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如果来了,他要錢或要衣服,能給的,我都可以給他。”
一家人饭后都坐在廊前太阳光中,虽是十月的时候,天气却不覚十分冷。太阳光晒在身上,透进一縷舒适的暖意。微风吹动翠綠的竹,长竿和細碎的叶的影子也跟了在地上动搖着。两只紅眼睛的白兎,还有六只小兎,在小小的园中东奔西跑的找寻食物。我心里很高兴,微笑的对着大家忽然談起賊的問題。
二妹搖搖头笑道:“世界上难有这样的好人。”
母亲笑道:“你哥哥他眞的会做出来。前年,我們刚搬到这里来时,正是夏天,他把楼上的窗戶都洞开了,一点警戒的心也沒有。一个多月沒有失去一件东西。他大意的說道:‘这里倒还沒有賊。’不料到了有一天晚上,忽然被賊不費力的偸去了一件春大衣,两套嗶嘰的洋装,一件羽毛紗的衣服,还有一个客人的长衫。明早他起来了,不見了衣服,才査問起来,看見楼廊上有一架照相箱落下,是匆促中来不及偸走的,栏杆外边的緣檐上有一块橡皮底鞋的印紋。他才知道了賊是从什么地方上来的。但他却不去报巡警,說道:‘不要紧,讓他拿去好了,我还有别的衣服穿呢。’你們看他可笑不可笑。后来賊被捉了在警局里招出偸过某处某处。于是巡警把他們带来这里査問。一个是平常做生意人的样子,一个是很老实的老头子,如一个乡下初上来的愚笨的底下人。你哥哥道:‘东西已被偸去了,錢已被花尽了。还追問他們做什么?’巡警却埋怨他一頓,說他为什么不报警局呢。”
三妹道:“哥哥对衣服是不希罕的,偷去了所以不在意。如果把他的書偸走了,看他不暴怒起来才怪呢!前半个月,我見他要找一本書找不到,在乱駡人,后来才記起来被一个朋友带走了。他咕咕絮絮的自言自語道:‘再不借人了,再不借人了。自己要用起来,却不在身边!’”她一边說,一边学着我着急的样子,逗引得大家都笑了。
祖母道:“你哥哥少时候眞有許多怪脾气。他想什么,眞会做出什么来呢。”
我正色的說道:“說到賊,他眞不会偸到書呢!偸了書,又笨重,又卖不得多少錢。不过我对于賊,总是原諒他們的。人到了肚皮餓得叫着时,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們偶然餓了一頓,或迟了一刻吃饭,已經忍耐不住了,何况他們大概总是餓了几頓肚子的,如何不会迫不得已的去做賊。有一次,我在北京,到琉璃厂書店里去,見一部古書极好,便买了下来,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用尽了,連回家的車錢都沒有了。近旁又无处可借。那时恰好是午饭时候,肚里飢餓得好象有虫要爬到嘴边等候着食物的入口。我勉强的沿路走着。見一路上吃食店里坐客滿滿的,有的吃了很滿足的出来,有的驕傲的走了进去。我几次也想跟了他們走进,但一摸,衣袋里是空空的,終于不敢走进。但看見热气腾騰的饅头餃子陈列在門前,听見厨房里鉄鏟炒菜的声音,鉄鍋打得嗒、嗒的声音,又是伙計們:‘火腿白菜湯一碗,冬菜炒肉絲一盘,烙餅十个,多加些兒油’的叫着,益覚得肚里飢餓起来,要不是被‘法律’与‘羞耻’牵住了,我那时眞的要进去白吃一頓了。以此推之,他們餓极了的人,如何能不想法子去偸东西!况且,他們偸东西也不是全沒有付代价的。半夜里人家都在被窝中暖暖的熟睡着,他們却战战瑟瑟的在街角巷口轉着。