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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蔭嫂的墓前

家庭的故事 郑振铎 7297 2022-12-14 09:32

  二嬸全家由北京搬到上海来不到两年,三哥元蔭的妻便得病死了。我常到二嬸家里去,元蔭又是我們兄弟輩中和我最說得来的一个。但三嫂,元蔭的妻,我在两年来却只見到三四面。她不大出来見人,終日的躲在房里。她在我的印象里,只是一个脸色惨白,寡言少笑的少妇,身材和脸型都很淸秀玲瓏而已,元蔭是一个忠厚不过的人,慣于受人欺負的。沒有一个朋友或兄弟,曾当他是一个同等的人的。他們一見了他不是明譏,便是暗嘲,几乎当他是一个玩物,一种供人取笑的东西一样。他从不生气,也不回报,只是默默无言的置之不理。我是不会如此的取笑人的,有时反替他出了几次气,所以他对我的感情特别的好。有什么事总来和我商量。他也譯写些小說童話之类,譯完了总要拿来,很謙虛的要我校改指正。我拿了他的譯稿在仔細的看,他立在我旁边,似乎很仿徨不安的把眼光也随了我的眼光而往下看。他的中文实在不能达意,把原文的意思也常常弄錯了。我不时把眼光釘注在几行譯文上,他便知道这里一定是說不大通了,便連忙低声而忙乱的說道:“这个地方我也覚得不大对,請你改一改,改一改。”他的身材很矮,立在我身边,眞如一个孩子一样,而他的語音也眞如一个孩子,声带尖脆而发音迅快。他永远是很忙乱的,眼又近視,走在車馬多的路上眞是很不相宜。他和他的妻似乎感情很好,从不曾吵嘴拍桌子的閙过。自他的妻死后,他終日的哭丧着脸,走路也格外的迟鈍了,翻譯也有好久不曾拿来給我看了。他虽不曾对别人提起他对于妻的忆念,我們却都知道他心里是如何的凄楚难堪。

  他的妻死后,便葬在郊外的公共墓場里。他每个礼拜天上午,必定很远很远的由家跑到墓場里,去看望他的妻的墓。这几乎成了他的刻板的功課,他的风雨不移的程序。有一个礼拜天午后,我到二嬸那里坐坐。雨絲如水帘似的挂在窗外,阶前几株小美人蕉的花和叶,几乎为重重的雨点所压而墜下。元蔭全身是水的从大門外走进来。鞋子似已湿透了,干的地板給他的足一踏上,便明显的現出一个个的足印。

  我道:“三哥那末下雨天气到哪里去?又不带伞?”

  他母亲很不高兴的說道:“你猜还会到哪里去!还不是上坟去!去了一个上午了,到此刻才回来,飯也沒吃,下雨也不知道,沒看見过那末大的人了,还是如此的癡心!”

  她轉头望着他厉声的說道:“家里的飯早已吃过了,一家人怎能等你一个!你自己到厨房里吿訴李媽,弄一碗炒飯,再弄一碗紫菜湯去吃。别的菜都已經沒有了。”

  他默默无言的向厨房走去。他母亲又敎訓小孩子似的說道:“还不去把鞋袜換了?湿漉漉的泥足,把地板都弄脏了。”

  我很为这个“癡心”的三哥所感动。

  有一个礼拜天,天气很好,太阳光在地上、墻上、树叶上跳跃着,小麻雀喞啾喞啾的在天井里找寻食物,墙角一丛玫瑰花,新綻开了好几朵,花瓣如火似的怒紅,又似向了朝阳微张着笑口。五姊久已約我在这几个礼拜天里,陪伴她到三伯墓上探望探望。前两个礼拜天是阴天,上个礼拜天又下雨,只有这个礼拜天却是晴明的天气。我便陪了五姊坐了馬車同去墓場。在墓場門外花鋪里买了一大束三伯生前所喜的蜜黃色的玫瑰花,插在墓前的石瓶里。好几个礼拜沒有来,泥地上葱翠的小草,已长到足面以上了。五姊立在墓前,沈默的如有所思,我陪她站着,心里也不禁有一种說不出的凄楚;四望都是白石的墓碑和美丽的小石象;在这样的一小方的墓石下面,便埋葬着一个活泼泼的靑年,或一个龙鍾的老叟,或一个秀丽的姑娘,或一个肥胖聪明的孩子。照在太阳光下而閃閃发光的白楊树的綠叶,迎风顫动着。什么声音都沒有。偶然有一二个穿着黑衣的少妇或老妇走过我們前面,那足步踏在砂泥路上,廓廓的作响,益显出这里的凄靜。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見矮小的元蔭又站在离此数十步外的他的妻的墓前了。不知他什么时候竟无声无响的走进来。他默默的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似乎除了前面的墓石墓碑外,再也看不見四周的别的人物。黃澄澄的太阳光射在他脸上,显出他的不能形容的隐藏的殷忧。

