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清朗的天气,在四川的雾季里,很是难得。蔚蓝的天空,浮着 几片古铜色的云朵,太阳就被这云朵遮掩了,茅屋前便撤下了昏昏然的阳光。 丁古云对这片昏昏的阳光出神,正像那战神之翼挡住了维纳丝的面孔。艺术 与战事,便是如此一种情调。他想着想着,口里衔着烟斗,半晌喷出一阵来。 那烟丝由烟斗里陆续上升,在丁古云的视线上空气里打着圈圈。等那烟丝继 续上升,以至于不见,他又再喷上一口烟出来,继续着这个玩意。他这样做, 好像是说艺术与战争的答案,就在这个烟丝里面,所以他只管看了下去。
他身后有人轻轻笑道:“丁先生只管出神,想着你的夫人吧?”丁古云回头看 时,乃是同住在这寄宿舍里的画家王美今。他穿了一套随带入川的西服,头 发正像自己吐的烟丝,卷着圈儿向上堆着。不能断定他今天是否洗了脸,脸 上黄黄的带些灰尘。他的西服上身,是罩在毛绳褂上没有衬衫,自也不见领 子。因笑道:“老弟台,我想什么夫人?她在天津英租界上住着,我想会比 我安适的多吧?只是你弄得这不衫不履的样子,很需要太太在身前帮忙。” 王美今将赤脚踏着的木板鞋,抬起来给丁古云看,笑道:“我这样弄惯了, 也无所谓。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这并不影响到我们艺术家的身份吧?”丁 古云道:“正当的看法,在这抗战期间,究竟以独身主义为便利,家眷能放 下,就放下。还有些人,因未曾带眷入川,又重新找个太太,这大可不必。” 王美今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两脚直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有个名堂,叫 做伪组织。”丁古云喷了一口烟,摇摇头道:“不会伪,是一个累赘。将来, 战事结束,法院里的民事官司有得打,产业的变换与婚姻的纠葛,这几年来, 前后方知道发生多少。若都像我这胡子长的人,家中又无一寸之田,一椽之 瓦,这可为将来的司法官减去不少麻烦。”王美今道:“老先生,你有所不 知。人在苦闷中,实在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安慰。说句良心的话,说到乱时 男女问题,毋宁说我是同情于那些临时组织的。”丁古云站起来,将烟斗指 了他,笑着骂道:“岂有此理,精神上的安慰,可以放在女人问题上的吗? 太侮辱女人了。像田艺夫兄那种行为,那并非找安慰,乃是找麻醉。抗战时 代的中国男子,不问他是干什么职业的,麻醉是绝对不许可的。”王美今道: “这话诚然。不过艺夫这一个罗曼斯有些可以原谅的地方。”丁古云摇摇头 道:“在这个日子谈恋爱,总有点不识时务。”王美今见他板了面孔,长胡 子飘飘然撒在胸前,人家这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却不便驳斥。只得转了话 锋道:“丁先生,你今天老早便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一定有什么事在想着吧。” 丁古云坐下来,缓缓的吸着烟道:“我自己出了几个题目来考自己,我要另 作几个新作品。而最难的一个题目,就是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是很抽象的, 我还没有抓住要点,当用一个什么作品来象征他,你能贡献我一点意见吗?” 王美今摇摇头道:“不行。这几个月来脑子里空虚的很,什么概念也寻找不 出来。”丁古云道:“但是我看到你天天在画。”王美今道:“我这是相应 募捐运动,要画几张托人带到南洋去卖。为了容易出卖起见,我就想画得好 一点。所以特地多多的画些,要在里面挑出几张较好的来。我们画匠,除了 画几张宣传品而外,只有这个办法能有利于抗战。”
