觉得不好应付,忙道:“您不走就请坐。”吴翠瑛忽又改容望着白萍一笑,仿佛表示自己得了胜利,就立起走到桌边,用手翻弄桌上散乱着的信纸,回头叫道:“林先生,这公司是您接办了,要把我们旧人完全赶走,一个不留,是不是?”白萍忙答道:“一切都由孔昭和先生处置,我个人无权干预。”吴翠瑛把嘴一撤,笑道:“我也得信啊?你有权也罢,无权也罢,林先生,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接办公司,女演员总要用的。你用旁人也是用,落得的用我。”白萍想不到她居然同钱畏先走了同一途径。也是为营谋而来,便敷衍着答道:“我明天和孔昭和先生商量看,若有借重之处,一定请密司帮忙。”吴翠瑛又跳过来,和白萍面对面而立,两人的腹部几乎接触,一只手搭在白萍肩上撤娇儿道:“不成,敷衍我,不成。说痛快话,到底要我不要?”说着又悄声道:“只要你用我,我总对得住你,由着你的性儿还不成么?你一个人也是孤孤单单,别有福不会享。”

  吴翠瑛这一说出要毛遂自荐、进贡内体的话来,几乎把白萍吓了个倒仰,真想不到她竟能如此寡廉鲜耻。倒仓卒得不着应付之策,只好退了两步,摆手道:“密司,请你自己尊重,有话也要规矩着说。”吴翠瑛又赶过来,似乎要拥抱一样,白萍反成了畏缩的女子,吴翠瑛似变作强暴的男人。两个一退一赶,直赶到墙角。白萍无处可退,只用手支撑着叫道:“吴女士,你再这样,我可要用严厉手段把你推出,那时别怨我不顾情面。”吴翠瑛挺着胸脯,眯缝着眼儿,向前凑着道:“你推,你推。你是会的,把我推到床上去。”说着就投怀入抱,直撞进白萍怀中。

  白萍可没了法子,惟有扳住他的肩头向外推拽。吴翠瑛却一只手环住白萍的腰,一只手抱住脖颈,通红的嘴唇直向他颊边偎去,腰部以下也用力向白萍身边挨挤,好似要用这最后的法术把白萍的情欲引动。哪知白萍此际除了心惊以外,更不能发生其他的感情,惟有竭力推拒。吴翠瑛却只喘吁吁的笑着,不慌不忙地与白萍撕掠,因此二人滚作一团。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白萍心中才决定要高声大喊,把众人唤来,或是把这骚物儿惊跑,以解危局。却忽地门儿一声响,从外面闯然走进一个人,且走且叫道:“林先生,林先……。”最末的生字没叫出口,已改了声音喊道:“呀!这……。”原来这进来的人已看见白萍和翠瑛的活剧。白萍急忙回头,见进来的人却是钱畏先,正张着大口发怔,知道来了救星,忙叫道:“你快来,这是什么事!”吴翠瑛也出于不意,见进来了人,立刻松了白萍。白萍霍地跳开,向钱畏先发作道:“公司里怎有这样没廉耻的人?你赶快给我把她赶出去。”

  钱畏先瞪着眼睛,还在怔着,猛然拉住了白萍,直拉到离吴翠瑛很远的屋角,附着白萍的耳朵很急切地低声道:“这怎么办,外面都散着人,要来捉你?”白萍大惊道:“捉我做甚么?他们是谁?”畏先道:“方才我从室里出来小便,走到墙角,就听有人说道:是时候了,咱们进去捉吧。又有人道:等一会,等翠瑛喊叫,咱们再进去。这下子起码也给姓林的小子个厉害。我听出这说话的是梅有影和周作方。另外又有人低声说。最好捉住了送官,只要翠瑛一口咬住,就告他个强奸罪。其余还有几人附和着说却听不清。我晓得这公司的职员全在那里,一定是阴谋陷害你林先生,所以赶快来……。”

  白萍没等他说完,业已恍然大悟,怪不得吴翠瑛半夜来调戏自己,如此迫切,原来他们商量妥的计策。一定是吴翠瑛要把我诱得入港,在丑态百出之际,她便喊叫起来,然后大家一拥而入,她反咬一口,说我强奸,说不定把我凌辱—阵,然后送官,那时我有口也难分诉,幸而我没上圈套,不过已危险得很。然而翠瑛在扭住自己的时候,已可以喊叫,她何以迟迟不发,或者也许别有用心呢。

  白萍这种思想,在脑中不过几秒钟工夫。猛又灵机大动,回头看吴翠瑛还走在原处向自己望着,暗想和她同处一室,虽有畏先在旁,也怕不妙。忙跳过把房门大敞四开,自己站在门限之间,向翠瑛叫道:“你请出去!快快!”吴翠瑛还是傲着浪态,不仅不动,倒向白萍招手。白萍转脸向畏先道:“她不走,就让她在房里独自呆着,我到你的门房去。”说着就直向外走出,畏先在后跟着,把个吴翠瑛丢在房里,追也不好追,叫也不能叫,眼见得羊肉吃不着,倒惹一身骚。此际再想叫闹,诬赖白萍侮辱,无奈对方业已出了屋子,到了院中,机会业已失去。又怕无法回复梅有影等人,不觉便暂时呆在房里。

  白萍向外走了几步,恰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借着屋里开门露出的灯光。看了看,竟是那个梅有影,后面还跟着周作方。那梅有影撞着白萍,愕然向后退了几步,瞧瞧白萍,又回头去看周作方,周作方也只看着梅有影发怔。白萍却向他俩点头道:“梅先生,周先生,到这时候还不睡,太用心了。你们是寻吴女士么?她正在这屋里等着你们。”说着向后面一指,便仍领着畏先向外走到门房之处,回头看时,见吴翠瑛已从屋内出来。到了梅周二人一处。三个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好似翠瑛受了他俩的埋怨,却又不甘,便哓哓分辩,却听不真切。又见梅有影猛然把脚一顿,高声道:“完了,全完了!咱们认失败吧。明天各自讨饭去。”说完便左手拉着小周,右手拽了小吴,直奔后院走了。

  白萍方喘了一口气,向畏先道:“我要得谢谢你。若不是你来,我真很危险。这群人卑鄙阴险,居然到这步田地。这种心思,若用在拍摄影片上面,恐怕很有办法,可惜都用在邪路上了。”这时畏先仍然百变不离其宗,还是就题发挥道:“您就是我的饭东,我不对您尽忠对谁尽忠呢?所以我一听见他们的阴谋,连解手也顾不及了,就跑去向您报告,给您护卫。”说着“嗳呦”了一声,立刻解开下衣,“哗哗”地小便起来,一面说道:“这会儿一提起就憋不住了,林先生您别怪我没规矩。”白萍见他这样,倒觉好笑,便道:“果然亏你一片热心,我总要报答你。明天和昭和说说,给你个好一点位置。”畏先没等白萍把话说完,霍地转回身来,向白萍深深鞠了个大躬,说道:“谢谢林先生。”

  哪知他小便正解到中间,只因喜心翻倒,忘了礼节,加以转身太忙,那下部的一股水箭直扫射到白萍身上,再加他鞠躬时身体一低一扬,便更像溅珠喷玉般,另外又浇上了许多水点。白萍忙躲不迭,畏先在黑影中却看不见,只当白萍谦逊,不敢当自己的鞠躬大礼,所以躲避。当时白萍道:“现在他们既都走了,料想不致再有岔头发生,我还是回到那房间去。不过你要把铺盖搬去陪伴着我。”畏先连忙答应,便进门房去把破絮被褥,抱作一团,随白萍回到原住房中,打了个地铺。白萍把门关好,便不敢睡觉,仍自一面草拟章程,一面和畏先说着闲话。直到天明,平安度过。

  天到八点多钟,外面又有人敲门。畏先开了门看时,原来是梅有影。梅有影规矩正板地向白萍通知,说是卑男女演员们,都收拾停妥。刻下便迁移出门,特来告辞,并请监视。白萍只得客气两句,便出房立在院中。一见演员约二三十个,每人携筐抱箧,也有的抗着行李,好似一群灾民,鱼贯向外而行。女演员约有三四个,都是愁眉泪眼,看样子似乎出去便都无以为生。惟有吴翠瑛神色如常,走着还不老实,向白萍扭嘴弄眼做出许多表情。白萍更不敢再看。

  等到众人完全走尽,梅有影的行李也被两个洋车夫扛出来。梅有影向白萍点点头儿,说了声“再见”,也走出去了。白萍倒送了几步,这才回来同畏先到后院去看。只见各寝室里桌翻床倒,尘土飞扬。最妙的满墙都画着春宫,污秽得不堪入目。又到了玻璃棚外,见玻璃差不多都已破烂,竟不知是什么时候打碎的,势必要重新建造了。再寻到器具室中,摄影机两架居然完好,但是其余物件,只就白萍所想到的已缺乏很多。又见这许多演员走后,除了自己便剩了畏先一人,不禁诧异这样大的公司,怎会连仆役都没得一个?将此意询问畏先,畏先道:“仆役当日原很多的,只因孔大爷不添股本,公司经费窘涩,便都由梅有影辞退。一切仆役职务,除了我一个赶忙,下等演员们也都帮着办。我们上回在西山拍片子,您是看见的,我这仆役能兼当演员,就可知演员们也可兼充仆役了。”白萍笑道:“想不到这般人居然有平等精神,泯除阶级制度。”畏先“呸”了一声道:“什么平等精神,穷挤得罢了。”

  二人说着,又回到前院。畏先服侍着白萍洗了脸,又买了点心。正午以前,孔昭和派来汽车,接白萍到孔宅吃午饭。另外又派了个仆人来看守房屋。白萍便坐车到了孔宅,见了昭和,报告了梅有影等移出的事,又把自己草拟的计划说了。昭和甚为赞许,一切都请白萍便宜施行,又要把一个两万元的银行存摺,交给白萍,作为筹办之费。白萍坚意不肯管理财政,竭力推辞。昭和只得把自己宅里一个账房先生姓杨的派作公司会计,保管财政,言明白萍随时可以支配。

  白萍在孔宅吃完午饭,又谈了些改组办法,便辞出来。因为公司急于开办,聘请人才不能稍迟,便给上海各朋友处打去了电报。再到各报馆去登了广告,却把公司改了名字,登的是:古城电影公司招聘演员职员,不拘性别,愿应聘者于一日内到狗尾巴胡同报名,一月后面试。广告登毕,再到印字馆里印了些信笺簿册,才回公司去休息。

  到了次日,报端广告登出,便已有人来报名,或是询问章程。白萍忙收拾一间房屋,做为办公处。因畏先认识些字,就派他作个书记,办理报名登记,和应付来询问的人,一面商得昭和同意,雇工匠修饰这破旧房舍和建盏玻璃棚。这玻璃棚怎样盖法,不仅匠人不知,便是白萍也不大清楚。幸而后院的旧玻璃棚虽然破碎,却喜结构未伤。有精巧的匠人,便可循着旧观着手筑得大致不差。

  这一草刨,便已费了十几天工夫。上海的回电早已来了,白萍的朋友高景韩在上海万华影片公司做着摄影主任,粱伯亨在上海鸳鸯公司做布景主任。这两人接得白萍聘电,都表示愿来北平帮忙。白萍甚喜,便又去了回电,请他们急速快来,并请每人带两个助手。其余的需要人才,也请代聘几人。电报打去,又分别给他们汇去钱款,这才算大致初定,只等他们到来和考取演员。

  白萍这才稍清闲,得暇细想。觉得只要能得着几个有天才的演员,在最近两三月内,便须开摄影片。但是剧本尚然没有,真是最大的问题,必须赶早预备,不然眼看万事俱全,单缺剧本,岂不等于有了厨师,有了佐料,单单缺少蔬菜米肉,这饭也是做不成,当时只得仍用旧政策登报,出重金徽求已成的剧本,或是适于作影片的故事。

  广告登了几天,居然有许多人拿了剧本或是写了故事前来接洽。白萍留下细看,不禁气得头晕眼花。原来这许多剧本,不是取材“西游记”,命名曰孙悟空大战猪八戒,就是取材“金瓶梅”,命名曰潘金莲大闹葡萄架。陈义稍高的,也还是英雄救难女。缔结姻缘,不脱中国旧小说的腐套。立意较新的,也是三家村里开跳舞场,中国人作外国事,不脱西洋影片的巢臼。还有最妙的便是把莎士比亚剧本整个翻译抄来,却把剧中人都顶上中国人的名字,例如梅丽改作张翠宝,菲司尼改作李玉香,乔治改作王大,亨利改作赵三,简直要把现存在世的中国活人都改作虚无飘渺的欧洲古族。白萍看得气忿之下,便一律原物璧还。

  又延迟了几天,眼看公司各部都已就绪,上海所聘的人,也将近到来。更不能不急于剧本之预备。白萍万分无法,惟有自己动手,先草草编一个剧本,藉应急用。当下便把公司一应筹备中的杂务暂请那位会计杨先生和钱畏先两人代为应付,自己关起门来要拚上三五天的工夫。运用脑筋做成一部完美的剧本。

  论起白萍素日对于影剧,本有很深的研究,本身又很有才华和识见,每见了西洋或国产的影片,常常大加批评,以为下等的不足一观,上焉者也不过如此,觉着剧本的编制很可随意为之,没什么艰难。哪知现在自己着手一办,才知不像当初随便批评时那样容易,实是大费周章,有时想起一个很好的剧情,却嫌立意过高,怕不合观众的脾胃。若太牵就,又怕堕入下流,或竟有伤名誉,而致被官厅禁止。要选用历史材料,又怕不合时代潮流,被人讥为腐化。要仿效西洋作品,又怕不合中国国民性,受欧化过度的讥诮。这样左思右想,都感觉阻碍重重,一直用了两天工夫,几乎把脑筋想得昏了,也没得着丝毫成绩,有时拍案叫道:“好,这个意思很好,一定这样作!”便兴致勃勃地再作深一层的思索,却又常常发现了观念的错误,又废然中止。唉声叹气地另起炉灶。

  如是者许多次,白萍差不多要自己承认智竭寡能,知难而退。这一天忽然又下起小雪,白萍闷在房中,偶然追怀往事,想起仲膺芷华两个不知怎样了,总该正在一双两好,幸福无涯,他俩自是义海恩山,我却是远水遥岑了,想着不禁伤心慨叹。过了一会,忽然在无意中想起自己和仲庸芷华的三角恋爱,中间在事迹上有离合悲欢,在情节上有转移变化,颇似一出戏剧,可惜没有结果。若是结果再动人一些,岂不便是良好的剧本了!白萍这样心里一动,便要真个把这件事写作剧本。细想了想,也有两种欠妥之处。第一,这是自己的私事,不好发表。第二,前部的故事虽有,只是后部的结局必须响壁虚构,还要大劳心思,恐怕作起来不是一件易事。踌躇了半日,竟至还是选用了这件故事。剧中人名的变换,自是当然,另外还要添些穿插。至于结局的构造,却要拚着破费脑汁,作成个花样翻新的佳片。

  当时白萍主意已定,趁着感情振奋,就毫不耽搁地先撰述剧本的本事大意,把自己的名儿改作越素澄,把芷华的名儿改作盂慧文,把边仲膺改作了卞锤灵,龙珍改作李宝珍,钱畏先改作了赵中行,把钱畏先的太太改作李宝珠。这本事中写的是,越紊澄和卞镡灵是髫年同学,毕业后多年不见,两个人都到社会上作事。就在一个机关里,重复相遇,全做了小职员,因此处得很为密切。后来越素澄和盂慧文。因遇合而发生爱情,卞锤灵也爱慕慧文的才貌,颇有追求之意。但碍于良友面上,不能竞争,只得看着素澄与蕙文走上结婚的途径,还在他们婚礼之日,跑去贺喜吃酒。以后素澄又换了职业,锤灵便常到素澄家走动,时日稍多,竟致两情相感,发生孽缘。慧文锤灵两个,做出对不住素澄的事,但都明知做错,都受良心责备,只是沉恋在情海中,无法振拔。想不到素澄一天夜晚回家,要和他的太太慧文小开玩笑,就入不由门,从楼窗跳将进去,恰见锤灵和他的太太同寝。伤心之下,便把慧文托付给锤灵,自己飘然而去。慧文抱着羞愧,良心又不能安,终与锤灵决断。那素澄在外飘转多时,忽然又遇合了一个丑女李宝珍,几乎结了婚。但因发现了意外事故,又把李宝珍遗弃。那李宝珍因为寻他到了他的旧宅,恰遇见慧文。两下述明原由,竟而同居。那慧文意中只盼望与素澄重圆破镜,就替李宝珍介绍了一个男友,以遣开自己的情敌。哪知李宝珍竟受了迷惑,居然和那男友结了婚(按此处与书中事实不合,为白萍所凭空杜撰)。到北平度蜜月,在旅店中又和素澄相遇。宝珍因感着慧文的恩惠,便和素澄说起慧文思念的热烈情形。素澄果然受了感动,便要回去和慧文重温旧梦。及至返到家门,又遇见卞锤灵在门前徘徊,问将起来,才知他为慧文憔悴,业已相思欲死。素澄忽然发了哲学思想,把锤灵拉到旅馆,用纸牌和钱币赌赛命运,言明得到胜利的便去和慧文结婚,败的便永远退避。赌赛的结果竟是锤灵胜利,素澄居然践约退却,倒用许多方法替慧文锤灵撮合。后来果然把两人连捌一处。在慧文锺灵重逢的第一夜,素澄还偷着前去参观。看完他俩的亲密情形才凄然自去。

