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黄惜时被米锦华戏弄了一番之后,他不但不以为怨恨,转念想着:你越是不理我,我越要进行,我拿定了主意,不怕你不为我有。他这样想着,也不待明天,冒着大风,就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到廊房头条金珠店里去买了一个赤金的粉匣,用锦盒子装了,用了八十多元。自己觉得一样东西未免单调。又到文具店里,买了一支价值二十元的自来水笔。一共算起,也不过一百元开外。这两种配好,高高兴兴地回家。当时听到高女士家中有竹战之声,料是米女士还在这里打牌,只好罢了。
到了次日上午,又到对面寄宿舍去。他们这里的号房闲着无事,专门记住女生的行动来消遣。他就知道惜时坐汽车和米小姐一同出去玩过,那么,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进去通知米小姐,是不会碰钉子的。因之笑着让惜时在外面等候,便通知米锦华。锦华笑了起来,想是自己开了人家一个大玩笑,人家一定到公园去过一趟的了。男子们没有什么难应付,只要女子对他一笑,就可以把他征服了。
她笑着出来,一到接待室里就先开口道:“对不住!昨天我失信了。实在因为有两个女同学纠缠住了,不让走开!”说着,向惜时一笑。惜时道:“没关系!我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在公园里多消磨一两次,很不算回事。昨天风很大,我们吹吹不要什么紧!连累密斯米去吃西北风,那何必呢!昨天我本想买点儿东西送您的,打算请您自己去挑什么样子的好。因为密斯米没有去,我就代办了,办是办了,我可不知道能合用不能?”说着,就将手巾包打开,把两样礼品拿了出来。
锦华首先看到自来水笔,已经觉得这礼物不错。及至打开锦盒,见里面是赤金的粉匣,这值钱多了,哎呀了一声道:“密斯脱黄!你怎么这样破费,我实在不敢当呀!”
惜时见她那欢喜若狂的样子,知道她动了心了,便笑道:“我本想买一点儿衣料送密斯米的,因为我是个外行,怕买来了不对。设若密斯米将来有工夫的时候,我们可以同去看看。”锦华一想,这里的礼品刚刚送来,又预约了下次的礼品,觉得惜时总算讲交情的。便笑道:“我拿什么来谢你呢!这真不敢当呀!”惜时心中大喜,便道:“我们同学,很讲得来,这物质方面,这点儿东西,说不到什么敢当不敢当。以后我进了音乐系,要密斯米指教的时候还多着呢!”锦华道:“密斯脱黄真打算进音乐系吗?打算学什么音乐呢?”惜时道:“您学什么的?”锦华道:“西乐我学钢琴,国乐我学琵琶。”惜时道:“好极了!我也就学这两样吧!”锦华道:“若是密斯脱黄愿意和我配合乐器的话,我看不如梵阿铃和月琴好!”
惜时万不料她一开口,就承认自己有配合音乐之可能。这两样东西总算没有白送。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凡事都要密斯米指教,密斯米叫我怎样学,我就怎样学。今天我去见教务主任要求转系,明天我们就是同系的学生,这友谊更要加进一层了。”惜时说了这话,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之处,但是锦华听到这话,不但不觉露骨,倒笑了一笑道:“其实友谊的厚薄,也不在乎同系不同系!譬如我现在和密斯脱黄并不同系,交情总算不错。可是同系的人,我还有不认得的,那又算是何厚何薄呢?”
