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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卷八(4)

聊斋(白话) 蒲松龄 5487 2020-10-08 18:38

  子美到了西山,果然看见一座古寺。围墙已经坍塌,竹林中有茅屋半间,一位老尼姑正在那儿缝补僧衣。老尼姑见客人到了,带答不理的,子美向她作揖致意,才抬起头来问话。子美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并且说出自己的请求。老尼姑说:“我一个八十岁的瞎子,与世隔绝,哪里能知道嫦娥的消息!”子美再三恳求她指点,老尼姑才说:“我实在不知道嫦娥的下落。有两三个亲戚,明天晚上要来看望我,或许其中的小姑娘中有认识嫦娥的也说不定。你明天晚上可以来看看。”子美得了这个答复才告辞。第二天子美再去时,老尼姑已经不在了,破门已经上锁。子美在那儿等了好长时间,已是深夜,明月高悬,正在焦急徘徊没有办法时,远远看见两三个姑娘从外面来到古寺前,其中一个就是嫦娥。子美欣喜已极,迎上前去,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襟。嫦娥说:“鲁莽郎君,吓死我了!可恨颠当多嘴,又让你用儿女情常来缠我!”子美拉她坐下,执手倾诉别情和所受的艰难困苦,不觉凄然泪下。嫦娥说:“我实话对你说,我本是月宫里的嫦娥被贬谪,在尘世间飘泊,期限已满;假托盗寇抢劫,是为了断绝你的指望。老尼姑也是王母娘娘府上的看门人。我初被贬到人间时,蒙她收留体贴,所以常抽空到她那里看看。你如能放我走,我想为你把颠当娶过来。”子美不听,低头痛哭。嫦娥往远处看了一眼说:“姐妹们都来了!”子美正往四面看,嫦娥已经无影无踪了。子美大哭失声,痛不欲生,于是解下衣带上吊。恍惚间觉得魂已离体,惆怅无主,不知所往。忽见嫦娥走来,抓住自己双脚离地提了起来。又把他带到寺前,取下树上的死尸推挤他,连声喊道:“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然间,子美如梦方醒。稍稍安定了一会儿,嫦娥气愤地道:“颠当贱婢!害了我又杀了郎君,我不能饶她!”二人下山雇了轿子回到了子美的旅舍。子美一方面让家人准备返乡的行装,一面转身出了西城去面谢颠当。到了那里房舍全变了,子美惊愕叹息,返回旅舍,暗自庆幸嫦娥不知此事。一进门,嫦娥笑道:“你看见颠当了吗?”子美愕然无言答对。嫦娥说:“你背着我嫦娥办事,怎么能得到颠当呢?请你坐等一会儿,她自己马上就来。”不一会儿,颠当果然到了。进屋急忙跪在床前,嫦娥冲她的额头弹了个栗爆说:“小鬼头,真是害人不浅!”颠当连连磕头,但求先别让她死。嫦娥说:“把人推到坑里,而想脱身天外吗?广寒宫里十一姑近日要出嫁,需用绣枕一百对,绣鞋一百双,你可跟我去,一块制作。”颠当恭恭敬敬地说:“只求你分给我一部分活计,我一定按时送交。”嫦娥不答应,对子美说:“你如果给讲情,我就放了她。”颠当拿眼瞟子美,子美笑而不语,颠当气得拿眼瞪他。颠当又请求回去给家里人送个信再来,嫦娥答应了,她才敢离去。子美向嫦娥打听颠当的生平,才知道她本是西山的一个狐仙。子美雇好了车马等她,第二天颠当果然来了,于是和嫦娥一起回到家中。