  白萍写到这里,看了看前后结构,觉得仅只这样已很像影戏体裁。不过情节还稍简单,而且中国人看戏,向不懂什么是余韵幽然,或者因设有具体的结局,终不能令人满意。只可重费心思,大加增补,便先加了个尾巴,令素澄改了名字,到数年以后作了大官回乡。恰值锺灵慧文被人陷害,困在牢狱之中。素澄闻知,立即代为营救。锺灵慧文出狱以后,便去谢这改名的素澄,素澄推避不见。这一双夫妇,心不能安,常跑到素澄寓所左右走动,想得机叩谢。有一天素澄出门。被慧文看见,认出是自己的故夫,立刻心中大恸,叫了一声便扑到汽车下,被轧惨死了。

  白萍把结局写成这样,但是大结局中的小结局却又有些难办。便是卞锺灵的归结,应该如何?白萍又费了半天心思,倒想出个结局的简笔,就是在慧文惨死之后,卞锺灵向前抱住尸首痛哭。而素澄见闯了祸,便也跳下车来,要察看死者的情形。猛看出死者是自己的旧妻慧文,惊得大叫起来。卞锺灵闻声回头,两个情敌重对了面,立刻张大了眼睛,做出深刻的复杂情感的表演,即在此际作为完局。这虽然还不是一个普通人所欢迎的结局,但在白萍脑中已想不出再好的结构,只得适可而止。不过正文虽已有了。自己细想几次以后,觉得还嫌情节简单,应该再添加些穿插。便又重行组织,把钱畏先夫妇,都加入里面。说是赵中行的太太李宝珠心性浮薄,因一个伶人而和赵中行离婚。后来她嫁了伶人,备受虐待,到底遭了遗弃,以致堕落不堪。其后赵中行得越素澄之力,在商界得了很优越的地位,也是衣锦荣归。李宝珠向他陈说悔过,居然还得覆水重收。接着李宝珠的妹妹宝珍来探视姐姐,和素澄重遇,还加上许多笑话。这样一加穿插,自然火炽许多。

  白萍因这故事直是自己的小影,而且又多是虚构的写意之事,当然做得很是起劲,只三四日的时间,不特把剧本整理完毕,而且连幕也都已分出来。正在这时,上海所约请的朋友也全已来到。梁伯亨带了两个美术画师,高景韩带来一位化装技士,一位摄影名手,把白萍委托购买的器具也都带了来。白萍大喜之下,当然给他们接了风,又安置住室,招待得甚为周到。从此人多识广,大家各自发表竟见,给白萍帮了许多忙,白萍便没了孤掌难鸣之苦。

  过了几天,公司布置业已大致就绪,白萍又将自己所撰的剧本拿出给大家看,徵求众人意见,是否可以应用。大家看了,都很赞成。只有高景韩犹疑道:“剧本是下得去了,不过是否能演得好,那就是演员的问题了。剧本和演员的关系,原有两种:一是为剧本寻求演员;一是为演员编制剧本。为演员编制剧本的事情,在中国还很少。因为中国还没有那样出色的演员,所以多是为剧本徽求演员。咱们公司尚无演员,已有剧本,自然要在考验时着意寻取合乎剧本角色的人才。但是这就很难了,若选不出个性适合的人才呢,那该怎样?在外国的影片公司,时常因为得不着适合的演员而抛弃了很好的剧本。在我中国就不管那些,只知将人凑数,所以成绩常是极糟。这一节是我们最该注意的。”白萍听了,觉得果然是烦难,便道:“我们只能等到把演员考验以后再行规定。若是果无适合的人才,那时也惟有另编剧本。”粱伯亨笑道。“人才很难啊!你看现在报名的人,虽已盈千累百,但到了考验的时候恐怕你定要头疼,百人中连一个勉强可用的也未必有,更莫说什么天才咧。”白萍知道粱伯亨在电影界多年,经验极深,当下便请他做考试时的主任,自己和高景韩为副。伯亨为人原很热肠,便答应了。

  又过几日,已到了报名截止的末日,白萍把报名簿取来,看人数已有八百余人。再细看报名者的职业,以学生为大数。在军队作过事的也很多,年纪也都在中旬上下,过老过小的全很少。至于性别,却是男性占十分之九女性仅只十分之一。白萍一见人数众多,便料到明日临期定有一番纷乱,便先通知昭和,请他向警区要求,派几个警士来维持秩序,又请他多派几个仆人来应役。昭和在当夜便都办到了。

  白萍又和伯亨商议明天怎样考法,伯亨道:“这自然与学校招考不同,学校招考,是先举行笔试,然后面试。我们这种招考若也先笔试起来,不特收效太少,而且为事实所不许,只能先举行面试。先在面目举止上注意,淘汰剩一百人,然后在这百人中。复试精选,能得三四十人也就够了。”白萍称善。大家又细谈一会,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清晨,公司的院门尚未开,门外已拥了无数投考之客。加上看热闹的街邻,闻讯而来的小报记者。还有售卖食物的小贩,也都奔了来,把公司门外弄成了庙会模样,又像是什么银行,闹着挤兑风潮。等到公司仆役出来开门,才开了一道缝儿,一般群众,好似冤鬼见开了枉死城,一齐向内拥挤,吓得那仆役向里飞跑,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赶忙把白萍从床上喊起来,报告说:“有大队的土匪打进来。请经理赶快逃命。”白萍听得诧异,急忙出到房外。这时院中已是人山人海。大家都噪着:“准考我们呀?还不快考呀?”白萍才知是投考的拥了进来,不禁抱怨仆役大惊小怪,便向投考者演说道:“诸君,要保守秩序,不要喧哗。现在还没到考试时间,请诸君静侯。”但是众人还嘈嘻不止,白萍无法,只得唤起高梁二人,连早餐也来不及吃,把时间提前,立刻考试。

  这种考试,居然和法庭审讯犯人一样。大厅中摆了一张长案,粱伯亨坐在中间,好似审判长。白萍和高景韩一边一个。好似陪审委员。钱畏先举着报告底簿,站在门口,按名次呼唤,好似承发小吏。每唤进一人,站在案前,便由伯亨审查。若见进来者。面貌太觉平见,神气大为麻木,就不肯虚耗时光,只说一声“请回去听信”,那人便算落选了。好在公司招考,并不收报名费,所以能取舍自由,并无瞎顾。非得的确看出这人略近“电料”(就是够演电影的材料,并非电料行中的电料也)资格,才肯发言向之考问一切。在说话中间,稍与观察,便吩咐明天再来,又给一张初试及格的单据,这人便算有复试的资格了。这样从清晨直到正午,还是如此草草一阅,也只于考过一百余人。

  白萍看这般投考之士,真是流品庞杂,年青的学生只于出于好奇之心,前来起哄。其他的便是一般落魄之客,想藉演电影来混饭吃。女性中间,居然有几个女学生,可惜很少够料。另外还有几个油头粉面的妓女也来应考,想是烟花行中已无立足之地,所以要改弦易辙,进门先和主考的人做眉弄眼,巧笑轻嚬。白萍暗想这群妖怪,若收录她们,将来还不都是吴翠瑛一流,便都挥之使去。白萍却又伤了心,看这般人的样子。哪像为艺术努力的人?在中国做电影事业。真是不易,或者他们竟把电影看得像演文明小戏一样呢。接着又考试到下午二点才选得不到二十个有复试资格的人。

  白萍正在焦急人数太多,时间不够,暗和高景韩商议,要到四点钟截止,明天续考。高景韩却主张当天一气考完,省得明天初试和复试时间抵触。正在商议,忽然一个仆役走来,向白萍报告,“有人打来电话,要和林经理接谈。”白萍便走过旁室,拿起话机问道:“谁啊?”那边儿竟是个很娇脆的女子声音,问道:“喂,您是林海风林经理么?”白萍想起自己因不愿张扬。新改的名字是海风,凡是登报对外都用此名,便答道:“是的,您是哪位?”那边儿道,“我姓张,我曾在您贵公司报名。方才我去应考,门口挤得人太多了,我无法进去,请您……。”白萍答道:“您叫什么名字。报名第几号?”那边儿道:“我名字是张淑敏,报名在第六十九号。还有我一位姐妹,也和我一同在贵公司报的名。她名叫祁玲,报名号数是七十。我们俩方才到贵公司,挤不进门,只可回来。又怕这时已考过了我们的名次,所以给您打电话问一声,我们还可以到贵公司补考么?还要请问林先生,我们若是再去,有什么法子可以进门?”白萍听那边说话的人,呖呖莺声,十分清柔,未见其中,先闻其语,便知道对方定是个极聪慧的好女子。便答道:“我们公司初试在今天完毕,明天就举行复试。您和贵友祁女士今天既因特别原故不得参加,我们可以特别破例,就算您和贵友初试都已录取,明天早九时,便来应复试吧。”那边儿道:“谢谢您林经理特别关照。可是明天您贵公司还去那么些人么?不要又像今天,再挤不进去。”白萍道:“明天当然清静,复试的只有几十人,您放心来好了。”那边儿又客气了一句,才把话机放下。

  白萍仍回到考场中,见长案之前正立着一个雄赳赳的男子,身材细高,熊腰虎背,却只穿着短衣,面上现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样子,白萍心里一动,见梁伯亨问了那人两句,便吩咐回去候信,白萍忙向粱伯亨道:“明天叫他来一趟,或者有用处。”伯亨知道白萍看中了此人,便改给他一张准许复试的凭单,那人拿着走了。白萍看报名底簿,才知道那人的名字是褚长青,旧职业是在戏园武打英雄。高景韩悄问白萍道:“你是要拍武侠片子么?怎录取这梨园行打英雄的人?”白萍道:“你忘了我那剧本里不是有一个唱武生的角色?这人青年力壮,面庞不丑,很可以入选。”高景韩道:“既然这样,你就该特别注意,看应考的人断不了有合于你那剧本的角色,不要疏略过去,屈了人家的才具,误了咱们的事业。”白萍依言,便注目帮着伯亨挑选。

  白萍心里自想。剧本中的角色,第一要留意女性,要寻可以扮演孟慧文的女子。当然非常难选,而且配角中的李宝珍,也更不易物色,因为丑女固有,但恐不能做成龙珍那样身分。正在想着,忽听钱畏先又喝号道:“第四百零二号,郭遇春。”立刻一个人应声而入。白萍用目一看,不禁心中暗笑,这真是想什么有什么,方才正想扮李宝珍的角色难得,哪知这时就来了一个。原来进来的这个郭遇春虽是男子,苦于身量欠高,面上也有很深的麻子,而且走路也有些扭扭捏捏带着女气,虽然容颜和龙珍绝不相像,但两个人丑的程度却可以画个等号。白萍见伯亨忍着笑,还没和郭遇春说话,料到这人定也要名落孙山,便不等伯亨发落,先向那人问道:“你的名字是郭遇春么?以先作过什么事?”那郭遇春向白萍一翻红丝萦绕的眼,张口露出黄板牙,却媚媚气气地笑道:“您问我么?我是郭遇春,当初是唱包头落子,专扮大妞儿。您知道,北京这儿有个奎第老的,那是我的师哥。我有个外号儿,叫做麻姑儿小郭老太。”说着又用手指一抚下颏。

  白萍看得肉麻起来,虽不大听得懂他的话,但已明白他以前是在一种小歌剧班充当女角,便又问道:“你既唱过什么包头落子,为什么又改行来投考?”郭遇春道:“这宗年头儿挤我改行啊。北京唱包头落子的班儿本没多少,有班儿都不肯约我。”白萍暗想:若有人肯约你那真不知阁下之丑者无目者也。郭遇春停了一停,又接着道:“便有约我的,也是派我改行唱丑儿,或是打家俱。我自己想,我原来学的是扮妞儿,绝不能改,一改就算丑了。要是改,简直改行,所以一呕气就到这里来投考。”白萍想不到此公竟是声价自高,宛然是个有志之士,便暗自决定收录他,饰那李宝珍的角色。那粱伯亨见白萍和郭遇春说话情形,料到此人又已入选,就预备好一张复试条子,等白萍把话说完,就将条子递给了郭遇春。郭遇春接到手里,又扭着腰眼儿走了。

  简断截说,这番考试,在前一半尚能仔细审察考问,到了后一半,因为时间关系,就只可依照相面先生的办法,但顾外观,不管内容。又好似学校新教师的点名,唤进一个,只上下看一眼,若见相貌可取,即刻发给考证。若看不上眼,就挥之使去,连话也来不及多说。饶是如此草率,还闹到黄昏后方才竣事。许多应试落选的人出门时都怨声载道,抱怨公司的办理不善,而且主考人架子太大,居然官府气概,近于将人作要。

  白萍隐约听得,很惭愧自己的经验浅薄,以致闹得这一日秩序很坏。伯亨也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定要一天考完?弄成匆匆促促,七乱八糟。若明日再延长一天,岂不一切从容。而且凭良心说,这样考法,一目了然,直似大相士的生意经,哪像考取人才?沧海遗珠,真不知多少。”白萍也觉后悔,只瞧着高景韩不语。高景韩道:“这一天考完的主张是由我发起,可是我并非没有原故,你们不是定规明日复试么?我怕初试复试混在一起,秩序更要纷乱,所以……。”白萍笑道:“这事谁也不怨,只怨事先没有正式规定,难怪今天临时慌张。我们因此倒可以得些经验,下次自然要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说着大家一笑,便去看那初试及格的人名册,见被录取一共四十五人。其中只有两个女性,男性中一多半是青年学生,也有以先在社会作过小事业,现在腻闲的,却居少数。至于现在有正当高尚职业而来改投银幕生涯的,简直一个没有。

  白萍看罢,不禁叹道:“从此看来。社会上绝没把电影当作正当职业。这般录取的人,除了好奇,便是谋食。抱着这般心理而来,还不是混字当头,怎能得着好成绩?”粱伯亨道:“你这话然而不然,要是向纯艺术途径上走,无论这般人都不够格,就是我们又何尝够资格。不过在现在的中国。若做出纯艺术的电影,恐怕只能演给自己看。若是与现在这般电影界同流合污,弄些怪力乱神的片子朦哄观众,这般人倒未尝不可用呢。”高景韩点头道:“伯亨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咱们公司也要订出一种标准,因为倡艺术而博名誉,却不能赚钱,要赚钱必须将程度降低,用低级趣味迎合社会脾胃,可是离开艺术很远。而且要不怕受人唾骂,这是全部的要旨,必须提前定夺。”白萍沉吟道:“这意思我很明白。本来拍影片就和办报纸一样,顾销路就不能顾名誉,顾名誉不能顾销路。不过我的地位很难,若是自己个人资本,定要拚着为艺术牺牲,营业如何,暂且不管。无奈我现在是领昭和的东,虽然昭和不在乎赔赚,但我却不能把人家的金钱来殉自己的主义,博自己的名誉,只可在营业方面注意了。”粱伯亨摇头道:“这却不然。你既说到报纸,我就拿报纸来比喻。你说报纸必要着重低级趣味,方才能畅销路,但是不着重低级趣味的报纸销路有畅的没有呢?”白萍道:“自然有啊。”伯亨道:“所以我们要明白,何以这一家不着重低级趣味,竟能畅销?那一家不着重低级趣味,便不能畅销?何以那几家必得着重低级趣味,方能畅销?可见作事只要有自己的魄力,有自己的价值,便可成功。像那不着重低级趣味而能畅销的,定是他本身有价值,有魄力。若是必须借着低级趣味,方能畅销,无异于表示他的本身无价值,无魄力。”伯亨说到这里,白萍已拍手道:“我明白了,那些因不着重低级趣味而失败的,原因只在他本身没有真价值,没有大魄力,和低级趣味的注重与否,毫无关系。我们以后的办法,就要施展伟大的魄力,提高本身的价值,不要急功近利。”景韩道:“你这主张固是绝对的不错,可是做起来阻碍太多了。”白萍道:“有阻碍才能显出我们的魄力。”粱伯亨拍手道:“好,好,我们以后就拿出魄力来做。”高景韩只微笑不语。当下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清晨,中选的都来复试,只是人数只有四十余,秩序上便比第一日好得多了,梁伯亨才得按规矩把这些人们考试一番。又落选十多个人,正式录取的仅得二十八人。还是伯亨降格以求,未敢怎样挑剔,若稍严格,恐怕这场考试落个徒劳无功,连一人也不得录取。至于褚长青和郭遇春。自然绝对不能及格。不过因白萍特别赏识,才能破格留用。