惜时一听这两句似亲热而不亲热的话,几乎喜欢得要跳了起来,笑道:“这话我是承认的,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有同系,感情就不错,设若做了同系的学友以后,这感情岂不是更进一层吗?所以我对于这件事,觉得还是不可缓办的。”锦华就也不再置可否,哈哈地笑了。
惜时心想,我今天这东西送得她很欢喜,我越是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来才对!好在以后是同系的学生,接近的机会很多,不要走来就取猛进的态度,让人家讨厌。主意想定,便向锦华告辞,马上要走。锦华见他送了这些东西来,丝毫也不表功,也是心里过不去,笑道:“好在我们是街坊,过一天我来答谢你吧!”惜时道:“那就不敢当!以后我们常常见面的……”说到这里,心想不对。她能来答谢我,到我那边去坐坐,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好机会,我为什么还拒绝她呢?便笑道:“不过我屋子里陈设得太没有章法了。我很希望密斯米去指导指导!不知道什么时候光降呢?”锦华对于男友的约会,向来不肯自动规定时间的,便道:“我差不多天天和密斯脱黄见面的,我要来随时可以奉访。”惜时只要锦华肯去,这一会儿工夫,倒也不必决定时间,于是笑着走了。
他出了寄宿舍的门,且不回寓,马上就到学校来见教务长,要求转到音乐系去。他们学校里本有这个规定,凡是新来的学生,不曾满两个月都可以转系。而且音乐系的人很少,也正欢迎学生加入。因之惜时并不费什么力量,就转到音乐系了。
惜时原来想着,玩音乐是件娱乐的事情,当然不像科学、文学那样难学。现在进了音乐系,更可以放心去玩。因之改系之后,既得和腻友接近,又可省力读书,快活极了。但是天下事理想往往和实际相反,惜时进了音乐系三天,才知道什么黄钟大吕十二律,有什么宫商角徵羽七音,从前拿了一柄洞箫,胡吹乱拉梅花的味儿,完全不对。听着同系的学生,拿了乐器,自然吹弹成调,一到自己手里,一个字弄不出来,好在教授也说了,学音乐是极不容易的事。学三年,也许学不会一样乐器。初来的学生,当然也不能仔细去追求,惜时只要教授不追求,自己本来志不在乎此,学有一样乐器又怎么样?所以他并不研究。所喜进入音乐系以后,天天可以得着和锦华见面的机会。相识久了,锦华不像行素那样拘执,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她可以笑嘻嘻地上前来招呼,说着私人交际的事情。因之惜时不怕她不说话,倒是怕她多说话了。这学音乐,除了上书本子的课而外,都是小教室,甚至有一个人占一间小教室的,因之彼此见面的机会倒受了限制。
一日,大家上音乐史的这堂课,坐在一堂了。锦华竟是毫不客气,站在她位子边,见惜时后进来,就用书本对他招了两招,脸上还含着微笑。惜时会意,就坐到她一处来。锦华轻轻地道:“这音乐史教的不多,你只要补上两页书,可以从头至尾学下去了,以后这一课不要缺课。”惜时当时随便答应,没有怎样去体会。
过了几分钟,自己仔细一玩味起来,这大有意思了。彼此之间,除了上这种书本上的课,是不大在一处的。她于这一堂课,招我坐在一处,又约着以后不要缺课,这分明是常常相会,乐何如之。便笑道:“只可惜不能堂堂课都在一处上!若是堂堂课都这样,我就高兴了。”锦华笑道:“你说这话,有点儿误会我的意思,我是叫你不要缺了这重要的课,并不是叫你趁着这个机会来谈天。”惜时道:“我也是这样说呀!请问,我们哪一堂课又是可以缺课的呢?”锦华用手胳膊轻轻碰了惜时一下,笑道:“别说了!大家都在注意我们了。”在表面看,这又不过是很平常的话,然而惜时听着,又感到这里面有无穷的意味,第一便是“我们”两字,分量下得很重,而况“我们”又是可以引起大家注意的呢!
将这一点钟课听到十分之八九的时候,因就轻轻地对她道:“今天晚上,我请你去看电影,你有工夫吗?”锦华道:“我无所谓有工夫没工夫,可是这里到哪家电影院也不近。”惜时道:“那不成问题,我当然叫一辆汽车来同坐了去。”锦华道:“那不太耗费一点儿吗?”惜时笑道:“这看各人的能力说,也看各人的友谊说。这一点儿义务,我还能担任,而况对于你,我总是尽力而为的呢!”锦华对于这话,也不能再有什么批评,只是微笑。
