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几个小孩子,老早就盼望着大年夜的到来了。十二月十五,他們就都放了假,終日在家里,除了温温書,讀讀杂志,童話,或捉迷藏,踢毽子,或由大人們带他們出去看电影以外,便梦想着新年前后的热閙与快活。他們聚談时,总提到新年的作乐的事,他們很早的就預算着新年数日間的計划。
小妹最活泼,两頰如苹果般的紅潤,大哥一回家便不自禁的要去抱她,連連的亲她,有时把她捉弄得着急起来要哭了,还不肯放松。她常拍着两手,咕嘟着了爱的嘴,撒娇似的說道:“姊姊,大年夜怎么还不来?”三妹一年年的长大了,現在不覚得已是一个婀娜动人的女郎了,便应道:“不要性急!今天是十六,还有两个礼拜就是大年夜了。”
說到大年夜,那眞是兒童們最快乐的一夜。他們見到許多激动而有趣的事与物,他們围着火堆,戴了花面具跳舞,他們有压岁錢,这些錢可以給他們自由花用。一切都是有味的,都是蘊蓄无穷的乐趣的。
近二十时,家里开始忙乱起来了,厨子买了許多鷄鴨魚肉来;孩子們天天見他杀魚杀鷄鴨,有的用盐腌,有的浸在醬油中,都覚得是平常所未有过的。隔了几天,瓦檐前已挂了許多腊貨。家里个个人都忙着,二妹、三妹也去帮忙,只有小妹、小弟和倍倍旁覌着,有时带着詫异的神情望着,有时却不休的問着,問得大人們都討厌起来。
地板窗户都揩洗过了,椅上也加了紅緞垫子,桌前围了紅緞围布,銅的錫的烛台都用瓦灰擦得干干凈凈;这是张嬸、李嫂、来喜們的成績,母亲也曾亲自动手过。
大年夜一天天近了,孩子們一天天的益发高兴起来。二十八日,厨子带了一个大猪头来,这引动了孩子們的好奇心,窝蜂似围攏来看。母亲叫张嬸取了一大盆水来,把猪头放在水盆中,母亲自己、来喜、张嬸和二妹,每个人都手执一把鉗子,去鉗猪头上的細毛。費了半天的工夫才把猪头鉗洗乾凈了。
二十九日,厨房里灯火点得亮亮的,厨子和李嫂忙得沒有一刻空閑,他們在蒸米粉,做年糕。厨子拿了热气騰騰的大堆的糕团,在石臼中舂捶;孩子們見他执了大石捶,一下一下,很吃力的舂着,覚得他的气力眞是不可思議的大。舂完了,三妹首先問他要一点糕团来,掐做好些有趣的东西,人呀,兎呀,猴子呀,她都会做。小妹、小弟学样,也去問厨子要糕团。
“你們也要做什么?又不会做东西,”他故意的嗔責道。
小弟哭丧着脸,如受了重大打击似的,一声不响的站着,小妹却生气了。
“三姊有,我們为什么沒有?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做什么?吿訴媽媽去,你敢不給我!”
厨子带笑的摘了两小块糕团給他們,一人給一块,說道:“不要气,同你玩玩,不要气。”小弟还咯嘟着嘴不大高兴。
大年夜終于到来了!
早上,一切的筹备都已就緒了。大家略略的覚得安閑些。大哥还要到公司里去做半天工,因为要到下午才放假。店家要賬的人,陆續的来了,母亲和嫂嫂一个个的付錢,把他們打发走。到了午后,母亲在房里包压岁錢,嫂嫂和二妹、三妹在祖宗牌位前面摆設香爐烛台;厨子在劈柴,一根根的劈得很細,来喜帮他把柴堆在天井中,很整齐的堆列着,由下堆到上。小妹、小弟和倍倍在房里围着大哥,搶着要他刚才买回家的种种花面具。
“我要那个紅脸的。”小弟道。
“我要那个白脸有长鬍子的。”小妹道。
倍倍伸了两只小手道:“爹爹,我也要,我也要!”
大哥把紅脸的給小弟,白脸有鬚的給小妹,剩下一个黑脸的給倍倍。孩子們拿了花面具,立刻嘻嘻哈哈的带到脸上去,各自欲吓别人。
“你长了鬍子了,脸怎么白得和壁上的石灰一样?”
“你才好看哩,怕人的紅脸,和强盜似的!”