  白萍向录取的演员训话少时,规定以后两月时间之内,白天训练演员,夜中办理剧务。两月以后就要正式拍摄片子。当时便令众演员都移进来住,由公司供给食宿。暂时每人月给十五元津贴,到两月后,看程度如何再斟酌给与薪金。又把预先订好的规则表每人给了一份,众演员才纷纷退去。

  但是演员中有一个女性,名叫陈桂枝,年约十六七岁,是外乡人来到北京求学的,因堕落而断绝了家庭接济,才投考来谋衣食,其势必要住到公司里。白萍鉴于以前吴翠瑛的前车,怕男女混居,再闹笑话,倒大费踌躇。当下在前院经理办公室之旁,特辟一室,给陈桂枝居住,作为女演员临时宿舍。

  方才分派停当,天已近午,忽见有差役进来报告:“外面来了两个女子,要见林海风经理。”白萍便知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两个女人前来补考,便分咐“请进。”须臾只听外面一阵革履声响,门儿启处,两个女子挨肩走入。白萍突觉眼前一亮,立起身来,见那两女子已到面前。白萍看前边的一个,只有不到二十岁年纪,生得瓜子脸儿,一双水冷冷的眼珠,非常秀媚,身子也极苗条,装束更是时髦,行动尤为活泼。后边的一个,身量比较高些,年纪已到中年,可是徐娘风致,更胜雏年,头上还梳着光亮的八字头,眉目疏朗,皮肤明润,从她身上发出一种不可言传的丰韵,教人看了不自觉就要动心。这两个一齐笑问道:“哪位是林海风林经理?”白萍道:“鄙人就是。”那位年纪小的女子道:“我昨天曾给林经理来电话,今天特来朴考。我的名字是张淑敏。”又指着那年长女子道:“她叫祁玲。”白萍忙接口道:“不错,二位女士肯投身于电影事业,我们欢迎得很。”那祁玲女士道:“请问林经理,我们来考该有什么手续?”白萍回手指着梁伯亨道:“这位粱先生,是我们公司的考试主任,请二位和他接洽。”梁伯亨闻言,走过向她们问道:“二位女士以前曾在哪个学校上学?”张淑敏道:“我曾在本地女子师范卒业。”白萍听了,心中一动,暗想芷华也是在北京女子师范毕业的,这位张女士岂不是与她同学!便插口问道:“您是几时卒业?”张淑敏道:“在前二年夏季。”白萍听了更惊,暗想她不仅与芷华同学,而且同班了,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那张淑敏也看了白萍一眼,但以为他所问是考试应有的话,也没介意。这时梁伯亨又问道:“这位祁女士曾在哪里上学?”那祁玲笑道:“我可提不起,上学也和没上过一样,只幼时曾在小学读过几年书,请您不要笑话。”

  白萍只听到这里,以下便心萦别想,耳朵失了功用。他想着这两个女士只以相貌举止而论,已是难得的人才,天公地道,应该录取。不过这位张女士是芷华同学,我瞧着她难免伤心。这事只可由伯亨作主,录取与否,我不必参预,想着便悄悄的走出,到旁室中休息。

  过了半点多钟,伯亨便寻了来,向白萍笑道:“你这做经理的,怎如此偷懒,不负责任?昨天考了些草鸡瓦犬,你倒跟着裹乱,赏识了褚长青郭遇春那样两个怪鬼。今天好容易美人天上落,来了这两个出色的人员,你倒躲到旁边。不闻不问起来。”白萍只得笑道:“我实在疲乏不堪,所以出来休息。现在且问你,怎样发付那两位女士?”伯亨道:“我当然把她们录取。这样人才不用,那就叫天与不取,坐失机会。她们的身分大约很高,不肯住在公司里,和一般演员打混。约定每天早晨来,现在已经走了。她们又表示现时不受津贴,等到拍片子时再定薪水。听她们的话口,都是抱着做主角成明星的希望而来,我们要延揽维系,可不能和普通演员一般待遇,不然恐怕她们掉头而去,我们后悔不来。”白萍道:“我也是这样想,你的意思预备怎样呢?”伯亨道:“方才我已仔细观察了,那两位女士的相貌你是看见的,不用再说。上了镜头,当然还要加倍美丽。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天然带些电影意味,这一节最是难得。却又从容自如,没有指手划脚的难看相。至于说话的声音,更是清脆悦耳,可惜我们不拍有声片,湮没了人家的美点。至于那位张女士,天生是主角资格。若令她扮活泼多情的少女,定能超群绝伦。”白萍笑道:“瞧你捧到这样,真是三十三天天外天,灵宵殿在白云巅。玉皇顶上竖旗竿,密司高踞旗竿尖。把她捧到无可再捧了,你莫是一见钟情了吧。”伯亨“呸”了一声道:“岂有此理,罪过罪过。”白萍立起赔礼道:“信口失言,老哥莫怪。”伯亨正色接说道:“我这是为公司庆得人才。凭良心立论,我在上海电影界中也混过三四个年头,所见一切女明星女演员,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位张女士的,你看的国产片不少,也可把来比较一下。还有那位祁女士,雍容富丽,美艳绝伦,若是拍历史片,令她扮什么皇后,那真妙不可言。就是在普通片子扮个贵妇,凭她那一种风头工架,定能加人一等。不过我从旁看她的眉宇之间,还隐着风骚和泼悍,若偶然改扮妓女和荡妇,也能合格。”白萍道:“你的赏鉴当然不虚,以后对她俩的待遇方法,就请你斟酌办理。”伯亨道:“我的意思,从即日起就聘定她们为特别演员。既有了这样人才,很可以因人造剧,急速把剧本制定,就请她俩主演。随即订长期合同,薪金不妨优厚……。”说到这里,白萍接口道:“剧本……,我那个剧本能用不能呢?”伯亨沉吟道:“这时很应该计议这个问题了。你那剧本昨天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就剧本本身说,绝对可用。如今但求演员适合,便可决定。咱们现在姑妄拟议一下,你那剧本中的主角自然是孟慧文,用这张淑敏女士担任虽不十分妥洽,想来还能将就。至于男主角的越素澄,在这新录取的演员中就难当其选。还有那卞钟灵,或者能勉强寻一人承受。还有那李宝珠,由祁女士扮演,胜任愉快,固在意中。至于李宝珍,李宝珠的丈夫,唱戏的武生,就要煞费踌躇了。”白萍道:“关于这些,我已稍有安排了。那李宝珍用郭遇春将男扮女,很能相似。那唱戏的武生用礼褚长青承当,更为本色。至于李宝珠的丈夫,就用咱们公司的职员钱畏先,那更再好没有。”伯亨道:“哦,你说郭遇春和谁相似?莫非你这剧本实有其事,竟如此的胸有成竹。”白萍自知说漏了话,忙掩饰道:“哪里话,我不过曾冥想过剧中诸人,默拟神态面貌,再看见这几个人,自觉用他们来扮定能合适。姑且拟定,还待大家斟酌呢,并非胸有成竹啊。”

  粱伯亨便不再谈此事,又另转入一个问题道:“演员大致粗定,还有对他们的训练,应该由谁负责?”白萍道:“这个,咱三人共同负责好了。好在第一先决问题是要速成,急切用他们工作,并不要教什么高深学问,用不着什么科学方法。现在既选用这剧本,便该把剧本内容,教他们得到深切的认识,然后再把选定的角色特别教以表情的诀窍。想来这种办法,是无须课本,没什么繁难了。”伯亨笑道:“照你这样说,把这一群乌合之众草率速成,成绩恐怕难好,岂不又蹈了你所说的梅有影的覆辙?与你提倡艺术的本旨又不符了。”

  白萍听着,爽然若失,自知是年轻少阅历。所以时常自行反覆,叫人议论没有准宗旨,不胜惭愧,便道:“我现在自知才识不及,请伯亨代作主张吧。”伯亨道:“咱们原是老朋友,所以稍进忠告。像你那样草率办法,怕要一定失败,还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好。我的意思,定要采用教课办法,先把关于电影的一切浅近问题,使他们得到认识。现在虽稍费时日,可是日后应用起来,你想有修养的演员和新出手的外行导演难易,可以想像而知咧。”白萍唯唯称是,一切依从伯亨主张。又把高景韩请来,互相榷商一会,便将演员的训练期间由两月展为四月至半年之间。从次日起,演员们便都来上课。

  白萍见伯亨教授学生,讲得头头是道,很惊异他数年不见业已学问湛深,非常钦佩。更明白凡事必须阅历,自己只凭着一知半解,便率尔操觚真有些荒唐可笑。幸而天意加护,得到伯亨相助,若没有他,自己还不知怎样竭蹶,简直要对不住昭和了。

  从此以后,白萍算自甘退让,把公事大权都请伯亨主持。伯亨也不辞劳苦,把行政教育两部事宜都担在肩上,居然办得井井有条。白萍只虚担着经理名义,无形中和高景韩同成了伯亨的辅佐。从此大家通力合作,演员们进步极速,而张淑敏和祁玲两人更是出类拔萃,佼佼不凡。本来她俩,具有过人的美观,再加以冰雪般聪明,时间不及两月,便巳隐然成了公司的未来台柱。白萍更是另眼相看,加以大家都是新人物,不作男女避忌的小家气,渐渐地便由感情作用结成朋友,时常在课罢工余,略作酬酢,或者偶然一同出游。

  大凡天下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不均,定致招受嫉妒。本来一样都是演员,白萍独对张祁二人优待,踪迹又稍密切,其余的人便起了不忿之心,因而造作诽语,公司谣诼横兴。在白萍伯亨景韩三人中,因为粱高都有家眷,白萍是个孤男,就集矢于白萍。在张祁两人中,因为祁玲年龄较大,淑敏年少,都有向她追寻之意。而淑敏性情较傲,不肯稍假词色。祁玲却世故较深,肯对大家敷衍,所以便都致怨于淑敏。因这两层关系,白萍和淑敏成了众矢之的,全造作谣言,说淑敏已和白萍发生关系,她才如此情有独钟。

  自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演员们每人有一张嘴,每张嘴只传出一句谣言,散播在空气中已是足以讹假成真。何况众人又镇日交头接耳,闹得煞有介事,便是不肯信的人,也渐渐发生猜测了。

  谣言既如此波翻浪涌,自然会由伯亨景韩而传入白萍之耳,由祁玲以传入张淑敏之耳。两个人闻知,当然都深为愤怒。白萍原来本要考查造谣的首事人,加以究治但转想到此事若闹起来,便要惹成轩然大波,恐怕淑敏因羞愤而与公司脱离,失了预定的主角,便只得隐忍下去。淑敏也气得哭了半天,真要向大众表白一下,然后辞职不来。还是祁玲相劝,说是若要辩白,枉自被人取笑,绝不能压制谣言。若是辞职,更要惹人猜疑果有其事,所以因羞而逃,说不定还许有混账的人,硬赖你们避开大家耳目,到僻处同居去了呢。淑敏昕祁玲说得有理,也只可镇定处之,希望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每天仍照常到公司来,不过同白萍就疏远多了,几乎相遇低头,断止交谈。白萍也照样避讳,从此两方成了陌路生人。

  论理这样一来,令人毫无破绽可寻,谣言应该消灭。哪知却更大炽起来,又都反口说他俩当初那样亲近,如今突然冷淡,定是因为被人看穿秘密,才各自谨慎,避公司里的眼目罢了,每天下班后,定另有约会的地方。要不然,心里没病怎会怕冷黏糕!他们的改变态度,便是亏心的表示呢。这进一步的蜚语,祁玲闻知,没肯叫淑敏知晓。白萍却又听得,这一回可气极了,决定要设法对待。但是这些造谣的演员,分不出谁首谁从,若一律加以惩戒,当然不成事体,而且这理由也无法声说,声说出来,岂不等于自招供状,除了生闷气以外,竟无他法。但是在此状态中,白萍与淑敏的心中同时生了同样的变化。说到这里,作者又要做几句经验之谈,谣言是事实之母,这句话用在男女之间,有时竟十分恰合。譬如一双男女,偶然接近,两方都没梦想到爱情两字。若是环境永远平静,或者会经过若干年月,而不能越过朋友的界限。但是倘外面发生谣言,硬赖两方有了爱情,两方面的冤愤自不必说,可是都同时受了提醒,第一要揣摩谣言的原因。因为谣言常是与事实相近,谣言既传说如此,必是两方有发生爱情的可能,因而便要在对方身上加以揣想,研究旁人何以单给我们两个造谣,而不给旁人造谣呢?当然是看出我俩的学问、名誉、地位、年岁,相貌一切配合,所以才把意中之事成为意外之谣。但是对方与我配合之处何在呢?于是就将一片心灵,无端都萦绕在对方。经过加意考量以后,若对方实在一切低微,譬如学问名誉,相悬过甚,年龄相貌相差过多,自然认为造谣的人对自己是一种侮辱,更于羞中加恼,或者连对方也怨恨起来。但若考查得对方与自己果然郎才女貌,无不厮称,第一步便先要原谅造谣的人,认为他们虽然诬造事实,淆乱视听,可是诬造得颇有价值,淆乱得尚近情理。第二步便作了玄想,自思倘然这谣言成为事实,自己是否能称心愿,是否能享幸福。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倘若都不是否字,那可就大有变化,要由羞愤而变为爱慕,相避而转成相思了。

  白萍和淑敏居然循了这个途径。起初若没人造此谣言,两人都是正经守分的人,既不致荡检越礼,而一因师生地位(白萍助伯亨教授演员,当然与淑敏发生师生关系)所关,一为经理演员的身分所限,自然无论如何绝不能发生爱情,而且根本没一个敢作此想。及至谣言发作,二人可都动起念头了。白萍把淑敏在心内转了一遭,才觉出她美丽聪明。十分可爱。淑敏把白萍在心内转了一遭,才觉出他温文尔雅,一无瑕疵,从此二人同时生了不可言说的情绪。可是越发有情,越要互相躲避,越是躲避,越感到精神上的相系和环境上受障隔的苦闷,隐隐地起了希望,渐渐地不能自持。不过表面上却少改变,所改变的仅是以先偶尔相遇,照例低头疾趋而过。如今于低头疾趋以外,又加上各自红脸。以先在课堂相见,仅是互避眼光,如今于互避眼光以外,又加上暗自心跳而已。

  这样又过了许多日,业已暑天到了,演员的训练行将满期,剧本该要排演。白萍与粱高商议,把预定的剧本定了个名儿叫作“红杏出墙”,梁伯亨却主张名为“落花归燕”。因为离登报预告还有余裕的时间,这命名问题便保留稍缓解决。编剧和导演的名义,自然都归了白萍。至于扮演的角色,却是依了白萍当日的拟议,只有越素澄卞钟灵两角,现有演员实在寻不出相当人才来担任。经过几次斟酌,到底还是请高景韩担任了卞钟灵一角。仅余越素澄一角,成为问题。伯亨请白萍兼任,白萍自想,这角色怎会轮到自己头上来了?原是自己的事编作剧本,如今竟要自己来扮演自己,岂非笑话?而且当初自己情场失意的苦况,业已饱经,怎可再实地练习一次?难道以前的痛苦还没受够?今日还要补足么?便坚辞不允。伯亨道:“据我看,这个角色以你扮演最为合宜。第一,剧本是你手编,再亲身去做,定能表演逼真。第二,你的个性也深合于这种飘洒的人,请你以事业为重,务要勉为其难。”白萍听伯亨这样说,又因景韩以职员身分尚能特别帮忙而兼充演员,何况自己担着导演的名义,电影界导演兼演员的尽多,真没理由坚决不干。正在为难,高景韩却从旁解围道:“白萍兄担任此角,其中怕很有阻碍,因为公司中这群人,正宣播着白萍与张淑敏的种种谣官,白萍兄这一角且不必谈,那张女士却很避嫌疑,近来和白萍连话都不肯说。她原定扮越素澄的太太孟慧文,若再叫白萍做她剧中的丈夫,无论她不肯,逼极了或致脱离了公司。即使肯了,在拍演时弄出许多矜持避忌,不好意思,恐怕绝不能精采。”伯亨想了想道:“这一节却虑得极是。看起来,越素澄一角恐怕很难解决。反正在这许多演员中决无此选,必须另外物色。说到另外物色,那真谈何容易了。”白萍道:“那么就请你承乏如何?”伯亨笑道:“你不必挖苦我,我家中也有镜子,也很照过几次,就凭我这副尊容,若拍到影片里,准能惹观众作三日呕。天下曾有我这样的小生,岂不要笑破了人们的唇皮。你不要寻我的开心吧。”白萍看看伯亨的容貌,虽不丑恶,却太苍老,扮小生果不相宜,只得一笑作罢。当下无结果而散。

  白萍郁郁不乐,自己出了公司的门,想要闲游散闷。时候已到下午五点以后,寻思无处可去,便坐洋车到了中央公园。进门很萧闲的踱着,先行至许多金鱼盆行列之中,负手观鱼一会,才又向来今雨轩一面走去。快到假山之侧,忽听有人叫道:“林先生。”白萍抬头一看,见山侧疏疏地几排藤椅之中,有两个女子正立起来向自己招呼,却是祁玲和张淑敏。张淑敏穿着白地蓝格的短旗袍,远远看去真是亭亭玉立,玉面微俯。不知是被夕阳所映,还是忸怩含羞,红得似初熟的苹果。那祁玲却满面春风,举手相招。白萍便知道方才呼唤自己的定是祁玲,正向她们点首为礼。祁玲又已叫道:“林先生,请这边来坐。”白萍忽觉心中乱跳,只可缓步走到他们座位之前。淑敏只低头叫了声“林先生”,祁玲很客气地让坐。三个人一同坐下,白萍却坐在距祁玲较近的一张藤椅之上。祁玲问白萍吃凉品还是饮茶,淑敏却已悄不声地递一杯茶到白萍面前。白萍一面道谢,一面说:“喝茶很好。”祁玲道:“林先生今天怎这样闲在,能出来游玩?”白萍道:“原来就不甚忙。不过我懒得出门,所以这场所中很少见我的踪迹。你们二位常到这里来么?”祁玲道:“不,今天我们也是第一次来。我方才从公司出来,就拉淑敏来玩,预备吃完晚饭再回家。林先生,你赏个脸儿,和我们一同吃好么?”白萍方要推辞,祁玲已笑着道:“今天是我请客,不能派您作东,不客气吧?”白萍听她说话如此洒脱,不好意思固却,只得笑诺。

  又坐谈了一阵,仅止和祁玲互相问答。淑敏很少开口。白萍渐渐觉得窘了,因为他对着淑敏心中已不能坦然。而淑敏那种不坦然的态度,更使他心头展转,不得自如,而且他和祁玲又不能滔滔不绝地长谈。说过几句话,就断了碴儿,必须延迟半晌,再行开口。白萍自己也纳闷,在以前自己时常同她们盘桓,那时大家都是潇洒自如,颇有脱略形迹之概,怎今天除了祁玲未改常态以外,自己和淑敏全不大方了?