惜时又道:“既是同去看电影,我们的晚餐,总有个先后,恐怕不能一致。依我说,索性早一点儿动身,我们在一处吃饭,吃完了饭,从从容容地去,你看怎样?”锦华道:“那也好,吃晚饭让我做东就是了。”惜时道:“那成了笑话了!是我请你看电影,怎么倒反要你请我吃饭呢?显然见得我这人是不懂礼节的了。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你若和我客气,我就是个混账东西。”锦华笑道:“你倒发急起来,不让我客气,我不客气就是了。”惜时道:“这样就好,你看规定几点钟由家里动身哩!说定了,我好叫车子来接你。”锦华道:“其实也不必坐汽车,随便雇一辆人力车也就行了。”
惜时道:“北京汽车租价便宜,坐几点钟,也很有限的事。有了车子,我们进出便当些,可以省了雇车的这一番麻烦,几点钟呢?”说着话,他又来请问锦华规定的时间;不过他虽勉强说出来,似乎这一句话,含有极大问题似的,竭力地想忍耐回去。然而已说到嘴边,是忍无可忍的。因之只把那语音放低,而且每个字都拖得很长,以表示出他心中懦怯来。锦华道:“电影是九点钟开演。有两个钟头吃饭,当然是够了。我们七点钟出发吧!”惜时直待听完了这句话,才把他心中犹豫不决的一个大问题解释清楚。再要说什么时,讲台上一阵纷乱,皮鞋踏着地板声,讲义纸的掀动声,开始大声音谈话声,都出来了。抬头一看,原来这一堂课已是讲完了。锦华所说很可注意的一种功课,这次算是牺牲了。这音乐史本来每星期只两点钟连着来的,上一点钟,教授请了假,这一点钟,又一点儿也没有听见。换一句话说,是牺牲了这一个礼拜了。但是这个时候,惜时脑筋里所计划的,乃是打电话叫哪家的汽车,以及到哪一家馆子去吃饭。不但是牺牲了一堂功课在所不计,就是学校把他开除了,这也与他痛痒无关。
在五四运动前后,大家拼命地鼓吹男女同学最大的成绩就是增进了男女社交的公开,可以省了钻穴逾墙的下流举动。不过课堂上有了女同学,一点钟之间,男同学的目光终不免要射到女同学身上去几次。设若这个女同学是喜欢换衣服,这吸引目光的次数更是频繁。让我们做一个统计:假设一个课堂上有五个女生、三十个男生,每个男生每点钟对每个女生仅仅只注视一分钟的时间,仔细计算起来,这种时间上的牺牲,实在是可以惊异的一件事。而况这种时间正都牺牲在听讲的时候呢!所以男女同学,虽然由诸前辈竭力争夺得来,但是也不见得完全有利而无害。像惜时先对于白行素,现在对于米锦华,当然都是一件有害于读书的事情。不过这时黄先生陶醉了,他只记得上联读书不忘恋爱,却忘了下联恋爱不忘读书。
当时很高兴地和锦华告辞回寓,先就打开箱子去拿钱,在这一拿钱之间,自己倒吃了一惊,原来放在箱子里的那一沓钞票,每次拿几张,拿到了现在,剩下薄薄的一叠也不过五六十元了。五六十元,有了今天这一场东道,又要一半,还留着二三十元,够做什么用?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没有了钱用,岂不糟糕!前两天曾写一封快信回去要钱,照着时间算起,这封信还在途中。就算家里接到信便汇款子来,也是来不及了,这怎么办呢?但是今天反正有钱用,明后天也可以对付,这三天之内,总可以想一点儿办法出来,预先就发起愁来,那也近于杞人忧天了。
他如此地想着,便不再去计算。为着万一怕钱不够起见,就把那箱子里存的钞票完全揣在身上,在家里刮刮脸,用香水擦擦头发,不觉也就把钟点消磨到了五点钟。虽然去预定的钟点还有两个钟头,但是惜时心中实在已是隐忍不住,很希望早点儿会面,多谈两句。其二也省得一人徘徊在楼上,将这等时候的两个钟头烦闷着不容过去。
于是走下楼去,就打了个电话给锦华,她一接着电话,便笑道:“时间还早吧!我们就去吗?”惜时听她的口音,好像就是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似的,便道:“虽然时间还早,可是叫我在家里等上两个钟头,我有点儿焦急。我平常的性子是很迂缓的,但是对于你有什么希望,我总是想马上就实现的。”锦华在电话里笑道:“你这句话得考量考量吧!”惜时原是一句无意的话,不料锦华倒是有意听了,因笑道:“这也用不着怎么考量!我是心里有什么话,嘴里就怎样地说。在这一句话里面,你可以知道我这人是怎样地胸无成竹、不会应酬了。”锦华在电话里笑了,惜时也笑了。