丁古云还没有答言,窗 子外的芭蕉荫下有人插嘴道:“你能画宣传品,我呢?可能背一张筝到街上 去弹呢?那成了西洋式的叫化子了。我们除了开音乐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可以想法子募捐。前几天我们同志出了一个新主意,说是我们可以拿了乐器, 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伤兵。究竟这还是消极作用;而且我们玩的这套古乐,不 入民间。伤兵医院的荣誉弟兄,他们多半是来自田间,我拿了一张筝去弹, 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他也莫名其妙。”
丁古云笑道:“记得我们在 北平的时候,提起古筝大家陈东圃,谁人不知,若是要请陈先生表演一下, 既要看人,还要看地点。于今却是送上门表演给人听,还怕人不肯听,这真 是未免太惨。”说着话时,这位陈先生由芭蕉荫下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半 新不旧的蓝布袍子,胸前还有个小小补钉;稀疏的长头发,正是夹着几分之 几的白毛。虽是他嘴上剃的精光,然而他面皮上,究竟减退不了那苍老的颜 色。王美今看到他这样子,因笑道:“陈先生大概也是无聊,秋尽冬初的日 子,你会站到芭蕉树下乘凉。”陈东圃靠了窗户,向屋子里看看丁古云的作 品。因叹口气道:“说起来是很惭愧的。我们的年纪都比丁先生小,但是为 艺术而努力,我们就没有一个赶得上。”王美今道:“最难得的,还是他没 有一点嗜好。嫖赌吃穿之类,自是不必谈了;酒既不喝,纸烟也不必吸。” 丁古云将手上的烟斗,抓着举了一举,因笑道:“这不是烟是什么?”王美 今道:“吸这种国产烟,那就比吸纸烟便宜得多了;连吸这种老烟叶,也要 说是一种嗜好,未免人生太苦。”丁古云道:“其实不吸这种粗烟,不但与 人无损,而且有益。严格的说起来,究竟是一种不良的习惯。我也并不是自 出娘胎就会吸烟的,直到于今,我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学会了这种不 良的习惯?我想爱好艺术者,他根本不必有什么嗜好。他的作品,就是他精 神所寄托,艺术便是他的嗜好;而且也唯其如此,那艺术才能和人化为一个。” 陈东圃点头道:“这话自是至理名言。但真作到这分地步,那便是艺术界的 圣人了。”丁古云斜躺在椅子上坐着,口角里衔着烟斗,吸了两口,拖出烟 斗来,手握了斗,将烟咀子连连指了两下鼻子尖,笑道:“我老丁虽不及此, 敢自负一句话,也相去不远了”。王美今忽然站了起来道:“我倒想起一件 事。某大学,希望我们这会里去一个人,讲一点抗战时代的艺术。我们就想 着,走了出去,貌不出众,语不惊人,不足为本会增光。还是请胡子长的人 辛苦一趟罢。”
丁古云将手抚了长胡子道:“我讲演有一点骂人,甚至连听 讲的人都会骂在内。”陈东圃笑道:“讲演若不骂人,那正像我们奏古乐的 人,弹着那半天响一声的古琴,叮叮咚咚,让听的人闭着眼去想那滋味,那 是不能叫座的。于今的学生最欢迎刺激,刺激得适当,你就是当面骂了他, 他也愿意听;也许他对人这样说,我让艺术圣人骂过一顿,还引以为荣呢。” 丁古云听了,张开口哈哈大笑。陈东圃笑道:“倒不是言过其实。艺夫在身 后就说了好几回。他说丁先生说话总是义正辞严的,他的行为,丁先生不会 谅解。因之在同桌吃饭的时候,他最怕谈话谈到女人问题上去。那时,你当 了许多的人面指斥他起来,他真觉面子上有点混不过去。”丁古云听了这话, 立刻收起笑容,将脸色一沉道:“并非我矫情,说是这年月就根本不许谈恋 爱。可是艺夫这行为,实在不对。第一,女方是他的学生,师生恋爱,有丧 师道尊严。第二,女方是有夫之妇,无端破坏人家家庭,破坏女子的贞操, 损人利己。