  正在想着,忽听祁玲和淑敏道:“我那时常住在天津,有时闷得慌,除了听戏便是看电影,乌烟瘴气,闹得头晕眼花。可怜天津就没有像中央公园这样好地方,若是有,我真要每天一趟。你常住在北京,怎竟不常来呢?”淑敏道:“以前我也常来,不过来常了,就不大感兴趣。这一回和此间睽违,时间可太长久,差不多有一年。去年也在这个时侯,我同家兄,还有一个旧同学来玩,几乎出了岔头,以后病了许多日,又赶上许多不如意的事,没有高兴。岁月匆匆,不知不觉地竟一年多没来了。”祁玲问道:“你说在这里几乎出了岔头,是什么事呢?”淑敏悄然道:“提起来,话长了。我有个旧同学名叫芷华,从毕业后就出了嫁。到去年五月间,忽然匆匆地单身来投奔我,神情间萧瑟得很,住在我家突然犯了吐血症候。”白萍听到这里,已心跳体颤起来,才知道芷华去年曾投到淑敏家,不禁侧耳静听,淑敏又接着道:“她病中常喊着萍萍的名字,想来不是她的丈夫便是情人。我就料到她必是情场失意。只是也不敢询问,好容易服伺她病好。有一日同着我的家兄,陪她来到这中央公园散闷,也是才走到咱们坐的这个地方左近,芷华看见有一对青年男女同坐,只看着后影儿,不知怎地就叫了一声晕倒,我和家兄急忙救护。及至把她救醒,那一对男女业已踪影不见。我们以后体察,才明白那青年男子,定是她病中所唤的那个萍。忙暗自替她登报招寻,但是也没有结果。我以后回想,芷华在这里晕倒的情形便觉毛发悚然。因为她病后很虚弱的身子,受那样剧烈的激刺,倘若一跌不醒,竟死在这里,简直是不了之局咧。”

  白萍听淑敏说到毛发悚然一句,自己也更毛发悚然,不觉把身体缩作一团,除了耳朵的功用未失,仍能照旧听话外。其余的部分都已麻木,连心里也茫茫无主了。

  哪知淑敏说完,又转入别的话头。白萍恨不得要接听下文,但人家已截住不说,自不便追问,惟有心中暗自郁闷。那祁玲却是好奇心盛,竟无形中似代白萍追问道:“这件事我好像曾听你说过,这位芷华女土不就是你那未婚嫂的老师么?”淑敏道:“是啊,芷华从我家回了天津,就到余宅教家馆,家兄在天津受人陷害逃到余宅,还是芷华和式莲救了他,所以家兄和式莲订婚,虽然由于感恩知己,但是无形中还算是芷华介绍的呢。”祁玲道:“这些事我差不多全知道,芷华这人,听起来真叫人可爱可佩。只恨我无缘,未曾见过。我还有不明白的,记得你们说过芷华去年在你家养病,直住到中秋,后来还是犯了意见,不辞而别的。你们既那样好,怎又闹了意见呢?”淑敏摇头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何曾犯过意见?仅只是家兄有些卤莽,把人家逼走罢了。”祁玲诧异道:“式欧为人,脾气何等柔和,怎会……。”淑敏笑道:“这里很有曲折。我虽然稍知内幕,却应该绝对守秘密。不过和你说也无妨,但是你要知道了万不可对式莲泄露,因为关系很重,怕伤损了他们未婚夫妇的感情。”祁玲道:“你放心,我包管能守口如瓶,你说啊。”

  祁玲说着,因自己和淑敏说话工夫太大了,恐冷淡了白萍,便要回头和白萍周旋几旬。却见白萍已歪在椅背,仰首瞑目,似已睡着,便笑道:“林先生倒睡着了。”淑敏道:“这样睡多么不舒服,唤醒他吧。”祁玲道:“若是太不舒服了,绝不会睡着。若能睡着了,就不会太不舒服,你不必挂心吧,且说咱们的。”白萍听淑敏对自己关切,不觉把方才听话时的酸楚心情,被这甜蜜意致减去许多,只是心中还萦系芷华的事,希望淑敏快说。哪知淑敏倒半晌不言语。祁玲催促道:“你可说啊。”淑敏娇嗔道:“我不说了,你无故拿人家开心。”祁玲道:“好小妹妹,我说错了,打嘴,你别生气。”淑敏道:“别贫了。听我告诉你。”说着声音渐渐低细。白萍把全部神经。都运到耳官上,才听得她悄悄说道:“那件事说起来,也算从我起的祸端,芷华在我家头次病倒的时节,吐血还在小可,最可怕的是昏沉中反而兴奋,跳闹着要寻她的萍,真没有一刻休息,那才怕人呢。我想到她病中精力有限,哪经得这样折腾,倘若精力耗竭,恐怕命在旦夕。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药石无功,就和家兄商量,叫家兄装作她所想念的人,到床前加以安慰。谁知她在昏愤中居然认错了人,抱住家兄接吻。家兄窘急之下,又逃脱不得。她竟在家兄抚慰下得了安睡。以后病才有了转机,渐渐痊愈。她对于昏病时情形,一概不知。家兄却是个年少无把握的人,倒因此种下情根,发人痴想,对芷华起了单方面的相思,只还不敢发露于外。但是他原是学医出身,就担负了看病之责,每日替芷华调量药剂,朝夕见面,爱根越种越深。及至芷华从此间受了刺激。回去二次病倒以后,不多日我也抱恙。芷华一方就全由式欧调护。大约是中秋那一日吧,式欧不知怎的竟失了忍耐性,向芷华求爱起来。

  说到这里,忽听旁边响了一声。原来白萍听得脊骨生凉,身体动转,藤椅也随之作响。淑敏笑问祁玲道:“林先生真是过分勤劳,居然睡得这样酣适。”祁玲回头看了看道,“且让他睡,稍迟吃饭时再唤醒他好了。你且说。式欧向芷华求爱,结果怎样?”淑敏遭:“结果自然很坏。芷华拒绝了他,式欧很觉惭愧,又怕芷华因此不肯在我家再住下去,就给我留了一封信,跑到天津去,才遇见了许多祸事,却得了未婚妻。当时芷华知道式欧出走,她也很不安,就悄悄地不辞而别,连我的面也没见。她回到天津,到余宅教书,才又和式欧遇见。以后的事,你是通知道的,不必我再说了。”祁玲道:“这件事听着教人怪难过。就你所说的推想,这芷华既已结婚,又突然独自投到你家,自然是因为失恋。其中必还有我们所猜想不到的波折。不过既在这中央公园遇见旧人,无论那人是她的丈夫或是情人,反正以先曾有过很深关系的,怎能见她晕倒反而躲走?看起来,她所恋恋不忘的那个萍真是个狠心贼,混账行子。我早知道男人没有好东西,不过像这样得新忘旧的坏蛋真还少见。”淑敏道:“你怎知道那个萍是得新忘旧呢?”祁玲道:“你方才不是说芷华看见一男一女同坐才晕倒的么。那男的必是什么萍,女的当然是萍的新欢了。像这种负心人,简直可杀不可留。我若见着那个萍,真敢咬他几口出气。”淑敏道:“谁不恨呢?我早就想过,我若是个大官儿,那个萍撞到我手里,起码也判他无期徒刑的罪名。”

  这两位女士越谈越高兴,旁边的白萍却越听越难过。起初听淑敏说芷华怎样苦念自己,怎样拒绝她的哥哥,已自俯心短气,眼泪直涌出来,汪在眶内,竭力抑制着,不便流出。回想当时,芷华私通仲膺,固是大错。也怨自己太为卤莽,立刻断绝,不给她一丝自新之路,使她悔改无从,把龙珍仲膺和淑敏三方面的话来互相参证,足见她从我撞破秘密出走以后,立即悔悟,抛却仲膺,束身自爱,各处追寻着我,希望我重收覆水,破镜重圆。我却只是负气疑心,以致误会迭出,到底把她推给了仲膺,未免太为薄情,如今后悔已来不及。不过听祁玲口口声声骂自己得新忘旧,却觉得十分冤枉,但又没有勇气挺身自承是白萍,和她们说明原委,分辩曲直。及至渐渐听到她俩破口俏骂,一个说要咬自己几口,一个要判自己无期徒刑,便更不能作声。惟有屏息静默,忍受吃这哑叭亏。只是心中肠回九转,若可以痛哭时,真要放声大恸了。

  幸而淑敏的话头渐渐转入他事,这时夕照已沉,暮色渐起。祁玲要唤醒白萍,商谈吃饭问题,便叫道:“林先生醒醒吧。”白萍两眼还汪着泪,怕被她们看见,就装着用手揉那朦胧睡眼。猛然立起,装作迷迷糊糊,匆匆地跑到山后,擦干了眼晴,又深深喘了几口长气,才又走回来。祁玲等以为他是走去小解,也不疑惑,就把一碗可口的茶递给白萍,又问他吃什么。这时有侍役送过热手巾来,白萍拭着面向祁玲道:“我都可以的,吃什么全好。”淑敏笑道:“并非把小事麻烦您,这是请您主持大计。”白萍愕然道:“大计……,吃饭还……。”淑敏道:“您把吃饭看作等闲,这里面很关系着国际问题。”祁玲在旁笑道:“林先生,别理她。她是诚心说笑话,哪里有什么国际家际,只不过问您吃中餐还是吃西餐。”白萍道:“我向来对于吃饭是没有国际界限的,中西餐全喜欢吃。”叔敏道:“那么咱们今天就来个大同主义,好在这里中西餐都是一家的买卖,吃个中西合璧也未为不可。”祁玲拍掌道:“赞成赞成。”便唤过侍役,拿来纸笔,由淑敏写了七八样菜,中西杂揉。又问白萍饮酒与否,白萍辞说不饮。祁玲道:“现在起了小风,稍为凉爽,大家又高兴,喝几杯也无妨,叫他们拿白兰地来。”淑敏道:“我可不敢动白兰地,还是莲花白好。”白萍道:“本席附议。”说着侍役已把菜单拿下去。

  沉了不大工夫,业已杯盘罗列。这时天已黄昏,华灯尽灿,三人在花前树下,当着习习的晚风,且谈且饮。在先淑敏对白萍尚很忸怩,及至两杯饮过,如玉的芳容。渐起红晕,变成了朝霞和雪,渐渐地言笑无忌。她本是个天真烂漫的女郎,忸怩时是客气,而大方却是本色,对白萍绝非因他是公司经理,而向之献媚,只是因性情相投而表示好感。未饮酒前,还顾忌着谣言,不免矜持过分。酒后便已胸中海阔天空,随意倾谈起来。但是眉梢眼角之间,时时露出对白萍关切之意。白萍也自觉察。

  直到饭后,淑敏似乎饮酒稍多,倒在椅上,闹着头晕,吃了些冰淇淋汽水,方觉好些,只还不敢动。祁玲道:“我也做法自毙了,心里热得不好过,咱们换个地方凉爽去吧。”白萍道:“除了这里,有什么凉爽地方?”祁玲道:“西面河边上还有茶座儿呢。到那里吹吹河风,闻着荷花香气,总比这边儿畅快。”淑敏有气无力地道:“真个的,我也错了。方才咱们为什么不到河边去吃。”祁玲道:“你真醉糊涂了,方才咱们来的时候,在河边走了一转,我要在那里坐,你不是说河边茶座上只卖点心,怕委曲了你的嘴,才到这边儿来吃么?”淑敏道:“这是我为嘴伤身了,咱们算账走吧。”

  白萍却在她俩说话之时,已悄悄把钱给了侍役,去算账。这时已找回钱来,祁玲方才看见,叫道:“林先生,这可不成,干么抢我的东道?”白萍道:“何必客气,咱们不是要到那边儿去么?可以走了。”淑敏立起,娇躯乱晃道:“哟,我的腿软了。祁姐姐。你扶着我走。”祁玲站着也有些摇摇不定,道:“我脚底下也像踩着棉花,还要人扶呢。”说着就叫道:“林先生,劳你驾,扶扶我们吧。”白萍虽然不好意思,但听祁玲相唤,只得过去,先架住了祁玲的玉臂。淑敏摇摇的凑过,把香躯几乎贴到白萍身上,那柔夷玉手已扶在白萍肩头,手指也触着白萍颊际。

  这时白萍身体的两面,都是软玉温香,不过接触祁玲的一面,尚还好些,至于接触淑敏的部分,却大起变化。飘觉一股异样的热气,从淑敏体内发出,直浸入自己肌肤,传入血脉,逼进心中。然后这种热从心中又重发散到四肢,通身竟都暖融融地酥软了。在先只淑敏祁玲两个因醉后身软,艰子移动,及至白萍去扶她们,好似受了传染,也随着醉了,但内心尚在清明,不能不挣扎着。

  当下三人虽然没唱昆曲中的“扫花”,却已唱了“三醉”,只把白萍傲了中心主力,还是东摇西恍地互相依倚着走到了河边。寻着空着的桌椅,淑敏才离开了白萍,向一张椅上倒下,“暖哟”着道:“可心跳死了,再多走两步,我一定跌倒。”祁玲也坐下道:“我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吃了几杯酒就一点劲儿也没有了。林先生,谢谢你,多受了累。”白萍一面唤人再给她们取来凉品,一面答道:“何必客气,你们沉下气歇一会儿也就好了。”淑敏又喊着要吃冰。及至把冰拿来,吃了许多,才得闭目休息。

  祁玲却是压根儿不再说话,海棠春睡起来。稍迟一会,淑敏也芳息微做,渐渐香梦沉酣。只剩白萍一人还在清醒,又不能把她俩抛在此间,自己回去,便把两张椅子对面摆着,仰身伸足的高卧了,平心下气陪伴这两个睡乡中的玉人,静待她们醒来。

  这时已是夜间九点多钟,一弯斜月升起在天空,从高树的疏叶中透出,清光片片,筛在坐中。淑敏的脸儿正受着如银的月色,把颊上的醉红完全消失,只显得从玉雪之中露出恬静,好似在尘世中降来一个仙人,那眉目间的处女美更被月光衬托得清幽绝俗。那祁玲的睡态,却是玉颈微俯,月光只射到她乌云粉头之间,黑白分明,另成一种动人的风致。这时河边上的茶座虽然还在不少,只是白萍坐处周围的人却已走得没余几个,所余的人居然并无浮嚣的青年学生,只有几对情侣散在远处,各自低声说着情话,再有便是很沉静的老人和来吃点心的孤身客,倒成了很清雅的静境。河里莲花,发出清香,阵阵被凉风度上岸来,使人感到无限舒适。还有别的草木,也在吐着芬芳,必须用心领略,便比花香还要好闻。河中的水,被月光和灯光交相映照。那条条细碎的波纹,隐聪发出金光,闪灼不定。白萍尘劳多日,有些心神交困,此际突地置身在这略觉清凉爽快的地方,不觉心旷神怡。加以抬头望见天边明月,低头对着身旁玉人,自是悠然自得。但想起方才淑敏谈论芷华的言语,又有些怆然动念,感旧伤离之情己然难遣。而对景兴怀,再加上身世飘蓬之感,便觉万千愁绪,作阵而来。自想芷华一面,无论自己负她,或是她负了自已,反正已和仲膺结为眷属,算是边氏夫人,木已成舟。便是聚九州铁铸成大错,如今事过境迁,我也无须后悔,而且后悔有什么用?以前的事,总要努力忘个干净。只是日后茫茫岁月,真该做个打算。这样枯燥的生活,度到何时为止?