  “元蔭又来了,”我輕輕的对五姊說。

  她道:“还不是每个礼拜天必定要来的。我們走吧,不必去照呼他了,省得打扰了他的思念。”

  我們悄悄的打他身边經过,他竟沒有看見。我在小路角上回头望了望他,他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眼光凝注在他的妻的墓石上,似乎这样的专誠的等候,竟可以使他的妻复活起来和他叙話一样。

  我出墓場大門时,对五姊說道:“象这样的一个癡心男子也眞少見。至誠人一定是一个大儍子,这句話一点也不錯。”

  五姊双手握住了馬車的小鉄杆,踏上了車,我也跟着上車了,对車夫道:“回去。”馬蹄的的,在綠蔭的靜路上飞跑着。五姊叹了一口气的說道:“可惜他的妻不值得他如此的思念;也許她竟不接受他的如此的思念呢。”

  我心里很疑惑,但知道这里一定有一段故事在着,便要求五姊把他們的始末叙說出来。五姊道:“論理,人已死了,我們不应該再去說她。但这事,亲戚中大都是知道的——你,常在学校里,亲戚中的家事当然是不会晓得的——說說也不妨。这是人世間千万个悲剧中的小小的一个,也許值得我們为之輕叹一口气的。我們也实在不能苛責她。”

  馬蹄有規律的一起一落,車子离閙市还很远呢。五姊便滔滔不絕的說着。我們說的是乡談,車夫不会懂得的。

  下面都是五姊的話。

  你見过元蔭的妻三嫂么?你一定是在她到了上海后才見到的。她在上海时候,已經是一个憔悴不堪的少妇了。他們家住北京的时候,我也在北京,那时她刚做新嫁娘不久,她的丰韵与你所見到的她,眞是全不相同呢。长圓的一张鴨蛋脸,眉目口鼻,都长得淸秀玲瓏,說不出的可爱;双頰上微微的从肤里透泛出紅色来,衬着那嫩白的皮肤,眞是“着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一双水汪汪的黑眼,活現出一个聪明俐落的人来。一双手洁白而美潤,如白玫瑰的花瓣。我头一次見到她,便覚得亲戚中再沒有一个比她美好的少妇了。但嫁了象元蔭那末的一个忠厚而委瑣的人物,我也不禁代她叫屈。她怎么会嫁給元蔭,元蔭怎么会娶到这末美好的一个妻,那是一个神秘,我們永远不会猜透的,也許便是月下老人在那里作怪吧。她还会看書,写浅近的字条信札。她的字当然不大好,但方整而有秀气。她曾对我說,她很想进学堂去念書,但她父母总不答应,說,女孩兒不必进什么学堂,不必念什么書,只要認識几个字,会写写信,記記賬便够了。她很后悔,当时不曾爭执着要进学堂。如果进了学堂,也許可以自立了。

  她待人是如此的和气,从不曾說过一句重言粗語。元蔭得了这样的一个妻,当然是癡心癡意的爱重她了。我們也看不出她对元蔭有怎么不滿意,但也并不十分亲热,只是冷冷的,淡淡的。她很喜欢叉麻雀牌,亲戚間有什么喜庆宴会,在許多桌的牌桌之間,她总占了一个座位。她很靜定的很有工夫的打着牌。在家里她不大开口說笑,只有在这样的热閙場面上,她才称心称意的有說有笑。她不大輸錢,有时,反贏錢,总是贏的多,輸的少。所以二嬸也不大干涉她的賭博。所以她竟能有牌必打,有招必到。她的“牌德”是很高尙的,大家都很爱和她一桌打牌。她不象别的賭手一样,一輸了几块錢便要发火,埋怨东,埋怨西,一有了几牌不和,便要申申的駡牌,穷形尽相的着急不堪。她只是和和平平的不动声色的摸牌、打牌、和牌。

