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兵而求战,是为至危,不求战而治兵,其祸尤为不可收拾也。练兵将以求战也,故先求敌而后练兵者,其兵强;先练兵而后求敌者,其兵弱。征之以中外古今之事,而可信者焉。
日本,今之所谓强国也。明治七八年,兵不满万,而处心积虑,以中国为敌,二十年而后济。甲午之后,兵不满十万,而卧薪尝胆,以俄罗斯为敌,十年而后济。以明治七八年之情况而言征韩,以二十七年之情况而言拒俄,不几其梦呓乎,而梦呓则居然成事实矣。
普鲁士,今之所谓强国也。千八百○六年,全军瓦解,以养兵不许过四万二千之条件,屈服于拿翁,仅延余喘,幸也定报法之志,六年而小成(滑铁卢之役),六十年而大成(普法之役)。
法,亦今之所谓强国也。革命之际,与全欧为敌,而拿翁于纷乱之余,乃以之摧奥残普。普法战争以后,赔款割地,而复仇二字,幸以维持其军队。至于今日,志虽未逞也,而成效则已昭著矣。
淮军之兴也,以三千人密闭于舟中,越千里而成军于沪上。当是时,上下游皆敌也,湘军之起亦有然。而洪杨之敌,乃不在百年来政府教养之制兵,而在二三读文章讲理学之书生也。
等而推之,迄于古昔,则凡治兵于四面楚歌之地,欲突起以成功者,其事较难,而成功者独多;制兵于天下升平之日,欲维持于不敝者,其事较易,而成功者乃绝无也。盖惟忧勤惕励之诚积于中,斯蹈厉发扬之致极于外,故曰“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呜呼可以观矣。
然则敌犹是也,而兵不振者,则何以。故曰兵者,以战为本,战者以政为本,而志则又政之本也。
国于世界,必有所以自存之道,是曰国本。国本者,根诸民族历史地理之特性而成,本是国本。而应之于内外周围之形势,以策其自存者,是曰国是。国是者,政略之所从出也。战争者,政略冲突之结果也。军队者,战争之具,所用以实行其政略者也,所用以贯彻其国是者也,所用以维持其国之生存者也,故政略定而战略生焉,战略定而军队生焉。军者国之华,而未有不培养其根本,而能华能实者也。
战争为政略冲突之结果,是为近世战之特性。日俄之战,俄罗之远东政略,与日本相冲突也;今日之欧战,德国之世界政略,与英俄相冲突也。庸讵不可以交让乎?藉曰政略可以交让也,国是而可以交让乎?国本而可以交让乎?不可以让,则彼此各以威力相迫,各欲屈其敌之志以从我。近世兵学家下战争之定义曰:战争者,政略之威力作用,欲屈敌之志,以从我者也。夫曰屈其志,乃知古人攻心之说,真为不我欺也。
政略之相持,非一朝夕之故也。其端绪,可先时而预测,故其准备可先事而预筹,夫而后可以练兵焉。英之为国,环海而重商,制海权其生存之源也,故其治海军也,以二国之海军力为标准。德之为国,当四战之地,左右邻皆强,无险可恃,则恃以人,故其治陆军也,以东西同时受敌为标准。政者,战之原,敌者,兵之母也,故治兵云者,以必战之志,而策必胜之道者也。
所谓立必战之志者,道在不自馁。夫强弱无定衡,英俄德法,今之所谓强国也,望尘而不可及者也。入其国,觇其言行,何其危亡警惕,不自安之甚也,此见强者之未必终强也。五十年前之日本,百年前之德国,败战及革命后之法国,彼惟不以现状自堕其志气,而至今日耳,此一言弱者之未必终弱也。惟志不立,万事皆休,夫慑于外患者,退一步即为苟安,故古人必刺之以耻,而觉醒之,故曰知耻近乎勇,又曰明耻教战,耻者馁之针,志之砭也。
所谓策必胜之道者,道在不自满。昔普之覆于法,盖为墨守菲列德之遗制,而拿翁三世之亡,则在轻视普人之军制。盖兵也者,与敌互为因缘者也。人得其一,我得其二,虽少亦强;人得其十,我得其五,虽多亦弱。故彼此之不耻相师者,正以其彼此互为最后之标准也。夫习于自满者,进一步即为虚骄,故必戒之以惧,而收索之。故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惧而谋,谋而成,所谓策必胜之道也。惧者满之药,而谋之基也。
必战者,至刚之志也。必胜者,至虚之心也。二者相反,而实相成。夫志卑者轻物,志之坚者,求之诚也,见之明者,行之决也。贤者负国之重,必以至刚之志,济之以至虚之心,而其入手治兵,首在择敌。
择敌奈何,有直接以至强为敌者,擒贼擒王之说是也。至强者即对于吾国本,而为至危者也。有先择一易与者为敌,而间接以达其抗拒至强之目的者,偏败众携之说是也。政令修,财用足,民气强,则用前策,其径捷,其时促,若今之英德法是也。若夫国家当积弱之余,威信未立,则当用后策。昔普欲战法,而先试之于奥,意欲战奥,而先试之于俄,盖凡百困难,随一败以俱来,即随一胜以俱去。贤君而当弱国,则恒能于万难之中,适用其偏败众携之略,以渐进而达其最终之目的,其取径迂回,其用心尤苦也,慎之至,明之至也。虽然,就军言军,是二策者,皆可也,皆足为军事之根本也。惟有二途,则大不可,一则甲可战,乙可战,乃既欲战甲,又欲战乙,是则大不可,备多者,力分也;一则甲可战,乙可战,乃今日欲战甲,明日复欲战乙,则大不可,心不专,力不举也。
故练兵二十年而适以自累者,本不正也,政不举也,志不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