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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回 慷慨约同行不甘落后 凄凉愁独活勉祝成双

燕归来 张恨水 10484 2022-12-15 20:45

  杨燕秋这一篇很长的谈话,四个男友坐在旁边,犹之乎听过了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一样。因为燕秋说的时候,滔滔不绝,谁也不敢拦断了她的话锋,只是各人时而皱眉,时而摆头,时而微微的叹气,都是在态度上来表示着。直等她说到已经把身子卖给那位先生了,大家算是得着一段落。

  

   燕秋自己也觉说得口干了,起身倒了一玻璃杯茶来喝着,那两腮红红的,看起来她是很兴奋。她口里喝着茶,在玻璃杯子上面,转了眼睛将四个男友看了一看,将杯子放在桌上,微笑了一笑。高一虹是三句话不能离本行,这很勾起他一肚子墨水来,就回了头向三个听讲的道:从来最好的文学,都是产生在天灾人祸的环境里面,所以那可歌可泣的文学,并不是人世一件幸事。就像刚才杨女士所说,同鼓儿词上说的那些卖身投靠的故事,那简直有过之无不及。若是好好的做一首长诗来形容一番,那就是极动人的文章了。

  

   燕秋道:我倒是想把我所经过的这些辛苦,用笔记了下来,只是我的才力不够。心里想得到,笔底下可写不出,那也没有法子。可惜我要走,不然,我可以慢慢的说了出来,请高先生写下。

  

   高一虹脸上很有得色,微笑道:恐怕我也写不好吧?不过杨女士真有这件事交给我办,我很愿努力。

  

   说着就把眼睛向三个朋友溜了一溜。他一个人单独的出这种风头,伍健生听到,首先就不愿意,可是杨女士喜欢他这样说,那也没有法子,只得用侧攻的法子,来打断这话。便向燕秋笑道:杨女士!你这故事还没有说完呢,那个带你离开西安的人,不是姓黄吗?后来怎么样又变了姓宋的呢?

  

   燕秋坐下来,架了腿,将两手交叉着,按在腿上,身上颠了两颠,笑道:说起这话来,很是好笑。那位黄老爷,原也是在南京混差事的,由西安办公回来,并没有带什么钱来交给他太太,倒带了一个人回家来混饭吃。一进门之后,他的太太就和老爷大闹了一常那位黄先生倒始终是退让,就说买一个灾民回来伺候太太,这也不算什么坏事,为什么生气呢?太太倒更说得有理,说是并没有叫他买丫头,不领他的情!假如要用丫头的话,自己就会买,不必费他的神。自有了这样一场吵闹而后,我在他们家,就成了太太的眼中钉,骂和支使我那是不成问题,到了第五天,太太就伸手要打我。当她伸手出来的时候,我就向后一跳,大声喝着说:‘你不能打我,我把这个身子卖给你们,是来和你们做事的,不是来挨打的,你要打我,我就上街报告警察。我告诉你,我是受过教育,走过长路的女孩子,比你肚子里的知识要多得多。你欺侮不到我。’

  

   燕秋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也就是对了那黄太太在说话,脸色板得正正的,挺了胸,瞪着那双俊秀的眼睛。看那情形,真可以说是声容并茂。因之石耐劳提起两只巴掌,首先鼓了两下,脚一顿,口里同时还叫着好。他有了这赞美的表示,其余三个人,哪肯落后?随后也就劈劈拍拍鼓起掌来。费昌年笑道:真是痛快之至!有杨女士这样理直气壮的,和这样蹂躏人权的对抗,这可和千古以来的穷女孩子吐气不少。本来使用奴婢,根本就犯法的,只可惜老百姓没有法律常识,任人压迫罢了。

  

