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白萍因见不着淑敏,式欧祁玲二人,又神色匆忙,便觉心中不快,告辞要走。哪知被祁玲拦住,传说淑敏有事相留。白萍只得重行坐下,问祁玲淑敏在内院陪着什么客?祁玲竟摇头说不知道,自萍心中更加疑惑,暗想祁玲屡向内院出入,怎能不知客人是谁?但又不便再问,过了一会,祁玲走了,式欧也暗暗溜出去,只剩下白萍一人,独坐书斋,说不出的寂寞烦闷,便从案上拿起一本东方杂志,随便翻阅。只是心头烦乱,连一字也不能入目。
正在这时,忽觉门旁一阵风起,飘然走入一人,掩到身边。白萍抬头一看,原来是淑敏悄然而至,忙向她点头笑了一笑,才缓缓立起来,要和她握手。淑敏笑着道:“累你久等了,对不起得很。”说着就伸手和他握着。白萍此际,忽然看出淑敏面色,颇觉异於平常,颜色惨自,似乎方才受过什么激刺。眼圈儿红红的,又像哭过不久。但是眉梢目角,却仍含了一团喜意,瞧着暗自诧异。便随口道:“何必客气,淑妹,你的朋友走了么?”淑敏眼中似变成一种神秘的光,向白萍看了看,接着摇头道:“没有。”白萍道:“倘然你正忙着,我明天再来好么?”淑敏道:“不必,你请坐。”白萍拉着她同走到一个长沙发上并肩坐下。淑敏道:“你吃过饭了么。”白萍道:“吃过了,在公司用过饭就跑了来。”淑敏笑道;“你倒不失信。”白萍道:“我这是第一次履行恋爱约法,遵从你的命令,怎敢失信?”淑敏一笑,露出雪白的小牙儿,道:“你以为今天的日子,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白萍道:“譬如我的全部生活,是一个很厚的月份牌吧,那么从今日起,才算揭开幸福的第一页。以后每揭一页,就能看见同样的幸福。”淑敏把目光从白萍面上移到自己足尖,悄然道:“咱们的月份牌,是合用一个,还是各有一个呢?”白萍道:“倘然有两个,也是一版印成。但是,我想咱俩应该公有一个。”淑敏道:“你能预料这月份牌上,都是幸福么?”白萍道:“岂止预料,我已揭开看见了,除了幸福,再无别字。”淑敏双眉一耸,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来,道:“我很希望这样,并且希望今天月份牌第一张上,不会发现意外字样。”白萍昕她说话奇怪,不禁愕然暗惊,忙问道:“淑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淑敏道:“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过说着玩儿。亲爱的,我看见你把幸福的爱情给我送来,正默默的期待呢。”白萍听她口中吐出“亲爱的”三个字,好似三把软钩,把心钩得动了起来,不禁转脸过去,冷不妨袭了她个香吻。淑敏躲避不及,羞红两颊,摇着他的手道:“老实些,万一式欧进来……。”白萍的手被她摇撼,只觉两掌互握得较前更紧,好似她手指上有件很硬的东西,压迫自己的肌肉,无意中低头向下一看,见她的手已被自己反握在下,就轻轻把手腕一翻,立刻眼前一片金光闪动。淑敏这右手无名指上,竟戴着个赤金戒指,再一细瞧,这戒指上镶了三颗滚圆的珍珠,每个珍珠中间的距离约有二分,三珠夹成两空。上面影影绰绰的,还像刻着两个阴文的篆字。白萍被这戒指吸引着,低下头去细看,瞧出珠的隔空处,是“同心”两字,几乎忍不住惊叫起来。又再看看淑敏的另一只手,自己白天所替她带上的钻石戒指,仍然戴着,便扬起脸儿,怔怔的向淑敏相望。见淑敏好像并未注意他的发现,白萍只得再低下头,用自己的视线,把她的视线引导到那镶珠戒指上。淑敏已瞧见那戒指,仍自问道:“你瞧什么?”白萍轻轻用手指把那戒指顶起,淑敏道:“你看这戒指戴在这里不像样么?这是我预备和你交换的,因为等你快来,所以随便带在指上。”说罢就一手把镶珠戒指从指上取下,一手握过白萍右手,要替他戴上。一面说道:“我向来不喜欢戴手饰,正要出去买个戒指,和你交换,方才无意得了这个戒指,就给你算订婚的纪念吧。”白萍这时心意麻乱,有许多话要说。还未待说出,戒指已套到指上,方才吃吃的道:“你……,这戒指,从哪里得来……?我的东西……?”淑敏微笑道:“你的东西,哦,怎会是你的东西。”白萍道:“倘然我没有认错,或者这物件不是另外同样的一个,我瞧着像是当初我和芷华订婚的戒指。”淑敏道:“不错么,倘然真像你说的那样,你把当日芷华给你的戒指,转赠了我,我也把当日你给芷华的戒指转赠了你,这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么?”白萍很恳切的道:“淑妹,到底这戒指是不是从芷华那里得来?”淑敏点头道:“不错。”白萍又问道:“是几时得着的。”淑敏想了一想,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就在一刻钟以前。”白萍听了这话,不觉悚然立起,想到自己来到张宅,已有半点多钟,淑敏得到这戒指,是在自己来了以后,其中大有可疑。不知是何道理。忙又问道:“是她寄给你的么?”淑敏摇摇头。白萍立刻恍然大悟,这戒指淑敏得到只一刻钟,并且不是芷华寄来,再把方才淑敏在内宅陪客,和式欧祁玲的神色,种种情形,综合着看来,便知道现在内宅的客是谁了。
