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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富贵 赵树理 2117 2022-12-14 08:21

   伤养好了,银花说:“以后不要到外面跑吧!你看怕不怕?”他说:“不跑吃什么!”银花也想不出办法,没说的,只能流两眼泪。

  这年冬天他又出去了。这次不论比哪一次也强,不上一个月工夫,回来衣裳也换了,又给银花送回五块钱来。银花问他怎样弄来的,他说:“这你不用问!”银花也就不问了,把这几块钱,买了些米,又给孩子换换季。

  村里的人见福贵的孩子换了新衣裳,见银花一向不到别人家里支米,断定福贵一定是做了大案。丢了银钱的,失了牲口的,都猜疑是他。

  来年正月,城里一位大士绅出殡,给王老万发了一张讣闻。老万去城里吊丧,听吹鼓手们唱侍宴戏,声音好像福贵。酒席快完,两个吹鼓手来谢宾,老万看见有一个是福贵,福贵也看见席上有老万。赶紧把脸扭过一边。

  丧事完了,老万和福贵各自回家。福贵除分了几块钱,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老万觉着这福贵却非除去不可。

  这天晚上,老万召集起王家户下有点面子的人来道:“福贵这东西真是活够了!竟敢在城里当起吹鼓手来!叫人家知道了,咱王家户下的人哪还有脸见人呀?一坟一祖的,这堆狗屎涂到咱姓王的头上,谁也洗不清!你们大家想想这这这叫怎么办啦?”这地方人,最讲究门第清,叫吹鼓手是“忘八”“龟孙子”,因此一听这句话,都起了火,有的喊“打死”,有的喊“活埋”。人多了做事不密,东屋婶不知道怎么打听着了,悄悄告诉了银花,银花跟福贵一说,福贵连夜偷跑了。

  自那次走后,七八年没音信,银花只守着两个孩子过。大孩子十五了,给邻家放牛,别的孩子们常骂他是小忘八羔子。

  福贵走后不到一年日本人就把这地方占了。有人劝银花说:“不如再找个主吧!盼福贵还有什么盼头?”银花不肯。有人说:“世界上再没有人了,你一定要守个忘八贼汉赌博光棍啦?”银花说:“是你们不摸内情,俺那个汉不是坏人!”

  区干部打听清楚福贵的来历,便同村农会主席和他去谈话。农会主席说:“老万的账已经算过了,凡是霸占人家的东西都给人家退了,可是你也是个受剥削的,没有翻了身。我们村干部昨天跟区上的同志商量了一下,打算把咱村里庙产给你拨几亩叫你种,你看好不好?”福贵跳起来道:“那些都是小事!我不要求别的。要求跟我老万家长对着大众表诉表诉,出出这一肚子忘八气!”区干部和农会主席都答应了。

  晚上,借冬学的时间,农会主席报告了开会的意义,有些古脑筋的人们很不高兴,不愿意跟忘八在一个会上开会。福贵不管这些人愿意不愿意,就发起言来:

  “众位老爷们:我回来半个月了,很想找个人谈谈话,可是大家都怕沾上我这忘八气——只要我跟哪里一站,别的人就都躲开了。对不住!今天晚上我要跟我老万家长领领教,请大家从旁听一听。不用怕!解放区早就没有忘八制度了,咱这里虽是新解放区,将来也一样。老万爷!我仍要叫你’爷’!逢着这种忘八子弟你就得受点累!咱爷们这账很清楚:我欠你的是三十块钱,两石多谷;我给你的,是三间房、四亩地、还给你住过五年长工。不过你不要怕!我不是跟你算这个!我是想叫你说说我究竟是好人呀是坏人?”

  老万闷了一会,看看大家,又看看福贵道:“这都是气话,你跟我有什么过不去可以直说!我从前剥削过人家的都包赔过了,只剩你这一户了,还不能清理清理?你不要看我没地了,大家还给我留着大铺子啦!”

  福贵道:“老家长!我不是说气话!我不要你包赔我什么,只要你说,我是什么人!你不说我自己说:我从小不能算坏孩子!一直长到二十八岁,没有干过一点胡事!”许多老人都说:“对!实话!”福贵接着说:“后来坏了!赌博、偷人、当忘八……什么丢人事我都干!我知道我的错,这不是什么光荣事!我已经在别处反省过了。可是照你当日说的那种好人我实在不能当!照你给我作的计划,每年给你住上半个长工,再种上我的四亩地,到年头算账,把我的工钱和地里打的粮食都给你顶了利,叫我的老婆孩子饿肚。一年又一年,到死为止。你想想我为什么要当这样好人啦?我赌博因为饿肚,我做贼也是因为饿肚,我当忘八还是因为饿肚!我饿肚是为什么啦?因为我娘使了你一口棺材,十来块钱杂货,怕还不了你,给你住了五年长工,没有抵得了这笔账,结果把四亩地缴给你,我才饿起肚来!我从二十九岁坏起,坏了六年,挨的打、受的气、流的泪、饿的肚,谁数得清呀?直到今年,大家还说我是坏人,躲着我走,叫我的孩子是’忘八羔子’,这都是你老人家的恩典呀!幸而没有叫你把我活埋了,我跑到辽县去讨饭,在那里仍是赌博、偷人,只是因为日本人打进来了,大家顾不上取乐,才算没有再当忘八!后来那地方成了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抗日政府在那里改造流氓、懒汉、小偷,把我组织到难民组里到山里去开地。从这时起,我又有地种了、有房住了、有饭吃了,只是不敢回来看我那受苦受难的孩子老婆!这七八年来,虽然也没有攒下什么家当,也买了一头牛,攒下一窑谷,一大窑子山药蛋。我这次回来,原是来搬我的孩子老婆,本没有心事来和你算账,可是回来以后,看见大家也不知道怕我偷他们,也不知道是怕沾上我这个忘八气,总是不敢跟我说句话。我想就这样不明不白走了,我这个坏蛋名字,还不知道要传流到几时,因此我想请你老人家向大家解释解释,看我究竟算一种什么人!看这个坏蛋责任应该谁负?”

  

  一九四六年八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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