二人在电话里笑了一阵,还是锦华道:“对不住!还是请你等两个钟头吧!因为我还有两封给朋友的信要写呢!”惜时道:“给朋友的信?”锦华道:“这没有什么可惊异的,我向来不写信给男朋友。”说毕,她又笑了一阵,挂上电话走了。惜时虽然不曾达到要求的目的,然而刚才在电话里和她说的话,真个是朋友关系极深以后的表示。就是从前和白行素,也不过如此罢了。这一下子,把原定今天用三十块钱请客的范围,自己慨然地增加起来,增加到将身上的钱尽其所有地花光了事。
在楼上徘徊着,几乎看了十五次表以上,好容易居然挨到了六点半钟了。于是就打了个电话到汽车行里,吩咐开一辆好一些的汽车来。汽车来得很快,五分钟的时候就到了。惜时听到汽车响,马上就开了楼窗一看,原是叫的从前有过往来的那家车行,车夫好像知道了他的命意一般,车子毫不犹豫地就开到了女寄宿舍门口停住。惜时只得下了楼来,告诉汽车夫,叫他到里面去报告米小姐,说是汽车来了。
汽车夫进去报告以后,不像上次那样耽误,她手上搭着一件斗篷,高跟鞋走得一扭一扭地出来了。惜时这是出于预料以外的,帽子没有戴,钱也没放在身上,让着锦华上了车,自己飞奔上楼,拿了帽子和钱,又复跑了下来。他上了车,锦华笑道:“你干吗这样子忙呀?”惜时笑道:“我怕你坐在车上等得我急。”锦华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于是车子开了,开到他们预备吃饭的所在。
吃过了饭,惜时一看手表,还只有七点多钟,这离电影院开演的时候相差过多了。不能吃过了饭,还坐在馆子里。这要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些剩余的时间呢?有了!和她到东安市场去溜达一阵吧!这个时候,东安市场正是上人的时候,带着这样一位交际之花走来走去,也很有面子呀!于是把这个意思告诉了锦华。锦华道:“好极了!我也正要到那里去买点儿零碎东西呢!”于是二人又坐着汽车到东安市场来。
锦华转了半个圈子,就挑着一家最大的洋货铺走了进去。店伙看到锦华穿得那样时髦,料着是一笔好买卖上门,便问要什么。锦华只说了“手绢”两个字,那伙计们早捧了好几个纸盒子出来。打开来看时,五色缤纷,什么花样的都有!一问价钱,有一元一条的,有二元一条的,也有三元一条的,而且若是论打买,那就格外可以便宜一点儿。锦华将那两元一条的,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似乎是想买一打,然而又嫌价贵。惜时问道:“你爱哪种的呢?挑几条吧!”锦华笑道:“既是论打便宜些,我想就买上半打。”伙计笑道:“对了。手绢总是短不了使的,买半打吧。半打只算你十一块钱得了。”锦华道:“若是十块钱肯卖,我就买半打。”伙计沉吟了一下,就卖了。还问要别的不要,香水、香胰子、新到的花绸围脖,锦华看了一看手表,去电影开演的时候还早,又吩咐拿出来看。看了觉得很好,加之伙计们又竭力地在一旁鼓动,心更动了,回头望望站在身后的惜时怎么样。惜时自然说是可以要,于是她又买下了。惜时满想着在市场里走走,可以不花钱看看热闹,结果替锦华会了许多买东西的账,已经达到二十元以上了。
买完了东西,惜时却不敢再说溜达,就陪着她一直上电影院了。在电影院里,二人紧紧地倚傍,这比在汽车中互相依偎又是不同。因为在汽车里,时间太短,谈不了多少的话,现时在电影院里,漆漆黑的,时间又有两个多钟头,这就有兴味极了。
看完了电影,依然坐着汽车回家。锦华知道汽车是在电影院门口等着的,这又耗费了惜时几块钱!将到家的时候,便对他笑道:“今天破费得你不少!我何以为报呢?”惜时笑道:“我们这样的友谊,若是连做一个小东道都要彼此道着谢,那就未免太麻烦了。”锦华笑道:“好吧!明天有了工夫,我再来请你吧!”说着话,汽车到了女生寄宿舍门口。惜时先下车,然后伸着手挽她,她敲开寄宿舍的门,在淡黄色的灯光底下,轻轻说了一声“再见”,进门去了。惜时等那寄宿舍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才再回转头来问汽车夫,共是多少钱。汽车夫说是:“五个钟头,连酒钱你就给七块钱罢了!你和这位小姐还短得了坐车吗?往后你多照顾我们一点儿就得了。”惜时虽觉得他这话有点儿不妙,可是人家是好意的话,也就照数给了钱。