两载睽离的故剑,竟发现在新欢的家中。想起当年恩爱,以及分离后的积愫,不觉热情炽发,急欲奔进内宅,和芷华见上一面。方才把身一转,还未举步。猛又想到芷华已归仲膺所有,自己又新与淑敏订婚,一对交颈鸳鸯,已变成分飞劳燕。这时见面,两下里只有难以为情,徒添惆怅。再说有淑敏兄妹在旁,更要难堪万状,不如咬着牙儿,不去见她也罢。想着把脚停住,瞧瞧淑敏,再想到自己从此与淑敏成为夫妇,日后岁月茫茫,久无与芷华相见之日,着想再得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恐怕永成虚望。竟该硬着头皮,去看看她的声音笑貌,算作最末次的纪念。但自己若迳自贸然进去,淑敏或者难免不悦。只好向她宛转陈情,求她帮着去见芷华一面。便对着淑敏,唇吻频动,话到口边,却又说不出来。淑敏只向着他笑,也不开口。半晌白萍才憋出一句道:“你可以……,教我……她在里面么?”淑敏道:“谁呀?”白萍吃吃的道:“芷……芷华。”淑敏似乎一怔,道:“你怎知道她在这里?”说着又点头道:“是的,她在这里,她是下午火车来的。我从公司回家,不大工夫她就到了。”白萍问道:“她为什么事来?”淑敏道:“你想想,还有什么事?白天你不是看见她那封信了么,她来就为促成信中所说的事。”白萍道:“那么她只为撮合咱俩来的了。”淑敏道:“她第一次来的信。我没接到,想是邮寄失迷。所以又来第二次信,就是你看见的。哪知她还怕我变化竟亲身来了。方才她一进门。真算恰巧,就看见我手上的戒指,她当然认得,明白我已允许了你的婚事,非常欢喜,背着人向我道谢。哪知我正陪她吃饭,那个顶愚拙的李妈,跑进去报说你来访我。那李妈平常不会说整句的人话,偏偏在芷华面前,把你的名字报得清清楚楚,芷华就向我笑了,我只可打发式欧祁姐出来陪你。芷华才盘问我几时和你订婚?我实说就在当日白天。芷华想了想,又瞧瞧我手上戒指,就从手夹内取出这个戒指,递给我说:‘白萍既把他的订婚戒指给了你,我也把我的订婚戒指由你还给他。’”淑敏指那镶珠的戒指道:“她把这个给了我。我就依着她的意旨,把这个带出来又给了你。”淑敏说完,见白萍眼圈儿已变成红红的,知道他大动感旧之思,不知如何心动肠回,就看着他只点头儿。白萍忍不住问道:“她……她还在后面么?”淑敏不知怎的,面色也变成惨白,低声答道:“她还在后面,今天的事,我的地位很难。你们一对旧人,以先虽然曾有过隔膜,可是如今已解释开了,我看你的情形,总还系恋着她,她那一面也未尝不系恋你。不过她现在已成了边夫人。你呢,我姑且站在局外,你不必顾忌着我,我也绝不因为她而发生嫉妒。只是我也不便引诱边太太,和你再亲近。这其间只好请你们双方酌商。今天你们俩在我家里遇着,据我看实在是意外的缘分,错过这个缘分,恐怕以后也再难相见,总应该见面作个最末次的纪念,可是绝不能由我把你们拉到一处,因为我还要顾着边仲膺那一面呢。现在惟有请你们两人自己斟量,若是两方面都愿意见面,我可以立时把你请进去,或者把她请出来。”白萍听着,心中十分忐忑,本来愿意和芷华一见,但淑敏口里虽这样说,只恐未必心口相应,倘然她因此犯了心思,岂不反为不美?若是忍心不见芷华,只恐真应了淑敏的话,从此一别,茫茫终古。日后再想起来,缘悭一面,悔抱终生。
想着正不得主意答复,忽然祁玲掀帘走进。淑敏忙向白萍道:“你先自己坐着,我到后面看看。”白萍猛然想起,自己便与芷华见面,除了两方难过,还有意外的不便。不如放漂亮些,趁此机会,毅然决然的一走,落个于净爽快也罢。想着正要立起来告辞,心中又觉割舍不下,略一犹疑,淑敏业已翩然而出,再告辞也来不及,只得仍旧惘惘地坐着。祁玲这时看白萍神情有异,料着淑敏已把芷华的事说了,就不再隐讳,笑嘻嘻的问道:“林先生,你知道后院的女客是谁了么?”白萍点头微喟。祁玲道:“您不要和边太太见见面么?”白萍听祁玲口中说出“边太太”三字,忽觉悚然,道:“咳,她现在已是边太太了。我还有什么见她的可能?”祁玲道:“男女交际,便是太太,见面谈谈又有何妨?难道只有小姐才能见面么?”白萍道:“您怎会不明白,我们的情形不同,不能当普通交际看啊。”祁玲又笑道:“我还忘了。给林先生贺喜,你和淑敏是订婚了?”白萍本疑惑她尚不知道,怕又像景韩那样受诈,就只翻眼儿瞧着她。祁玲道:“你不要瞒我,淑敏回家就都和我说了。便是她不说,我也了然,她手上的戒指,能瞒得了人么?啊啊,你这时很难过吧?大约你本来想见芷华,只为碍着淑敏不好意思。你如这样思想,可就错了,我敢担保,淑敏绝不嫉妒。方才我看芷华也是神不守舍,大约该和你一样难过。据我想,你们大大方方的见个面儿吧,何必两下里各自苦闷?教我们旁人瞧着都焦心呢。”白萍被她说得又摇摇不定,口里漫应着道:“祁小姐,我们的事你总明白,事到如今,见了一面又该如何?”说到这里,忽听院内有革履声很慌速的跑来,履声细碎,白萍知道是淑敏,就停口不谈。果然帘栊一起,淑敏走入。祁玲居然脚下明白,毫不停留,和淑敏摩着肩儿,就跑出去了。
