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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卷十二(1)

聊斋(白话) 蒲松龄 5903 2020-10-08 18:42

  褚遂良

  长山县的赵某,在一个大族家里租房居住。他得了一种肚子里结块的病症,由于既无人照顾,又没钱医治,病越来越重,眼看就要死了。

  一天,天气燥热,为了找个凉爽的地方,他极力挣扎着来到一处屋檐之下,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只见一位绝代佳人坐在他的身旁。赵某感到非常奇怪,就问她来做什么。女子说:“我特意来给你做媳妇。”赵某惊叹地说:“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穷人是不能有这种妄想的,而且我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还娶媳妇干什么呢?”女子说:“你的病我能治。”赵某说:“我的病不是短时间所能治好的。即使你有良方,可是我无钱买药,那还不是一样?!”女子说:“我治病不用药。”于是就用手按赵某的肚子,用力按摩。赵某就觉得她的手掌像火一样热。不大工夫,就听到肚子里的结块隐隐发出拆解崩裂的响动。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就想上厕所。急忙爬起来,刚走出几步,解衣大泻,粘液结块统统都排泄出来,顿时觉得全身爽快,病也就突然减轻了。

  赵某重新躺在原来的地方,对女子说:“你是谁呀?请告诉我姓氏,以便给你树立牌位,经常祷祝。”女子说:“我是个狐仙。你前世乃是唐朝的褚遂良,曾经对我家有恩。对于你的恩德,我时刻铭记在心,总想进行报答。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你,今天才得以见了面,我一向怀着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

  赵某觉得自己的容貌丑陋,怕配不上这位美丽的姑娘,又顾虑自己住的茅屋柴灶,会沾染女子华丽的衣裳。但是,女子对这些都不在乎,只是请求和他一同回家。赵某于是把她领到自己的住处,土炕上铺着一层碎草,连席子都没有;灶也是冷的,已经多日没烧火做饭了。赵某对她说:“这种境况,实在是不能让你存身。即或是你心甘情愿,请看我的罐底空空,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又用什么来养活妻子呢?”女子只是说:“用不着忧虑!用不着忧虑!”话刚说完,一回头见炕上席毯被褥都已铺好。赵某刚要发问,转眼之间,只见满室都裱糊上了银光纸,真是光亮如镜。诸般器物,也都焕然一新。几案精致洁净,桌子上已摆满了酒菜。于是,两人高高兴兴地饮起酒来。从此结为夫妇。

  赵某的房主人听到这件奇事,就想来见一见她。她就大大方方地出来相见,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从此,消息很快传开,登门来看的人很多,她并不拒绝。有人设筵相请,她必定要与丈夫一同去。一天又去赴宴,席上有个举人刚一萌动淫念,她就已经知道了,并立即进行惩罚。她用手一推这个举人的头,头就穿过窗棂伸到窗外,而身体还在室内,这样一来,出入转侧就都办不到了。众人一同请求给予宽免,她这才把举人给拽出来。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登门求见的越来越多,她也感到非常厌烦。

  到端阳节那一天,请来好多宾友饮酒。忽然,有一只白兔跑了进来。她一见就站起身来说:“捣药翁相召来啦!”对白兔说:“请先走一步吧!”白兔跳跃而去。她就让赵某取来梯子。赵某从后院扛来一个数丈高的梯子。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就把梯子倚到了树上,梯子比树顶还高出许多。她先登上梯子,赵某在后边紧紧跟随。她回头对大家说:“宾朋们有愿意跟我们一同走的,就请登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登,唯有房主人家的一个小童子跳上梯子跟在他们的后面。越往上爬越高,梯子上面紧接着云彩,也就再也看不到了。这时大家再看他们的梯子,原来是一扇多年的破门,把白板去掉后留下的框架。再进入他们的住室,依然是原来的灰墙破灶,此外空无一物。大家原来还设想,如果书童返回来还可以问问他们的去处,然而终归是踪影全无,于是也就再没有人到树旁来向高空仰望了。