  白萍想到这里,只觉心中空虚虚的,无着无落,似乎需要一件什么东西填补进去。忽而诧异起来,暗想近一年来自己除了神经麻木以外,毫不做丝毫遐想,也没有任何希望,怎今日忽然自伤孤独,心头也不安静了?这一霎的情形。似乎以先曾经历过一次,却思想不起是在何时。便扶头潜思了半晌,猛然忆起,在三年前,自己初见芷华的时候,心神的纷乱也和现在一样。不过那时是对芷华生了爱情,憧憬着向她求爱,所以精神失了常态。现在情形绝非当日,怎会心神又生了变态呢?这是什么原故啊?想着忽然转眼瞧见睡卧着的淑敏,一阵心弦颤动,不觉暗自吃惊,略微悟到自己现在的心灵已不似一年来的茫茫漠漠,而像游丝般飘漾着,不自觉地竟有所归着。而所归着的地方,便是淑敏的身上了。但自己又生了诧异之念,和淑敏的遇合。仅于职业上的接触。偶然有些友谊酬酢,日期也很少。她对自己更没什么爱情的表示,自己怎会发生这样念头呢?便是自己无意中受了她的诱惑,少女身上都有一种夭然的力量,不必她有心来引诱我,我也许自起爱心。可是这爱心又起于何时呢?白萍苦苦向回下追想,却只想不起几时对她生心。不过现在却无可讳言,的的确确是发生爱情了,这是自己一面。至于她对自己如何,倒很难揣测。我和她只做了几日朋友,便发生轨外的念头,在道理上说实是可丑的事,并且我若向她求爱,更足以证实公司众人的谣言。她或者因此而认谣言有一半是真,误会我从早先就不安好心,那便加倍无趣了。再说看她的情形,虽然很为关切,不过她只知道我是影片公司经理林海风。她若发觉我是芷华的故夫林白萍,那时感情上不知要发生何等变化。我要是决心将她作个长久伴侣,当然不许欺诈。必得在求爱之前先说明以前种种经过。恐怕说明了便算绝交,更不必想什么求爱。由此看来,真是阻碍重重,艰难万状,不如强自忍禁,仍去度个人的孤独生活吧。对淑敏仍保存普通交谊,不要有什么奢望了。想着不觉心中热度渐渐落到冰点,便立起来在河边来回踱着。

  过了一会,月亮已升到中天,清光直照下来。淑敏和祁玲都浸在如水月光之中,分外添了一种妙态。白萍自知感情一发难过,惟有把眼光避着淑敏不看,落个眼不见心不烦,以求精神宁静。但是终抑制不得,眼睛不由自主,时常转射到淑敏身上,便觉又沉迷了。及至猛然觉悟,忙闭上眼,或是走远些躲开。但不久工夫,又要恢复原状。白萍处在这难忍的境地,又不能自行偷走,真是十分受罪。眼看已过了十一点钟,白萍再悄然坐下,忽听淑敏“哼”了一声,接着说了一句话。因为声带被酒热炙得干燥,失去娇脆的原音,白萍竟没听得清楚。忙过去看时,见淑敏好似醒了,惺忪双眼,似开似闭,一只手抚着朱唇,低声叫道:“渴渴,茶来。”白萍知道酒后喉枯,忙拿起几上的半杯柠檬水递过去。淑敏朦胧中且不接杯子,只把手儿握住白萍的腕拉到嘴边,然后微探玉颈去吸杯中的水。那一种睡后娇态,十分动人怜惜。白萍看着,虽在这河边树下,直疑在香闺之内,锦帐之中,那一片好月清光,也似变成华灯的腻影,不禁将方才的忍耐性倏而消失,忽又心旌摇摇起来。

  淑敏把水吸到口里,先漱了漱,便自吐在地下,才重行饮干,便松了手,欠伸着柳腰,打个阿欠叫道:“祁姐,谢谢你。”白萍恰在这时因恐半杯水不足供她解渴,忙又问道:“张小姐,你还要喝么?”白萍和淑敏同时开口说话,也同时各自把对方的话听入耳里。白萍听了淑敏的话,立刻明白淑敏误将自己当作了祁玲。淑敏听了白萍的话,也立刻明白眼前伺侯自己的不是祁玲,而是林海风。

  白萍尚不怎样,淑敏却张开妙目,看看白萍,倏而把头低下,方才褪去的酒红重又烘上颊边,把脸儿变成桃花色。真是娇滴滴越显红白。白萍才知道她是羞了,只可仍很安静地重问了一句道:“你再喝一杯凉的好么?”淑敏原为朦胧中握了白萍的手,不好意思,及至一阵羞涩过去,便又恢复大方的态度,盈盈立起道:“谢谢,不喝了。我怎会醉得这样?”白萍道:“这也算不得醉。”淑敏微笑道:“很够样了。一个女子吃醉,睡在中央公园,恐怕不大……。”说着转眼看见祁玲,还自香梦沉酣,便“格”地笑出声道:“岂止一个,居然无独有偶呢,林先生不要笑话,今天可麻烦了您。”白萍道:“您何必客气,现在还头晕么?”淑敏道:“好了。”说着向四外一望,愣然道:“咦,怎人们只剩下几个,都散尽了?”低头看看腕上的表,叫道:“可不得了,十一点钟了,快把祁姐唤醒,我们回去吧。”白萍道:“且由她睡一会见,并不算晚。你莫看这河边上已没有多少人,前面来今雨轩定还热闹着呢。”

  淑敏看了白萍一眼,悄不声地过去,轻轻推着祁玲的肩际,低唤了两声。祁玲玉体微动,口里含含糊糊地哼着道:“等……,等……,天还没亮……,再……。”说着又自睡了。淑敏笑起来道:“她还觉着是早晨呢,这是什么样子!看起来酒真吃不得。”白萍道:“不要惊醒她吧,好在今夜不甚凉,就请她多睡一会儿没甚要紧。”淑敏望着白萍道:“她尽自不醒,怎能久劳您陪着?您是忙人,要不您先请吧,我和她在这好了。”白萍道:“我也没事,乐得在这儿多凉爽昵。”

  淑敏无语,拿起几个瓜子儿吃着,在河边来回散踱。白萍看她有些意绪无聊,不知怎的心中一动,不自主口中就说出话来道:“张小姐,你要我陪着散散步么?”淑敏听了,略一沉吟,就答道:“走走也好,可不要太远。万一祁姐醒了,看见跟前没了人,还许疑惑我们抛下她跑了呢。”

  白萍把话说出时便觉忐忑,其实男子要陪女友散步并没什么,白萍却似觉到散步中还蕴着神秘,怕被淑敏拒绝,想不到淑敏居然应允。当时便立起道:“好,我们到前面石坊那边儿去兜个弯子就回来。”说完见淑敏已走出几步,白萍忙跟上去。两人并肩而行,左右只相隔数寸,却都不说话,眼光全向前看,脚下也越放越快,好似专为散步而散步。白萍的心随着脚步移动跳起来,淑敏似乎觉着芳心中更有无限不宁,惟有加快了脚下革履的橐橐声,才使心神稍得安稳。两人这样赛跑似地走过前面一丛茶座之前,许多很安闲的乘凉之客,见有一对少年男女并肩走过,把目光向他们注视。淑敏脸上又觉烘热,心想旁人不要错认我们是情侣吧,因而不敢左右顾盼。但不自觉她在忸怩中参杂了骄傲,好似觉得便是旁人错认作情侣,和自己同行的人也很值得他们羡慕,并不算辱没自己。白萍却是茫然无所思念,只在心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得意。

  他俩都走得很快,须臾便离开人群,转入清寂的区域。渐渐走到一带回廊之后,零散着几处小山石,点缀着数株花树,离灯火明灿处稍远,那月色分外显着皎洁。淑敏才转过回廊,月光已迎头射到她身上。月光若真似水时,直是劈而泼来,把她浴在光中了。淑敏喜得拍手叫道:“真好真好,这是多么好的景色,可惜我枉是中央公园的老游客,竟不知此处有这样仙境。”白萍也觉一阵心旷神怡,而且明月当天,美人在侧,是何等动人的图画,感情上立刻起了变化,心内越觉发热,而身体却悚然在寒,便道:“这仙境并不是你不知道,不过这境固然常在,可是仙字却不常有。譬如白天走到这里,不过是一带回廊,几丛花石,有什么意思?现在只为有月色点缀,就把皎洁的太空搬到眼前,和这花石生了连带关系,叫我们感到大自然的美丽。可见咱们看出的仙境的仙字,完全是出于天上,而并不在人间。假如咱们明天昼里再来,哪还有仙的遗迹可寻呢?”

  淑敏仰首望月,玉面突然庄严起来,好似因白萍的话而生了感触,半晌才道:“是啊,您的话很有意味。这种妙景原是由种种的机会造成,并不能常在,莫说明天,就是以后千年百岁的夜间,或者有月时而值阴雨,或是晴明时而值月晦,不定要再过若干时方能再见这样一回好天良月。再说便是再见,也未必完全和今天一样啊。”淑敏说到这里,略停了停。

  白萍的幽思也正装满了腹怀,觉得要做起什么新诗来,定可以洋洋洒洒的写尽几十张纸,便接着发挥道:“便是完全和今天一样,也未必有今天的人来赏啊。说起来,张小姐你是闺阁中的人,没经过悲欢离合,还不致受这月光的凌虐。像我这经历较多的人,真有时禁不住这月光相照。譬如前三年,曾在上海看月,今年便在北平看了北平的月,自然仍是上海那一个,但是看的地方不同了,再过三年,我该看哪个地方的月,连我自己也不敢预定。再如前三年,我看月的时节是同着一位好友,则今年今日,月也依然,我是和张小姐你同看,我那位朋友当然也和另一个人同看。到明年今日,看月的伴侣想来又要变幻。这种人事无常,已是不堪回首。再想到岁月易逝,更叫人百感苍茫了。”白萍说着,不自知地眼眶中都注了泪珠。他这些话,并不是专对淑敏发挥,便是没有淑敏在旁,他或者也会仰面朝天,喃喃默语一阵,所以说得到了原题之外,不在情理之中。但是淑敏倒听得字字入耳,沉静不声,仿佛随着白萍感慨。

  不过白萍说到看月伴侣的话,淑敏突然把纤手抚着酥胸,对着假山出神。迟了一会,忽笑道:“我失敬,林先生竟是个诗人,多……。”说到“多”字,又自咽住,倒拿出手帕去拂石阶上的浮尘。白萍听她的语气,知道她要说多情善感那一句,说出“多”字,才觉到底下的“情”字不大庄重,所以停住不言,就觉自己的心弦,被她这种情致,触拨得摇摇欲动。又见淑敏已坐到石阶上,便道:“这石头上不凉么?”淑敏仰面微笑道:“不凉。我叫您这一说,倒觉出今天的月很可珍重,要尽兴赏一会儿咧。您要觉得累,何妨也坐在这里。”说着就把手帕铺在身旁二尺外的地方,招手道:“您请坐。”

  白萍心中突然一阵发热,虽然知道和美人并肩赏月是一种难得的艳福,但又自恐惧,觉得此际感情已有了不可遏制的暗觉,周身的血都在沸着,距离远些,还容易自己克制,若是并肩偎倚,很容易使感情压过了理智,很容易发生连自己也无法预知的危险。当下屏着气鞠躬道:“您请坐吧,我立着很好。”说着就把双手插入裤袋内,外面装作萧闲,向远处慢慢踱去。

  走出到五十步之外,有一颗很大的蓉花树,在月下蓊然峙立,枝叶扶疏。白萍走入树下,便没入黑影之中。方才立住,轻轻地吹唇作响,茫然地独立了半晌。无意中回头向来处一看,不觉眼中生缬,心底如迷。只见月色通明中,遥遥地望见一个仙女般的淑敏,那淑敏在常时看着,也只是个美丽女郎而已,这时却绝非美丽二字所能形容十一,她坐在石阶之上,娇躯微斜,香肩双禅。手儿在脑后交叉,支者粉颈,露出藕一样的玉臂,扬着脸儿,妙目直注太空,好似已神游天外,仿佛把月光作纸,衬托出一幅天际仙人的庄严宝相。而且她的素白玉面受着月色,似乎也反映生光,变作一团珠光宝气。但是围着她的面部轮廓之外,倒好像较为阴暗,稍远便皎然有光,真是恰合古人“香雾云鬓,清辉玉臂”那两句诗。

  白萍看着,倏地又起了美感,暗自惊异自己和淑敏认识已有几月,素常只觉得她美,今日才知道她竟美到这步田地,岂不令人爱而忘死。又自想道,胡说,只一个爱字包括得尽么?这一刹那间,我应该把所有的好多诃来颂赞她也颂赞不尽。我应该向她膜拜叩头,也发抒不尽此际的感情。

  白萍这样胡思乱想,直似有些神经错乱,一会儿觉得飘飘然,如在天上,一会儿觉得栩栩然,如入梦审。忽而明白,此际感情已升到最高的一瞥工夫,大约所谓“烟里波士纯”就是这种境界。但是感情在最高处不能久持,白萍的心灵倏而从空虚中又落到现实之下,眼看远远已然大变,方才虽自知对她生了爱,不过尚能自如,此际却是一刻也不能再忍。若回到她面前,情感必要勃发,或者暗中有魔鬼催着自己向她作什么表示,那情形岂不令人慷惧。想着便似瘫了般呆立不动,眼光只向前凝注。

  稍迟半霎,淑敏又在脑后的双臂忽然举起,伸了个懒腰,复又慢慢落下,抚着颊际,胸部略一起伏,似乎微吁了一声,接着樱口稍作张合,又似乎浅吟低唱。白萍心中又一阵跳动,暗想她这样子一定也是情绪振发到了极高点,和自己有相同的感触,不过她是受激刺于大自然的美丽,自己却是受激刺于大自然中的美丽的她罢了又想到此际真是毕生最可纪念的好时光,虽不知她在现时是否意中有我,过后是否还能不忘此际的我,但自己却觉着有生以来在生活的痕迹中,惟以此际划得最深,便是以前和芷华深怜蜜爱,那不过在闺闼之中,仅感觉出男女之爱今天和淑敏虽然是初次发生片面的爱情,却不自知的超过了男女,而觉得把爱散漫在大自然中,直忘了身在中央公园,身在红尘世上,仿佛已和淑敏携手,飞腾到青天碧海之闻,浴在明蟾清光之内。

  心里的空茫,不知是喜是忧。身体的飘浮,不知是真是梦,这种情形白萍向所未经,所以发生第二次痴想正在这时,忽见淑敏偶一低头,似乎把外越的精神收敛,她用手拢拢鬓发,又向身旁一看,忽然一怔,好像才发觉身旁少了一个人,接着用妙目向四外寻觅。白萍在树阴影中,自然不能看见,她便轻轻叫道:“林先生,林先生。”叫着已盈盈立起。白萍听她相唤,忙应了一声,走离树下。淑敏看见白萍瞥然出现在月影下,就向前走着迎来道:“林先生,你作什么了?”白萍也迎着她走,在假山石旁相遇。白萍再看淑敏,觉得方才自己所未能觉察的她那雾鬟风发的妙态,此时才完全呈现。或者是心理作用,她好象另外换了一种风致。

  淑敏见白萍注目相视,又赧然低了头。白萍自觉失礼,忙道:“我见您对月出神,不敢惊动,所以随便走走。”淑敏抬头笑道:“我并不是出神,只看着月光就仿佛……,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倒累您自己闷了半天,十分对不起。”白萍道:“您又客气,本来这样好月,能得您来鉴赏,真是难得的韵事,我若稍有惊扰,岂不是大熊风景。再说看着您来赏月,这种人月双清的景致也很是眼福不浅呢。”淑敏听了,半晌没有抬头,忽然叫道:“坏了,只顾咱们……,祁姐怕要醒了,快回去瞧她吧。”说着转身便要移步。