淑敏进门,先用眼几将祁玲送出帘外,才走到白萍面前,带着一脸奇怪的颜色,似在忍俊不禁中,蕴着无限思虑。很庄重的问道:“萍,方才的话,只当我没说,现在请你在良心上答复我一句,你愿意……肯进去见芷华么?”白萍起初见她奔驰而来,以为必有意外的要事,不想她还是接着上回的未完说起,因为心中的犹疑仍似方才一样,一时还是迟疑难答。淑敏斜眸一笑道·“萍,我说破了你的心思吧,你当然一万分愿和芷华见面,只为一来怕见了她伤心,二来怕我不快,所以进退两难。”说着笑了一声,道:“我知道若不替你开个路儿,你一世也不肯吐口,我给你出个两全其美的路儿。第一层,现在你见她固然要一时伤心,可是若不见她,将来是终身遗憾,还是见见的好,第二层,你二人若是见面,我论理不能在旁讨厌,但是我为免除她的不好意思,和省得你的顾忌,倒要拚着讨厌,在你们会见时作个监视人,这样你总可以愿意了吧。”白萍听到这里,不自觉的把头儿连点了两点。淑敏笑道:“你愿意了?”白萍素知淑敏惯施狡狯,常常把对方的话问得准牢,然后突然一转,发生变化,瞧这样下文难免耍出毛病,便迟疑着不敢再点头儿。”淑敏又重了一句,道;“你真个愿意了?”白萍只可斟酌着反问道:“我愿意怎样呢?”淑敏道:“我是要问准了你,才好给你们筹备大会典礼。”白萍道:“我不是……,已然答应过了?”淑敏道:“那么你是愿意了?”白萍被她逼得没法,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个“是”字的低音,淑敏忽然拍手笑道:“哦哦,你只顾自己愿意了,也不问问人家。芷华已经是边太太,人家心里只有个边先生,怎能再见你呢?你别痴心妄想了。”白萍爽然道:“你问过她,她不肯么?”淑敏道:“自然不肯,方才我把对你说的话,照样和她说了一遍,你猜她回答什么?”白萍道:“那我怎能知道?她真个回答什么?”淑敏笑得花枝乱颤,扶着白萍肩头,弯着腰儿,且笑且说道:“她呀……,她呀……,她回答我……,说……,愿意……,很愿意。”白萍此际更被她闹昏了头,直着眼儿道;“你到底……,怎们回事?快说明白,别教我……。”淑敏仍笑道:“我再不说明白,大约你就急疯了,啧喷,事不关己。关已者乱。”说着止住了笑,拍着白萍的肩儿道:“傻人,你先吃一付定心丸,今天我担保你有人可见。方才我呕你呢。”白萍撅着嘴道:“你也太好呕人,干什么把穷人开心?”淑敏道:“我并不好呕人,只好呕你,你也太经不住呕,只轻轻一呕,就把心肝五脏都呕出来了。我要不呕你,怎能知道你还在旧情不断呢?”白萍着急道:“难道在这时候,你还对我多这份儿心?”淑敏正色道:“不不,你别误会,我绝不是多心,我若有一些疑忌,不只对不住你,连对芷华也觉惭愧,这不过随便调笑,真的,芷华正在后院等待你呢,你快随我进去。”白萍将信将疑道:“是么?她怎样说?”淑敏道:“看起来,人不要说谎,居然这时连实话也教你不信了。实和你说,方才我到后院,芷华当然知道我见过你,绝不像你这样鬼鬼祟祟,她倒大大方方的,问我林先生还在前面么?我回答她说:林先生未走。她又看看我的手上,见这戒指已经不见,就向我笑着说。她昼夜焦心的事,到今朝心愿才了,把白萍托给了你,把你也托付白萍,总算稍补良心上的缺憾。又问林先生知道她在这里么?我回答已对林先生说了。芷华又问林先生没有提起她么?我就乘机回答,说林先生很希望和你作一回最末次的会面,只因为怕被您拒绝,不敢冒昧请求。芷华听了,流了许多的泪,才说:“这很可以,我以老姊资格见见妹妹的未婚夫,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你听听,这话她不是比你坦白得多么?现在你若再忸怩作态,倒显着你思想鄙秽了。来来,快来随我进去。”说着伸手便拉白萍。白萍的身体,此际轻如一叶,随着她的手儿立起,走了两步,忽又立住道:“你别忙,容我想想。”淑敏回头道:“你别再装着玩儿,有什么可想的?现在已没有你犹豫的余地,便是你真不愿去,我也要强迫执行,何况你又是满心盼望。难道你作这样儿给我看么?”白萍忙道:“不不,我去是一定去,不过我心里发慌,你容我定一定,再想想,见了她的面,说什么呢?”淑敏道:“这不必想,见了面自然有话,快走。”当时再不容分说,把白萍直拉出书房,拉进内院。
白萍足走一步,心跳一下。快走到淑敏的卧室门外,白萍已见窗上人影憧憧,眼见自己久别的故妻,就在这一纸的隔离以内,一年来恍如远隔天涯,此际竟近在咫尺,不由脑中轰然一声,心灵似已穿过窗纸,飞进屋中,去和芷华相见,院中只剩下个茫然无知的躯壳。但淑敏到阶前便停住步,高声唤道;“哥哥,祁姐,你们出来,我有事。”说完又低声向白萍道:“我把他俩唤出来,省得多人在旁,教你们难为情。”白萍似乎并未听见,式欧和祁玲闻声鱼贯走出,见淑敏携着白萍在外,便相喻於无言,一句话也不说,悄悄然直走出外院去了。
