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天定不须疑,文字难凭正与奇。
座主梦中糊眼处,朱衣暗里点头时。
士人功名,大抵有个定数。俗语说,一人有福,带挈一屋。八个字生就下来,虽是寒门,可出公卿:若是生就个不肖的命,你便世禄之家,也无可奈何。
其中更有那祖宗积德之报,也有自己肯惜阴骘,做好事,天也肯为转移。更有那生成该中高科,享荣华登大位的,因立心不端,干了歹事,坏了心术,自然鬼神不佑,暗灭了禄籍。
其中茫茫渺渺,暗如黑漆,全不由人的爱憎为取舍,亦不以人之恩仇为进退。
当初宋欧阳修,乃是一代人物,知贡举时,直意要选盖世文才。不想到那看文字的时节,梦见一个金甲神人,手里拿了一幅紫黑色的绢,把这欧阳修两只眼睛来糊了,不由他作主,你道奇怪不奇怪。
可见那文字是引头,存心是根笨,故此说做人是第一件事,读书是第二件事。
至于富贵功名,倘来之物,听天而已,如何强得。试看如今做高官、登甲第的,未必都是文才上博来显荣。那受齑盐、穷瓮牖的,未必皆是文才不济报应。只劝人存心积善,天佑人归,不发于身,必发于子孙,一毫也不爽。诗曰:
谁人不愿登天榜,多半穷寒却为何。
立德立功才立命,云泥福报不差讹。
当初宋高宗南渡以来,建都临安。因天下初定,要简选人才。高宗斋戒了三日,在御前焚了一炷御香,对天盟誓。把一个七宝妆成的玲珑玉净瓶内,安着三个试官名字。高宗向天拜了四拜,御手将金匙取出一个来,内侍展开呈上。
高宗看时,却是同平章翰林院知制诰学士,姓张名悫,乃是山西应州人。是个少年科甲,向负天下才名。由探花及第出身,受知先帝。高宗遂点他为今科主试,考选天下举人。
张悫向君谢恩,衔命出了朝门,进入贡院。其时又遴选十个分房试官。张悫做大座主。
正值建炎三年,南渡初临,修文偃武,张悫预先各省间,行下文书说:“新主御极,务须天下举人,个个要取齐会试。”
这十个分考官,乃是马伸、张澄、吕颐浩、韩景仁、吴弼、陆修、陈纪、俞宁、赵赞、李士庚。一齐人到棘围之中,都欣欣得意,摩拳擦掌,要捡选得意门生。
到了试期,只见那四海英雄,序了省份,按了名数,鱼贯而来。
人人争道:才大如山,决登高第;个个夸说:学深似海,定夺鳌头。
却说一个河东南阳府举人,姓杨名邦父的,当初曾在本地城西,天王庙里读书。
那天王庙其来已久,是个上方古刹。从北宋到今,也有百年多了。那正中殿上,塑有一尊金身像,跨着一个青鸾,也不知是何故事。偶遇黄梅雨久,殿上漏了,将那佛像淋湿,连那青鸾两翅都塌损下来。
邦义终日在这庙中,看见心下不安。但自己是个贫儒,要思量装塑好青鸾两翅,又辗转思忖道:“如要修整青鸾,岂有不修整佛像之理。既要修好佛像、青鸾,若不翻盖殿上瓦好,恰不依旧漏坏了。打算起来,少也得一二百两银子,如何得有。”
喜得自己是个举人,粗有些体面,谅来独力难完,先取两数银子,叫家人去裱褙店中,制了几个化缘册页,自己作了一篇序文疏引,先自写舍助十两银子。持了缘簿,到各乡绅、各同年、各现任走了一转。不数日间,也就化有三百多金,托与一个住持僧人,唤做古心长老。
这古心长老甚有德行,主张此事,真个分毫不苟,不只一月,就先修盖了殿字,妆好了佛像,接好了青鸾两翅,焕然一新。临了,又请了几众高僧,做了三昼夜道场,叫做圆满功德。
也是杨邦义无心中一点善心,刚刚修理工完,已是春闱将动。因此就约了同宗一个兄弟杨锡,入京作伴,同去会试。
其年又因南渡开科,修文盛典,与旧例不同。不论定是举人,凡有文学,素志上进者,府县准予报名申请。即白衣亦许人试。
却有夏县人胡寅,河北人杨臣,江右娄寅亮,湖南朱弁、司马朴,浙西胡安国,历城县人范宗尹,剑南李回,众人会齐入场。