  便在这样的牌桌上,她第一次遇見了容芬。容芬,你一定認識他的,他是二嬸的侄兒,一个人品很漂亮,且很有本領的人,只是略略的覚得荒唐一点。他在家时常常好几夜在外游蕩着不回来。

  (容芬,我和他是很熟悉的,想不到这故事竟与他有关。)

  她那一天是到二嬸娘家里去拜祝二嬸的大嫂的寿誕的。容芬离家很久,到他母亲寿誕的前几天才赶回来祝寿。白天和黃昏,他在外招待男客很忙碌,竟沒有进上房来。到了午夜的时候,男客逐漸的散去了,上房的女客們也散去了一大半,只有几个爱打牌的女客,还在那里兴高采烈的打着牌。牌桌旁边围住了一大堆的旁覌者,这都是等車子的客人或家里的人。容芬在这时由外面走了进来。他母亲問他道:“外面的客人都散了么?”他一面答道,“都散了,”一面挤进旁覌者的圈中,也在看着。他初見元蔭嫂,覚得是一个生客,但显然是为她的淸秀玲瓏的美貌所吸引住了。坐在她对面打着牌的是他的妻。他便走过去对他的妻道:“你打了一个整天了,也讓我打几牌吧。”他的妻立起身来讓他,并对他說道:“这里有一位客人,你不認識的。他是元蔭嫂,去年冬天才过門的。”他对她点点头,她也略立起来一下,微羞的低了头,然后再坐下去。他們这样的打着牌,漸漸的熟悉了,漸漸的說話了。他似乎打得非常的高兴。他提議要打到天亮,整夜不睡。她說,不能打了,晚上已經太迟了,一定要回去。坐在她上手的黃太太笑道:“还是新娘子的样子,分离一夜也不肯!”她羞得不敢再多說話,脸上薄薄的加罩上一层紅暈,照在灯光下面,是說不出的秀媚。黃太太又道:“容哥是难得在家打牌的,憑着他打一夜也不要紧。”又对立在那里旁覌的二嬸和元蔭道:“二嬸嬸先回去吧,蔭哥也不用等了。新娘子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元蔭訥訥的不能发一言,只有二嬸道:“不怕辛苦,打通夜也不要紧。”于是他們便这样的一圈又一圈,一牌又一牌的打下去,直到了客人都散尽了,旁覌者都沒有了,連侍候的小丫头和老媽子也各自去睡了,他們还在劈劈拍拍的打着牌,摔悉摔悉的洗着牌,直到了天色微亮,隐隐的有雄鷄高啼的声音时才散局。而老媽子已再起身烧茶打脸水侍候着他們了。

  这是他們第一次的相見,誰也沒有起过什么疑虑。他們究竟在这个第一次的长久的見面里,有沒有种上很深的印象,除了他們自己我們也不能晓得。但自此以后,容芬几乎天天的上二嬸家里去,总坐了很久很久才走,还不时向二嬸吵着要凑“脚”打牌。当然,元蔭嫂在这样的牌局里是一个預定的必有的一“脚”了。他又不时的要求他的妻請了几个人到自己家里来“打小牌”,——当然元蔭嫂也必是被請者之一了——到了牌桌一鋪好,他便搶先的坐下来。名义上說是他的妻打牌,其实是他自己在打牌。他的妻往往因此不高兴,但因为平常服从他慣了的,也不敢說什么。他和元蔭嫂因此常常的見面,常常的說說笑笑,一点忌諱也沒有;元蔭嫂也不再象初次見面时那样的带着羞涩。她也还不时的明謔暗嘲着他,如一个很亲近的密友。仍然是沒有一个人曾起过什么疑虑。打牌,那是最正当的聚会,牌桌上的笑謔譏嘲,那也是最平常的事。但未免使容芬的妻微微的起詫异的,便是:容芬从見了元蔭嫂后,不再在外面留連一夜二夜的,而只要在家里搶小牌打打,而且打牌的兴致很高。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她不禁暗暗的高兴着他性情的这样的变迁。二嬸也未免微微的起詫异,这便是,元蔭嫂近来打牌的时候更多,而且总要深夜才回家,而且不打牌的日子,总要悶悶的坐在家里,表現着从来沒有的閑愁深思。