这里淑敏举步欲入,白萍仍白痴立,淑敏附耳道:“走呀!”白萍才猛然惊醒,由着淑敏提携,越趄着走入房内。淑敏又叫道;“芷华姐,林先生来了。”白萍心里正自想着,身旁有个未婚妻,芷华已成边太太,自己任凭感情如何震动,也要竭力压制,作成普通酬应的模样。但一脚跨进门限,眼前倏然展开一幅图画。雪亮的电灯下面,写字台和一个圆椅的中间,盈盈的立着个淡装素服的芷华,她好似正在坐着,听见淑敏的传呼,方才仓促立起。身体尚未站稳,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支着写字台的边沿,摇摇微动。自萍瞧见芷华,好象打了个电闪,立刻觉着满屋中的一切,墙壁、桌椅、床榻、字画、陈设,以及身旁的淑敏,都完全消失,变成一片虚白的背景,衬托着一个芷华,心里更忘记了现在是怎样一种情形,几乎要扑上前去,幸而他的躯体业已僵木,只仿佛从身体发出一个阴影,直冲到芷华身上,但那阴影好似气体一样,撞到芷华身旁,便消散不见。两秒钟后,才发觉自己仍立在原处,并未移动丝毫。芷华瞧见白萍进来,娇躯一颤,喉咙中微微发出一种声音,忽而腰肢一软,又摊落到椅上。那样轻俏的腰身,竟也把椅子压得克叹一响,接着背过脸儿去。白萍望着芷华,突觉眼前起了一片白濛濛的翳光,渐渐把芷华放大,一直大到加倍。继而又模糊起来,倏又觉眼中有滚热的流质,流在颊上。再看芷华就回复了原状,才明白方才是泪液充满眼眶,起了视觉上的变化。这时芷华也已回过头来,因为她的脸儿。离着电灯极近,所以眼中盈盈的泪,分外看得清楚,凸起如珠,莹莹欲落。好象他已看见白萍脸上挂着的泪痕,因而觉出自己目中有物,急忙把眼闭上。哪知不闭还好,这一闭,那泪液便被上下眼皮拥挤而出,很迅疾的落下。芷华急忙把袖子遮了脸,一低头便伏在写字台上。
这时淑敏在旁,视着他二人的情形,知道此际房中若没有第三者的自己,不是白萍已在芷华脚下,便是芷华已到白萍怀中,而且早抱头痛哭了。其实淑敏猜测得殊为谬误,因为二人自从目光相触,便已不知室中另外有人,便是记着有人,也忘了应该顾忌。淑敏这种谬误的猜测,使她不免把女人本能的妒心微微提起。但立刻又被感情把妒心消灭,不禁对他们悲怜起来,暗想他俩经过不少折磨,今朝见面,虽然事变情迁,只是当初总是恩爱夫妻,两心不知存着多少积愫,要互相倾吐为快。有人在旁,任是如何亲近,也觉不便。自己赖在这里,岂不太不识趣。再说自己屡次表明无有妒心。倘真在这紧张情势下,还逗留监视,简直表明嫉妒心是澈底发动,太可惭愧了。最好趁此悄不声的退去,给他们个谈话的机会。想着正要抽身退出,忽一转想白萍尚无关系,芷华实在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子秘密会见之理,自己要保全她,正须在此调护。若任她陷入罪恶之途,倒对不住她了。为今之计,只可喝醒了他们,便又叫道:“芷华姐,林先生来见你。”
淑敏这两句话,直似放了一个霹雳,把一对痴男女,从梦境中惊醒。芷华颤微微地,再自支持着立起,转过脸儿,向自萍鞠躬,白萍不知怎的,也昏迷迷的向她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两下礼毕,又各自暂时无语。淑敏见他们都在含情难吐,眼见这寂寞的空气,必须打破,这阴沉的局面,必须扫开。忙拉着自萍向内走,口里说道:“萍,你请坐。”走到离芷华不远的沙发,就推他坐下,又过去把芷华按在椅上,道:“你也坐下,何必客气。”这时白萍和芷华,虽不似方才那样发痴,但仍低着头儿,仿佛谁也不敢再看谁了。淑敏也坐在旁边,想要以自己的豪爽,稍释他们的羞涩,就纵声道:“我要开诚布公的说话了,你们二位,分别一年多没见面,现在正该互相谈谈别后的状况,为什么虚度这难得的光阴?芷华不是明后天还要回天津么?你们万不要因为我在旁,觉着拘束,那反教我不好意思了。我希望你们二位的友谊从今天开始,算我的介绍。”
白萍听着,不由得偷眼去看芷华,见她丰韵依然,只是面庞稍觉清减,容颜少了少女的娇艳,好似长了两岁年纪,成为一个清丽绝尘的少妇。但是风姿反比去年更苗条可爱。当年同梦之侣,已变为别鹄离鸾,空自闻声对影,可怜咫尺天涯,瞧着忽觉在脑中漾出了个边仲膺,不禁又隐隐心痛。芷华也偷溜了白萍一眼,见他倒是容貌较前丝毫未改,只是当年那一副目光,已由快乐改成沉郁。想见他度过的忧虑岁月,暗自怜惜,恨不得过去投入他的怀中,痛快哭上一阵。
及至转眼看见淑敏,急忙把心一定,想起自己要见白萍的原意,本是要和他交代正经言语,并非如情人的相思而欲相见。若再这样耗下去,岂不教淑敏疑惑。以为我还藏着野心,要与白萍私语,所以故意作态,暗示她躲开么。这时无论如何,自己也须竭力矜持,坦白的发言了。于是先把头儿低下,才勉强发声叫道:“林先生,咱们别得久了。”芷华说话,原想要放出沉着高朗的声音,以表示从容的态度,但恨声带不受命令,低涩到白萍仅能听见。白萍听着自己爱妻以“先生”相呼,觉得这两个字万分刺耳,心里说不出的感触。只得勉定心神,惘惘的答道:“边太太,您好?”