  白萍暗想自己感情实在无法抑制了,此时随她见了祁玲便算失了和她深谈的机会,而自己起码的希望也要乘今日同她立下个友谊的基础,倘此时轻轻放过,恐怕自己回去绝不能宁贻。那宗苦况,很难忍受。为今之计只有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向她说几句倾心吐慷,便是她不作表示,也可使她知道我对她是怎样倾慕,总比自己动心忍性、苦思闷想的好。想着便随着淑敏一面缓行,一面预备说话。但是心里乱跳,意念交纷,上下嘴唇只管张合,却发不出声音。可恨园中地方太小,路程过短,霎时已行过来路之半。白萍知道不能再忍了,忽然急出一句话道:“张小姐……。”淑敏闻言回顾,扬着头儿等他说话。白萍急得口不择言,猛然接着道:“我……,我很钦佩你……。”淑敏目光一凝,似乎向白萍愕视,倏又回过头去。

  白萍话端既开,心里倒稍稳定,觉得铁匠必须在铁烧红时立刻加以锤冶,过了时候,到铁凉了便须重费一回事。此际已是铁红了的时候,应该乘机说出要说的话。当时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居然滔滔地道:“张小姐,您知道我是怎样钦佩你,从第一次见面就看着您的人格高尚……。绝不是寻常的女子,很希望和您做个朋友,不知道小姐能许我高攀么?”白萍说到这里,心里忽然纳闷,方才觉得急待倾吐的话似有万万千千,而且预念话不说出则已,若说出来,必然款款深深,恳恳切切,必能感动她的芳心。哪知此际说了出来,竟只这样平淡无奇的几句,欲待补充,却觉得除此以外,都是越理出题之言,怕要唐突了她,反为不妙。惟有及此而止,静候她的回答。或者能得机寻隙,作更进一步的深谈。

  不想淑敏在白萍说完以后,竟不作答复,只低着头儿,仍向前走。白萍不能再说,惟有脚下不自主地随她移动。

  这时二人正背着明月而行,月光既然在后,人影自然在前,两人都瞧着自己地下的影儿前进。白萍暗自失望,懊悔不该多此一举。倘惹她害羞不快,因此断了交往,岂不永铸大错,希望都空!便垂头丧气地跟着,已不盼她回答。

  又走了几步,白萍忽觉眼前一阵历乱,连忙看淑敏时,见她很快地向左转去。还以为她要穿着树林草地过去,哪知淑敏走到草地上,猛然把娇躯低了数寸,如冰雪般的清水脸儿倏又映在月光之中。原来草地之上有一张供游人休息的长椅,淑敏过去坐下了。这一下很出白萍意外,因为此处已离河边不远,淑敏便是因劳乏而急于休息,也未必不能再行几步,回祁玲那边的原座,怎就中道而止?白萍立刻明白,自己的希望并未尽绝,便也立在路旁不动。淑敏坐在椅上,眼望着地下的草,低叫道:“林先生,您来。”白萍走上两步,望着她的脸儿已洁白如纸,香肩和胸部都在微微起伏。正待说话,淑敏已悄然道:“林先生,现在咱们不已是朋友了么?您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白萍真想不到她有此一问,便吃吃地答道:“小姐……,我知道……,因为我太佩服小姐……,现在这种友谊太寻常……,我想……,希望能做小姐一个……稍为不寻常……亲近的朋友……。”淑敏没等白萍说完,已俨然笑道:“我很感激林先生的盛意,我对于林先生的品行学问,也很佩服,也很希望和林先生作个朋友……”说着自笑道:“我又忘记了,林先生是我的老师呢,怎能……。”白萍忙道:“您何必说那个,叫我惭愧。”淑敏溜着秋水般的眼波望了白萍一眼,道:“本来做个好感情的朋友是我很愿意的,不过,唉我真怕……,怕公司里那群野人顺口乱造谣言。就像上回,我和林先生还只是寻常交际呢,他们就说……。”淑敏说着,脸上又生了一层薄晕,装着理鬓,把玉手遮住羞容。半晌才接着道:“就是现在这会儿,要被他们看见,更不定造出什么难听的呢。”

  白萍看她说话的情景,知道她对自己必是久已芳心倾注,或者和自己爱慕她的程度不差往来,她若对自己无心,绝没有这样的言语。她既表明是恐惧流亩,意中便是默允,想着不禁起了无穷希望。再看着她那少女的娇羞意致,委婉言词,引得一片爱心再也无可按捺,胆量也随着情感而澎涨,就坐在她身旁道:“本来社会上的人都是这样目光如豆,遇事大惊小怪,最好不理他们。若因为流言失去咱们的交际自由,未免怯弱,而且也值不得。”淑敏抿着嘴笑道。“什么目光如豆,这群人简直是嫉妒。从我一进公司,就不断有混账的人或是当面,或是写信,竭力追求,都被我拒绝了,所以他们恼了,才报仇造谣。想不到把你林先生也拉进去,倒是你为我受了无妄之灾,觉着很对不起你呢。因为这个我很扫兴,上次若不是祁姐相劝,早退出公司了。”白萍道:“小姐为了艺术,为了公司的前途,为了我们的友谊万万不可消极。”淑敏笑道:“现在不劳你挽留,我若消极早就脱离贵处了。说句实话,我现在很后悔,当初只为一时高兴,也是欣慕虚荣,要得个明星头衔,出出风头,哪知生了许多罗嗦、许多烦恼。我向来作事不愿半途而废,才忍耐着……”说着似乎猛然想起一事,立刻把话锋转入别题,注视着白萍,问道:“林先生,我要问你,上次公司规定第一次拍摄您做的剧本‘红杏出墙’,剧本已发给我,已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真佩服得很。不过听说要我扮那女主角盂慧文,这一节恐怕我绝对不能胜任。”

  白萍正自心神不定,暗想我是向她请求友谊,她既然为我在此小留怎又转入闲文,说起这不急之务,万一祁玲醒了寻来,岂不功亏一篑,当时便简截答道:“我这个剧本。主角只有小姐最为适宜,预料定做到好处。您若推辞,恐怕牵动全局,不特剧本因而作废,连公司前途也要暗淡许多。这一节请您务必勉为其难。”淑敏悄然笑道:“您不必太捧我吧,留神今日捧得高,将来跌得重。那么,我再问您一句,男主角规定了没有?”白萍正沉吟未答,淑敏道:“我要在事先声明一下,要是把公司里那群滑头不规矩的人派作男主角,我可不能和他们配搭,那时不要怪我临时辞职。”白萍道:“这一节我们正在踌躇,不过您可以放心,在公司这般演员中绝没人够主角资格。”淑敏道:“哦,开摄的日子快到,如今连主角还没有,那怎么办呢?我看剧本中越素澄卞钟灵两角都极重要,难道连一个都未定么?”白萍暗想:这两角固然重要,但她意中所谓的重要,定不是就剧情而言,是因为这两角和她是正式配搭,有极多接触,所以认为重要而特别注意。看她的意思,对于孟慧文一角似已默许担任。但这两个男角,一是她剧中的本夫,一是情夫。若不能得她同意,恐怕因此变卦也未可知,便答道:“我们打算请高先生兼充演员,卞钟灵一角就由他担任。”淑敏听了,面上毫无表情地答道:“那也不错,只是高先生稍沉静些,个性似略不合,不过也可以将就。至于越素澄……。”说着,就向白萍微奠。白萍才说出一句道:“这个问题很是烦难。”淑敏已冲口说出道。“据我看,您担任最合格,因为……。”说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红了脸,底下的理由再也说不出,只别转头去看随风摇月的树影。

  这时白萍听她说出这意外的表示,虽然表面论的是正事,然而内中蕴着无限深情,不觉倏地从脊骨生出一阵凉气,接着通身的血都沸热起来,因而方寸大乱,被感情把理智压迫得热伏不见,更顾不得思索方才向她请求友谊,她还多方顾忌,如今怎会突然改变心情,要自己做她的剧中丈夫,在大庭广众间,摹爱描情,耳鬓厮磨?难道就不怕人言藉藉了么?当时就向她身边凑近了些。虽然心里乱跳,但表面更乔为镇静,软着声音道:“小姐这样……好意,我真感激,您真不讨厌我么?”淑敏把手抚着胸前,半晌才回顾笑道:“我不懂什么是讨厌。”说着无意中香肩向后微移,白萍的鼻端几乎触着她的秀发,只闻着阵阵柔香,和一种女子身上特有的美妙气味,直冲入鼻观,沁入脑府,不觉心灵又已麻醉,想了想不知说什么话最为适宜。沉了一会,倒不知怎的竟文绉绉地说起昆曲小生式的话来道:“我真不知什么福分,居然蒙小姐许我亲近。不特是我的意外幸福,也是公司运气。可是……,小姐……,小姐……。”淑敏回头笑道:“您说什么,不闹这些客套吧。”白萍吃吃地道:“可是小姐在拍片时许我亲近,我……,我方才请求的友谊,也希望您给我一个答复。”淑敏背着脸笑了一声,道:“林先生,你傻了。”

  白萍听到这“傻”字,立刻聪明起来,暗想自己今天因为何故,头脑昏到这样?她既特约我作剧中夫妇,便是把肌肤之亲都许了我,我怎还胶滞在这空虚无当的友谊两字,岂不可笑?想到这里,更觉淑敏对自己处处表示有心。虽然大家都是含情不露,但是着力的意思都是由她先表示出来。在这种情形之下,自己若再只管退缩,岂不辜负她的盛意?当时又看着天上月渐西斜,从树梢映到她的费上,枝叶扶疏,似在她衣上印了许多花朵。从后面看,她那蝤蛴粉头,得着月光照映,更与秀发合成黑白分明,其美无度。

  对着美人,白萍动着情心,已是再难忍禁。而且又想到她留恋不动,定是等待自己有所表示。事势所迫,再怔着便是呆子了,何况淑敏沉默中的时时转动,更似暗示等候得不耐烦,而希望他早些发言。白萍伸直了腰,暗喘了一口气,正想开口,恰在这时,淑敏轻轻把娇躯一扭,似乎要站起身,纤手在椅上一按。白萍怕她要走,立刻精神发越。因为淑敏的手,无意触到白萍腕上。白萍通身似乎生了电气。藉电力的驱使,不自主地一翻腕子,悄悄地把淑敏的手握住。淑敏觉得,斗然香肩一耸,要把手缩回,但已娇怯无力。白萍虽并未紧握,可是她竟夺不出去了。白萍握住她的手,联带使口部也随而敏捷,又弯腰凑到她面前。低声道:“小姐,我不该这样交浅言深,可是我怎样爱慕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说谎,在今日以前,我心里对小姐只保存着友谊,但是方才看你在月光下的一会儿工夫,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简直不能自制,灵魂已飞到你的身边,不能再属于我了,我真不能说出所以然,但是我知道,现在已变成小姐的奴隶。小姐,我求你给我一些安慰。小姐,我不能等到明天…。”说着停住,但另一只手已抚到淑敏的肩上。

  淑敏这时已羞得俯首至臆,把腰儿连动了几下,好似把白萍的手当做了虫豸,可以抖动而落。不过白萍的手,并不是虫豸,握得更紧,抚得更热。淑敏低着头说话,声音微颤道:“林先生你太……卤莽……,岂有此理,别忘了我们仅止是新朋友的范围。”白萍道:“我自己知道错误,请小姐原谅。我实在不能再忍耐。小姐你也知道,我不是没道理的人,今天实在出于意外。我向来不迷信,然而今天几乎认是前生缘分,你在独自望月的时候,我的灵魂已从大自然的怀抱里递到你的怀抱了。可怜我自知这是无理,只是顾不得了。”

  淑敏忽然抬起头来,面容已改成幽静,倒大大方方向白萍平视着,轻轻把肩儿一歪,躲开了白萍的拥抱,从容说道:“林先生见爱,我很感激,只是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所在。你要我安慰你,在友谊上我本该这样,不过还有一样,请你深思,不要太动感情。以咱们见面的时日,交际的次数,双方感情的蕴蓄和互相认识的程度种种方面想来,林先生你在道理上能有什么样的要求呢?”说完便在面上微露出一丝笑意,好似把一个极难解析的难题列在白萍面前,静看他如何答复。又好似孩童向长辈索要食物,长辈却给了个硬壳的核桃,明明告诉他,里面的东西很温软好吃,而且可以随便吃,但要看他怎样把核桃壳儿剥开,或是砸破,藉此试试他的胆力和聪明。

  不过白萍闻听她这几句话,真觉出于意外,直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只于冷水中还带些温气。因为她这几句话比直接拒绝还加锋利有刺,仅于不似直接拒绝那样冷酷,使人绝望。她言中最厉害处就在避开正面,却来旁敲侧击。她自己不作表小,倒问白萍有什么要求。可是先把双方的种种程度,述说一下,无异于暗下警告,叫白萍不要生过度之思,作非分之想。白萍才突而心地清明,想着本来和她只有主客的关系、师生的名分,便是拉到朋友之交也不过相识三四月。相处十几天,这种情形之下,自己今天如此急进,岂不近于胡闹,有似发疯!而况意外发生不可遏抑的情感,只是自己的心事,怎能发露于外,对她这样的淑敏,只觉灵魂已奔了她去,藏在她身旁阴影之中,自己这一边只剩了一个躯壳,灵魂似乎不能自行重返躯壳,惟有使躯壳去就灵魂,这时还回到淑敏面前去吧。但是只这一会儿的工夫,事体卤莽?譬如一个人看见不相识的女子,猛然发生美感,就跑去向女子混说些倾慕求爱的话,岂不是色情狂的变相?恐怕道德法律全不能允许。“不能自制”四个字怎能算可以自辩的理由?现在自己这事做得太不像话了,她问起我有什么要求,我原是要求友谊已竟是无聊的说话。友谊是渐进的,谈不到要求。而且在友谊范周内,就不许有我这种拉手偎抱的动作。若据我自己的心理,奉是要向她求爱,可是经她数语点醒,在这绝无可能的现状下,只为我-一时基于美感的色情狂发动,就向人家一个纯洁的处女求爱,不特是污蔑她的人格,而且更丧失自己的道德。方才并没吃醉,怎会作出这等不堪的举动呢?如今她真是稳健有识的女子,居然不恼,只用很委宛的话来反诰,简直便是和善的质问。自己这时既已醒悟,可该怎样回答人家呢?白萍愧悔之下,立刻低下头,只觉淑敏在身旁似变成一个火炉,把自己烘得发热。呼吸也渐次不匀,弯得脖颈发粗,只踌躇着无法答复。求友求爱,两语都不像一句。说出来枉讨没趣。

  正在这时,淑敏又催问道:“林先生,您说啊!您是很磊落的人,咱们这又是极光明的事,怎倒沉吟起来?”白萍突然叹息一声,很恳切地道:“张小姐,我已知道错误,请您不必再逼问我……。”淑敏诧异道:“咦,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您还没说出有何要求,怎又忽然认起错来?”白萍被她问得一阵心乱如麻,没有犹豫时间再做枝词,只得实说道:“张小姐,我直说了,您务必要原谅,不可见罪。我方才实在因为见了您在月下的仙姿,生了不可言说的爱情,一时心神无主,只觉着若不立刻对您表示出我的痴心,好像连今夜也不能再活下去,才忘了唐突,对小姐失礼越分。不过当时自己不觉,直到方才小姐问我该有什么要求,我忽然明白,一切都根本错了……。”白萍说着,缓了口气。淑敏的面色又渐由惨白转成羞红,也喘着长气低声问道:“你……,你错什么?”白萍道:“我实在是被感情支配,失了理智,这时我才觉悟。唉,您问我的要求,友谊用不着要求,至于我痴心忘想要求的,我又哪配要求呢。小姐,希望你把我方才的言语动作一律忘却,或者当作我是醉后不由衷的胡闹也好,万不要因此而鄙视我,无论叫我怎样认罪,都很情愿。”白萍说着更觉愧悔的心随着勃发,几乎不敢再看淑敏的脸。

  这时白萍忽又觉得身体起了一阵微颤,但这微颤的来源并不发于本身,由神经上的感触,知道是淑敏手儿作颤,因而波及自己腕部,传到全身。才猛的想起,自己枉说了半天忏悔言词,但还不自知地握着她的手没松开,依然在无礼行动中,岂非言行不符!便把手慢慢退却,想要缩回。哪知竟缩不回来咧。原来淑敏的纤纤玉指竟将白萍的掌儿勾住。白萍才向回缩,她勾得突然加紧,而且她手心正贴在白萍的手背,从紧握处发出一种软性的奇热。白萍手缩了两缩,才觉到她是故意不放,暗自诧异她方才说的一篇话,好像八月的天气,虽然不冷,却是暗寒,使我慷然清醒,自知错误。方向她告罪,怎她又拉着我不放呢?莫非我把她的意思领会错了?难道我是庸人自扰,枉作张皇?她业已芳心可可了么?