  老龙船户

  朱徽荫任粤东巡抚时,来往的商人旅客,大都诉讼一些无头冤案:千里远来的行人,死不见尸;数客同游,全无音信。积案累累,莫能追究。原来是,起初上告,官府还发文进行缉察;等到投诉的多了,竟置之不问。朱公上任,一件件审察旧案。诉状中声称死去的不下一百多,那些千里远来没人做主上告的,更不知道有多少。朱公惊恐、悲伤,反复谋划,睡不着觉。访遍僚属,一直少有策略。他便洁诚烧香沐浴,向城隍神致送檄文。接着在书斋就寝,恍惚间只见有个官僚插着笏板走进来。朱公问:“您是什么官?”回答说:“城隍刘某。”“你将说什么?”回答说:“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说完就退去了。朱公醒来后,对这个隐谜猜不透。在床上辗转终夜,忽然大悟,说:“垂雪就是‘老’,生云就是‘龙’,水上木就是‘船’,壁上门就是‘户’。难道不是‘老龙船户’吗?”原来在该省东北面,有个小岭,有个蓝关,从老龙津来到南海去,每每由此进入粤地。朱公派遣武官,秘密授予计谋,捉住老龙津的驾船人。依次抓获五十几名,都是不动刑便招供了。原来这类贼以驾船为名,骗来客登船,船到小岭、蓝关,有的投放蒙药,有的焚烧闷香,使他们沉迷不醒,然后剖开腹部装入石头沉到水底,悲惨极了!自从昭雪后,远近欢腾,颂扬功德的歌谣可编成集子。

  异史氏说:剖腹沉石,凄惨冤枉已够厉害。但木雕般的官吏,绝不稍稍关心百姓痛痒。难道只有粤东暗无天日吗?朱公到来,鬼神都出力显灵,覆盆之冤都能昭雪,这是多么奇异啊!但是朱公并没有四只眼两张口,不过关心民间疾苦的观念,积在心中至深罢了。有些官僚,一副巍然的样子,出来便刀戟横路,进去便兰麝熏心,养尊处优到极点。但他们究竟和老龙船户又有什么不同呢?!

  刘全

  邹平县有个姓侯的牛医,挑着担子去给耕地的人送饭。走到野外,有股旋风在面前旋转。他就放下担子,用瓢舀汤来进行祭奠。浇祝了数瓢,旋风才刮走了。一天,来到城隍庙,他顺步走到廊下,看到殿内塑的刘全像上,落了一层鸟粪,眼目都被糊住了。侯某自言自语地说:“刘大哥为何竟受到这般玷污!”于是就用指甲把塑像上的鸟粪一点点地全都除掉。

  数年之后,侯某卧病在床。一天,被两名差役拘走。来到官衙门前,就凶恶地向他逼索财物贿赂。侯某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忽然从衙内走出一位穿绿衣的小官吏。这个人一见侯某,惊讶地说:“侯翁为何来到这里?”侯某便告诉他被拘捕的经过。这位绿衣人就责备两个差役说:“这是你们的侯大爷,不得无礼!”两个差役连忙称是,推卸说原来并不知道,请侯翁多多包涵。

  不一会儿,听到鼓声如雷鸣,绿衣人说:“这是要升早堂了。”就和侯某等一同进入衙内,让他站立在台阶下面,说:“暂时站在这里,我去给你问一问。”于是走上大堂招一下手,招呼一位官吏下来,和他悄悄说了几句话。这位官吏就走到侯某的跟前拱手说:“侯大哥来啦!你也没有什么大事,皆因有一匹马把你告了,对质一下就可以回去。”说完也就告辞走了。

  不大工夫,就听堂上传呼侯某。侯某走进去跪在堂前,只见一匹马早已跪在旁边。就听上面的官员问道:“侯某,这匹马控告说是被你药死的,有这件事吗?”侯某说:“他得的是瘟病,我是用治瘟病的药方给他治的。下药之后病没有好,隔一天就死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马也说人话,两边争论得很厉害。官员就吩咐身边的人去查生死簿。生死簿上已经注明这匹马的寿命有若干年,应当在某年某月某日死,完全与实际相符。官员因而斥责这匹马说:“这是你的天数已尽,怎么能妄告侯某呢?”就把马给赶出大堂。又对侯某说:“你有心方便别人,可以不死!”仍然吩咐原来那两个差役送他回家。