  可是嫦娥这次重来后,很是严肃稳重,不苟言笑。子美强求她作当日化装美女的游戏,她也不肯,只是偷着教颠当去做。颠当极其聪慧,很善于媚惑男人。嫦娥乐于独宿,子美要在她房中过夜时,常常以身体不适推辞。一天夜晚,时已三更,还听见颠当房中笑声吃吃不断。嫦娥派一个丫鬟去偷听,丫鬟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请夫人自己去看看。嫦娥到了颠当窗前往屋里一看,颠当正化装成自己的模样,子美抱着喊她嫦娥。嫦娥笑着退回自己屋里。过了不大一会儿,颠当心头暴疼,急忙披上衣服拉着子美到了嫦娥房中,进门就跪下了。嫦娥说:“我难道是那种嫉妒别人胜过自己的人吗?你心疼干我何事,是你自己学那捧心皱眉的西施的呀!”颠当磕头求饶,只说知罪。嫦娥说:“起来吧,好了!”颠当这才起来,不觉笑出声来走了。颠当又偷偷对子美说:“我能让娘子学观音菩萨!”子美不信,因而要和颠当打赌。原来嫦娥常常盘腿打坐,双眼若闭,颠当偷着拿只玉瓶插上柳枝,放在嫦娥面前的案上,自己把头发披散开来,双手合掌,侍立在一旁,樱唇半张,银牙微露,目不转睛地瞧着嫦娥。子美一看这情形,忍不住笑了。嫦娥睁开眼问是怎么回事,颠当说:“我学龙女侍奉观音菩萨呢!”嫦娥笑骂她几句,罚她学当童子行叩拜之礼。颠当把头发束上如童子模样,朝四面跪拜,伏在地上,翻转自如,变出各种姿态,左右弓腰踢腿,脚尖能碰着自己的耳朵。嫦娥看乐了,坐在椅子上踢她。颠当仰起脸来,口衔嫦娥的小脚,轻轻一咬。嫦娥正在喜笑,忽然觉得一缕春情,从脚尖而上,直通心窝,神魂颠倒,欲火如炽,不由自主,于是急忙镇静了一下心神,怒喝道:“狐奴真该死!迷惑人也不挑挑是谁吗?”颠当害怕了,松口伏在地上。嫦娥又严厉斥责她,众人都不知是什么原因。嫦娥对子美说:“颠当狐性不改,刚才差一点被她作弄。若不是我修炼到家、道行有根,堕落下去很容易啊?”从此每见到颠当,总是严加防范。颠当羞愧惶恐,对子美说:“我对嫦娥娘子的一肢一体,无不觉得亲爱。我爱到极点,不知不觉媚惑她太过分了。如果说我对娘子没安好心,我不但不敢,而且也不忍呀!”子美把这话告诉了嫦娥,嫦娥才待她像当初一样。但因为颠当和子美狎昵戏耍没有节制,多次劝戒子美,子美不听,因而大小丫鬟婆子,竞相戏乐。

  有一天,两个丫鬟扶着一个丫鬟戏乐,扮成杨贵妃。两个丫鬟使个眼色,骗那扮杨贵妃的丫鬟把全身骨节都松懈了,学醉酒的姿态,两人把手一松,这丫鬟猛然跌到阶下,扑通一声像推倒一面墙一样。众人齐声惊呼,近前一摸,假“杨贵妃”已经如真杨贵妃死在马嵬坡一样,一命归天了。众人吓坏了,急忙告诉主人。嫦娥惊呼道:“终于闯出祸来了!我说的怎么样?”去验察了一番,已经没救了,马上派人去告诉死者的父亲。死者的父亲某甲,素来鄙陋无行,哭喊着来到宗家,把女儿尸体背到厅堂,拼命叫骂不止。子美吓得关上房门,不知所措。嫦娥亲自出门责备某甲:“主子虐待奴婢至死,按律也不偿命。何况你女儿是偶然暴死,怎么知道她就不能复活?”某甲喊道:“四肢已经冰冷,哪有复活之理?”嫦娥说:“你不要乱吵,纵然不能复活,不还有官府在吗?”于是到了厅堂,一摸死者尸体,丫鬟居然复活了,随手站了起来。嫦娥转过身来怒斥某甲道:“这丫鬟幸而没有死,而你这贼奴怎能这样猖狂!得拿草绳捆起来送到官府!”某甲无言以对,跪了好长时间,苦苦求饶。嫦娥说:“你既已知罪,姑且免于追究。但你这无赖小人,反复无常,留着你女儿在这里终究是个祸根,你快点把她领回去。原来的卖身价是多少钱你退多少钱,快去筹措,速速送来。”说完派人把某甲押送出去,让他请来两三位老先生,在文书上签字做保人。然后把摔昏的丫鬟唤到面前,让某甲问她:“没摔坏吧?”丫鬟说:“没什么。”这才让某甲把女儿领走。接着把丫鬟们全找来,严加斥责,一个个打了一顿,又把颠当唤来,严禁她再搞这些游戏。嫦娥对子美说:“今天才知道,位居众人之上的人,一言一笑都不可等闲视之。戏乐之事是我开的头,上行下效,流弊才不可收拾。凡哀伤之事属阴性,欢乐之事属阳性。阳极阴生、乐极生悲,这是阴阳循环的定规。这个丫头的祸殃,是鬼神给的一个警告。若执迷不悟,塌天大祸就会来了!”子美很恭谨地听从了嫦娥的劝戒。颠当哭着求嫦娥挽救她。嫦娥就用指甲掐她的耳朵,过了一刻时辰松手,颠当惊愕片刻,如梦方醒,伏地便拜,欢喜得要跳起舞来。