   燕秋笑道:本来我也不懂法律,但是我想得很明白,贩卖人口和虐待丫头,在现时都是说不下去的。我一喊叫出来,料她不敢对我怎样,为了这样,那黄太太果然不敢逼着打我。不过太太打不着丫头,这面子丢得更大,气得她死去活来,不等黄先生回家,就把我轰出了大门。我虽在整百里无人烟的灾区都经历过了,但是那时有家里人和我同走,而且那地方没有人,也就没有法律。我们爱走就走,爱歇就歇,谁也不来干涉。可是到了南京,那就不行了;到处都是警察,稍微形迹有点不对,巡警就要来盘问,慢说我是无家可归的人了。所以我被那黄太太轰出大门来以后,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暂时想不到一个安身之所。后来我走到一家茶水炉子门口,因为口渴了,厚着脸和卖水的人讨一口热水喝。他们不但不给水我喝,而且还讥笑我,说:‘从来只看到讨饭吃的,没有看到讨水喝的!’而且我初到南京来,还说的是一口甘肃话,一个异乡女子,那就更容易受人家的欺侮了。我当时让人家讥笑得无可奈何,自己倒是哭了。这里就要归到一个巧字,正在这时候,就有一位老先生走过来,对茶水灶人说:‘你们不对,一个异乡口音的女孩子,连茶水也弄不到一口喝,想必是十分的穷。你们卖的是茶水,舀一杯热水给她喝,那费什么?不给也就罢了,你们还要拿人开玩笑,真是穷人该死吗?’那茶水灶上人,自知理屈,也没有说什么。这老先生将我引至路边,问了我几句,他听到我说是灾民,就把我带回家去,见过太太。太太知道我认得字,又知道我自卖自身的,倒很可怜我,就认我作义女。这位老先生不必说,就是我义父了。我义父和黄先生也是朋友,索兴和他说明,以后不提我的身世,把我的身价二十块钱,加倍送给黄太太,她也就乐得受了。以后,我就进学校念书,和各位认识了。本来,我的生活可以不必马上就变动;只是去年我义母死了,今年我义父死了,我又没有家,不能不走了。

  

   大家听到这个地方,才算转过来了一口气。八只眼睛相看了一下,伍健生首先站立起来,正了颜色道:杨女士这样奋斗的精神,不容得我们不佩服。你也说得口干了,我先敬你一杯茶吧。

  

   说着,他就把燕秋刚才喝茶的杯子,拿了过来,满满的斟上一杯,两手捧着,弯了腰,送到燕秋面前。燕秋只好站起来,接了茶杯,笑道:这可不敢当!今天是我请客,怎么倒来烦动伍先生呢?

  

   健生笑道:也不过表示一点敬意。杨女士又不是眼前吃那样的苦,这都是过去的事。在那个时候,我们不曾帮得什么忙。到现在,我们只有表示敬意的这一点了。

  

   燕秋伸手招呼着道:请坐请坐!将来也许我还有要请各位帮忙的时候。

  

   石耐劳在椅子上,身子略微起了一起,因问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够替杨女士帮一点忙吗?

  

   燕秋听说,且不答话,先向在座的人各看了一眼,然后微笑道:假如我需要朋友帮忙的话,像你四位,那是最好的了。只是要朋友帮忙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还没有决定。

  

   高一虹笑道:杨女土的话,不必怎样的深说,我已经明白了。自古朋友有通财之谊,在我个人方面,我愿意尽量的帮一点忙。

  

   燕秋斜眼望了他,然后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猜错了。若是光指到西北去几个川资而言,无论如何,我也可以拉扯得出来,不至于去找人的。

  

   费昌年道:或者对于宋府上还有什么纠葛?