回家上了楼,自己靠了椅子背坐下,不觉嘘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真是痛快极了,这样看来,女子们无论她是怎样美,怎样有名,只要拼命去花钱,也没有捧不上的。今天她对于我已是没有什么架子了,只要我像这样地花上三回钱,我想无论什么话都可以和她说了。只是今天这一笔钱,花得差不多倒了箱底,若是还要照这样地花两次,至少还得预备一百块钱。现在全部的存款一齐合计起来还不到二十元,哪里可以那样大花呢?哎呀!她说了明天就请我,明天她如不失信的话,我真让她来请不成?无论如何,我得把钱很充足地预备在身上。事情刚刚有点儿希望,千万不可从中冷落下来。只是一觉醒来,便是今晚的明天,又到哪里去预备这一笔款子去?虽然父亲上次来信,介绍了两位世交朋友,可以到他们那里去借钱。因为信放在箱子里,认为不急之事,始终没有去拜访人家。现在临时抱佛脚,怕不能那样现成。首先一步,总要再凑二三十元放在身上。想来想去,他到底想出了一个法子,于是坦然地睡觉。
次日一早起来,就把自己的几件皮棉衣和一个金戒指手表一齐包好,雇了一乘车,一直坐到街口一家当铺门口来。车子到了门口,一面给车钱,一面张望着两头,看看有没有熟人,见来去并无熟人,拿了东西,赶紧向当铺里钻。拿了手上的包袱,向柜台上一推。店伙将东西检查了一番,问惜时要当多少钱。这当当的交易,惜时生平还是第一回,究竟应该当多少,自己也是不知道。便说:“这个请你斟酌吧!能当多少,就当多少。”店伙望他是个学生样子,未必是等了钱吃饭,便答应了当十五块钱。惜时听了大为不平,因道:“就单论一只金戒指,也值个十几块钱,为什么只给我这一点儿!”店伙说:“当店里东西,只能二三成作算的,不能再多。”惜时也不知道这些规矩,踌躇了一会儿,要求柜上,加了三块钱把东西都当了。
将钱揣在身上雇了车回家,心上仿佛做了一件不安的事情一样,只是想将来如何弥补。可是仔细一想,实在又没什么事,不过把放在箱子里的东西,改放到当铺里去了,自己只当是放在箱子里得了。虽然出几个利钱,那有什么关系,落得弄一笔款子,先放在手上应了急。如此一想,把不安的程度又减少了。只在这时,锦华却来了一个电话,约了今天中午请惜时吃大菜,惜时自然是应时而去。
到了那里,而且还抢着会了账,不让锦华给钱。吃过饭之后,二人同进公园,一直逛到下午六点,再经过一度晚餐,方才回寄宿舍。这天当的十八块钱,又耗费了过半以上。惜时一想,这几天正要用钱,款子非充足不可,万万断不得。到了今日,也只好临时抱佛脚。就跑出去访了两个同乡,对人都说是自己害了一场病,把钱用空了,希望同乡接济一点儿,等家里汇的款到了,一定奉还。同乡也知道他是有钱的,各借了几十元钱给他,料着他父亲是不会短少这几个钱,乐得将款子放出去,做一个人情。惜时将钱借到手,胆子又大了许多。
一回家就接到锦华一封信,说是今天下午六点钟,请他吃晚饭,无论如何,请他不要再抢着会账。但是信上虽然如此说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照着男子优待女子的办法,依然还是惜时会了账。好在惜时是真爱锦华,只要她有情,无论花多少钱,那是全不在乎的。
惜时计算着日子,知道催款的那封信已经到了家,就拍了一个电报回省,请亲戚转到家里去,说是有急用,款子快快汇来。一面又开了一笔账,说是买外国书多少钱,买皮衣多少钱,吃补脑药多少钱,由挂号信寄回家去。这样子办,不但将这一笔钱弄到手算事,以后依然可以继续地向家里要钱。他钱的问题,有了办法,一连五日,就日日和锦华混在一处,亲热非常。学堂里的功课完全丢在脑后,五日之内,也不过上了三堂课而已。
到了第六日,锦华说是有事,这天不能相会,惜时想到缺课太多,应该到学校里去点一点卯,若是学分不够,弄得留了级,却也面子难看。于是无精打采地慢慢走到学校里来。当他刚进学校大门的时候,不迟不早,白行素坐了一辆人力车飞奔而来。她起初不曾留意到惜时,等到她一脚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这才看到惜时在面前,便笑着点了点头道:“久违了!”