第三,他自有太太,把太太丢在沦陷区,生死莫测,他都不问, 而自己却又爱上了别人,良心上说不过去。乱世男女,根本我还不拿法律责 备他。第四,才谈到抗战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他任什么干得不起劲,只 是沉醉在爱人的怀抱里。倘若知识分子全都像他,我们中国,还谈什么抗战? 还谈什么抗战?”他说得高兴了,声音特别提高,几乎这全部寄宿舍,都可 把他声浪传到。老远的有一阵高跟鞋声响了过来。陈东圃伸头望了一望,向 王美今摇了两摇手,他由芭蕉树下,迎着出去了,丁古云谈笑道:“准是那 位夏女士来了。”王美今低声笑道:“老先生,你眼不见为净吧。我得着一 个机会,我一定和老田说,以后他们还要谈恋爱的话,可以另找地方去嘀咕。” 丁古云手摸了长胡子,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因道:“并非我喜欢干预人家的 事,实在因为这件事,太让人看不下去。她的丈夫,也算是我一个学生,我 应当和我那位学生,打一点抱不平。”王美今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你老兄 反对的话了,在现时这离乱年中,女人找男人很容易,男人找女人也不难。 你怕你高足失落了这位夏女士,他不能另寻一个对象吗?”丁古云头微微摆 着,连身体也有些摇撼。然后他哼了道:“得鹿不免是祸,失马焉知非福? 像夏女士这般人物,得失之间,真谈不到什么悲欢。”王美今站近一步,低 声笑道:“说低一点吧。人家可进来了。”丁古云道:“我也不怕她听见。” 王美今觉得这位丁先生有点儿别扭,越说他越来劲,只得含着笑不作声。就 在这时,一阵皮鞋踏着地板响,他们所论到的那位田艺夫先生,穿了一套紧 俏挺刮的西服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只拴绳的白铁盒子高高提起,向丁古云 点个头笑道:“丁先生,我这里有一盒杭州真龙井,送你助助兴。”丁古云 听说是真龙井,便站了起来,对盒子望了道:“这样三根细绳子拴着,未免 太危险。这东西现在为了交通关系,十分难到后方来,打泼了岂不可惜?” 说着,立刻两手将盒子接了,放在桌上。
田艺夫笑道:“几千里也走了,到了目的地会打泼了?”丁古云也笑道: “这话又说回来了。便是打泼了,也不过是沾上一点灰。这样难得的东西, 我也不会放弃了,依然要扫起来泡茶的。”陈东圃跟着后面,也走了进来了。 笑道:“密斯夏这一件礼品,可说是送着了,丁先生是非常之欢喜。”丁古 云这才放下脸色,吃了一惊。因道:“什么?这是夏小姐送的,素无来往, 这可不便收。”田艺夫两手插在裤袋里,头向后仰了一仰,表示着一番若有 憾焉的神气,因笑道:“这东西是我送来的,这笔人情,当然记在我帐上。 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难道还和我客气吗?”丁古云的脸上,依然未带着 笑容,在衣袋里掏出一只装烟叶的黑布小袋子,左手握了旱烟斗,提住袋上 绳子,右手伸了两个指头到袋口子里面去掏烟,只管望了那茶叶盒出神。谁 知那位夏女士也在门外,伸头望了一望之后,便在门口叫了一声丁先生。丁 古云虽然不甚欢迎这位小姐,但是人家很客气的来到房门口,不能再加以不 睬。便放出了一些笑容,向她点头道:“请进来坐。”这在夏女士,可以说 受到了特殊的荣宠,便如风摆柳似的走了进来了;迎风摆柳一个姿势,在丁 古云眼里,那倒是适当的。这时虽然天气很凉,可是她还穿的是一件薄薄的 呢布夹袍子。虽是布质,然而白的底子,配着红蓝格的衫子,依然透着很鲜 艳,她的烫发,不像后方一般妇女的形式,乃是前顶卷着一个峰头,脑后卷 成五六股组丝,已追上了上海的装束。脸上的脂粉,自是涂抹得很浓,只老 远的便可以嗅到她身上传来一阵脂粉香气。