  

   燕秋笑道:对了。

  

   费昌年道:这无所谓法律问题,我可以作个顾问,就是要请律师,请个义务律师,那也不难。

  

   燕秋两只肩膀抖颤个不住,索兴格格的笑了起来。大家都有些莫明其妙,瞪着眼望了她,燕秋笑道:我说那句‘对了’,是说费先生的口吻对了,是不应该离开本行问话的。费先生学的不是法律吗?自然要问我有什么法律上的事没有的。至于我要人帮忙为了什么,他可并没有猜到。

  

   这虽是燕秋和他闹笑话,他也很有些不好意思。其余两个不曾问话的,眼见别人失败,也就默然了。

  

   燕秋在一番痛快淋漓的谈话之后,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那也感到不大好,于是向大家笑道:我说要人帮忙,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并不是我不能找人帮忙,乃是要人家帮这样大的忙,是有点不近人情。

  

   石耐劳将两只手互相抱着搓擦了一阵,看看燕秋的脸子,微笑道:是怎样的不近人情呢?何妨说出来听听。

  

   燕秋自接了健生那杯茶在手上,始终还是捏了那杯子,放在怀边。这时,半昂着头,出了一会神,于是放下了茶杯,再坐在沙发上,将背向后靠着,提起一只腿,将两手抱住,作一个很调皮的样子,身子摇撼了两下,然后微笑道:我就说吧。这回我打算回西北去,都是决定了的志向,决不会更改的。可是我那父母哥哥,是不是可以寻得着,那实在难说。若是寻不着他们,我又依然跑了回南京来,那太没有意思了。

  

   说到这里,她放下了那条腿,正了身子坐着,面色也板着了,接着又道:我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同了我一路去。借了这个机会,多少作点关于西北的事,哪怕小得只将西北情形,照几张相片带到潼关外来,这也总是一种成绩。

  

   石耐劳突然立了起来,高举了一只右手,而且在空中摇撼了几下,这才提高了嗓子道:不才愿跟杨女士去一趟,早年我学过一点地质学,现在我可以把我学的试上一试了。

  

   伍健生也举了一只手,跟着站起来,他心里就想着:要喊出我也去三个字来。可是他还不曾喊出来呢,高一虹、费昌年二人,同样的也站了起来,喊道:都去都去!

  

   口里说着不算,脚在地上颠了几颠,拳头在空中伸了两伸。

  

   燕秋昂头看了空中竖起来的四只手,自己先微微的笑了,也站起来点点头道:各位看得起我,肯这样的帮忙,感谢感谢!只是这件事虽不重大,比较的麻烦。请坐请坐!我们从长计议吧。

  

   大家坐下,首先石耐劳道:我为人,杨女士多少总知道一点儿,我是不怕吃苦的。

  

   燕秋道:若是要直走到我家乡去,恐怕不是吃苦两个字可以包括完了的。或者遇到零星的土匪,或者沾上了病,都有相当的危险性。

  

   石耐劳笑道:我们就不说男子的体格比女子强健,但是,大家的体格都差不多吧,我想杨女士能去的地方,我们总也可以去。

  

   燕秋道:这话不然。纵然吃苦冒危险,在我是应当的。这话怎么说呢?因为我的家就在那里,我要回家去,我不能吃苦,就不容有这个念头。你四位是不必吃这种苦的人,跟了我去,那就未免太无意思。

  

   高一虹笑道:要谈到这一层,那就涉及哲学问题了。人生作事,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无意思?这很难说,这事是主观的…………

  

   石耐劳摇着手道:现在我们不必去谈那些理论。只问杨女士哪天走,在未动身以前,我们应当预备一些什么,这就行了。

  

   燕秋对大家看看,作了个犹豫样子道:诸位果然肯同我去,我是很感谢的。只是各位今年上半年的学业呢?

  

   费昌年道:这没有什么,我们请两个月的假好了。将来回到了南京,荒疏了的功课,总也可以补得上来。杨女士决定哪一天走?