  想到这里,心中正有些黍谷春回,忽觉手上又起了变化,以前自己的手是被她握着一面,此际却又有柔软的肌肉触到手的另一面,而且频频摩挈移动。知道她是用两只手来揉搓着。这一下,白萍的心几乎跳到喉咙以外,说不出是惊是喜,不自主地猛一抬头,立刻见淑敏的脸儿虽在如银的淡月下也不能掩其嫣红,两目微作朦胧之态,从睫毛中穿射出一种异样的光,瞧着自己,媚得好似不是她原来的眼,编贝般的玉齿,咬着朱唇,却直着柳腰,酥胸稍侧。似乎正要喘一口长气。

  白萍一见这种情形,倏地想起在三年前和芷华求婚时,芷华闻言以后,也差不多是这个情致,大约少女情动到深处,便是如此模样。现在对淑敏虽不是求婚,而且她的意趣也在转变莫测,不能有什么遐想。但就经验上看来,她的感情确已动了,我方才的许多顾忌,实在迂腐。此时可真无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仍本着原意向她进攻吧。就轻轻地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胸口上,开口道:“淑……,淑敏小姐……。”淑敏初见白萍抬头看她,已自羞涩万状,既至被白萍把手拉过,又改口呼唤名字,更羞得闭了眼。白萍见她如此羞赧,心下更得了准儿,因为爱情常识会告诉他,女子对于未生过爱念的人万不害羞,羞得愈甚,无异于表示爱蕴得更深。于是忙把身儿一侧,下颏几已挨到她的香肩,低语道:“淑敏,我又错了,几乎辜负了……,我真是意外地得了佳运……。”这句话还未说完,淑敏上身忽然一移,向旁离开。白萍一惊,以为又生了变化,哪知淑敏并非躲闪,却是扬起那一只空着的手,从后面探过来,悄不声地放在白萍脑后,用力向下一按。白萍立刻被按得低了头,目光自然离开了淑敏的面部,接着就听淑敏好似声带发生变态,又好似喉咙枯满,声音既涩且颤地道:“低下头,不许看我。”白萍哼了一声。淑敏又道:“我要……说……,你抬头,我就走。”白萍情知她有面对面不好说出的话要情不自禁地说了,自己不看她便可减少羞涩。这种女此家的憨态痴想,真足叫人销魂。这可到了紧要关头,惟有盼她赶快说出,无论叫自己低头闭目,当然奉命惟谨。便是从此头低得成了驼背,眼闭得成了盲人,也自不暇顾惜,便把头直藏到怀里,用衣襟遮住,目也闭得极紧,道:“你说啊。”淑敏似乎微笑了一声道:“林……。”只说了这一个字,底下又没了声音。半晌才又道:“林,还是你说好。”

  白萍听她这样反复,暗想女儿家心情真难捉摸,但她这次只唤自己一个林字,暗地把先生的称呼取消了,可知是引而近之的暗示,很可以畅言无忌。不过此际还是给她一个反诘,一来算作对她的小小报复,二来也比自己再讨没趣的好,便道:“淑……,我能说的,方才已说了,至于方才不敢说的,现在还是不敢说,请你不要故意叫我为难,就径直把你的意思告诉我吧。”

  淑敏又是半晌没有声息。白萍方要再开口催问,忽觉耳际被一种毛茸茸的物件,刺得微微作痒。接着又有一阵既暖且柔的气嘘到颈后,便知淑敏的头儿已低下来,立刻听淑敏在耳边唤道:“林,”白萍忙应了一声,淑敏的颊儿已贴近他的发际,胸部的跳动,隐约可闻,低声道:“林,你不必怕我,还是你说,方才我是故意窘你呢。你果然有什么要求,就是不合理的,我也不因此恼你,你快说吧。”白萍听了,立觉有了把握,趁着情不自禁,便冲口而出道:“我……,我要向你求爱,你肯把爱给我么?”白萍一言未了,忽然有温热的水珠落到颈上,而且身旁的淑敏,颤动得比前加甚。白萍忙道:“淑敏,你能给我么?”说完又觉淑敏的手,又从自己脑后缩回。

  白萍觉得有异,更不顾守那不许抬头之约,忙直起瞍看淑敏时,只见淑敏周身战栗着,面色又转成惨白,两行清泪从妙目中溢出,挂在颊边,被月光照得晶莹如珠白萍惊诧之下,正要问她,哪知淑敏竟一侧娇躯,倒入白萍怀里。

  白萍只觉体上和她接触处,都酥然将近麻木,然而心里却知道大局已定,便强制着颤动的心,伸手将她揽住,低问道:“敏,你是怎了?”淑敏忽把衣袖遮住眼际,像是拭泪,又似挡着脸儿,叹息道:“唉,林,你该知道,我什么都和你一样啊。你可不要因为现在的情形,瞧不起我,我不愿学寻常女子装模作样,实告诉你,我的心也不能再和你支持了,你向我要爱,唉,我的爱从早就给了你,不过你不知道啊。”

  白萍听到这里,立刻一缕柔魂,飘飘然离了躯壳,在空中飘了一转,才又回来,忙把她的手拉开,见淑敏玉面又转为绯红,双目微阖。白萍忙把她拦腰抱起,扭着脸儿道:“敏,敏,我感激你,怎这样见爱?”淑敏颤声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缘分那句话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一个男子,自从到公司见了你,就像上帝把你的影子映到我的心里,一直几个月,我都不能把你放下。更加着他们一造谣言,更给我添了一层莫名其妙的心境,一见你的面,我就心里乱跳,仿佛我是个贼,曾偷过你什么东西似的,那样忐忑。可是不见你又想,见了又怕,一直苦了我许多日子。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时常独自出神,仿佛有人暗里告诉我说:林先生也很想你呢。我因此好像觉得你一定在前途上等着我,所以我有好几次要脱离公司,总象恋着什么,不肯真个脱离。你想,我一个闺秀,虽为好奇的心驱使,因而投身影界。但是既被人们诬造谣言,担了不好听的名誉,怎能再忍受下去?若不是为着你,我早就不辞而别,莫说祁姐的解劝没用,就是公司怎样挽留,也拦不住啊。林,我今天算把满心的积情都倾吐了,想你绝不会对我轻视。林,你怎样?”

  白萍听得已是荡气回肠,几乎也要流泪,忙偎着她道:“淑,你说的话也就是我要说的话,你的情形也就是我的情形,我怎能轻视?有什么轻视的理由?爱情原是爽直坦白的,难道必得像世俗女子那样假惺惺才算对么?”淑敏把身躯向下略缩,接着又一转侧,就仰卧在白萍怀里,两只水拎泠的眼睛,向上直视,似乎把目光掠过白萍的脸儿,而仰望高天朗月,口里也似对着太空发语,凄然道:“天啊,你这话是从心里说的么?但是我啊,今天才得了安慰。以后呢,谁敢想啊。”

  白萍听她言语,虽然不大明瞭,但觉得她是后悔,不该因一时感情冲动,把私衷尽行倾吐,怕自己因此误解她—阶浮荡女子,日后对她轻视,忙道:“敏,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以为没有忸怩作态,就算低了你的闺阁身分么?那你的头脑就太迂腐了。我对于你这样至性流露,肝胆照人,真是十分佩服。而且觉得你对我这样情形,抛句文说,是难得的红颜青眼,应该怎样的知己感恩。便是在此时此刻,天上吹下罡风,地球翻了个儿,把你吹上火星,把我落到月球,永远不能相见,而我的魂灵也算随你去了。只要我知觉不泯,就不会忘了你,忘了你今天的深情。敏啊,我敢大胆叫你一声妹妹。妹妹啊,自今以后,你是否能属于我,我固然还不敢希望,也不必顾虑。可是我的心和身,从今天已算卖给你了。你买我的代价,就是你方才所说的使我没齿不忘的话。我的心已完全显露在你面前,只于不能掏出来给你看。妹妹你应该能信任我吧。”

  白萍说着话,那恳挚的态度,火热的情绪,都由眸子和口齿上尽情流露。淑敏目承心受,直感激得意识茫然,身躯麻木,只侵着白萍微颤,清泪又从眼角向左右分流,仅能点着头儿,表示情熨意贴,肠回心荡,似乎有满腔的话,此际暂时没能力向外说了。白萍低头看着,心头充满了得意后的凄惶,自己的下颏和她的额际相接至近。她那额儿被黑发衬得极自,而且自如羊脂玉上薄涂花似那样的细腻娟润。好似在这时候,单看着这样美的额儿,未免辜负,自己必须要有一些不负这额儿的动作,但他还未想起该怎样动作时,他的下意识已默然地领导着他的唇儿,轻轻接到她的额上。

  这一接,淑敏立刻觉得额上一阵温热,这种热传到体中,竟迷迷地晕去。白萍也觉得唇边一阵微凉,但这凉传到体中,倒变成了奇热,轰然冲入脑府,只觉身体怡怡地欲酥欲融,而到底软得不能动了。

  这样过了一会,白萍才似悠然苏醒,张目看时,只看见草地上的露珠儿映月生光,莹然耀目,淑敏的一只玉足,穿着雪白的小鞋,伶伶仃仃地在月明中微斜着。再向上看,她的旗袍已因拥抱而都提上腰际,旗袍下襟微露着小裤叉的边儿。那裤叉和丝袜中间露着两寸粉白柔腻的腿来。白萍看着不知怎的,忽觉体上有一部突生高热,生了猛烈的变动。在沉迷中的淑敏,好似觉得,忽然娇呻吟了一声,似乎要躲避什么,猛把身体向上一挺。白萍虽自知这是默然中的无礼举动,但还揽住她的腰儿不肯放松,而且唇儿始终没离开她的额际。她向上移动,于是白萍的唇儿,擦过她的鼻头人中,而和她的樱唇相接了。

  到了这时候,淑敏好像没有再向上挺的能力,居然适可而止,逗留不动。白萍想不到会因失礼触犯,倒得以大餐樱颗,就着意享受起来。

  淑敏忽似从沉迷中醒转,猛然伸手抵住白萍的颔下。白萍立刻把腰一直,双吻离开。淑敏翻身躲开白萍怀抱,立在地下,羞得不能抬头。白萍因自己无形中轻薄了她,也觉惭愧,忙把态度改成正经,拉着她道:“妹妹以后地老天荒,我绝不能忘你,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淑敏把脸儿背着月光,轻叹了一声,道:“林,我很奇怪,今天第一次接近你,就……,唉我不说了,你总可以意会出来。我是被了你的诱惑,可是我不后悔。不过……。”说着又走近椅前,腿儿相触,目光相接,道:“我还问你,现在你对于我是什么心意?”白萍想着道:“我对你……,不是言语能说出的啊。”淑敏道:“不能说,也要说。”白萍满面现出精诚之色,道:“我自然……,对你感到深切的爱……恋……感激……。”淑敏摇头道:“这不成,太广泛了,别只说这普通套头,使我听着更心里空虚得没有准儿。这些什么恋爱感激几个字,是任何人都会说的,对任何人都可以说的。我不敢赖你把这些没劲的话敷衍我,可是你想这几个字能教我得到安慰么?”

  白萍听到这里,觉得这真是个难题,不易解答。因为心中被感情充满,实没有余力去研析事理,修饰词令,爱的程度有什么法子能用言语传达出来,使对方澈底明白,不禁十分为难。左思右想,只觉心里的真情没法用言语表现,便是表现,也不能妥恰尽意。淑敏又在旁不住口的催问,白萍更觉满脸似火焰炽烈的热情,都要涌出喉咙外,但是一到喉咙,便似遇冷而凝,格格莫吐。自己窘迫极了,忽然灵机一动,用聪明的机器,很快的在脑中把热情结晶成了一种意念,这意念是可以用言语演译了,当时便拉着淑敏的手道:“淑,我实在没法说明自己的热情,只觉我的人已属于你。然而只怕你还嫌这话浮泛,我还有一部分意思,可以说出,只又更咱你嫌唐突,或者要恼……。”淑敏抖着白萍的手道:“你说,我不恼,我已经……。”说着脸又一红,那情形似乎要说我已经受了你的偎抱,还嫌言语唐突么?但没有说出口来。

  白萍察颜观色,心里有了把握,便又把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儿道:“淑,我要说了。我知道,你是个纯洁的处女,今天和我的遇合也就是第一次与男子接触。然而你竟肯这样把心给我,并不是你轻佻,实在是太重视我的缘故,这一层我该如何感激。而且咱们方才虽然只几分钟的拥抱,我对你的身体不算触犯,但是你心灵上的处女贞操业已被我破坏。一个处女的心灵贞操,我认为是世界最贵重的,你为我失去这最贵重的,我应该用什么代价补偿,我自己很知道,只有把我的心也给你啊。这两节我能表示,其余关于你的容貌学问等等,倒不必提及了。因为我既然接受了你的厚爱,以后我生活的期间都应该是补偿你的岁月,即使你从明天起忽然身体残废了,容貌毁损了,学问减退了,性情改变了,但是无论如何我对你的爱情总和现在一样,绝没有变化,所以除了你的一颗心以外,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注意的必要。淑,你了解我的意思么?”

  淑敏听着把莹莹的秋波凝注在白萍面上,似乎要透视到他的肤内,玉齿咬着朱唇,牙尖陷入唇内很深,看样子定很疼痛,但她毫不觉得,突然又吁了一口长气道:“你这些话都是真的么?”白萍发出纯挚之音道:“淑,你应该信我。”淑敏两眉一耸,又坐在他身旁道:“我信啊,林,我信你,不信你的话。嗳,我这是什么话?多么矛盾,怎连话也不会说了?林,你听,我实在信你,我把心里的思想和你说,你总也该信我。在见你以前,并没和别的男子接触。哦,不,不是这么说,男朋友也有,可是绝没发生过感情。”白萍忙道:“我信,十分相信。方才我说破坏了你心灵上的处女贞操,就是这个意思。”淑敏点头道:“我明白,因为你有这种意思,所以我更应该表明心迹。一个女子,够了年岁,我说句不害羞的话,只要明白了情字,就有了揣摩男子的心。我一向在学校里,见同学都竭力修饰容貌,便知道容貌是男子所注意的。但是容貌不能永久保存啊,所以我常自己胡想,倘然男子的爱情生于女子的容貌,那么这爱情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若要求得真爱情,必须抛开了容貌。我有了这样意念,觉得真正有情的男子,必得个不重容貌的。所以我虽然生得不比旁人丑,可是在学校被同学选作什么皇后花王,永远也不自骄傲。今天真想不到,你的思想居然和我一样,而且你所说的话。比我所想的还要透澈,这才算……。”说到这里。立刻咽住,只见唇儿颤动,把脸憋得红了。原来她说得口溜,本想说出这才算寻得了意中的伴侣,但这种话太过于操切,不该从自己口里说出,故而因窘成羞,半天才改口道:“这才算道同志合啊。”白萍看着她的神情,明知就里,只觉可怜而又可笑,而且也知道该着自己发言,补她不肯说的缺隙了,但这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便沉吟了一下,才恳切说道:“淑,咱们虽然相识不久,今日却已是两心相印。在大体上说,总算谁都了解谁了。我觉得我们的灵魂已纠结到一处,有了不可分离的……。我……可是还不敢莽撞,淑,我的意思,咱们还应该经过一番过程。固然现在咱们的感情,已经超过友谊,但是我希望咱们再退回去,重作一个短时的友谊试验,可以互相多得些认识,给咱们的前途筑个更坚固的基础。所以这时,我心里要当时说出的话想再蕴蓄下去,到将来不能忍耐的时候再行表白,你看好么?”