惜时不见她倒也罢了,一见之后,觉得无故将她抛弃,实在对不住人,这要如何去安慰老朋友呢?百忙中无辞可措,只得皱了眉,做出苦脸子来道:“我害了一场大病!你不知道吗?”行素突然听着这话,倒吃了一惊,问道:“你现在痊愈了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那还得好好地休养呀!但是转到音乐系去,为什么也不向我通知一声呢?”惜时道:“恰好那几天你没有上课,后来你上课了,我又病了,今天我就是特意来找你谈谈的。”行素道:“我天天上课,哪天也没有间断,这话有点儿不对吧!”
惜时无话可说了,便现出很踌躇的样子来,勉强笑了一笑。他不笑倒不要紧,他这样一笑,行素反看出他的虚伪来了,也笑道:“也许是那几天我上课来得晚一点儿,所以没有会着你。”说着,她夹了书包,一直向前走,不理会惜时了。她心里想着,惜时必然是要和她道歉的,一直地走着很快,让惜时去追着。但是她走着,并没听到后面有跟随脚步声,分明是惜时不曾来。于是一蹲身子,扣着皮鞋的丝带,在这一蹲身子的时候,趁势低头向后看了一看,果然惜时没来,气得一跺脚,一直上课堂了。讲台上先生讲着什么,都没有留心去听。但是心里想着,早两天的谣言,似乎有点儿证实了,人家说他对于米锦华非常崇拜,不过米锦华是个时髦女郎,惜时有时过于老实一点儿,恐怕她不中意,或者是惜时有此梦想,特意改到音乐系去,好接近她罢了。不管如何,我要到那边去看看,他们究竟亲热到什么程度。于是停了下一堂课不上,装着在学校里散步,经过一个很大的校园,走到音乐系教室外去,远远地望到廊子台阶上,有一男一女靠了栏杆站着。那个男的,不是别人,就是惜时,女的穿淡蓝色的夹袄,外罩着白丝绳的短外衣,这不是米锦华是谁?她突然一见,几乎晕了过去,待要上前彼此见着,却不好意思,未免要冲突起来,若不上前,就此转身,心中实有所未甘。冲上前去,至少也让惜时心里自己知道是说谎了。
于是低了头,四面盼望着,当了是在这里散步,慢慢地走了上前。恰是惜时只管和锦华说话,却没理会到有人走来。锦华虽是看见行素,同校女生很多,她怎能知道这个散步的女生乃是情敌,因之她虽看见,还照常地和惜时说话。及至行素快走到面前了,惜时一回头,这才看清楚了,他一方面觉得对不住行素,一方面又怕锦华识破了机关,心里很是焦急,想要和锦华站着远一点儿,向后退了一步,可是锦华哪里知道,她也就上前跟了一步,只这犹豫的期间,行素已经走到廊子下来了,惜时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只得先和行素点了一下头,然后笑道:“密斯白!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密斯米!”行素已是走上前,和锦华点了一下头道:“这是用不着介绍的,谁不认识培大之花呢。”锦华笑道:“那可不敢当,男同学和我开玩笑,女同学就不该跟着他们说呀!密斯白在哪一系?”惜时道:“原来是我们同系的,所以我们很熟。”行素笑道:“其实用不着解释,密斯米也知道的。”说毕,又笑起来了。锦华哪知道她笑的是什么缘由,只望了她一望,她也不再说多话,便走开了。
行素到了现在,才知道以往惜时对于自己的态度完全不是诚意,自己理想上以为得了个志同道合的终身伴侣,完全是错误了。这个米锦华自负为培大之花,我看不见得有了这样荣誉的女子,和一个新同学没有多少天就如此地亲热,那么她身价也可想而知了。由此不止瞧不起男子,而且也瞧不起女子。她心里如此想着,也不知是何缘故,就懒去上课,夹了一只书包,就回到双家亲戚那里去了。以前她曾接到两封匿名信:一封信上,并没有说什么,只画了一支爱情之箭,射着一只鸟,那只鸟另追着一只鸟去了。这一支爱情之箭的下面,有一朵落花,花下注着“白行素”三个字。行素猜想着,那一只鸟,一定是指着惜时另有所遇了。过了一天,又接着一封信,信上简简单单地写了几句话,无非说的是黄惜时别有所欢,已经不爱她了。她做了许多年的女学生,知道女学生无故收着男子的信,那是极平常的事,所以对于这两封匿名信,也不怎样去注意。现在亲眼看到惜时和锦华在一处,这就把黄惜时的态度完全证明了。不知道这两封匿名信是何人所写,倒觉这个写信的人是很关切自己的了。
自己如此地想着,就在这一天又接着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更详细了,说是惜时现在丢了一切不管,终日追随在米锦华的身后,男子见一个爱一个,这也算不了一回事,可是他追随米锦华之后,要取信于她,就说他和白女士向来不认识,而且说了白女士许多不好的话,这种人,白女士还能认他作为朋友吗?
