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生和阿美也独居一个小院,女仆们按时给送来饭菜,也很丰盛。可是阿美过门以来,再没有亲人到他们新房来过。每天早晨,阿美去给婆母请安,婆母说上一两句话就走了。妯娌们在一旁,见面时也只是笑一笑而已。接着阿美在妯娌们那里坐一会儿,互相也不谈话,黄生见岳父时,也是这种情况。有一次,霍女的几个兄弟正在一起闲谈,正好黄生来到,一下子鸦雀无声了,黄生十分纳闷,可无法向别人诉说。阿美发觉了,问他道:“你既然和几位公子是兄弟,为什么一个多月来都像生客一般?”黄生仓促之间无言以对,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外边过了十年,如今刚刚归来。”阿美又详细询问公公婆婆的经历家世和几个妯娌的家乡地址,黄生却答不出来,十分尴尬,不能再隐瞒了,就把实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阿美。阿美哭道:“我家虽然贫困,但没有给人家当卑贱的小老婆的,无怪乎他们这样敌视轻视我呀!”黄生十分害怕,不知怎么办好。只有跪在那里听候阿美发落,阿美擦干了眼泪拉住他的手,问他有什么打算。黄生说:“我还敢有什么打算,只有你一个人离去才对。”阿美说:“既然嫁给你,又离开你,于情何忍?可是她虽然先来,却是私奔。我虽然后到,却是明媒正娶,不如暂且等她回来,问她既然出了这个主意,打算怎么安排我。”过了好几个月,霍女仍然没有回来。
一天夜晚,听客厅里有客人饮酒行令之声。黄生偷偷前往窥探,只见两个武生打扮的人在上座饮酒,其中一个头裹豹皮巾,威风凛凛,像天神一般。另一个坐在东面,以虎皮做头盔,脑门上是张大的虎嘴,虎耳虎鼻都看得清清楚楚。黄生大为惊异,回家告诉了阿美。两人觉得霍家父子行为奇怪,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夫妻二人又纳闷又害怕,想另找个地方去住,又恐霍家人生疑心。黄生说:“实话告诉你就是去南海的人回来了,因为有这么多怪异的事,我也不能再住在这里了。我想带你回家,又怕令尊大人有不同的意见。不如我们暂时分别,两年内我一定回来。你如能等我,就等;如想另嫁人,也由你自己拿主意。”阿美想告诉父母然后跟黄生走,黄生不同意。阿美痛哭流涕,要黄生立下誓言,然后告别了黄生回娘家。黄生向霍家翁姑辞行时,正好霍女的几位兄弟都不在家,霍翁挽留黄生等霍女回来,黄生不听,独自动身了。登舟后,黄生觉得很凄凉孤单,失魂落魄。到了瓜洲,忽然看见有一只帆船飞速驶来,当帆船渐渐追上时,就看见在船头握着剑柄坐着的正是霍大郎,远远地说道:“你想急速回家,为什么不好好和我们合计一下?你把夫人留在这里,让等两三年,谁能等得了?”说话之间,船已靠进。阿美从船舱走出,霍大郎扶她登上黄生的船,立刻返回去了。
原来,阿美回到娘家,正向父母哭诉,霍大郎忽然带着车马登门,拿着宝剑,逼迫阿美上车,风驰电掣般离去。阿美全家吓得气都不敢出,无人质问或阻挡。阿美讲了自己的经历,黄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得到了阿美十分高兴,就开船回家。
黄生和阿美回到家中,拿出那笔银子来经营商业,成为富有家产的人。阿美惦记父母,想让黄生去看看,又怕霍女跟来,谁是妻谁是妾又生出些麻烦。过了些日子,阿美父张翁来访,见黄生家房舍整齐洁净,颇为欣慰。对女儿说:“你出门后,我就去霍家探问,见门已上锁,房主人也不知霍家人到哪里去了,半年多没有消息。你母亲日夜啼哭,说你被坏人骗去,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你还没有什么病灾吧?”黄生把实情告诉了张翁,都猜测霍家人是神,后来,阿美生了个儿子,取名为仙赐。仙赐十几岁时,阿美让他去镇江,到了扬州地界,住在旅馆里。当护送的人都外出时,有一个女子进来,把仙赐领到另一个房间,放下门帘,把他抱在膝头,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仙赐告诉了她。她又问:“取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仙赐说:“不知道。”那女子说:“回去问你父亲就会知道了。”说完给仙赐梳理好头上发髻,从自己头上取下花来给仙赐戴好,并拿出金镯子戴在仙赐腕上。又拿来黄金放到仙赐袖子里,说:“拿去买书读吧!”仙赐问她是谁,她说:“你不知道你还有一位母亲吗?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时没有棺木,应帮助他下葬,别忘了。”老仆人回到旅舍,看见小主人不见了,找到另外一个房间,听他正和别人谈话。偷偷一看,原来是从前的主人妻子。老仆人在帘外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进去问几句话,霍女急忙把仙赐推到床上,恍惚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问旅舍主人,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女客。过了几天,仙赐从镇江归来,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又拿出霍女所赠的东西。黄生感叹不已,一问朱大兴的消息,得知他死去才三天,尸体暴露没有下葬,黄生就很讲究地安葬了他。
异史氏说:“这个女子莫非是个仙人吧?换了三个主人,不能算是贞洁的;然而替吝啬者破掉他的吝啬,为好色者加速他的破产,这女子绝不是无心的人啊!可是既然败了他们的家,就不必再怜惜他们了。这些荒淫鄙吝之人的尸首,扔到沟里又有什么可惜的?”