芷华听着“太太”两字,大约也和白萍听见“先生”一样难过。她却不及白萍那样忍得住,一时神经震动过烈,忽然冲口叫了一声“萍”,热泪直滚,呜呜的哭起来。她这一唤一哭,立刻使白萍突然发狂,灵魂从脑后便出了壳,莫说忘了旁边的淑敏,便是前面排着刀山剑树,也拦他不住,茫然立起,直奔到芷华面前,一把将她抱住。芷华手握着脸正哭,猛觉受了拥抱,在昏茫的意料中,知道必是白萍。但她已不能有思索的余暇,只觉这个拥抱,是她一年多所希望而不得的,现在忽然得着,就顾不得再想应该不应该了。她沉醉如梦,把头儿向白萍胸前乱撞。伸着手儿乱抓,正抓着白萍的手腕,便握得紧紧的不放。白萍身上的情火,更燃烧了全体,一低头吻着芷华的秀发,两人都闭了眼不敢张,同时觉着似有一股电气,从脚下直向上传播,到了头顶,“嗡”的声散作气体,接着又一股电气,还是由下向上,传到头顶散了。这样循环不绝,两人在这时候,神志完全变成空茫,两个身体,已不知是分是合,两个生命已不知是生是死。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忘了将来,忘了是在世界之中,是在世界之外,更不知已过了几千百年,或是仅只在一刹那间。
旁观的淑敏,起初见二人神情大变,都把持不住,作出这样越礼犯分之举,始而大惊,继而后悔,继而气恼,最后瞧着他俩都僵本成了石像,不知怎的,忽受了绝大感动,扑簌簌落下泪来,暗自替他们悲痛。这样爱情深厚的夫妻,怎竟天差地错,弄到分离?如今见面这种惨状,真教人不忍注目。不禁默念道:“天呀,你们一对痴人,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可不忍瞧下去了,我虽然爱白萍,虽然和白萍立了婚约,我情愿忍着痛苦,把白萍还给芷华,一定还给芷华。这太惨,太惨!想着便要唤醒他们,说明此意。猛又忆起这局中的障碍,不只自己,还有个边仲膺,仲膺是离开芷华便不能生存的。单自己放弃权利,也无济于事。抬头再瞧他俩,石像还是石像,忍不住一声嗟叹,脚儿随着向地板上一顿。这下直好似在一对旧情人的世界里,发生了地震,惊得白萍和芷华同时醒转,同时抬头,同时看见了淑敏,同时抖战起来,同时红了脸。芷华羞得咬牙,把白萍推开,腰儿一扭,转身又伏到写字台上,白萍向后一退,身儿一歪,跌坐到淑敏怀里,砸得淑敏“暖哟”一声。白萍吃惊,向前一躲,脚下一滑,又跌倒爬在地上。
这时房中三人,是三种模样,但又同样入了僵局。芷华方才激于情感,举动不由自主,既被淑敏惊醒,简直羞愧到无地自容,头儿再不能抬起,白萍却以为淑敏的顿足作声,是嫉妒心的表现,向自己特为警告,此际既不能再和芷华说话,更没脸对淑敏张望,爬起便抱着头发呆,至于淑敏,更是异常懊恼,自想这无意的动作,把他俩惊成这样,一定被他们认作故意搅局,欲待辩白,无奈这种事没有辩白的道理,因而心中愧悔难言,也低头不语。
又过了好大工夫,依然是芷华首先醒悟,想到虽然事已闹到不堪,幸而房中并无他人,应该赶快打破这个难看的局面,若等祁玲式欧闯进看见,就更不可收拾了。想着便慢慢抬头,见自萍抱头呆立,淑敏俯首枯坐。连忙定了定心。又颤微微的立起,叫道:“淑妹。”但喉咙干涩,声音发不出来,只可先咳嗽一声。这一声惊得白萍淑敏同时抬头,芷华才又叫道:“淑妹,你要原谅我,我实在太对你惭愧。”淑敏红着脸立起道;“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外人。”芷华点头道:“妹妹,我的事你都知道……”说着迟了一迟,似乎说不下去。淑敏知道她以下要说的话,又怕她难堪,忙接着道:“姐姐,你万不要介意,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你必是觉着方才对林先生的态度,有些太过,其实我很佩服你们,能发乎情止乎礼。你们以前的关系,是那样深切,如今虽然都换了环境,但是这久别以后的见面,若是冷淡和寻常人一样,我倒嫌你们过于寡情了。你们想,譬如两个老朋友见面,不应该有个热烈的表示么?”芷华颜色稍为复原,喘口气叹道:“妹妹,多谢你,能给我留余地。”说着转面又对白萍叫道:“林先生。”白萍答应不出,只深深鞠了一躬。芷华凄然道:“林先生。我今天和你见面,原不应该。但是我犹凝许久,还要见你,有两个原故,我痛快说吧,好在我知道淑敏能原谅我。我啊,从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惹你走了,我立刻后悔,想要力改前非,寻你重归于好。怎奈上天绝不肯随我的意。左差右错,以致造成现在的景况。以前的事不要提了。可怜我寻了你多少日,终不能遇见,便是遇见,也错过去。