  侯某等走出大堂,前两个人也与他们一起走了出来,又嘱咐两个差役在途中要好好地照顾侯某。侯某说:“今日虽然受到你们二位的照料,可是平生并不相识。请把二位的姓名告诉于我,就是下辈子我也要报答。”绿衣人说:“三年前,我从泰山来到这里,焦渴得要死。经过你们村外时,蒙你用瓢舀汤给我喝,至今我也没忘。”那位官吏说:“我就是刘全。昔日雀粪落我一身,心烦得使我忍受不了,你亲手为我清除干净,此事我一直牢记在心,无奈冥间的酒饭,不能用来招待阳间的宾客,那就只好告辞吧!”侯某这才明白过来了。回到家中,热情地款待两个差役,这时差役们连他的一杯水也不敢喝。

  侯某苏醒过来,原来已经死去两天多了。从此更加行善,每逢节日,必定要用酒去酬奠刘全。他活到八十多岁,身体还很强健,能乘着快马奔驰。一天,侯某在途中遇见刘全骑马而来,像要出远门的样子。拱手寒暄完毕,刘全就对侯某说:“你的阳寿已尽,勾魂的文牒已经发下。勾魂的役卒要来拘你,我当时就加以阻止。你回家以后赶快安排后事,三日之后,我来和你一同去。在阴间代你买个小官,也没有什么困难。”说完就走了。侯某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又把亲友们请来告别,把棺材装殓都准备齐全。第四天傍晚,对众人说:“刘大哥来啦!”进入棺中就死了。

  鸮鸟

  长山令杨某,性情贪婪。康熙乙亥年间,西部边塞用兵,官府需购买民间骡马运粮。杨某趁此搜刮地方牲口。周村是商人聚集的地方,赶集的车马密集。杨某率领健壮的士兵全部抢夺走,不下几百头。四方商贩,无处控告。

  当时所有县令都因为公务留住在省府。正好益都令董某、莱芜令范某、新城令孙某,会聚在旅店。有两个山西商人对着门号哭申诉:他们有四头健壮骡子都被抢夺,路远失业,不能回家,哀求几位大人为他求情。三位县令同情两人,便应允了。他们便一同到杨某住处。杨某设下酒饭款待。喝酒时,三人说明来意,杨某不听。三人说得愈加恳切。杨某举杯劝酒扰乱他们,说:“我有个酒令。不能行令的罚。必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的人问他所拿的是什么,口说什么话,随问回答。”便首先发令说:“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左边问所拿是什么,回答:‘手端酒杯。’右边问口说什么,回答:‘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范公说:“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里拿着钓鱼竿,说是‘愿者上钩’。”孙公说:“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拿一本《大清律》,他说是‘赃官赃吏’。”杨某显出惭愧表情,沉吟很久,说:“我又有了。天上有灵山,地下有太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拿一扫帚,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三人相看,觉得不好再开口。

  忽然一年轻人傲然走进来,衣服华丽整洁,举手行礼。大家拉他入座,用大斗给他倒酒。年轻人笑着说:“酒暂时不饮。听见各位雅令,愿意献丑。”众人请他说,年轻人说:“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拿三尺剑,说是‘贪官剥皮’。”众人大笑。杨某怒骂道:“哪来的狂妄书生竟敢这样!”下令差役捉拿他。年轻人跳到桌上,化为鸮鸟,冲开帘子飞出去,停在院中树间,环顾室内发出笑声。主人出去打它,它就边飞边笑着离去。

  异史氏说:买马的差事,使各位县令十个中有七个发了财,健壮骡马满庭,但公开搜刮千百匹骡马做买卖的,长山县外很少见到。圣明的天子爱惜民力,收买一件东西必定偿还它的价值,哪里知道奉行命令的人竟这般的狠毒!鸮鸟所到的地方,人最讨厌它的笑声,男女都唾弃它,认为不吉利。但是,这次一笑和凤凰鸣叫又有什么区别呢?!