  从此,闺阁里清净严肃,没有人再敢喧哗笑闹。那个丫鬟到了家,没病没灾地暴死了。某甲拿不出赎金来,请村老们代求嫦娥开恩免除,嫦娥答应了,又念丫鬟侍奉主人的情谊,赏了她一口棺木。

  子美常因没有儿子发愁,一天,嫦娥腹中忽然有婴儿的哭声,于是用利刃划破左肋下取出,果然是个男孩;不久,嫦娥又有了身孕,又划破右肋下取出一个女儿。男孩非常像他的父亲,女儿极像她的母亲,长大都和高门大家成了婚。

  异史氏说:“阳极阴生,真是至理名言啊!然而屋里出现仙人,幸好能够极尽我的快乐,消除我的灾祸,延长我的生命,而让我不死。这地方如此快乐,就是老死在这里也可以,可是仙人为什么还忧虑呢?天的运道循环往复,道理本来就该如此,可是世上长久困惑不通的人,又能怎样解释呢?从前有求仙不得的宋人,总是说:‘做一天神仙,死也无憾。’我再不能笑话他们了。”

  盗户

  顺治年间,在滕县、峄县等地方,十人中有七人做强盗,官府不敢搜捕他们。后来接受招抚,县令把他们另立“盗户”的名册。凡是碰到他们和良民争吵,官吏们总是故意偏袒他们,深怕盗户们重新造反。后来许多打官司的人动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尽量揭发他们不是盗户。常常两方都来陈述理由,他们都把是非曲直放在一边,而先攻击对方是假盗户,说自己是真盗户,反复在盗户问题上相互折磨。害得当官的人反复审查他们的户籍。恰好有个衙门里有许多狐狸,把县太爷的小姐迷惑了,太爷聘请了法师,法师用符咒捉进了瓶子,准备用火来烧它,狐狸在瓶子里大喊道:“我是盗户呀!”听到这事的人都暗中发笑。

  异史氏说:现在有明火执杖抢人财物的,官不把他作强盗处理而作奸淫处置。爬墙钻穴奸淫妇女的,常不自认犯了奸淫罪而自认犯了盗窃罪。这个世道真是更不像话了。如果今天官署有狐仙,也一定会大喊“我是强盗”呀!

  章丘县的漕粮徭役和征收的火耗银两,小民田产缴纳的赋税都比官绅高好几倍。所以有田产的小民都争着托到官绅门下。这样虽然对国税没有影响,却使官老爷的腰包减少了好些收入。县令钟某,上了一分呈文请求改革弊端,得到了批准。于是叫百姓自首。奸猾的百姓因为得到官府的支持,便把几十年前卖给某人的产业,都造谣说成是假托于某人门下,向衙门告发卖主。县令却袒护告状的刁民,所以许多善良懦弱的官绅都丧失了田产。

  有个李秀才也被某甲告发,一同接受审理,甲喊“李秀才”,李高声争论,不接受“秀才”的称号,喧闹不已。县令问左右的人,都说李是真秀才。县令问他:“为什么不承认是秀才?”李生说:“秀才这个称号先搁下再说,等争地以后再当也不迟呀!”唉!大家都争着冒充强盗,而又推托不肯承认自己是秀才。世道实在变得不像话了!有个人投递了一张匿名状。说:“告状人原壤,为抗法吞产事:我因年老不能当差,有靠近城边的田产五十亩,在鲁隐公元年,暂挂恶霸秀才颜渊名下。现在法令森严,理应自首。无奈恶秀才久借不还,霸为己有。我亲自去说理,被他的老师率领凶恶的党徒七十二人,毒杖交加,把我的腿都打伤残废了。又把我锁在破烂的门巷里,每天只给一竹筒糙米饭、一瓢冷水填肚子,关在牢中饿得要死。互乡的土地可以作证,求革除颜渊功名严加查处。使血产归回原主。上告。”

  此篇状纸真可以和《柳下跖告伯夷叔齐》的呈文先后媲美啊!