  

   燕秋向四周看看道:你们看看,这样的环境,容许我住多久的时候吗?依了我本人,恨不得明日就走。不过关于诸位同走的这一层,还是回去考量考量,觉得完全都妥当了,再来答复我。就是除了学业不谈,家庭方面,经济方面,各人总也有不同的情形,作这样长期的旅行,怎能够随随便便就走?现在大家为了我一篇话鼓动了,就兴奋起来,愿意陪我走一趟;可是这不过是一时之间的感情作用,到了事后,仔细的研究一下,那总有不妥当的所在的。所以我很愿给予各位一种考量的时间,今天我请诸位谈谈,并不敢断定,就要各位送我到西北去。能提出一个和这不相上下的法子,我也是赞成的。

  

   伍健生道:我们的行动都能自主,而且也不敢在杨女士面前丧失信用。我们既然答应了,大概不会有什么更改的。

  

   燕秋道:但是今天晚上,我是请各位来先开个谈话会,交换意见的,不见得什么事情,在一开谈话会就要决定下来的。这样吧,我现在定一个期限,从这时候算起,到第四天这时候为止,请四位给我一个答复:或者是去,或者是不去。但是答复我也不要太早了。到了四十八个钟头以后,再来答复,为的是大家从长考量一下;答复了我之后,那就不能再变动了。因为我决定了在一个星期以内走开。

  

   石耐劳道:我马上就答应了杨女士,决没有反悔!

  

   他说着站了起来,而且将右手拳头,在左手手心里打了一下。燕秋道:不行,非达到四十八小时后来答复我,我认为那是不合法的。

  

   说着,她抿了嘴,向各人微笑着。她这一阵微笑,比她说了许多词严义正的话,还要有力量。大家都默不作声,暗中是很肯定的接受她的办法了。高一虹为了表示体贴主人翁起见,就向大家道:主人今天说了许多话,也太累了,我们可以走开,让主人休息休息吧。

  

   燕秋并不相留,点头答道:我在后天晚上起,等各位的回信吧。

  

   大家看是不能在这里再坐的了,也就分别的向燕秋鞠躬,告辞出去。

  

   燕秋送到楼梯口上,说了一声简慢,也就回转房间去了。她坐在屋子里,用手撑着头,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这四个青年说是陪本人到西北去,那一定会去。不过不是石耐劳发起在先的话,大概其余三个人也就不会答应得这样的干脆。这样看起来,只有石耐劳是纯粹出于自动的。这一路旅行,将来是要倚靠他的地方为多,照着他的体格说,也是他四个人中的最好一个。假如孤男寡女,千里同行,有些不便的话,我想,就是他一个陪了我去,我也很可以放心走了。她的箱子里,这四个男友的相片,都收藏着有。她忽然心血来潮,立刻把箱子打开,将这四人的相片一齐摊了开来,在桌上陈列着。自己抱了腿膝盖,斜坐在一边,向这四张相片端详了许久;觉得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笑吟吟的出了一会神,很久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呵欠,抬起手臂上的手表来看看,已经十二点钟了。今天这一场谈话,果然为时太长,应该睡觉休息的了。想到了睡,也就随着伸起懒腰来,而且是连连的打了几个呵欠。

  

   燕秋所住的房间,是这旅馆的后楼,窗子外面,紧邻着别处的院落,到了夜深,人家都睡了,就没有什么声息。燕秋上床而后,可就睡得很安适。次早醒来,在枕上睁开眼向外面望望,玻璃窗户里,本已垂着白色的纱幔,向那里看,并没有一点日光,似乎天还没有亮呢。自己正也很疲倦,将身子向下赖着,扭了两扭,将被头向上牵扯着,又沉沉的睡过去了。睡了一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声音吵醒,睁眼看那窗户时,依然是阴黯黯的,并没有什么日光。燕秋就想着:是我今天特别醒得早呢,还是天不容易亮?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太阳出来呢?于是伸手到枕头底下去,将手表掏出来看看,这倒真是笑话,已经十点半钟了。赶快起床,掀开窗幔向外看去,原来天上黑云重重,漫天漫地下着细雨烟子。这雨丝在空中本来细得看不出,但是常是让风一卷,卷起个烟雾头子来。雨虽然细,这楼檐上不时还有一滴两滴的檐溜滴下来,表示着这雨是下了整夜的了。燕秋昂着头伸开两手,连连又打了几个呵欠,似乎还睡得不大够。本来自己离开了家庭,又不到学堂里去,一个人住在旅馆里,睡去是消磨时光,醒来也是消磨时光。这样的阴雨天,又出不了门,起来了,闷坐在旅馆里,也是无聊。她这样一想,脸也不要洗,衣服也不曾穿,坐在沙发椅子上一人只管发呆。回头看看窗子外边,那细雨打在玻璃窗上,积成了水珠子,慢慢的向下流。燕秋心想:这种情景到西北去,是不大容易看到的,多看一会子吧。