  白萍这几句若隐若现的话,无异暗示说,现在事势所趋,我应该对你作终身伴侣的要求。不过彼此爱情。虽已极度热烈,只是互相认识的程度尚还不足。最好暂且悬崖勒马,退到友谊之路。使双方多得审查的机会,然后再渐近于婚姻,比现在草率求婚,更妥当些。

  淑敏自然会意,竟毫不羞涩,欣然抚掌道:“你这话又说到心里了。林,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赞美你,怎我肚里要说的话,都被你先说出来呢。就依你。”说着又赧然轻偎着道:“可有一样,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忘了啊。”白萍微笑道:“淑,你也傻了,我生命上的最深的一道痕迹,怎会忘得了?”淑敏头儿一歪,斜盼着道:“你真不会忘么?”白萍道:“怎到这时你还不信我?”淑敏微微点头道:“信,自然信的。不过你……,你再给我个凭据。”白萍愕然看着她道:“凭据,什么凭据?”淑敏微笑道,“你给我签个字儿,好作以后不忘之券。”白萍不禁诧异,暗想象她这样聪明人儿怎行事如此沽滞?若把爱情落在笔墨之上,岂不成了一种债券!这种思想有些低下,行为更是无昧,真不明白是何道理。但当时不便相驳,只可答应道:“你若不相信我,我什么凭据都可以立刻写给你。”说着就把衣袋口所插的自来水笔拔下,道:“笔是有了,可惜没有纸,你带着么?”淑敏“格”地一笑,摇头道:“不用纸啊,你好笨。”说着就伸出一双纤手,向白萍面前一扬道:“这就是纸啊。”白萍一时朦住,以为她要自己把字写在她的手上,就把她的手握住,拉到面前,将她那细嫩洁白的掌心放平了,然后用笔在上面虚书着道:“你说,要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不过这手心怕写不下许多字。”淑敏倏的把手缩回,抚着胸口笑道:“这里空气很新鲜呀,怎你的脑筋倒昏成这样呢?真教我笑煞。你好实在的心眼儿,在我手上写字,难道我从此不洗手了。”白萍倒被她闹得迷迷惑惑,不禁怔怔问道:“你叫我写,不是……。”淑敏摆着手道:“傻人,不是叫你写字,更用不着你那支破笔,快收起来。”白萍满心纳闷,只可把笔重插到原处,直着眼向她痴望。

  淑敏笑着,面上渐渐又起了一层红云,轻轻的又把右手平伸,接着秋波流媚,先看着白萍,又看看那只伸着的手。白萍依然不懂,暗想她这是什样做作,忍不住又问道:“怎么着呢?”淑敏双眉一耸,面上突生异样情致,既似嗤笑白萍的愚鲁,又似发生了羞涩,传出了情衷,轻启朱唇道:“你真不明白?”白萍点头,淑敏忽然用左手向白萍的嘴上一摸,只说出一个字道:“笔。”又向自己伸出的右手一指道:“纸。”再屈臂回手,向自己微凸的朱唇一触,道:“写。”白萍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女儿家这种极细微的心思,极幽渺的情致,真为粗心的男子所难揣测,她竟是和白萍故意作要,并非真要什么凭据,不过叫白萍吻她的手,把口泽留个痕迹,当作勿相忘的情券罢了。但是将口作笔,将手作纸,将吻代写,这种小的地方真见聪明跳脱,是难得的少女风情,叫人会心不忘,回味无穷。

  白萍再看淑敏她的手儿,虽仍平伸着,但眼儿却已闭上,满面露着忍笑含羞的笑态,白萍强按捺着欲动之心,急忙立起,拱腰曲背,把口吻去就她的手。但淑敏似乎闭着眼还能看见他的动作,白萍的头向前凑,她的手竟向下淅渐低去,白萍几乎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无奈她的手也随而低到离地二尺之处,白萍好象老牛饮深潭之水,空自俯头伸腰,仍够不着。正要伸臂去拉她的手,不想身后腿弯,觉得被人轻轻踢了一下,回头看时,见淑敏的玉足才缩回去,还在摇摇微动。白萍才又是一个大悟恍然,连忙接受她的暗示,双膝一屈,跪在她的面前。淑敏的手居然不再动了,任白萍握住,放到口边亲吻。

  白萍此际,既因她许多旖旎情致而被诱惑得心神飘荡。而且对她的调皮样儿,有些爱中生恨。好容易柔荑入握,春葱接唇,好象要藉此报复。给她个风流小惩,吻了手背,又吻掌心,后来还觉吻得不能尽意,就偷着将舌尖儿舔着她的掌心,纵横左右,无形中依了她的吩咐,把舌尖当了笔尖,在她掌心中撇捺挑抹,勾截点勒,龙飞蛇走,铁画银钩地写起米家的大草来。

  淑敏哪经得住这样的生花妙笔,不禁痒得连声“暖哟”,急行缩手。白萍正在含英咀华,妙香适口,哪里肯放!淑敏觉得奇痒澈心,不能稍忍,忙用左手拚命推开白萍的头,才得把手缩了回去。

  白萍此际已是神魂飘荡,连忙立起身来,凝了凝神,定了定心,只觉得方才的温柔享受好似绮梦一场,虽然暂时醒转,但还在半沉迷状态之中,惦着再续入这似断如连之梦,便向淑敏含情顾盼。见淑敏也已从椅上立起,转身向着一株树干,两手抱肩,低头不动,暗想方才自己太唐突了,她一个处女怎禁得那样揉搓?想她那一缕柔魂不知销了几许?一颗芳心不知动成什样?很够她收束神思的了。

  白萍想到这里,不觉把淑敏看得轻易,以为她业已动情,今夜情场,自己算得了胜利,有了把握,无妨更进一步。就望着她那雪白白的颈儿,想要掩过去,偷偷再接一个别有滋味的贼吻。哪知方才举步,革履踏得草地微一作声,淑敏的身体竟似旋风般地转将过来,两手虚遮,挡住白萍的去路,面色却已变得冷若冰霜,高声道:“够了,够了,林先生,你不要得意忘形,现在林先生你应该下批评了,我这学生的天才怎样?”白萍看着她突变的神情,听着她玄妙的言话,不禁大为愕然,张大了眼问道:“你这是什么……?”淑敏脸上忽又变成了憨笑,拍手打掌,“格格”地道:“林先生,你被我骗了,你以为我真是同你发生了爱情么?不,林先生你不要发呆,请你想想,你发给我的‘红杏出墙’剧本里越素澄翻孟慧文求婚的一节,是不是咱们方才的情景?很对不起,我是借林先生你暂充配角,作那一幕的表演试验啊。现在试验完了,请林先生不客气地批评一下,我有当这女角的天才么?”

  白萍这时好似满天明月,都变了冰冷的清水浸着身体,直冷到心中,但还将信将疑,望着淑敏,吃吃地道:“真的……么……,你是……耍笑……。”淑敏正色道。“什么耍笑,林先生你的理智哪里去了?我还觉着您从方才一起首就明白,所以竭力帮作这表演试验,哪知您竟到这时还误会着啊。您想,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只经过几次交际,没有丝毫认识,就随便谈到爱情,这等事是智识阶级所能有的么?就是有不也只有这试演影片的时候么?”说完又很调皮地桀然一笑。

  白萍可真象做了一场大梦,想不到意外得来的风流福泽,转眼竟云翻雨覆地幻成电影楼台。当时的心情,既好似穷人得了头彩百万,却把彩票遗失,黄金变为泡影,又似平民作了大官,忽被取消资格,高位幻做虚花。那一种失望情形,懊丧蕴在心中,痴迷发于面上,除了直着失神的目光,盯住淑敏脸儿,想从她眉目口鼻间探寻什么转机以外,自己的舌头已麻木得不能转弯,一句话也说不出。淑敏还望着她笑道:“林先生,你说啊,我到底有没有天才?我那成明星的希望能不能如愿?大约还勉强下得去吧。”说着见白萍不语,又拍手道:“林先生真是老成持重,连,连几句批评都费斟酌,难道还要拟稿么?我可不客气,大胆批你林先生一句,您真有作电影的天资,表情怎那样细腻?这越素澄的角色一定非您不可了。”

  白萍听言辨色,渐渐证明她方才的行动果是出于游戏,于是自已的希望越发减少,不觉把满腔热气倏时消失净尽,心内立刻空虚起来。就望着淑敏暗叹了一声,身体摇摇地向后一倒,便跌坐在椅上。

  淑敏看着他,似乎也觉得这种玩弄有些过于残酷了,脸色忽然一变,好象动了怜恤之意。但一刹那时,便又回转笑容,接着以前未完的语气,又说下去道:“只要林先生肯担任这越素澄的角色,我敢为公司预祝处女作的成功。不只公司成功,就是林先生和我也有成功的希望。咱们大家都努力吧,无论什么事,只要本着精诚去作,到头总不致失望。不过不能忙啊,我看今天这回试验,或者就是咱们成功的起点,林先生,我的话是不是呢?”白萍听她话里又似蕴着微意,象是暗示自己不要失望,她并非完全无情,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不可操切,想着不由把已冷的心又重温得暖了许多。正要向她说话,淑敏已低头瞧着手表叫道:“呀,不知不觉都一点过了,幸亏在夏天,若是冷的时候恐怕早巳闭门,还把咱们关一夜呢。快回去吧,别再耽搁了。”说着又把脚儿一顿,道:“咱们也真胡闹,只顾贪着玩耍,把祁姐丢在河边。大半夜的,万一冷着她呢,不知她醒了没有,要醒了寻不见我,还不急坏了!”

  淑敏才说到这里,忽听得十步外儿株密树之后突然有人很娇脆地一声长笑,淑敏惊得仓皇回顾。又听那树后的人说道:“放心吧,妹妹,没急坏我。”淑敏才听出是祁玲的声音,立刻粉面通红,芳心乱跳,却见祁玲已从树后转出,笑嘻嘻地走过来。淑敏看她面目清明,不象初醒的样儿,更觉忸怩,面上倒装作生气,撅着嘴儿道:“瞧你这鬼鬼祟祟的,也不管吓着人。你……,你醒了多大工夫……?”祁玲的眉和目一齐偏斜,睨着淑敏笑道:“我么,啊,我醒了有一点多钟。”说完便冷笑不语。

  淑敏方才虽是故意和白萍那样跳脱,表面似乎玩弄,实际未尝不是芳心默许,才容他作肌肤之亲。但还只觉是和白萍两人间的私情,所以口角随意翻转,也只是对白萍的一种玩弄。如今想不到祁玲凭空出现,芳心惙惙,只怕被她看见秘密,落了她的话柄,故而急忙问她醒了多少时候,还希望她是才醒了寻到这里。哪知祁玲竟回说已醒了一点多钟,便知道方才的情景,大约全被她窥见了。但仍然得矜持处且矜持,硬着嘴儿问道:“你怎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什么不走正道,从树后钻出来?”祁玲忍着笑,把面色改作一派正经道:“你不知道啊,我醒了看不见你们,只有个茶房在旁边守着我。我一气把钱会了,想着你们必是先回家了,就慢慢也向外走。走到这几棵树后面,看见月亮清凉凉地怪爱人,舍不得走,就直站了一点多钟,连耳朵都不管事了。直到这会儿,才听见你们说话,就走过来,你们瞧,我不是傻了么?”说着眼光中含着讥笑,看看白萍,便又溜到敏淑面前。

  白萍在旁,也知道方才的事已被祁玲看了个满眼,听了个满耳,自然也不免忸怩。但瞧着淑敏那样羞愧得置身无地,倒暗笑她只顾耍戏自己,哪知旁有参观之客,她对自己说是试验剧本,藉以勾销方才的轻狂,只怕对祁玲,就回护不得。因为她无论如何说法,祁玲绝不会体谅她的心是什么动机,只就她投怀入抱的那种情形着想,定然断定她和我订了情咧,这她可算得了小小报应,浑身是口,也洗不清了。我且置身局外,看她如何应付祁玲,想着便低下头儿,装作踯躅。

  这时淑敏已轻发笑声道:“祁姐你怎不早来?我们方才在这里试验林先生编的那个剧本,林先生考我,我也考林先生,有趣的很呢,可惜你没看见。”说着回顾白萍,见他低首怀惭,不禁暗恨,这会儿怎不替我圆谎,倒害起羞来,不是给我泄气么?祁玲已笑着坐下道:“我可惜没……看见,看看多好。你们试验的是哪一节呢?”淑敏要编谎话,仓卒中已来不及,只可直说道:“就是越素澄向盂蕙文那一幕。”祁玲装着惊异道:“呀,那一幕啊,啊,可怕。”淑敏道:“怕什么?”祁玲张目作势道:“可了不得,那一幕真象电影院拿手的广告,香艳肉感,青年学生,概不招待,你们想是把我当了青年学生,所以怕我看见,连个信儿也不通知,跑到这里僻静地方,安安稳稳试验了。我记得那一节麻烦着呢,从打公司发下剧本,把你派作主角孟慧文,我就替你发愁。因为有许多接吻抱腰肉麻的表演,怕你承受不来。哪知你真是有心人,居然早早地实地练习起来,这样倒很好,省得临阵磨枪。”说着又“格”地一笑道:“你们试验成绩好么?都满意么?”

  祁玲这些话,句句带着机锋,字字都有刺儿,把个淑敏听得脸儿渐渐埋在胸前,再抬不起来。祁玲却对白萍挤了挤眼,道:“林先生,你是担任那越素澄的角色么?”白萍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只可含糊答道:“有过这样的提议,还没有确定呢。”祁玲笑道:“一定要你担任,绝不能更改了。”白萍道:“当然还得仔细斟酌。”祁玲摇头道:“不能,你已被淑敏赏识了,想规避也不成。”便又抚着淑敏的背儿道:“我的话是不是?林先生给你作搭档,再好没有。我先给你们道喜。”淑敏猛然转过头儿,换了满面怒容,但还掩不住羞红之色,娇嗔着道:“你别胡说,道什么喜?”祁玲道:“你们合作起来。这影片一定成功,怎不该贺喜?”淑敏无话可说,只撅着嘴儿道:“贺喜,还早呢,你这不是闲扯?”祁玲哧地笑道“我知道还早,要到了真该贺喜的时候,我空口说白话也不成啊,就要害我送礼物了。”淑敏愈听愈觉话来得不像,真动了气道:“你别欺负人太过了头,为什么给我送礼物,要不说出理由来,别怨我和你翻脸。”祁玲也正颜厉色道:“呦,我不明白,怎是欺负你?比如说你将来为主演这部‘红杏出墙’,成了中国第一个女明星,我们做朋友的难道不许送些礼物庆贺?你这官儿还打送礼的么?”淑敏气得摇头道:“你可恨,我不和你说话。”祁玲又笑道:“是啊,你已经把影片试验好了,往后很可以不必理我。莫说我啊,连旁人也用不着理了,有林先生一个人还不成么?”

  淑敏听着,觉得她这几句话太唐突了,而且也说得过于刻露,不能再用两关的语气来掩饰,连忙乘机抓住了把柄,霍地走近一步,口视祁玲,把妙目瞪得滚圆道:“祁姐,你这是什么话,和我乱说,把我当了什么人?也别忘了你是什么身分,这样乱来,恐怕连你也不好看。”说着又娇哼了一声道:“岂有此理!”

  在淑敏原想借着这番假怒发作,就能把祁玲压抑下去,省得她再多奚落讥诮,倘然她因不安而谢罪起来,岂不自己又占了上风!哪知祁玲向来的慧心利口,舌剑唇枪,在姊妹行中说起笑话便是完全无理,也要用口舌搅出胜利来,何况今天她是把柄在握,胜券又操,怎肯让人。便又很顽皮地笑道:“这话怎又不好了?本来么,你将来和林先生都成了大名,得了地位,那时你们俩就是一个阶级的人了,再看我们就该低下头来,莫说你,就是林先生也未必理我这样的小闲角儿咧。”淑敏听她强辞夺理,无奈无懈可击,回头看看白萍,希望他以面子拘着祁玲,用别的话打岔过去。不想白萍仍自低头默坐,好似故意要表示出方才做了什么可羞的事,直到此际还没脸见人,不禁暗恨了一声。又想到现时已没法解围了,便是立刻回去,祁玲一定从路上一直调笑到家中,叫人不易消受,为今之计,惟有趁坡儿装作恼怒,犹自先走,就可以躲开她了,想着立时眉儿拥得更深,嘴儿撅得更高,向祁玲咧了个白眼。祁玲这时嘴里还自说个刺刺不休,淑敏已掩住耳朵,一语不发,转身便走。祁玲才叫了声“你别走”,淑敏已革履蹬蹬地转过一个高树遮掩的路角,一溜烟走得没了影儿。

  祁玲见她走远,倒不着急了,回头向白萍道:“林先生,咱们也追她去。”白萍立起,猛然叫道:“那边儿还有我的帽子和她的伞呢。”祁玲也不答言,走到树后,拿出两伞一帽,都递给白萍,两人匆匆向外追去。到了公园门口,见门已掩得剩了一道缝儿,守门警士作着鬼脸向他俩注视。二人也不理睬,直赶出门外,哪里有淑敏的影儿?祁玲道:“这位小姐真臊了,想必已坐车回家。”就向白萍道:“林先生,咱们也明天见吧。”就喊了一辆街车,自坐上去,风驰电掣地走了。

  白萍迷迷惘惘,只好也雇车回了公司。自己睡在房里,直思量了一夜。到次日上课,见淑敏祁玲竟都没来,心里十分忐忑。

  到下午,祁玲一个人来了,匆匆递给白萍一封信,道:“淑敏不舒服,告两天假,叫我带来一封信给您。”白萍接过拆开,才看了一半,就顿足道:“呀,淑敏辞……,自行辞退了。”祁玲大惊道:“是么?她只和我说告假,并没说辞退,这是怎么件事?我……。”白萍忙把信给她看。祁玲看完,“咦”了一声,翻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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