  褚生

  顺天陈举人,十六七岁时,曾跟从塾师在一座寺庙里读书,同学很多。其中有位褚生,是山东人,刻苦读书,钻研学问,一刻也不休息,而且他寄宿在寺庙里,没见他回过家。陈举人和他最为友善,曾问他为什么这样苦读。他答道:“我家境贫寒,筹措学费很不容易。即便不能珍惜每一寸光阴,而每天读半夜书,那么我的两天可以顶别人的三天。”陈举人对褚生的话非常感动,想搬一架床来和他住在一块。褚生制止道:“可别这样,可别这样!我看我们的先生,不是我理想的老师,阜成门有位吕先生,年纪虽老,但可做老师,让我们一块儿迁到他那里去吧。”——原来京城里设帐教书的先生收学费多,按月计算,月终学费用光,任学生去留。

  于是陈褚两生一起到了吕先生那里去。吕先生是浙江的老资格学者,因落魄不得志,不能返回故乡,因而设帐教授蒙童。这实在不是他的心愿。吕先生得到两位学生很高兴,而褚生又十分聪明,往往过目不忘,吕先生对他尤为器重。陈褚二人感情亲密融洽,白天同桌读书,夜晚也同榻而眠。到了月末,褚生忽然请假回家,十几天不再返回。吕先生和陈生都很纳闷。

  有一天,陈生有事到天宁寺去,在廊檐下遇到褚生,见他正在劈木片涂硫磺,制作火具。褚生见到陈生,忸怩不安。陈生问他:“为什么突然放弃读书?”褚生握住陈生的手请他稍等一会儿,然后凄然说道:“我非常贫穷,无法向先生交学费,必得做半月生意才能供一个月读书。”陈生感慨了好长时间,说:“你且先去读书,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于是陈生让跟随前来的人收拾起褚生的工具和材料,一同回到老师的学堂。褚生嘱咐陈生不要泄漏秘密,先编个理由告诉吕先生。陈生的父亲本是个商人,靠囤积居奇发的财。陈生常常偷父亲的钱,代褚生交学费。陈父因丢钱而责问陈生,陈生说了实情。陈父以为陈生太傻,于是让他废了学。褚生因而十分惭愧,告别老师想离去。

  吕先生知道了实情,责备褚生道:“你既然这么贫穷,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于是把钱全都返还给陈父,留下褚生依旧读书,和他一块儿吃饭,看做儿子一般。陈生虽然不再到学堂读书,但常常邀褚生到酒店饮酒。褚生因为避嫌坚持不去,而陈邀他的心意更坚定,往往因而流出眼泪,褚生不忍拒绝,于是仍然和陈生往来毫无隔阂。

  过了两年,陈生的父亲病死,陈生仍然来学堂求吕先生教他。吕先生为他的诚意感动,就收下他,可因为废学太久,和褚生学业相差十分悬殊了。过了半年,吕先生的长子从浙江省来,一路乞讨,寻找父亲。吕先生的门生们集资帮助吕先生准备行装,褚生却只有挥洒热泪依恋不舍而已。吕先生临别,嘱咐陈生拜褚生为老师。陈生听从老师的话,请褚生到家设帐教他。不久,陈生入县学,以“遗材”身份应试。陈生顾虑自己写不好文章,褚生表示要代他去考。到了考期,褚生带一个人同来,说是他的表兄刘天若,嘱咐陈生暂且跟他去。陈生刚刚出门,褚生忽然从后面拽他一下,陈生差点摔倒,刘天若急忙挽着他离去。二人向四方眺望了一番,然后携着手住在了刘天若家。刘家没有妇女,就把客人安置在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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