审慎了又审慎,迟疑了又迟疑,才决定动手去偸。爬墙,登屋,入房,开箱,冒了多少危险,費了多少气力,担了多少惊恐。这种代价恐怕万非区区金錢所能抵偿的呢。不幸被捉了,还要先受一頓打,一頓吊,然后再坐监中几个月或几年。从此无人肯原諒他,无人肯有职业給他。‘他是做过賊的,’大家都是如此的指目譏笑着他,且都避之若虎狼。其实他們岂是甘心作賊的!世上有許多人,貪官、軍閥、奸商、少爷等等,他們却都不費一点力,不担一点惊,安坐在家里,明明的劫夺、偸盜一般人民的东西,反得了荣誉、恭敬,挺胸凸腹的出入于大聚会場,誰敢动他們一根小毫毛。古語說,‘窃鉤者誅,窃国者侯’眞是不錯!”我越說越气憤,只管侃侃的說下去,如对什么公众演說似的。
“哥哥在替賊打抱不平呢,”三妹道。
“你哥哥的話倒还不錯,做了賊眞是可怜,”祖母道。
“况且,賊也不是完全不能感化的。某时,有一个官,知道了家里梁上有賊伏着,他便叫道:‘梁上君子,梁上君子,請你下来,我們談談。’賊怕得了不得,战战兢兢的下梁来,跪在他面前求赦。他道:‘請起来。你到这里来,自然是迫不得已的。你到底要用多少錢,吿訴我,我可以給你。’这个出于意外的福音,把賊惊得呆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半晌,才囁嚅的說道:‘求老爷放了我出去,下次再不敢来了。’某官道:‘不是这样說,我知道你如果不因为沒有饭吃,也决不至于做賊的。’說时,便踱进了上房,取出了十匹布,十两銀子,說道:‘这些給你去做小买卖。下次再不可做这些事了。本錢不够时,再来問我要。’賊带了光明有望的前途走了回去,以后便成了一个好人。我还看了一部法国的小說。它写一个流落各地的穷汉,有一次被一个牧师收在他家里过夜。他半夜时爬起床来偸了牧师的一只銀烛台逃走了。第二天,巡警捉了这个人到牧师家里来,問牧师那只烛台是不是他家的。牧师笑道:‘是的,但我原送給他两只的,为什么他只带了一只去?’这个流浪人被感动得要哭了。后来,改姓換名,成为社会中一个很著名的人物。可知人原不是完全坏的,社会上的坏人都是被环境迫成的。”
大家都默默无語,显然的是都同情于我的話了。太阳光还暖暖的晒着,竹影却已經长了不少。祖母道:“坐得久了,外面有风,我要进去了。”
母亲,二妹,三妹都和祖母一同进屋去了,廊上只有我和妻二人留着。
“看那小兎,多有趣,”妻指着墙角引我去看。
約略只有大老鼠大小,长长的两只耳朵,时时聳直起来,好象在听什么,渾身的毛,白得沒有一点汚瑕,不象他們父母那末样已有些淡黃毛間杂着,两只眼睛紅得如小火点一样,正如大地为大雪所掩盖时,雪白的水平綫上只露出血紅的半輪夕阳。我沒有見过比它們更可爱的生物。它們有时分散开,有时奔聚在母亲的身边,有时它們自己依靠在一处,它們的嘴,互相磨擦着,象是很友爱的。有时,它們也学大兎的模样,两只后足一弹,跳了起来。
“来喜,拿些菠菜来給小兎吃,”妻叫道。
菠菜来了,两只大兎来搶吃,小兎們也不肯落后,来喜把大兎赶开了,小兎們也被吓逃了。等一刻,又轉身慢慢的走近来吃菜了。
“看小兎,看小兎,在吃菜呢。”几个邻居的孩子立在鉄栅門外望着,带着好奇心。
妻道:“天天有許多人在門外望着,如不小心,恐怕要有人来偸我們的兎子。”
