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父子正在做饭,忽然有个美人进来。一看原来是琼华。他惊讶地问:“你从哪里来?”琼华笑着回答:“已经做过假夫妻,为什么又问?以前不跟从你,只因为有老太太在,如今她死了。我想,不嫁人不能保护自己,嫁人又不能保持贞洁。从两方面考虑,不如跟从你。因此不怕千里路远前来。”说完便卸装替儿子做饭。乐仲很高兴。到晚上,父子像以前那样同床睡,另外准备一间房让琼华住。儿子把她当母亲,琼华也好好抚养他。亲友听说,都送来食物表示祝贺,两人很高兴地接受。客人来了,琼华设酒食招待,乐仲也不问从哪里弄来的。琼华逐渐拿出金银珠宝赎回原来的田产,买了很多奴仆牛马,日渐富裕起来。乐仲每每对琼华说:“我醉酒时,你要躲藏起来,不要让我看见。”琼华笑着答应。一天,喝得大醉,忙叫琼华。琼华打扮得十分艳丽走出来,乐仲斜着眼看了她很久,十分欢喜,疯狂地跳起舞来,说:“我觉悟了!”顿时酒醒,觉得世界一片光明,所住的房屋全是华丽多姿的宫殿。这种景象一个时辰才消失。从此,他不再到街上喝酒,只每天对着琼华喝。琼华吃素,便用喝茶相伴。一天,喝得微醉,叫琼华按着他的大腿,只见他大腿上刀割的痕迹化做两朵含苞欲放的红莲花,隐隐从肉里生出。琼华觉得奇怪。乐仲笑着说:“你见到这些莲花开放,我们二十年来的假夫妻便分手了。”琼华相信他说的。
为阿辛办完婚事后,琼华逐渐把家事都交给新媳妇,和乐仲搬到别的院中居住。儿子儿媳三天一朝见,不是疑难的事不告诉他们。给他们雇请两个丫鬟:一个温酒,一个煮茶罢了。一天,琼华到儿子家,跟儿子媳妇聊了很久,一起去见父亲。一进门,见到父亲光脚坐在床上。乐仲听到声音,睁开眼笑着说:“母子都来了,太好啦!”便又闭上眼。琼华大吃一惊说:“你要怎么办?”看他大腿上,莲花开放,一摸他,已停止呼吸。琼华当即用两手捻合莲花,并祈祷说:“我千里来跟着你,很不容易。替你教导儿子儿媳,也有小小的功劳。既然只差两三年,何不等一等呢?”过一个时辰,乐仲忽然睁开眼笑着说:“你自有你的事,何必又拉一个人做伴呢?无奈何,暂且为你留下。”琼华放开手,莲花已经合上。于是像当初那样说笑。
过了三年多,琼华年近四十岁,还像二十岁左右的人。她忽然对乐仲说:“凡是人死后,被人捉头抬脚,很不清洁雅观。”便叫工匠做了两副棺材。阿辛惊骇发问,她回答说:“不是你能了解的。”棺材做好后,她洗澡化妆,对儿子及儿媳说:“我就要死了。”阿辛哭着说:“几年靠母亲操持,才不致挨饿受冻。母亲还没能享受安逸,为什么就要抛下我们走?”她说:“父亲栽种幸福,儿子享受。奴仆牛马,都是骗债的人前来偿还你父亲的,我没有功劳。我本来是散花天女,偶尔动了凡念,就被贬谪到人间三十几年,如今限期已满。”便踏进了棺材,再呼喊她,双眼已合。阿辛哭着去告诉父亲。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僵冷,衣帽穿戴得整整齐齐。他号啕痛哭,把父亲装入棺材。两副棺材并排放在堂屋中,几天没有盖棺,希望他们再苏醒。父亲的大腿里释放光明,照彻四周墙壁。琼华棺内喷出香气,邻居家中都能闻到。棺材盖上后,香气、光彩才逐渐消失。
下葬后,乐家各个子弟都嫉妒羡慕他家富有,共同商议驱赶阿辛,上告到官府。县官分辨不清,打算把一半田产分给乐家各个子弟。阿辛不服,上告到郡,很久得不到解决。起初,顾家嫁女到雍家,过了一年多,雍家迁徙到福建,音讯断绝。顾老没儿子,苦苦思念女儿。他找到女婿那里,女儿已经死了,外甥已被赶走。他上告官府。雍家害怕,贿赂他,他不肯接受,一定要找到外孙,但到处都找不到。一天,顾老在路上偶尔碰见一辆彩车经过,便躲到路边。车中有个美人喊他:“你不是顾老吗?”顾老答应是。美人说:“你外孙就是我的儿子,现在乐家,不要上诉了。外孙有难,你快去。”顾老要详尽询问,车已走远了。顾老便受了雍家财物赶往西安。一到西安,官司正闹得很凶。顾老便亲自跑到官府,陈述女儿出嫁日期、再嫁日期,以及生子年月,一一都清清楚楚。众乐家子弟都被官府用棍赶走,案子因而了结。回家后,讲述他见到美人的那天,正是琼华去世的日子。阿辛为顾老把家搬来,送给他房子、奴婢。顾老六十多岁生下个儿子,阿辛抚育他成人。
异史氏说:断绝荤腥房事,不过有点像佛;烂漫天真,才是真佛。乐仲面对美女,一直把她当做香洁求道的伴侣,不做温柔乡的人来看待。同居三十年,像有情,又像无情,这就是菩萨真面目。世上人怎么能料想得到呢?