  姬生

  河南南阳鄂氏家中,有狐狸作祟,金钱什物,总是要被窃走。若是不顺从它,祸害就更加严重。鄂氏有个外甥叫姬生,在当地是个名士,为人放任不羁。知道这件事后,就焚香代为祷告,请求狐狸赦免,然而丝毫没有效果;他又请求狐狸舍掉外祖父家而到他自己的家里去闹,狐狸也没答应。众人都讥笑他,而姬生却说:“狐狸成精能够变幻,也一定能通人性。我坚决地要引导它,是想把它引上正果。”照旧隔几日就到鄂氏家中来进行祷祝。姬生的行为虽然不见效,然而他一来到,狐狸也就不扰乱了。因此,鄂氏常常留他住下。姬生到了夜晚,总要望空遥拜,请狐狸能来相见,而且邀请得越来越坚决。

  一天,姬生回到家中,独自一人坐在书斋看书,忽然房门慢慢地自动打开。姬生急忙站起,拱手致敬,说道:“狐兄来啦?”然而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声。一天夜晚,门又自动地打开。姬生说:“倘若是狐兄降临,本来就是小弟多次祷告所期待着的,何妨见上一面?”仍然是寂静无声。案上本来放着二百文钱,天明一看,都丢失了。夜间,姬生增加数百文又放在原处。午夜,听到布帐响动,姬生就说道:“狐兄来啦?已经准备好数百文铜钱供你使用。我虽然不十分充裕,但也并不吝啬。倘若有什么需要,不妨直接就同我讲,又何必盗窃呢?”不大工夫,一看桌上的铜钱,又去了二百文。姬生把钱仍然放在原处,以后数夜就不再丢失了。有只煮熟的鸡,本是想用来待客的,然而被偷走了。到了夜间,姬生又换上了酒。从此,狐狸就绝迹了。

  在鄂家,狐狸还是照旧作怪。姬生又到外祖家去祷告。他祝愿说:“我准备了钱而你不取,准备了酒而你不饮。我的外祖父年迈体衰,不要总是惊扰他啦。我准备了一些并不丰盛的东西,到了夜晚任凭自行取用吧!”于是把一万文钱、一坛酒、两只切好的鸡,陈放在桌子上。姬生睡在桌子的旁边,然而终夜也没有声响,钱物仍然放在那里。狐狸也从此绝迹了。

  一天,姬生很晚才回到家中,进了书斋,只见桌上有酒一壶,鸡肉满盘,用红绳穿好的铜钱四百文,是前些日子所丢失的东西。知道这是狐狸的报答。端起壶一臭,酒气芳香;斟到杯里,酒色碧绿;饮了一口,酒味醇厚。他把这壶酒喝光,还没有尽兴,就觉得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贪婪的念头,突然就想去做贼,打开门走到街上,想到村中有一户财主,就来到财主家的墙外。墙虽很高,他一跃而进,就像长了翅膀。进入房内,窃取了貂裘、金鼎,才跑了出来。回到家中,把偷到的东西放在床头,才躺下睡去。天明之后,把这些东西带进内室。妻子大吃一惊,问他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姬生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而且面带喜色。妻子惊骇地说:“你平素为人刚正,为什么忽然做起贼来!”姬生恬不知耻,还说什么狐狸有情有义。妻子恍然大悟,说道:“这一定是中了酒里的‘狐毒’啦!”又想到朱砂可以驱邪,于是把朱砂研细,放入酒中,让姬生饮下。过了不大工夫,姬生忽然失声痛哭,“我如何做起贼来啦!”妻子解释了做贼的原因,他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又听说财主家被盗一事,乡里都已传开,姬生真是寝食难安。后来,妻子给出了个主意,让他趁着黑夜抛入财主家的墙内。财主家一看被盗的东西全都回来了,事情也就平息了。

  姬生年终考试得了头名,又被推举为品行优良,应得双份奖赏。到了发奖的日子,只见道署的房梁上粘着一个字帖,帖上写道:“姬某曾经做贼,偷了某家的毛裘、金鼎,怎能说他品行优良?”房梁很高,不可能是人站在地上贴的。试官产生了怀疑,就拿着此帖来问姬生。姬生感到非常惊讶,心想:这件事除妻子之外并无他人知道,况且官署看管很严,此帖是哪里来的呢?猛然省悟:“这一定是狐狸干的。”于是把往事详细讲述一遍,丝毫没有隐瞒,试官很是满意,对他的礼遇和赏赐都格外优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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