倍倍不說話,带了黑的面具,立刻到大厅上去找他的母亲。“姆媽,姆媽,我的脸好看不好看?”他很起劲的說道。
“眞有趣,黑黑的脸!倍倍,你这个花面具眞好,誰买給你的?”
“爹爹,他給我的。”
說时,小弟、小妹也都跑来了,大厅上立刻充滿了孩子們的笑声和哄閙声。
晚上,先供祭了祖先,大家都恭恭敬敬的跪拜着,哥哥却只鞠了三下躬。倍倍拜时,几乎是伏在地上,大家都哄堂的笑了。然后,母亲带小弟到灶下去,叫他取了火鉗,在灶中鉗了一块熊熊燃烧着的柴来,放在天井柴堆中。这个柴堆也烧了起来。黑暗的天井中,充滿了火光,人影幢幢的往来。来喜把盐一把一把的擲在柴堆中。它便噼拍噼拍的爆响起来。小妹也学样,擲了不少盐进去。
母亲道:“好了,不要再擲了。”她还是不肯停止。
大厅上摆設了桌子,大大小小都围在桌上吃年饭。沒有在家的人,也設有座位,杯前也放着一副杯箸。天井中柴堆还只是烧着,来喜在那里照料。
饭后,母亲分压岁錢了,二妹、三妹都是十块錢,小妹、小弟和倍倍,則每人一块錢,都用紅紙包了。小弟接了錢,見只有一块,立刻失望的不高兴起来。
“姆媽答应过給我五块錢,去訂一年《兒童画报》,还买一部滑冰車。怎么只有一块?我不要!”
說时,他把錢鏘的一声抛在桌上。母亲道:“做什么?你,大年夜还要发脾气!你看,小妹、倍倍都安安靜靜沒有說一句話。”
小弟急得嘴边扁皺起来,快要哭了。
“大年夜不許哭,哭就打!”母亲道。
大哥連忙把小弟連劝带騙的哄到書房里来。
“不要着急,等一等我給你錢。唉,弟弟,你知道我小时有多少压岁錢?哪里象你們一样,有什么一块两块的!
“有一年,当我才八九岁时,我在大年夜的前几天就預算好新年要用的錢和要买的东西了。我和大姊道:‘去年祖母給二百錢做压岁錢,今年我大了一岁,一定可以給我五百錢。我要买花炮放,还要买糖人,还要和你,和他們擲状元紅,今年一定要贏你的。’我一切都計划得好好的,五百錢恰好够用。
“到了大年夜了,我十分的快活,一心等候着祖母发压岁錢。饭后,祖母拿出一包包的紅紙包,先递一包給大姊,又递一包給我。我一看,只有一百錢!那时,我眞失望,好象跌入一个无底的暗洞中似的,覚得什么計划都打翻了;火炮糖人都买不成,状元紅也不配擲了。
“我哭声的問祖母道:‘今年压岁錢怎么只有一百錢?我不要!’
“祖母一句話也沒有,眉毛紧皺着,好象有滿脸心事似的。
“我見祖母不答应我,知道无望了,便高声的哭了起来。祖母道:‘你哭你哭!要討打了!大姊只有五十錢呢!她不哭,你哭!你晓得今年沒有錢嗎?’說时,她脸色凄然,好象倒也要下泪了。嬸母見我哭了,連忙把我哄到她房里,說道:‘乖乖的,不要哭,祖母今年实在沒有錢。明年正月里一定会再給你的。’
“祖母在她房里自言自語道:‘三兒錢还不寄来,只有两块錢了,今天又換了一块做压岁錢,怎么过日子!’她說时,声音有些哽咽了。嬸母道:‘你听,祖母說的話!她多疼爱你,有錢难道还不給你么?’
“我的气終于不能平下去。倒在床上抽噎了許久;才被嬸母拉进房里去睡。那一个大年夜眞是不快活的一个。第二天,听嬸母对老媽子說,老太太昨夜曾暗自流泪了一回。后来,我見祖母开抽屜取了錢打发地保上門賀喜的,去望了一望,眞的,她抽屜里只有一块錢,另外还有压岁錢分剩的几百錢,此外半个錢也沒有了。这个印象我到現在还极深刻的留着。唉!我眞不应該使祖母伤心!”
弟弟倚在大哥怀里,默默的听着,在灯光底下,見大哥脸色很凄惨,眼角上微微的有几滴泪珠,書房里是死似的沈寂。
外面,大厅上,小妹和倍倍的喧閙、嘻笑的声音,时时的透达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