诗谳
山东青州有个范小山,以贩卖笔墨为业,在外经商经常不回家。四月间,他的老婆贺氏一个人在家,夜晚被强盗杀死。这天夜晚下着小雨,有人在泥巴地上发现了一把题诗的折扇,是王晟送给吴蜚卿的。王晟不知是何许人,而吴蜚卿则是益都的富户,和范小山同乡,平日很有些拈花惹草的行为。所以邻居都认定强奸杀人的事是他干的,州县把吴抓来审问,吴却坚决不承认。于是,他被用铁镣手铐关起来,冤枉定了案。他反复申诉,又反复被驳下来,经了十几个官员之手,都一致认为他是杀人犯。
吴已认定自己肯定要当个屈死鬼,便嘱咐妻子尽其所有,去救济孤寡。凡有在他家门前念一千遍“阿弥陀佛”的赠给一条棉裤,念一万遍的,送一件棉衣。于是讨饭的人像赶集一样,念佛的声音十里外都能听到,他家里也骤然穷下来了。其妻只好经常变卖田产来应付开销。他暗中贿赂看守替他买下毒药准备自杀。一天夜晚梦见神人对他说:“你不必去自杀,以前是外边凶,眼下是里边吉。”再睡下去,神人又这么说,因此他就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不久,周元亮先生出任青州知府。当他审阅到吴蜚卿的案卷时,忽然沉思起来,便问原告的人说:“吴某杀人,有什么可靠的证据呢?”原告范小山说:“有诗扇为证。”周元亮仔细看了看扇子,便问:“王晟是什么人?”范小山和左右的人都说不知道,周又将吴蜚卿的口供细看了一遍,立即下令解下吴身上死囚的枷锁,从监狱移到库房里去,范小山竭力反对,周生气地说:“你是想错杀一个人结案呢,还是想查出真正的仇人呢?”众人怀疑周先生和吴有私情,但不敢说。
周先生签发了传讯人的红色竹签,叫衙役把南门外某酒店的主人拘传过来,店主人很害怕,不知怎么回事,周先生问他:“店铺的墙上有日照李秀的题诗,那是什么时候写的?”店主说:“去年学政大人来主持考试时,有两三个日照秀才酒醉后写的,但不知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便派衙役到日照去拘捕李秀。过了几天,李秀被抓来了。周先生愤怒地说:“你身为秀才,为什么要谋杀别人呢?”李秀十分惊愕,连忙叩头说:“没有此事。”周先生把扇子丢下去,叫他自己去看,还说:“明明是你作的诗,为什么要假托王晟?”李秀看了扇子说:“这诗确实是我作的,但字不是我写的。”周说:“既然知道你写的诗,肯定是你的朋友。你哪个朋友写的?”李秀说:“这字像沂州王佐的笔迹。”于是又派差役拘捕王佐。王佐到堂后,周也像对李秀一样呵问了他。王佐招供说:“这是益都铁商张成请我写的,他说王晟是他表兄。”周先生说:“杀人凶手就是这个张成。”命人把张成捉来,一审就招认了。
原先,张成看到贺氏长得漂亮,想去勾搭她又怕她不答应。想到如果假冒吴蜚卿,必定人人都会相信,所以假造了一把吴蜚卿的折扇,带在身边,勾搭成了就说出真名实姓,勾搭不成就嫁祸于吴。并没有想到会动手把贺氏杀了。他跳过墙去要逼奸贺氏,贺氏因独自在家,平常准备了一把刀自卫。发现有人想强奸她,便拉住那人的衣服,操刀而起,张成害怕起来,夺过贺氏的刀,贺氏抓住张成不放,不让他跑了,而且大声呼叫,张成更加害怕,便杀了贺氏,丢下折扇跑了。