  

   正这样出神,那房门轻微的有人敲了两下:正要开口问是谁,外面就有清脆的声音道:宋!还没有起来啦?

  

   燕秋听出来了,这是女同学李灿英,便道:下雨呢,你怎么来了?

  

   说着,自己赶快抓了一件旗袍穿上,右手扣着胁下纽绊,左手就来开门。李灿英在手臂上搭上一件雨衣,侧着身子抢进了门,就握了燕秋的手道:宋!你为什么和家庭决裂了?

  

   燕秋笑道:你不要送来送去只管叫宋了,我现在恢复姓杨了。我的那段秘密,原来只有你知道,现在我公开了,什么人都知道。

  

   李灿英道:你这个样子办,有什么打算么?

  

   她说着话,就走近了桌子边,将雨衣搭在椅子靠背上。就在这时,看到桌上陈列着四个青年男子的相片。仔细一看,有三个认得,便笑道:你把这些相片放在这里作什么,和他们告别吗?

  

   燕秋暂时不愿把他们同到西北去的话宣布出来,为的是怕有什么变卦,因道:也不算告别。因为我昨晚上检箱子,对这四张相片犹豫了一会;还是带了走呢?还是抛了它呢?搁在桌子上,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灿英道:只有那个像电影明星的,我不知道是谁,其余我都认得。

  

   燕秋向她望着笑了一笑道:你不至于不认得吧?他是个运动家石耐劳呀!

  

   灿英听了这话,好像触动了什么心事,颜色一动,可是她立刻镇定了。见燕秋还蓬着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眼睫毛簇拥在一起,因笑着道:你这懒丫头!睡得这样病西施一样,有什么心事吧?还不快洗脸!

  

   燕秋道:我早就起来了,可是窗子外细雨淅沥的,我又没有地方可走,坐在这里发了好久的呆呢。

  

   灿英走到洗脸盆边,扭开水管子,放出水来,把铜挡子上的手巾扯了下来,抛在水里,将燕秋拉在洗脸盆边,笑道:洗脸吧!

  

   燕秋于是一面洗脸,一面向她身上去打量:见她穿了一件翠蓝色的大褂,在大褂开岔处所,四周微微露出黑绒红条沿边的夹袍。这里,露出圆圆儿的大腿,肉色红圈口的袜上,套了黑漆绽花皮鞋。两只光手胳臂,在拐肘子的地方,紧紧的匝了一只白银色的藤镯子。她脸上微微的扑了些粉,那微圆而带着欢喜相的轮廓,两道微弯的眉毛,长而且细;虽是浓眉毛改造的,这才显着它黑,眼睛略大一点,却是黑眼珠居多。头发在前额到鬓边,随着脸的部位剪着下垂,后脑的头发,却盖到领子上。燕秋只管是看,微笑着道:李!你十几岁了?

  

   灿英道:我的年岁,你会不知道吗?那可怪了!我再告诉你一遍,十九岁了。

  

   燕秋拿了一柄长柄牙梳对了镜子,只管梳头发,望了她道:你快二十了,还是这样天真烂漫,我真爱你。假如我是个男子,我这样寂寞的生活,非向你求婚不可!你肯嫁我吗?

