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晚上绛雪没有来。黄生去抱着耐冬树,摇动抚摸,不停地呼吸绛雪,但是没有回声。黄生于是回到屋里,对着灯搓艾草,要去烤树。绛雪突然走进来,夺过艾草扔在一边,说:“你胡闹,要把我烧伤呀!再这样就和你绝交了!”黄生笑着拥抱她。还没有坐稳,香玉轻盈地走进来。黄生看见她,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急忙起来握住她的手。香玉用另一只手握住绛雪,三个人相对悲泣。等坐下后,黄生握着她的那只手感觉空虚,就像自己握着拳一样,便吃惊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香玉流着泪说:“从前我是花的神,所以形固;如今我是花的鬼,所以形虚。现在我们虽然相聚,不要以为是真的,只可以当做睡梦中相见罢了。”绛雪说:“妹妹来了,太好了!我被你家男子纠缠死了。”于是她告别走了。
香玉还像从前一样地欢喜谈笑,但是两人偎在一起的时候,黄生感到空荡荡的,好像只靠着一个影子。他闷闷不乐,香玉也唉声叹气地怨恨自己。她便说:“你用白蔹草的药末,少加点硫磺兑水,每天给我洒上一杯,明年今日就可以报答你的恩情了。”于是告别而去。
第二天,黄生到花坑去看,白牡丹又发出芽来了。他便按照香玉的话每天加紧培灌,又做了栅栏来保护她。
香玉来了,非常感激黄生。黄生打算把她移植到自己家里。香玉不同意,她说:“我体质很弱,受不了再次被戕害。况且任何东西生长都各有一定的地方,我这次来原就不打算生在你家,违背了天意反而会减寿。只要你怜爱我,将来我们自然有合好的一天。”黄生埋怨绛雪不常来。香玉说:“一定要让她来的话,我倒有办法。”香玉便和黄生挑着灯来到耐冬树下,她摘了一根草,用手量量做成一把尺子,又用这把尺来量树干,从下往上,到四尺六寸,用手按住那个地方,叫黄生用两只手一齐去挠。一会儿,绛雪从背后出来,笑着骂道:“这丫头来助纣为虐呀!”于是互相拉着手,一起进到屋里。香玉说:“姐姐不要见怪!暂时劳你陪侍黄郎,一年以后就不再打扰你了。”从此便习以为常。
黄生看那花芽,一天比一天长得肥壮茂盛,春天过去了,长到二尺多高。黄生回家后,留下银子给道士,嘱咐他早晚好好培育那花。
到了第二年四月,黄生来到庙里,看见长出一朵花,含苞未放。正当黄生在花前流连忘返的时候,那花蕾摇晃着似乎要开,果然不一会儿就开放了,像盘子那么大,好像有个小美人坐在花蕊中间,才三四指那么高,转眼间飘飘然下来,就是香玉。她笑着说:“我忍受着风雨来等待你,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于是双双走进屋里。这时,绛雪也来了,笑着说:“天天代替别人做妻子,现在总算有幸退为朋友了。”接着摆上酒宴谈笑。到了半夜,绛雪便走了。黄生、香玉二人睡下,和从前一样欢愉融洽。
后来,黄生的妻子死了,于是黄生就入山不再回家了。这时,牡丹已长得像手臂那么粗了。黄生常常指着牡丹说:“我死后一定把魂魄寄托在这里,长在你的身旁。”香玉、绛雪微笑着说:“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话。”
十多年以后,黄生忽然得了重病。他的儿子来了,对着他悲哀哭泣。他笑着说:“这是我生的日子,不是死的日子,为什么要悲哀呢?”他对道士说:“将来牡丹下面会有一株红色的花芽怒放,长出五片叶子,那就是我。”于是不再说话。儿子用车把他拉回家就死了。
第二年,果然在牡丹下面有个粗壮的芽长出来,叶子正如黄生所说的五片。道士觉得很奇怪,更加注意浇灌它。三年后,长到几尺高,有两只手合围那么粗,但是不开花。老道士死后,他的徒弟不知道爱惜,竟把它砍掉了。之后,白牡丹也逐渐枯死。不久,耐冬也枯死了。
异史氏说:“感情达到了极点,鬼神可以相通。香玉死后为‘花之鬼’仍相从黄生,而黄生死后魂依香玉之侧,这不是结成了深厚感情吗?黄生死后变成不开花牡丹,被小道士砍去,牡丹和耐冬相继殉情而死,即使不是坚贞,也是为情而死。人不能操守,也是其感情不深厚。孔子读了‘康棣之花’这首诗说道:如有至情,就能坚贞相爱。相信了!