大座主张悫,出的考试题目,策论俱全。临了一个题目,乃是东宫出游上苑,或表、或赋、或诗,任人所献。
马伸第一房看起,看了若干卷子,都不中意。单只取中了夏县胡寅,又选中那河北人杨臣。看他卷子,真个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满心欢悦,将他这个卷子,时刻不离。即睡在床上,也将来细玩,决意要将他中在第一。
韩景仁这一房,取了司马朴、朱弁,张澄取了娄寅亮;却值吕颐浩房里,接着那杨邦义的卷子。
这杨邦义在场中作文,甚是得意,篇篇一笔挥成。做到这东宫出游上苑的表文,中间出了一联道:“丹穴呈样,丹风览辉丹陛”;有了首联,再也对不就下句。为这一句,整整思了半日,没有头绪。
忽然只见半天里有一只青鸯,向他头上叫了一声,飞过去了。邦义忽地心中省悟,登时落笔写道:“青官启瑞,青鸾翅接青霄。”自己写完,看了一会,也信以为似有神助,决取状头。
谁知遇这吕颐浩,是专一忌才之人,一向又与这邦义有些宿怨,看了这篇文字,自己想道:“此卷若到别房,无有不中的,天幸落在我房里。若中了他,反增我一敌。不如将他这卷拿来毁了罢。”思量一会,恐有错误,不如投入井里,才好灭其形迹。即忙将来袖了,连连走出房门。
行了一段多路,不见有井。正在那里往东过西行来步去,又不好问得随从的人。抬起头来,却好见对面大主考张悫也缓步出来,各房巡查,恐有私弊。不想正与吕颐浩劈头相遇。
张悫便问道:“贵房到那一边去?”
吕颐浩一时相见,不曾打点言语,没甚回复出来,只得向袖中取出那一本卷子来道:“本房看得一个奇才文字,特特先来请正老大人,决然要求中头名。诚恐别房呈送,占了他的名次,求老大人鉴赏,取他压卷,不知果中得么?”
张悫一手接了,立住脚,展看半日,大加称赞道:“通篇云锦,俱是天丝织成;中间丹凤青鸾一联,真真似有神助,不落人工,决取第一,再无疑矣。”
登时就接了他卷子,放入袖中而去。
吕颐浩大失所怀,快快而返。心中倒要置之井中,谁知恰好到替他荐了第一,老大不以为然。
回房中,细细地又看了几卷,都不中意。最后又拿着一卷,乃是浙西胡安国的卷子。
那胡安国的道学文名,天下皆知,人人信服的。吕颐浩看了几遍,其中俱是讥刺执政之言,极其切直,颐浩怕得罪时宰,又怪他不避忌讳,又不肯中他,不敢再拿出门,私下就取个火来烧了。这才是:
才高不是非第一,争奈无缘台试官。
当时有个笑话道:王莽开科取士,文昌帝君到天帝处告病。天帝说道:“还是主文衡者,才识得真正文才。若告了病,何神可代领此职?”
只见旁边转过五圣财神,上前跪赛道:“若梓潼种告病,臣可代管。”天帝笑道:
“卿虽广有钱财,这贤才第一关,如何你去管得。”只见那五圣神(袖)中拿出一个元宝,呈将上去道:“这个乃是真文。”天帝也笑将起来。
只因流传了这个笑话,就耸动了一个北直臭财主的儿子,小名唤王丑儿。这王丑儿家中,巨万家私,吃不了的是米谷,用不尽的是金银,穿不完的是衣服,单单只不晓得读书。他自也道:“有得受用酒肉罢了,读什么书。”
偶然一日,同着几个帮闲的,到妓家去嫖。一进那妓家,堂中坐了两个妓女,出来开口叫声:“相公。”
一个帮闲的倒也曾读过些书的,失口笑了一笑。
这王丑儿勃然大怒道:“你这一笑,分明却是笑我了。可恶!可恶!”
两个妓女上前劝道:“这倒是我二人得罪了。”王丑儿道:“怎么是你们得罪?难道这相公二字,我就当不起么?”
又是一个帮闲的道:“罢了,罢了。相公请息怒,里边吃酒罢。”王丑儿听得他故意的叫“相公请息怒”,越发气得了不得,把脚乱跌道:“你们都一伙来取笑我么?”