  容芬要走了,他不能在家久住,因为他局里公事太忙,不能离职过久。他到二嬸家里辞行时,二嬸又留着他在家里打小牌,吃便飯。在牌桌上大家覚到元蔭嫂的懒懶的不高兴的情緒。黃太太問道:“元蔭嫂今天身体不大好?”她点点头道,“略有一点头痛。”于是这牌局很早的便散了。第二天淸早,元蔭嫂梳洗了便出門,說是去找一位女友林太太,直到了旁晚才回,似乎情緒很激动,眼眶有一点紅紅的。然而也沒有什么人注意到。沒有一个人曾疑虑着会有什么事件要发生。

  她在家里更是冷漠漠的,对于打牌也沒有那末高兴了。元蔭总是死心塌地的奉承着她。她对他却总是那副淡淡的冷冷的脸孔,也不厌恶,也不亲切。

  容芬离家了三四个月,仿佛是他自己运动着迁职至总局里来。总局是在北京,于是他可以常常住在家里。

  自他到了北京后,牌局便又热閙起来。元蔭嫂似乎对于打牌的兴致也恢复了。容芬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晚上的朋友間的花酒局和牌局总是能推却的便推却掉,老早的便回家,或到二嬸家里,和几个太太們打打小牌,——元蔭嫂当然是在內——他母亲和他的妻很高兴他現在的能安分了,二嬸也以他的变情易性为幸事。

  有一天,二嬸到东安市場去买东西,她仿佛看見元蔭嫂在远远的走着,有一个男人,象是容芬的样子,和她并肩而走,說說笑笑,轉入摊角不見了。她才开始有些疑心。以后,她每站在牌桌边,看見他們俩打牌时,神色总有些不对。时时互視而笑。因为有了疑心,于是一切都有可疑的痕迹了。她因此对于容芬的殷勤走动,也不大高兴理会他,总是冷板板的一副脸。当他嬉皮笑脸,要求她凑成牌局,在她家里打牌时,她总是百端阻挡。元蔭嫂要出去打牌,也沒有那末方便了。每次出外,她虽不說什么,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且再三叮嚀她早回。这个神情,他們俩都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的。于是容芬在表面上是不大踏到她家里去了,元蔭嫂除了有应酬外,也不大出外打牌了。然而他們却仿佛因了这样的隔离,反愈显得接近。有一天,元蔭的弟弟从中央公园回来,他吿訴他母亲說,他看見在公园的柏树下面,嫂嫂和容芬竟手牵手的站在那里,低低的說着話。他覚得很詫异。二嬸再三的吩咐他不要多嘴对别人乱說。这一天下午,她便到娘家去,把这事私自吿訴了她的嫂嫂,叫她約束容芬的行动。容芬的妻也知道了这事,竟悲切切哭了一夜。而她家里的牌局也不再有了。不知他們俩用了什么神秘的方法来互通消息;仿佛他們俩表面上虽見面极稀,而实际上仍是时时有的相会的。

  有一天,二嬸出去应酬了,說是到晚上才回来,元蔭也有朋友約去吃晚飯了。只有元蔭嫂一个人在家。二嬸忽然覚得头暈,不能久坐,便很早的等不及上席便回来了。她敲了大門进去,看見容芬正从門里出来,見了她,脸上似有些不好意思。她把他叫住了,厉声問他为什么来这里,他唯唯訥訥的連忙走开去了。元蔭嫂是脸紅紅的坐在自己房里。她来不及脱去新衣服,便絮絮叨叨的明譏暗諷的对元蔭嫂敎訓了一頓,并說,以后再也不許容芬踏进大門口了。元蔭嫂整整的哭了一夜,第二天,飯也沒有起床来吃。元蔭不知什么緣故,竟吓得呆了,再三再四的劝慰着她。她只是哭,并不理会他。他問他母亲,少奶为什么哭?二嬸冷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去問你自己的媳妇好了!”这使元蔭更迷惑难解。他对这事是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的。过了几天,他仿佛也有些明白了,然而他是天生的懦弱的人,又是一味溺爱他的妻的,竟連一句譴責的話也說不出。見了她的終天悶悶不乐,反想了种种方法要使她高兴。

  容芬从此絕迹于二嬸之門,元蔭嫂从此不大打牌,且不大出外应酬了。就是出外应酬或打牌,二嬸也总跟了去。但她心緒似乎很不好,也实在不願意打牌或应酬,宁願躲在房里,在床上悶悶的躺着,即在应酬場中也沒有从前那末伶俐可喜,和光照人。