她衣服紧紧围了曲线,衣摆只比 膝盖长不了多少,半截腿子踏了两只高跟鞋,便显着她身体细长而单薄,便 摇摆着不定了。丁古云对她冷看了一眼,觉得她为了迷惑男子,作出这极不 调和的姿态,有些何苦。但是他为了同人的面子,既是叫人家进来了,也不 便完全不睬,便站起来点点头道:“对不起,我这里椅子都没有第三把,简 直不敢说‘请坐’两个字。”夏小姐向来没见这位长胡子艺术家,和她这样 客气过。今天这样客气,实在是一种荣宠,倒不可以含糊接受,便笑道:“在 老先生面前,根本我们没有坐的位份。呵!这架子上这么些个作品,让我参 观一下,可以吗?”丁古云对她这个要求却没作声。夏小姐也想到,自己是 一派的恭维,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反响。于是便站住了脚,挨着书架子一项项 的看了去。田艺夫忘了丁先生是看不惯人家青年男女搂抱着的。因和夏小姐 并肩站了,指着作品,告诉她某项是某种用意,某项是表现得如何有力。虽 是搭讪着,不便就走,其实借花献佛,也是恭维丁先生;越说越近,两人紧 紧的挨着。丁古云口衔了烟斗,仰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王美今知道这老先 生有些不高兴,可又不便明白通知他两人,只是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里,在 屋子里走来走去,以便观察丁古云的情绪,可是偷眼看他的脸色时,他脸色 沉郁下来,头微微的摆着,只看项下他那部长胡子不住的抖颤,可知他气得 很厉害了。这已不容再忍了,再忍是田艺夫吃亏,便向前拉了他的臂膀,笑 道:“老田,来到外面来,我有话和你说。”艺夫还不曾置可否时,已被王 美今给拉了出来。那夏小姐见田艺夫出来了,也就跟着出来。这里是进门来 的一间屋子,略似堂屋,只摆了一张打台球的白木板桌子。王美今高声笑道: “来来来,我们来打球。”夏小姐道:“球也没有,拍子也没有,打些什么? 我要把丁先生的作品,多领略一会。”说着,又持转身向那屋子里面去。王 美今只好将她衣袖拉住,低声笑道:“老牌艺术家有老牌艺术家的脾气,你 们何必去打搅他,他正在构思怎样完成他的新作品呢。”田艺夫便携了夏小 姐的手,同到他屋子里去。
王美今复回到丁古云屋子里来,笑道:“我总算 知趣的,把你这两位恶客送走了。”丁古云将桌上的那盒茶叶提了起来,交 给他道:“王先生托你一件事,这盒茶叶请你交回夏小姐去。因为,若是由 我直接送去,恐怕她面子上下不来,我很不愿和她发生友谊。今天这样相待, 我已是二十四分的客气了。”王美今道:“这又何必?人家对你是很尊敬的。” 丁古云道:“这个我不相信。一个人自己不知道尊敬自己,她会尊敬别人吗?” 王美今掉转话锋道:“要出去散步,一块儿走吧。”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道: “也好。这样,我可以对他作一种消极的抵抗。于是他拿了手杖,就和王美 今一路出去了。可是他这消极的抵抗,却是田艺夫积极的帮助。他们见这位 讨厌的老先生走了,落到在这寄宿舍畅叙一番。到了太阳由云雾脚下反射出 淡黄的光彩的时候,这日的时光快完了,丁古云才缓缓的回来。然而夏小姐 还是刚推开田艺夫房间的窗子,靠了窗栏,向外闲眺。丁古云在屋外空场上, 就高声叫了一句艺夫。夏小姐抬手理着鬓发,微笑道:“丁先生散步回来了, 他睡午觉呢。”丁古云带笑着道:“青天白日,这样消磨时光,真是孔夫子 说的,朽木不可雕也。喂!夏小姐,天色晚了,你也该回去了,再晚就雇不 到滑竿,又要老田送你走了。而我们这里呢,一个大缺点,又没房间容留女 宾。”夏小姐听他这话是说是笑,也是损,也是骂,真不好怎样答复,把脸 红着,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