由于周先生的到来,三年的冤狱,一下就昭雪了。人们没有不称颂其为神明的。吴蜚卿这才想到“里边吉”是个周字。但谁也不知道周先生是怎么看出问题的。后来县里的士绅们找了个机会向他请教。周笑着说:“这是最容易弄清楚的,细看审讯口供,贺氏死于四月上旬,这晚是阴雨天,天气还冷得很,扇子是个无用的东西,哪有匆忙急迫的时候反而带着这个增加累赘的东西的人呢?凶手企图嫁祸于人是很明显的。我前些时在南门外酒店避雨,看见题壁诗和扇子上的诗语气、风格很近似,所以大胆怀疑是李秀所作,果然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听的人十分感叹、佩服。
异史氏说:观察问题深入的人,在别人发现不了问题的地方他能发现出问题。词赋文章,本是光耀国家的事物。而周先生通过这些衡量天下的知识分子,被人称为伯乐。这难道不是深入地钻透了词赋文章的结果吗?更没想到先生还能以相士的原理用之于审理刑狱。《易经》说:“能预见事情的几微变化大概是神灵吧!”先生就真有这个本领。
陆押官
赵公是湖广武陵人,官至宫詹,后告老还乡。有一少年等候在门下,求一个笔墨文书的差事,赵公将少年召进家中,见他长得清秀文雅,问他姓名,叫陆押官。陆押官不要报酬,赵公把他留下,其聪慧超过一般的仆人。往来的信件公文奏折,他都能任意起草回答,没有不精密巧妙的。主人和客人下棋时,押官在旁边用眼光指点,常常获胜。赵公因而更加优待和宠爱他。赵公的同僚仆从们见押官得到主人青睐,玩笑地请押官请客,押官答应了他们的要求,问:“有多少人参加宴会啊?”正赶上赵公在家乡别墅的管事人都来了,约三十多人,他们就说这些人全都参加,以难为押官。押官说:“这事很好办,但客人太多,仓促之间不能马上置办,到饭店去好啦!”于是押官邀了所有的吃客到了一个临街的饭店。大家都落了座,还没有开始饮酒,有一位吃客按住酒壶站起来说:“诸位先不要饮酒。请问今天是谁做东?应先把钱拿出来押上,才能够放量地猛吃猛喝。不然的话,一下子花了几千文钱,一哄而散,找谁要钱去?”众人都看着押官。押官笑道:“是不是以为我没有钱啊?告诉各位,我有的是钱。”于是起身到厨房里捻出一块拳头大的湿面团,掐碎了扔在桌上,随扔,随变成小老鼠,满桌子乱窜。押官随便捉住一只,吱的一声把肚子撕开,得到一小块银子,再抓住一个,也有银子。不一会儿,老鼠都没了,剩下满桌子碎银子。押官这才对诸吃客说:“这些还不够喝酒的钱吗?”众人都惊异,一块儿纵情吃喝起来。吃完饭一算,要三两多银子,大家一称碎银,正好是这个数。有一人要了一小块碎银,回去把这件怪事告诉了主人赵公,赵公派人去把碎银取来看,已经交给饭店主人了。到店主那里一看,则那些银子都已变作蒺藜。这人回去又告诉了赵公。赵公问押官是怎么回事,押官说:“朋友们逼迫我请客,无奈囊空如洗。少年时学过些小把戏,所以想试一试。”众人一听,让押官去偿还店家的酒钱。押官说:“我不是白赚人家酒食的人。某村的麦场有堆麦秸,再簸扬一遍,可以得到两石麦子,足以偿还酒钱还有余。”于是押官约一人同去,到那里一看,有两石左右的麦子,已簸得干干净净,堆在麦场中央。众人因而更觉押官太神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