  亲戚們始而疑,繼而一个个都知道这事了。漸漸的大家对于元蔭嫂似乎都有些看不起的样子。她每次在应酬場中,似乎总有許多双冰冷如鉄箭的譏弹的眼光,向她射来,同时,还仿佛听到許多窃窃的私語,也似乎都是向她而发的。她几乎成了一个女巫,成了一个不名誉的罪犯,到处都要引动人家的疑虑和譏評的了。她往往托辞头痛,逃席而归。仿佛她自己的小房間便是她最安全的寄生之所一样。一出了这个房間,社会的压迫和人世間的譏笑声便要飞迫到她身上来了。因此,不必她婆婆的留心防守,她自己也不高兴出大門了。

  然而要把一对情人隔絕了,似乎比把海水隔开了一条路还难。鬼知道他們俩用什么方法通信或見面!总之,他們似乎仍是不时的見面。她婆婆不时的明譏暗駡。监視她的行动,比獄卒监視他們的囚犯还严密。她受了这样的待遇后,总要在房里幽泣了一天两天,絕食了一天两天。这使元蔭非常的难过。他也几乎要陪了她而絕食。二嬸因此益覚得生气,每每厉声駡元蔭沒有志气。然而元蔭还是死心塌地的一味爱她,奉承她,侍候她。

  有一天,她說是到姊姊家里去。去了一天,直到了深夜才归来。第二天,有一个亲戚說,他看見元蔭嫂又和容芬在一处并肩走着了。她婆婆特地叫人到她姊姊家里一問,果然她昨天幷沒有到她家去。这使她婆婆益益的不能信任她,益益的监視得她严厉周密。

  然而他們俩的关系似乎还是繼續下去。她的行动竟非常的詭秘,使二嬸防不胜防。二嬸終日指桑駡柳的諷諭着她,她除了在房里幽泣之外,再不答說什么,然而过了几天,她又抽一个空出外了,似乎又是去和容芬相会。鬼知道他們用的是什么方法来通消息,鬼知道他們是設了什么計划来求会面的。“情人乃是大勇的人,”这句話眞是不錯。我想不到象元蔭嫂这样的一个婉媚的少妇,在这个地方,乃竟能冒举世之不韙,而百計設法,詭变层出,这眞是誰也想不到的!

  有一次我去看望她去,我是亲戚中最少数的可怜她的境遇,而且能原諒她的衷情的一个。我在房里坐了一会;她沒情沒緒的坐在那里,脸色也惨白得多了,說話也不大如前的机警了。她桌上床头上放了許多小書。她說,她常常的把它們翻看,但往往看不了几頁,便看不下去,仍把它們抛开了。房里是可以靜出鬼来。据她說,有好久了,一个朋友也沒有来过。她又低低的对我說道:“我想,我不会活得长久的,象这样苦生,眞不如死乐!”我劝慰了好久,但她摇摇头,叹道:“你們好福气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的苦楚的!”我当时眞是难过,几乎要伏在桌上哭出声来。我任怎样也不忍譴責她!我心里充滿了怜惜,悲憫。可怜这样的一个美好的少妇竟要生生的断送在这样苦境之下了!我們两个人默默的相对;我偶然抬头,見窗外有两株桃花正夭夭烂烂的盛开着。蜜蜂在花間营营的忙碌着。春意似乎欲泛溢出天井外边来,然而她的房里却永远不会受到这个感应,她房里的空气是严肃枯寂如死的。我在她房里坐了許久才出来,二嬸还对我駡了她許多不堪的話,我实在不忍听她的,几乎要掩耳而逃。

  后来,他們搬到上海来了。临行的那一天,有人看見容芬在第二个月台上徘徊着,也不敢过来送别。不知他們俩究竟曾見最后的一面沒有。

  眞的,是最后的一面!元蔭嫂搬到上海后,竟不到两年便死去了。我想,这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她的死也許要比她的生快乐些。

  听人家传說,自元蔭嫂离开了北京后,容芬又回复了他前几年的原样子,喝酒,打牌,到妓院去,时时四五天不回家,而且,据說,酒喝得比以前更凶更多。

  

  馬蹄的的,有規則的一起一落,当五姊說完了以上的故事,我們的車子已經过了大馬路,过了苏州河向北走了。

  听了这样的一个小小的人間悲剧,竟使我不怡了好几天。我每見着元蔭,我心里便覚得有一縷莫名的凄楚兜上心来。我永远記住这一个人間的小小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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