乐仲
乐仲是西安人。父亲早死,母亲遗腹生下他。母亲信佛,不吃荤不喝酒。乐仲长大后,好酒贪吃。他心里暗暗埋怨母亲,每每劝母亲吃肉食,母亲呵斥他。后来母亲得病,垂危时,极想吃肉。乐仲急忙中没办法弄到肉,便割左股肉进献母亲。母亲病略好转,悔恨破戒,绝食死去。
乐仲更加悲痛,又用锋利刀子割右股的肉,割得现出骨头。家里人一同抢救,敷药包扎,不久就好了。他心里想到母亲苦苦守节,又哀痛母亲愚蠢不吃肉,便焚烧所供的佛像,立下牌位祭祀母亲,喝醉后对着牌位哀哭。二十岁才娶媳妇,仍是童身。娶妻三天,对人说:“男女同居,是天下最污秽的事,我确实不觉得快乐!”便休了妻子。岳丈顾文渊,拜托亲戚想挽回,再三求情,乐仲还是不同意。过了半年,顾便让女儿改嫁了。
乐仲鳏居二十年,行为更加放荡。奴仆戏子都混在一起喝酒,同乡人乞求什么便给什么。有个人说嫁女没有锅,他端起灶上的锅送给他,自己就向邻居借锅做饭。几个品性不好的人知道他的性情,每天都来哄骗他。有人借口赌博输光了钱,故意对他哭泣,说追账的很急,准备卖掉儿子。乐仲如数拿出缴租税的钱,全给了人家。等到催租税的官吏登门,便典当物产筹措。因此,家境日益衰落。原先乐仲富裕时,同堂子弟争相侍奉,家里的东西任他们拿取,也不计较;等到乐仲困窘时,来看望他的极少,乐仲旷达毫不在意。碰上母亲去世日,乐仲恰好生病,不能上坟,想叫子弟代为祭祀,各个子弟都借故推辞。乐仲便在家中用酒祭奠,对着灵牌痛哭。于是,没有后代的悲哀,涌上心头,因而病情越加严重。他昏迷中觉得有人抚摸,微微张开眼,一看正是母亲。他吃惊地问:“母亲怎么来了?”母亲回答:“因为家里没人上坟,便回家来享用,并看看你的病。”乐仲问:“母亲一直住在哪里?”母亲答道:“南海。”抚摸完后,遍体清凉。清醒后睁眼四周一看,渺茫不见一人,病却好了。
病好起床后,乐仲想到南海去朝拜。正好邻村有人结集香社,他就卖掉十亩田,带着钱请入社。结香社的人嫌他不洁净,共同拒绝他。他跟从一起前往。路途中,他不戒酒肉荤腥,大家更厌恶他,趁他喝醉睡觉时,便悄悄走了。乐仲只得独行。走到福建,遇见友人请他喝酒,有个名妓琼华在座。乐仲恰好谈到要朝南海去,琼华愿意跟随他。乐仲很高兴,等整好行装,便一同出发。他们虽然吃睡在一起,但没半点私情。等到了南海,香社中人看见他带着妓女来,更加非难讥笑他、鄙视他,不和他同拜。乐仲和琼华知道他们的意思,就等他们先拜,他俩后拜。大家拜时,没见到什么灵异,很觉遗憾。等到他俩拜时,刚跪在地上,忽然见遍海都是莲花,花上有仙女挂着珍珠串成的璎珞。琼华一看花朵上是菩萨,乐仲一看花朵上都是他母亲。他便急忙呼喊着奔向母亲,跳上去跟从着。大家只见万朵莲花,都变成彩霞,遮掩海面如同锦缎。过会儿云静波平,一切都消失,乐仲却仍旧站在海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海里出来的,衣服鞋子并没沾湿。他望着海面痛哭,声音响彻岛屿。琼华挽住并劝说他,凄然离开庙宇,租船向北渡海。途中有富豪人家招走了琼华,乐仲独自歇息在旅馆里。
有个八九岁的儿童,在店中乞讨,样子不像乞丐。仔细盘问,是被继母赶出来的,乐仲心里很同情他。那儿童紧紧依偎他。哀求他拯救。乐仲便带着儿童一同回家。问儿童姓名,回答说:“名叫阿辛,姓雍,母亲是顾氏。曾经听母亲说过:嫁到雍家六个月,便生下我,我本姓乐。”乐仲大吃一惊,自认为生平一度,不应该有儿子。就问姓乐的住在哪里。儿童回答:“不知道。但母亲去世时,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不要丢失。”乐仲忙要信来看。一看,就是当年和顾氏的离婚书。他吃惊地说:“真是我的儿子!”验看日期准确无误,颇合自己心愿。但他不会理家,家道日趋衰落。过了两年,田产慢慢耗尽,竟然养不起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