“不会的,不会的,他們爬不进門来,”我这样的慰着妻,但心里也怕有失,便叫道:“根才,根才,晚上把以前放兎子的鉄籠子仍旧拿出来,把兎子都赶进籠里去。散在园里怕有人要偸。”根才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了楼,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兎子,但是园里不見一只兎子的影子。再找兎籠子也不見了。
“根才,根才,你把兎籠放在哪里去了?”我吃惊的叫着。
“根才不在家,买小菜去了,”张嫂答应道。
“你晓得根才把兎籠子放在哪里?”我問张嫂。
“我不晓得。昨天晚上听見根才說,把兎子赶了半天,才一只一只捉进籠去。后来就不晓得他把籠子放在哪里了,”张嫂答道。
我到处的找,园中,廊上,厅中,厨房中,后天井,晒台上,書房中,各处都找遍了,兎子旣不見一只,兎籠子也无影无踪。
“該死,該死!一定被什么賊連籠偸走了。”我开始有些憤急了。
妻和三妹也下楼来帮我寻找,来喜也来找。明知这是无益的寻找,却不肯就此甘心失去。
我躺在書房中的沙发上,想念着:大兎們还不大可惜,小兎們太可爱了,刚刚是最有趣的时期,却被偸走了。賊呀!該死!該死!为什么不偸别的,却偸了兎去!能卖得多少錢?为什么不把兎拿回来換錢?巡警站在街上做什么的?見賊半夜三更提了兎籠走,难道不会阻止。根才也該死,为什么不把兎籠放到厅上来?
我詛咒賊,怨恨賊,这是第一次。我失了衣服,失了錢,都不恨;但这一次把可爱的小兎提走了,我却痛痛的恨怒了他!这个損失不是金錢的損失!
……唉,大姊問我們要过,二妹的朋友也問我們要过,我都托辞不肯給,如今全都失去了。早知这样,还是分給人家的好。
“一定沒有了,一定被賊偸去了!都是你!你昨天如果不叫根才把兎都捉进籠,一定不会全都失去的!散在园中,賊捉起来多末費力,他們一定不敢来捉的。現在好了,籠子,兎子,一籠子都被捉去了。倒便宜了賊,替他装好在籠子里,提起来省力!”妻在寻找了許久之后,也进了書房,带埋怨似的說着。我两手捧着头,默默无言。
“小兎子,又有几只,一只,二只,”是来喜的声音,在园中喊着,我和妻立刻跳起来奔出去看。
“什么,小兎子已經找到了么?”我叫問着,心里突突的惊喜的跳着。
“不是的,是第二胎的小兎子,还很小呢,只生了两只,”来喜道。
墙角的瓦堆中,不知几时又被大兎做了一个窝,底下是用稻草垫着,草上鋪了許多从母兎身上落下的柔毛,上面也是柔毛,做成了一个穹形的頂盖,很精巧,很暖和,两只极小的小兎,大約只有小白鼠大小,眼睛还沒有睜开,渾身的毛极薄极細,紅的肉色显露在外,柔弱无能力的样子,使人一見就难过。
又加了一层的难忍的痛苦与悲憫!
母兎去了,誰給它們乳吃呢?难道看它們生生的餓死!該死的賊,該杀的賊;这簡直是犯了万恶不可赦的謀杀罪!
“根才怎么还不回来!快去叫巡警去,一定要捉住这偸兎賊,太可恨了!叫他們立刻去查!快些把母兎捉回来!”我憤急的叫着。
“唉!只要賊肯把兎子送回呀,什么价錢都肯出,幷且决不追究他的偸窃的罪!”我又似对全城市民宣吿似的自語着。
我們把那两只可怜的小兎从瓦堆中捉出,放在一个竹籃中,就当作它們的窝。
我不敢正眼看他們那种柔弱可怜的惨状。
“快些倒点牛奶給它們吃吧!”我无望的,姑且自慰的吩咐道。
“沒有用,沒有用,它們不肯吃的。”张嫂道。
我着急的叫道:“不管它們吃不吃,你去拿你的好了;不能吃,难道看它們生生的餓死!”