行素接到这封信,明知含着挑拨的意味,但是一见之后,也不知是何缘故,便觉得心里拴了一个大疙瘩。虽然把信扔下了,却又捡起来,重新看了一看,越看心里也越难过。心想,不要以为这封信里的话靠不住,你看他在米锦华面前,一介绍之后,就要表白一番和我认识的原因,这岂不是怕得罪了米锦华;既是怕得罪了她,当然是和她关系密切,和我疏远。到了现在,男子们的心事,可以看透了。不但是见一个爱一个,而且是不爱一个,就糟蹋一个的。想到这里,觉着无故受了男子的骗,又是可羞,又是可恨。这一天,也就懒去上学,就在双家休息,说是病了。
她的表姐双玉佩比她大两岁,究竟见识就比她开阔些,这几天见她皱眉不展,好像有一番心事,已经可怪。今天又见她不热不冷,忽然称病,更觉大有原因在内,便装着要和她借一本书看,走到她屋子里来,见她侧卧在一张睡椅上,脸伏着枕了一只手,一本书由椅子上落到地下,也不曾去留意。桌上摆了信封信笺,笔也架在砚池上,却是不曾写得一个字。
玉佩随身也坐在睡椅上,掏过她一只手来握着,问道:“你有什么失意的事吧?你告诉我,我或者能和你解围。”行素坐起来,用手缓缓理着自己的头发,微笑道:“我有什么失意的事!吃饭读书,读书吃饭,怎样会失意起来!”玉佩微笑着摇了一摇头道:“你还能瞒我吗?这些事,所见所闻,我经过得多啦!大概是那位黄惜时先生,有什么事得罪了你吧?”行素脸一板道:“你提他做什么,我恨极了这种人了。”玉佩笑着一拍她的肩膀道:“怎么样?我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你说,他是怎样地对不住你。”行素道:“你不必问,我心里烦极了,我不愿说这种无聊的话。”玉佩笑道:“男子们都是这样的,你不能太迁就了他,总给他一个不即不离的态度,然后你要怎样驱使他都可以。设若他进一步,你近一步,他觉得没有什么困难,就吸引他不住了。惜时遇着别人来引诱他,就会让别人吸引去了。”行素道:“凭你这样说,我们女子还有一点儿人格吗?”玉佩笑道:“这无所谓人格不人格,男子们利用他的金钱地位来玩弄女子,女子也就可以用手段去玩弄男子,彼此对玩,有什么不可以?他是怎样地玩弄你,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想个法子去报复他。”
行素用手轻轻在她背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不是一个好人,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要话里套话呢!你别来麻烦我,让我好好地睡一觉吧!”说着又枕了手,睡下去了。玉佩笑着道:“你不对我说不行!我胳肢你。”说着,手向行素胁下一伸,还不曾碰到她的衣服,她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扭,由睡椅上滚将下来。玉佩道:“一个人怕胳肢,也要怕得有个分寸,没有看到听了一句话,就会向地下一滚的。”行素坐在地板上,笑着站立不起来,对玉佩道:“我真怕这个!你别来,要不,我就恼了。”二人正在纠缠不清,老妈子却送了一封信来交给她,她站着接信一看,又是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的笔迹。她想着,又不知道里面送着什么不好的消息来了,看呢,还是不看呢?她拿信在手上,这样犹豫着。玉佩道:“情人请罪的信来了,让你看吧!”说着,连忙走出房去。行素也没有心留她,拿着信呆立了许久。忽然一跺脚,一点头,把信撕开了,这一看之下,果然又是一个不好的消息,让她更伤心了。信上写着什么,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