如今可寻着了你,可怜我已变成别人的妻,你也将要成旁人的丈夫了。今天伤心固然伤心,但总算完了我要见你一面的心愿,咱们这次见面,都要认作最末一次,以后便再有机会见着,就请疏远些吧,因为你有你的淑妹,我也有……。”说着眼泪又落下来,用袖子沾了沾眼,又指着淑敏道:“我今生今世,是负你林先生到底,再不能补救了。幸而有这一件事。稍足以安慰我的良心,就是我把淑妹给你撮合成功。现在我不便多谈,要赶快把要说的话,对你二位发表。”便招手道:“淑妹,这边来。”淑敏不知何事,忙走到芷华身边。芷华也近上两步,握住淑敏的玉臂,拉着到了自萍之旁。白萍正在心酸肠断,神智茫然,猛觉芷华把他的手腕抓住。芷华立在白萍淑敏中间,双手握住他二人的臂腕,白萍和淑敏,只得随着她的拉扯,而把手互相握着。芷华退后一步,双手扶着他二人的肩臂,又接着说道:“今天我本来多此一举,因为你两人的婚事,原已定妥。用不着我再来多说。不过我另有我的一番意思,要向你们请求,你们的恋爱已成功了,中间便是没有我,当然也照样能走上这个途径,不过我仍希望能参加作一个介绍人,到日后我想起你们的婚姻,是由我撮合,总可以得些良心上的安慰。并且我这介绍人与其他介绍人不同,也是局中人啊。将来你们结婚,我不便出面参加,有话要趁此时说定。”说着向白萍道:“林先生,你和我的缘分,算是满了。咱们发生过那样的关系,虽然分离,恐怕双方在三五年中,未能够淡忘。难忘纵难忘,可是各人心内的感想,却很难说。我对你抱歉终身,是不待言了。可是你对于我呢,我也猜得出来,当初的情爱是一种,现在的怨恨是一种。据我替你设想,你忆起当初的情爱,未尝不愿和我重圆,忆起过后的怨恨,不知如何鄙弃?可是如今我既不配承受你的爱,也不能承受你的爱了。你只对我发挥你的鄙弃怨恨吧。至于情爱,你若有念我之时,就请对淑敏多多爱惜。”说着又向淑敏道:“妹妹啊,我待你没有丝毫好处,今天却向你无理要求,你和白萍的爱情,固然自有其立脚点,我还要额外求你,从今以后,你要为我,对林先生尽我未尽之心,完我未完之愿。我活着安慰,死也感激。”又向他二人道:“我祝你们永久和好,便是夫妇偶然有些隔膜,千万立刻解释。须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对你们最关心的人,朝夕替你们祈祷上帝啊!我最末还有个要求,就是日后我要专心爱我现在的丈夫,不能再多分心,不特不愿和你们见面,并且希望连通信也免去。不过在每一年的除夕。盼你们给我一张贺年片,使我从上面得到你们快乐的消息。”说着停了一停,忽然又道:“我的心事已了,可以走了,咱们再见。”淑敏见她要走,忙拦住道:“姐姐你不是允许我住一夜么?”芷华略一犹疑,淑敏当时明白,她并非要走,只为话都说完,再和白萍相对,难以为情,希望赶快离开,此际应该教白萍出去。想着便向白萍使个眼色道:“你出去吧。式欧在外面等你呢。”白萍当然也瞧出神色,连忙鞠躬,向芷华告别。芷华不知怎的,低下头不看他。
白萍慢慢退出。知道此别真个是永别了,还想再看她一下。但退出门外,又一回头,见芷华倒转面向内,只望着一个背影。白萍只得暗叹着出去,且走且想,芷华除了和自己相抱一恸外,所说的话,几乎全是淑敏说过的。她急巴巴要和我会见,却又会见得如此平常,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忽一转想,猛悟到芷华此时对自己没甚可说,而且除了这嘱托的话,当着淑敏能说什么。她只于要见我一面,慰慰隔年相思罢了。正想着,忽被一个人拉住。白萍惊觉抬头,见是祁玲。祁玲笑道:“你这是往哪儿走?”白萍回顾,才知自己迷惘中竟没向外院走,只在里院踱转。正走在东厢房门外。祁玲指着房门道:“这是我的住房,你要进来坐坐呀。”白萍摇头道:“不不,我走错了路,要出去。”祁玲道:“在院里会迷了方向?真难为你,快随我来。”白萍随她走出外院,祁玲还让他进小书室,白萍满腹凄凉,要出去受些空气,执意要走。祁玲拦他不住,只得送出门外。
白萍缓步回转公司,在路上借着灯光,看见手上的戒指,更觉旧好新欢,都来眼底,悲怀喜意,分据胸中。但知道事局已定,情场变幻,又得收束一番。再回头看淑敏住宅,料着今夜她两人同榻,若想从前,则淑敏代表了当初的自己,若论日后,则芷华代表了将来的自己,但自己今夜,却是孤枕独衾,漫漫长夜,展转思量,何以遣此的了。