  

   灿英笑道:你倒想占我的便宜!

  

   燕秋叹了一口气,不答复。她已梳完了头发,穿上了袜子,按着铃叫茶房泡好了茶,打开饼干盒子,装了一碟饼干,摆在茶几上,先用两个指头,钳着送到灿英口边来。灿英坐着抓住了她的手,因道:我听你的口音,有一句话想要说呢。是句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听。

  

   燕秋就顺了她的手挤着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因道:你没有来的时候,我就坐在这里发呆呢。你想呀,一个姑娘,住在旅馆里,这已经很孤单;遇到这样斜风细雨的天,你再和我想想,我是什么身世?不但父母兄弟有没有成了问题;就是我的故乡,现在有没有,也就不得而知;你再想想,天地虽大,我这个孤孤单单的人,往哪里去好?

  

   她说着,眼圈儿一红,就要掉下泪来。灿英立刻抬起一只手来,在她肩膀上轻轻的拍了几下,笑道:本来是和我说着笑的,你倒哭了起来。这是我不好,我没有一口答应嫁你,你果然是怪可怜的,不问你是男的是女的,我都愿意嫁你了,你还哭吗?

  

   说着,搂住了燕秋的脖子,将脸靠住了她的脸,燕秋笑道:幸而我是个女子,我若是个男人,这一下子,真要给你迷住了。

  

   灿英笑道:女孩的心,都是软的。听你说得那样可怜,你若是个男子,说不定我真会嫁你。

  

   燕秋笑道:因为我是个女子,你才肯说这话。我若是个男子,你就不会说这话了。

  

   她说着,嘴就连撇了几下。

  

   灿英和她同坐在沙发椅子上,眼睛可向桌上那四张相片上射去,眼珠一转,一拍手笑着道:我明白了。你自从脱离了家庭,很感到伶仃孤苦,非找一个伴侣不可,所以把这四张相片拿出来,打算在这里面挑出一个来,你说是也不是?

  

   燕秋笑道:胡说。

  

   她说着,两手推开了灿英,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去。灿英也不跟着向下说,只是斜靠了椅子,咬着下嘴唇,微微的笑着,向燕秋点头。燕秋走到窗户边,掀开窗纱,向外面看看,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还下呢!这雨真下得愁死人了。

  

   灿英笑道:别打岔,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复我呢。

  

   说着,走了过去,将燕秋的衣服牵着,向桌子边走。燕秋笑道:你是看我来,还是同我捣乱来了?

  

   灿英笑道: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和我说一两句实心话,有什么要紧。

  

   她一手搭住燕秋的肩膀,一手指着桌上的四张相片道:你自己心里,大概决断不下,不知道挑哪一个是好吧?你若不嫌弃的话,我来和你作一个参谋,你看好吗?

  

   燕秋扭着身子道:你不要胡说。

  

   灿英将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哪里能让她走开,将手指点着石耐劳的相片道:这个像电影皇帝,你若是望漂亮一条路上去挑选人才,这就是一个最合适的人了。

  

   燕秋跑到椅子上来坐着。灿英也跟着坐下,直把头伸到燕秋怀里来,向她脸上望着,便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怎么样?

  

   燕秋笑道:什么事情怎么样?你问了这许多,我一点不懂。

  

   灿英道:你要我说出来我就说出来吧,挑这个姓石的作你的丈夫,你看好不好呢?

  

   燕秋将一个食指爬着脸腮,向她瞅着笑道:一个大姑娘家,什么话都说得出,亏你好意思!

  

   灿英道:说的人不好意思,作的人应当怎办呢?照着我的意思说,你们先就订了婚吧,你现时在宇宙中间就是一个人,实在也太寂寞了。有了个人,至少是在这样下雨的天,可以谈谈心,不会发愁了。何况你还要回西北去…………

  

   燕秋趁她猛不提防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嘴,便笑道:你这一张嘴真讨厌!