韦公子
韦公子是咸阳的世家子弟。他放纵好色,家里的婢女长得好看一点的,无不奸污。他曾经带着几千两银子,找遍天下的名妓,凡是繁华的地方,没有不去的。妓女不太好的,随便住一宿就走;遇着中意的,就留住百日。
韦公子的叔父也是有名的官吏,退休回家后,对他的行为很愤怒,请来名师,并另外买了处房产,叫他和其他公子一起关门读书。韦公子看老师晚上睡觉了,便跳墙回到家里,天亮前再返回来,习以为常。一天夜里,韦公子失足摔坏了大腿,老师才知道他夜晚跳墙出去。老师告诉了他叔父,他叔父便用荆条打他,打得他不能起来,然后才给他上药。等到病好以后,叔父与韦公子约定:读书能超过其他子弟一倍,文字又好,就不禁止你出去了;如果私自走出,还像上一次那样鞭打,韦公子很聪明,读的书常常超过老师的规定,几年后,中了乡榜。他自己想破坏约定,叔父还制止他。韦公子赴京都,叔父派个老仆人随从,并给仆人一个日记本,叫他记录韦公子的言行,所以他几年时间内没有犯类似的错误。后来韦公子中了进士,叔父才稍微放宽对他的管束。韦公子有时想要放纵,又怕被叔父知道,就在进入妓院时,假称姓魏。
一天,韦公子经过西安,看见优童罗惠卿,年纪十六七岁,秀丽得就像美貌的女子,很喜欢他。夜晚留下他伴宿,赠送很丰盛的东西。听说罗惠卿新娶的媳妇长得尤为俊美,便暗中示意罗惠卿把媳妇带来。罗惠卿一点没有为难之色,晚上果然带着媳妇来到,三人共睡一个床。留住几天,韦公子特别眷恋他们,就和他俩商议跟他一同回家去。韦公子问罗惠卿家里还有什么人。回答说:“母亲早死了,只有一个父亲在。我本来不姓罗。母亲少年时在咸阳韦家做丫鬟,后来被卖到罗家,四个月就生了我。若是能跟公子去,也可以打听一下我生父的消息。”韦公子吃惊地询问他母亲姓什么,回答说:“姓吕。”韦公子害怕极了,汗流浃背,原来他的母亲就是韦公子家的婢女。韦公子无话可说。这时天已亮了,韦公子赠给罗惠卿许多钱,劝他改业做别的。又假说要到别的地方去,约定回家乡时召唤他一起走,便告别走了。
后来,韦公子奉令去苏州,有个乐妓沈韦娘,风雅俊美无比。公子很喜爱她,便留下与她亲近。公子开玩笑地说:“你的名字是取‘春风一曲杜韦娘’吗?”回答说:“不是。我母亲十七岁为名妓,有个咸阳的公子,和你同姓,留住三个月,订下盟约一定娶我母亲。公子走后,八个月母亲生了我,所以取名‘韦’,其实是我的姓。公子临别时,赠我母亲黄金鸳鸯,今天还在。但他一去竟无消息,我母亲因为这个,愤恨忧郁而死。我三岁,姓沈的老妇人收养了我,所以跟着姓沈。”韦公子听完,羞愧得无地自容。沉默好长时间,立刻想出一计。他忽然起来挑亮灯,唤沈韦娘饮水,暗中在杯中放了毒药。韦娘才喝下不久,便神经错乱,呻吟嘶叫。众人跑来一看,沈韦娘已经死了。韦公子叫来艺人,把尸体交给他,并贿赂他一大笔钱。但是,与沈韦娘交好的多是当地有势力人家,听说此事,都很不平,用钱收买激励艺人上告官府。韦公子惧怕,拿出所有钱说和,最后以浮躁之过被免官。
韦公子回家时才三十八岁,特别后悔自己以前的行为。但是,他妻妾五六个人,都没生孩子,想要过继叔父的孙子。叔父认为他家里无德行,恐怕小孩沾染恶习,虽然答应过继给他,但要等到韦公子老了以后才能归过去。韦公子很气愤,想把罗惠卿招回家来,家里人都认为不能这样做,才罢了。又过了数年,韦公子忽然生病,总是扪心自问地说:“奸淫婢女夜宿妓院的,不是人啊!”叔父听说以后叹息说:“他快要死了!”便将二儿子的孩子送到韦公子家,叫他认韦公子为父。一个多月以后,韦公子果然死了。
异史氏说:“私通婢女淫乱娼妓,其害处几乎不用问。然而让自己的孩子,称他人为父,也已经够羞愧了。于是鬼神侮辱耍弄他,引诱他与自己的女儿淫乱。还不自己剖心断首,反而投毒害死自己的女儿,这不是人面畜生吗?!虽然如此,风流公子所生的子女,就是在娼妓生涯中,也都是技艺高超出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