按下白萍不提,且说芷华从自萍走后,还自羞愧不胜。淑敏百端解释。式欧和祁玲又都进来,芷华才勉强开口,向他们叙说闲话。淑敏问式欧道:“怎式莲还不回来?”式欧道:“这也真巧,她向来不大出门,偏偏今天我同她出去买东西,顺便在东安市场吃了晚饭。饭后转了一会,她要去理发,我想一直陪她回来,她因为理发耗费时间太大,理发的还没什么,在旁边等侯的却是苦事,所以定教我先自己回家。我拗她不过,就回来了,谁想得边太太来呢?要是急于见她,我去催她快回。”芷华忙道:“不必,我倒是要见她有要紧的话报告。可是我既住在这里,她迟早总要回来,有什么忙的?”淑敏听着,正要问她有何事向式莲报告,忽听院内脚步连声。有人狂奔而来。祁玲道:“这定是式莲回来了。”话未说完,只听式莲的声音,喊着进来,道:“是老师……,边太太……,来了么?”接着帘儿一启,式莲跳跃而入。看见芷华,直奔进前,抱着脖子叫道:“先生,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可想死我了。我一进门,就听仆妇说来了位边太太,我就猜是您,果然是佻。你可好,哪阵风儿吹来。上圆您喜事,我也未得去道喜……。”淑敏笑道:“你瞧我这位嫂夫人,说话好象穷人抢饭,恨不得一口都吞下去。你这话恨不得一句都说出来,你也缓缓气,匀开了说呀。”式莲这时瞧着芷华,满面欣悦,却又红了眼圈。芷华也看着式莲,见她一张新修的粉面,更鲜艳如出水芙蓉,头发烫成波纹式,加着秀鼻妙目,加倍显得从妩媚中透出英挺。而且颜色也比先前润泽多了,足见她在此寄居,绝无不适,和式欧的结合,更是惬意之事。就望着她笑道:“式莲,我先给你道喜,然后问你的罪。你和式欧订婚,据淑敏说已有一个多月,为什么瞒得紧紧的,连信儿也不给我?”式莲粉颠生红,低头道:“我觉着……,用不着我报告,这里抢头报的大有其人,你必早知道了。谁想……”淑敏立刻接口道:“谁想淑敏这回竟没抢头报呢。莲嫂,你寻常总嫌我口快,这回我也不知怎的,居然忘了,没和芷华姐提起,实在有失家庭宣传员的职守,对不起得很。幸而现在尚不为晚,倘若等你生了儿子,我还没教芷华姐知道,那时你查点礼物,缺了芷华姐的一份,说不定要派我赔偿损失呢。”式莲向来和淑敏打闹惯的,此际听她又说刻薄话,赶过去要向淑敏胳肢,淑敏连忙动手抵抗,两人扯成一团。芷华叫道:“你们别闹,我有要紧事报告式莲呢。”式莲闻言,才松开淑敏,凑到芷华跟前。芷华拉她坐在身边,道:“式莲,我说出你可不要难过,你那位混账的叔父余亦舒死了。”这句话一说出口,不特式莲大惊,满屋人亦全都一怔。式莲跳起问道:“是么?真的么?”芷华仍按她坐下道:“你别忙,听我细说,这件事真教人有些迷信报应昭彰的道理。从你和式欧一同逃出,回了北京以后,余亦舒外面还装着唉声叹气,其实他心里很是得意。哪知过了没半个月,忽然一天,报上登着一段新闻,说是海河发现一个淹死的女尸,年岁不过二十上下,衣服极为时髦,腕上还带着值钱的金表,料是富家女子,因为无人领尸,所以姓名及死因不明云云。偏偏还把这女尸照了个相,登在报上,这报被那和余亦舒合谋害你的三姨太太看见,她大约是作恶心亏,越瞧那女尸的照片,越觉象式莲。其实那女尸已浸得象个水牛,面目十分模糊,她竟认定是式莲投河死了,已经中了心病。哪知无巧不成书,她在夜里,又梦见式莲的鬼魂,和那女尸一模一样,向她哭闹,她醒了,三更半夜的把家人都叫起来,看守着她。她哪懂得日有所思,夜则成梦啊。从那一夜,她几乎没一天不做那样的梦,闹得家宅不安。余亦舒那样老奸巨猾,居然也受了传染,陪着三姨太太见神见鬼的闹。医生说他们是神经衰弱,三姨太太不信,她倒信跳神看香的男巫。请了男巫来,是个三十多岁的野汉子,顺口胡说。大约早和仆人串通了,所以说得三姨太太更为信服。每逢男巫来时,他们精神作用,有恃无恐,惊惧稍减,男巫走了,又觉神经错乱。因而更以为男巫真有祛鬼的法力,请求长期住在家中。那男巫端起架子,故意讹索,声言若请他常住在家,每天要送他三百元才成。并且这男巫居然善于投机,要求起码订两月合同,一气先交六千元。祁玲听到这里,笑道:“这男巫别是和天津租界二房东学的吧。你们不见每逢一闹兵乱,租界上值八块钱一间的房,就涨到八十块,起码先交三月房钱,真太聪明了。”式欧接口道:“提起来真可气,这种混账东西,就会倚仗租界,专门唆削本国人,将来中国准亡在这群聪明混蛋手里。”淑敏道:“得得,你别又拉上国家大事,好生听芷华姐说,以后怎样了?”芷华道:“余亦舒心疼造孽钱,吝惜不肯。无奈架不住三姨太太打闹,到底应了,就把这下等社会野汉子,请进家里。因为他是神仙一流,无须避讳,便和余亦舒三姨太太同住在内室。那男巫把房子收拾得怪模怪样,满屋都贴了黄钱烧纸,点着素蜡烧着高香,弄成灵棚一样。他每日坐在床上,掐诀念咒,时时大惊小怪。不是前院有了鬼,舞着木剑去赶,便是后院有了魔,举着高香去烘,再不然就是房中见了吊客,赶来赶去,说是赶进三姨太太肚内去了,就抱着三姨太太,嘴对嘴接接着吻吹法气。余亦舒被他闹得不敢出房门一步。加以心弱气弱,而且又是抽大烟的身子,不到一个月,倒真害起病来。大热的天气,别人穿纱罗,他穿大毛皮袍,房门还挂着棉门帘。