两个妓女再三求告,连连就摆上齐整东道。王丑儿气呼呼,只是吃酒,只不开言。那些帮闲的,也不理他。
倒是隔壁房里还有一个妓女,名唤爱生姐,年纪十六七岁,颜色也好,聪明伶俐。一一听得外边这些动静,他又闻这王丑儿是个财主,要思量起发他的。也怪那两个冒冒失失,不知高低,轻易开口叫人。
他就慢慢地走将出来,向众人道了万福,走到王丑儿身边坐了道:“官人有意来这玩耍去处,怎不欢喜饮酒?倒不快活起来。待我生儿说个笑话儿笑笑罢。”
因此就把那文昌告病的笑话,说完了又道:“官人家里有的是真纹,怕不今科高中么?那些酸子有的是文才,少的是元宝;官人弃舍了几百个元宝,难道不是个真正举人哩?”
王丑儿听说元宝就好换得举人的,忽然把桌子拍了一下,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你年纪儿小,甚会讲话。我今年就要换了个美人,然后来娶你。”
众帮闲的一齐也都笑将起来道:“有理,有理。我们众人都在心去打听,看有房官贪钱的,觅他一个关节,有何难处。”
过了几时,帮闲众人台了一班光棍,妆扮做房官的相公家人,私下觅个幽僻寓所,打听了吕颐浩的来历,就冒了吕颐浩的名色,在外来寻售主。
其时已是七月中旬,北直大相国寺里,做盂兰大会。看了七日七夜道场,王丑儿同着些人,在那里看和尚做作。
忽见山门外,两三个人,持着火把,东寻西望的,各处找人。王丑儿在黑暗中,看见那拿火把的,就是他家中帮闲众人,因此就叫道:“你们在此寻谁哩?”
众人听了,一齐赶来,轻轻说道:“我们那处不去寻官人,却在这里玩耍。外面有件天大喜事,要见官人说话哩。”
王丑儿就随了众人出外。弯弯曲曲,走了四五里路,寻到那伙光棍的下处。见了那假相公,作张作势的,说了些甜蜜言语。
王丑儿也不甚听得明白,便一一应道:“小子尽有,只要事成的,在三日后,再来兑银罢。”出来连夜回家。
众人捣鬼了半夜,次日忙忙收拾了若干元宝,又私下买通了贡院员役,管号监军,雇请了代笔朋友,传递众人。也不知费了多少银子,总是不计其数。
到了三日,又带了一拜匣银子,日间恐人知觉,等到半夜里,点个小小灯笼,同着两三个帮闲的,又寻到那下处,兑足了数目。
那个假相公亲手交出一个三寸长的折儿,又用一个寸楮封儿,上面用了一个图书,喝开众人,亲自交与王丑儿手里,道:“兄可拿回家里去看,却不可与一人同看,千万牢记,不可误兄自家之事,小弟今夜就回敝乡去了。”
王丑儿付了银子,欢天喜地拿到家中,等不得吩咐众人各自去饮酒安歇,忙忙走到自己卧房,连妻子也叫他先去睡了,自己点了一枝红烛,慢慢地将那封儿取出。
一层层用心用意地拆开了时,上面有诗四句,写着嘲他道:
堪笑痴心王丑儿,天鹅妄想占便宜。
千金承惠君休想,榜上无名请自归。
好笑王丑儿用若干财物,使了多小心机,费了若干酒食,担了许多惊恐,单单买了三寸长一封字儿。不拆犹可,拆开看了,却是嘲笑他的言语。
看完了又气又恼。恼的是众人弄他,气的是自己莽撞。本待声张起来,此事又声张不得的;若再遇众人拿了讹头,做了把柄,却好又受官司吃若,戴了枷受罪。只得一拳头打落牙齿,只好自己咽下肚内去了。
到了次日早起,几个帮闲的,上前笑吟吟道:“相公恭喜恭喜。相公再一个月后,准是新举人了。相公相公,你高中了时,却不可奚落我们哩。我众人不都是有功之臣么。”
王丑儿听了,更加怒发,忍耐不住的道:“我如今想你众人,却也都是一伙。我如今受你们骗了,你们日后少不得也要吃我些亏。”
众人听他言语不好,也不问其由,一齐上前,结扭住了道:“如今就此吃你些亏罢!你倒要买举人,明日倒连累我们吃官司。你好好拿出昨日那个帖儿来,我们当官结煞。古人道:自首免罪。你若不拿出时,少不得是我们去出首了,请相公明日自去贡院门首,受用一个独桌延席,有何不可。”
王丑儿急了,不敢做声,抖作一堆道:“罢了,罢了!这是我自家不是,不该埋怨你们。我做东道,陪你们的话罢。”
连连分付家人,置办酒食。又进房里,拿了几封银子出来,分与众人。
众人只嚷的是出首,谁要你酒食!谁要你银子!几个人内中做堪的,做好的,拐了这王丑儿许多银子,吃了一日酒食。好似饿虎咽羊羔,饥鹰食蚱蜢,哪里在他心上。把个王丑儿弄做猢狲傀儡一般。
吃完了,衲了银子,立起身来,拱一拱手道:“我们今日,又扰了盛东,承赐了买嘱。以后若到爱生儿家里,只说今秋决然不叫官人,决叫相公便了。”哄地一声,众人散讫。
只气得个王丑儿,嘿嘿无言,做声不得,只好把与日后买举人的看样罢了。此事搁过不提。
却说吕颐浩忌才,又不肯中这胡安国,到只捡那口气嫩嫩的,后场不甚博洽的,经旨也只模模糊糊的,又中了几卷。满意说:“这些人的文字,乃是个少年无学的,却是年少之人,可以长久,日后也好得他些气力。若中了老成有识的,不是要居我高位,就日后也气短,枉费我今日之心,有何益哉!”