“少爷要,你去拿来好了。”妻說道。
牛奶拿来了,我把它們的嘴放在奶盘中。好象它們的嘴曾动了几动,后来又匍匐的渾身抖战的很費力的爬开了,毫沒有要吃的意思。我搖搖头,什么方法也沒有。
根才在大家忙乱中提了一大盘小菜进来。
“根才,你把兎籠子放在哪里的?”我道。
“根才,兎子連籠子都不見了!”妻道。
根才惶惑的說道:“我把它放在廊前的,怎么会被偸了?”
我怒責道:“为什么放在廊前?为什么不取来放在客厅上?現在,你看,”我手指着那两个未睜开眼睛的小兎說,“这两只小兎怎么办?都是你害了它們!”
根才无話可答,只搖搖头,半晌,才說道:“平日放在园中都不会失去。太小心了,反倒不好了。”
我走进書房,取了一张名片,写上几个字,叫根才去报巡警,請他們立刻去找。
根才回来了,带了一句很簡单的話来:“他們說,晓得了。”
我心里很不高兴。妻道:“时候不早了,你到公事房去吧。”
在公事房里,我无心办事,一心只記念着失去的兎,尤其是那两只留存的未睜眼的小兎。我特地小心的去問好几个同事,有什么方法可以养活它們,又到图書館,立等的借了几册論养兎的書来,他們都不能給我以一点光明。
午饭时,到了家,問道:“小兎呢?怎么样了?”
“很好,还活泼。”妻道。
竹籃上盖了一张报紙,两只小兎在报紙下面沙沙的掙爬着,我不忍把报紙揭开来看。
下午,巡警还沒有什么消息报吿給我們。我又叫根才去問他們一趟。警官微笑的說道:“兎子么?我們一定代你們慢慢的查好了,不过上海地方太大了,找得到否,我們也不知道。”
要他們用心去找是无望的了。他們怎么肯为了几只兎子去探訪呢?
姊夫来了,他的家住在西門,我特地托他到城隍庙卖兎的地方去看看,有沒有象我們家里的兎在那里出卖。
又一天过去了,姊夫来說,那里也沒有一毫的影迹。恐怕是偸兎的人提了籠沿街叫卖去了。
两只小兎还在竹籃中沙沙的掙爬着。我一点方法也沒有。又給牛奶它們吃,强灌了进去,不久又都吐了出来。
“唉,无望,无望!”我这样的时时叹息着。
祖母不敢来看小兎子,只說,“可怜,可怜,快些給它們奶吃。”
母亲拿了牛奶去灌了它們几次,但也无用。
到了三天了,竹籃里掙爬的声音略低了些,我晓得这两个小小的可怜的生物,临命之期不远了。但我不敢揭开报紙的盖去望望它們。
“有一只不能动了,快要死了,还有一只好一点,还能够在籃上掙爬。”午饭时三妹見了我这样說。
我見来喜用火鉗把倒死在地上的那只小兎鉗到外面。妻掩了脸不敢看,我坐在沙发上叹息。
“賊,可詛咒的賊!唉,生生的餓死了这两只可怜的生物,眞是万死不足以蔽辜!只要我能捉住你呀,……”我紧紧的握着双拳,这样想着。如果賊眞的到了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毫不躊躇的一拳打了下去。
再隔一天,剩下的那只小兎也倒毙在竹籃中了。
“賊,該死的賊!……”我咬紧了牙根,这样的詛咒着,不能再說别的話了。
“哥哥失了兎子,比失了什么都痛心些;他現在很恨賊,大概不肯再替賊打抱不平了。”仿佛是三妹在窗外对着什么人說道。
我心里充滿了痛苦,悲憫,憤怒与詛咒,抱了头默默的坐在書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