  

   灿英夺下她的手来,正了面色道:我这是真话。你开口就说回西北去,这话我有些不赞成。你想,你一个女孩子,光是坐轮船火车,还是很担心呢,现在还要到那火车轮船不通的地方去,不说有土匪强盗吧,就是客店里进出,长途汽车上下,都有许多不方便。若是有个同伴,那就好得多了。再说,走几千里只是一个人,可也感到寂寞。这还是说,你回甘肃去,可以找着你的家庭而言,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找不着你的家庭呢,你一个人又这样孤孤零零的回去,那才是难过又难过呢!

  

   燕秋听了,许久不曾作声,于是松开灿英的手,两手交叉十指,抱了腿坐着。许久许久才说道:你并没有走过这样长的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困难呢?你句句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呀!

  

   灿英走到椅子边坐下来了,向她笑道:这也不过是想当然耳。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

  

   说着,顺手拿了一张相片来看,正是那位石耐劳的相片。仔细端详了一会,竟忘了问着燕秋的话。还没有答复呢,及至放下来,才想到了问人家的。看燕秋时,她一手撑了头,在那里出神。便笑道:我明白了,你大概也是想到要带个人同走吧?

  

   燕秋笑道:人家又不是听差,怎好说带一个走?

  

   灿英道:这话我更明白了,是结伴同走。你决定了和哪个伴呢?你太凄凉了,我没有别话来安慰你,愿你们早早成双吧。

  

   燕秋笑道:大概你现在心里没有别的思想,不过是结婚!结婚!又结婚!所以你说了一早上的话,所谈到的,就是这个。

  

   灿英道:那么,我要问你了,既然不是走婚姻这一条路,你和一个男朋友同起同歇,作这样的长途旅行,在中国社会里,许可你这样的办吗?

  

   燕秋道:当然是不允许。不过和一大群男子走,作个旅行团的样子,那总也许可吧?而且我想着,我们这旅行团不限定是男子,若有女子加入,我们也欢迎的。李!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又可怜我,你能加入我这个团体吗?

  

   灿英道:我若不是有家庭问题,我就陪你去一趟,借了这个机会,也好开开眼界。

  

   燕秋笑着摇摇头道:此话不然。你还得再转上一个弯子,你要说吃亏,我也是个女子,假如我是个男子,一定就跟着我走了。

  

   灿英笑道:你说的还不透彻,应当说可惜我是个女子,所以不跟你走;我要是个男子,一定牺牲一切,陪你到西北去,以便得着你的欢心,你就可以嫁我的了。这可是你自己露出马脚来了。这样的说,不就是说明了和你同到西北去的人,都是有目的的了吗?

  

   燕秋笑着摇摇头道:我是个傻丫头,不明白这些。

  

   灿英坐过来,挤着身子,靠了肩膀,握了她的手道:你说,哪个是你所选定了的?这四个人以外,还是四个人以内呢?

  

   燕秋将身子一扭,很干脆的答道:我不晓得。

  

   灿英道:胡说!自己的事,哪有自己不明白的道理?

  

   燕秋只是笑笑,却不答复。灿英将身子扭得像风摆柳一样,又睡到燕秋怀里去,口里哼着道:唔!你必得告诉我。唔!不告诉我不行。

  

   燕秋推了她道:你还比我大一岁呢,就是这样的在我怀里扭着,也不害臊?

  

   灿英搂住她的脖子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搅得你不能安神。

  

   燕秋拉下她的手来笑道:你好好的坐着,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而且我也不是光告诉你就算了,还有要紧的事重托你呢。

  

   灿英于是正正经经的坐起来,正色道:你只管告诉我,我必定和你保守秘密。

  

   燕秋昂着头想了一想,微笑一笑。灿英道:你又不是作章回小说,到紧要的地方,要卖关子。快说吧?

  

   然而燕秋对她脸上看看,微笑着,还是不肯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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