因此草草的,只顾酣酒睡觉,将好文才的卷子,尽皆折起,随手中了几卷。其中却又中了两个,一个是历城范宗尹,一个是江右李回。
那各房也都中了几个得意的门生。阅卷已毕,纷纷将卷呈上堂去。大座主却也一一依这些房官鉴赏,都判了个中字。
张悫只因当日未入场时,圣旨命下,着他典试,就有一班的乡亲相识,朋友知交,私下来谒见,说道:“尊亲既是典试棘围,与众亲有光多矣。但得幸示一言,待某等亦得少沾光荣,造就桑梓,感德不浅。”
张悫就故意的作色,大言曰:“丕休哉!”立起身来,拂衣而入。这些众人,也有会意的,就文中用着这“丕休哉”一句的,张悫寻见,也都取中了。有那不解意的,仍旧不中。岂不是买举还须中举人么!却也算不得张悫有意为私。
还好笑那首房马伸,只因将次放榜,那些家人,恐防一时收拾不迭,忙忙的将他铺陈一卷,并些衣服,预先收抬起了,捆做一捆,叫个听事甲首,抬了出去。却将马伸最得意的那杨臣一卷,误卷在枕头之下,早早已拿出去了。
马伸到那临填榜时,各处再寻这一卷,任你翻转那间试房,也再寻他不出。叹了一口气道:“也只是此生之命,不该高中罢了。”
谁信道吕颐浩有意要埋灭那杨邦义的,倒得中在第一,这马伸加意要中这杨臣,极爱着他文字的,却没寻他卷子。真真的岂不是鬼神所使么!
后来杨邦义出守建康府,有那守臣拄充,因御兵无策,就率了合府官员百姓,束手受降。这杨邦义刺臂上之血,大书衣裾曰:“宁为赵氏鬼,不作他邦臣。”临了就掣剑自刎而死。乃知青鸾感灵,不但报他修葺之功,乃是成就邦义为一个忠烈之士也。
胡安国到第二科,就得中了高第,官为给事中。在高宗朝上时政论二十一篇,中间直指吕颐浩“不建国本,坏弃民心,阻塞贤路,不备边隅,”许多过失。
其时吕颐浩已进位平章,见了胡安国这道表章,勃然大怒,奏过高宗说:“胡安国以小臣而建言国事,越职妄言,居下训上,罪不容诛。姑念新进书生,不谙国体,贬他去提举仙都观。”
安国虽遭贬窜,削其给事之位,其耿直之名,播于天下矣。
其张澄房中,所取娄寅亮,以安国忠直,独有见于国本未立,慨然思之:何太祖之后,倒不曾为天子,都是太宗的子孙,享有天位?因此造表奏请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让与太宗;而太祖之子孙,不曾享祚。如今又凌替不堪,太祖在天之灵,安肯欢欣而佑陛下乎!”
此等议论,乃启北宋以来,数百年未发之辞。书奏上去,高宗览之,不觉恻然感动,即命宗正官,选育太祖之后,名伯琮者,育之宫中,后即封为贵州防御使建国公。
那司马朴、朱弁,奉使燕山,闻得道君皇帝,崩于五国城,遂服斩衰,朝夕痛哭,操文以祭,词极痛切。金人亦以为义而不责,闻者皆为感悼,挥涕泪焉。
只有那范宗尹与李回,力赞秦桧之贤,劝其大用,辅相本朝。高宗因而称为隹士。误国用人,其罪不浅。
至于邦义诸人,所膺同榜者,个个是铮铮豪杰也。这一回书大约:
要念存仁德,明明格上天。
广行方便事,自己利人全。
花发因沾润,苗生为得泉。
栽培心上地,福寿永绵绵。
世人莫把阴骘二字,看得小了,不肯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