三姨太太也是烟鬼,居然能陪他夏行冬令。只是那男巫,六千元赚着不易,日夜随两个病人坐热牢。余亦舒病后,男巫硬说那跳河的女鬼,因为自己在此不敢进门,但也并未远离。余亦舒得病那一夜,他看见什么观音菩萨,把女鬼送进来,附到余亦舒身上,要得病好,必须祈求观音菩萨。从此又设坛摆祭的捣起鬼来。余亦舒病得瘦骨支离,缠绵床榻,男巫每天还强他起床十几回,叩头百十个,因此越来越重。但他只向邪祟处着想,可惜一个读过书作过官,又是城府甚深,好诡狡诈的人,竟上这宗恶当,将被男巫害死,还自深信不疑。哪知中间忽而出了事故,那男巫虽是神仙,竟而好色,或者也许和三姨太太夙有仙缘,二人居然在余亦舒病榻旁边勾搭上了。不想有一夜余亦舒不大昏沉,睡中张眼,瞧见神仙正作着凡人的事,才有些明白这神仙靠不住。当时并未发作,耗了一夜。
到次日早晨,把几个仆人唤到房内,出其不意吩咐把男巫赶出去,倒没把三姨太太怎样。那男巫虽知事情破露,忍气不出,又勾通仆人,暗使奸谋,每夜在院中抛砖掷瓦,鬼哭神号。这一来把余亦舒和三姨太太吓出真神经病,只得又去请那男巫。那男巫见已得法,更拿腔作势,非要一万块钱。余亦舒一来舍不得钱,二来不甘再吃哑叭亏,一呕气便不再请。
无奈宅里鬼闹得更凶了,余亦舒想了个主意,要到别处躲避几时。”说着向式莲道:“你有个同族的叔父余文锦么?”式莲道:“余文锦……我倒知道,那是我的同族叔父。提起这人更无耻了,这余文锦是天津的大财主,由贩卖烟土和洋货起家。他原来不姓我们这人未的‘余’字,是姓干字加钩的‘于’字。前几年我叔父做现任官的时候,余文锦赶着巴结,朋比为奸,很为得意,就要和我叔父认同宗。因两家的姓音同字不同,他就迁就一步,随了我们的姓。听说连家谱,都请了个善于挖补试卷的前清老举人,把上面的于字都改成了余字。后来我叔父丢了官,中间冷淡了一阵。不过我叔父总在钻营,常有再起的风声,余文锦怕他真个再起,将来不好转圜,就又去预先巴结。我叔父骗他的钱也不在少处了,那小子也真有财运,去年在英租界又盖了一座十亩方圆的大楼。”芷华道:“我说的就是这座大楼啊,余亦舒为躲避家鬼,就向余文锦说好,搬到这座新楼,借三间房居住,带着三姨太太,同住到那里。余文锦的家人当然也很为巴结。”祁玲听到这里,忽然亦插口道:“我不明白,余亦舒既看出三姨太太不正,为什么还叫她随着?他的姨太太有好几位,不许带别人去么?”芷华道:“这连我也莫名其妙。大约二人是同病相怜,三姨太太又磨着要去,所以才闹出意外的事故。世上事常有这种阴错阳差的,要不然怎么迷信不易破除呢。余亦舒死后,人们还都说是什么前生孽冤。”
淑敏道:“哦,莫非余亦舒就死在三姨太太身上么?”芷华道:“不然,三姨太太倒是死在余亦舒手里呢。”淑敏和式欧同声惊诧道:“怎么?三姨太太也死了?”:芷华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么?你们慢慢听啊。余亦舒和三姨太太,到了余文锦宅里,还由家里带来两个男女仆伺候。因为和那男巫串通的仆人没有随来,故而起初几日,很为安静。余亦舒的病,也稍见好。不过余亦舒方顾过命来,立刻又无事生非了,他想起三姨太太失身给男巫的事,忽然气忿,竟向三姨太太盘根问底。三姨太太便是做坏事,当场被人抓住,都会不认账的,何况事情早已过去。除了余亦舒一人目睹以外,再没丝毫凭据,她自然绝不承认。若在平时,或者她还许回马一枪,向余亦舒撒泼,但她在病中,心虚气馁,才没甚争吵,只咬定是余亦舒冤枉了她。余亦舒又把当夜的情形说了个真真切切,三姨太太硬赖他是病重眼离,将梦作真。余亦舒颠三倒四,每天喊闹,非要三姨太太说实话不可。三姨太太咬定牙根,和他顶撞。二人每天从早到晚,总吵着这件事,闹得余文锦家宅不安。但因事涉暖昧,又不便劝解,只好由他们吵去。其实余亦舒和三姨太太,都是被病魔昏,不由自主。哪知又过了五七日,三姨太太突然神经大起变化,好似发了狂病,哭啼了一夜。余亦舒还向她逼问,三姨太太号叫着又瞧见式莲的鬼魂了……”式莲听着,早偎到式欧怀里,吓得粉面焦黄,叫道:“您别说了,我真怕。”式欧抚慰她道:“他们疑心生暗鬼,你又怕的什么?不要说世界上没有鬼怪这回事,即使有,你还好端端活着,他们如何能看见你的鬼魂?这件事正可以破除迷信,你倒害起怕来,岂有此理。”说着又附在式莲耳边,低声温存了几句。式莲道:“我并不是真怕,只因听见她瞧着我的鬼魂,我就想起戏台上穿青衣挂白纸条的那个样儿,觉着浑身发冷。”又向芷华道:“您快接着说。”
芷华才续下去道:“三姨太太一闹,余亦舒也喊着瞧见式莲了,两个直吵得把余文锦全家都惊起来,过去探问。到天明大家散去,余亦舒看见日光,壮了胆子,重新又审问三姨太太。三姨太太颜色大变,忽而向他说道:“我已被式莲缠得快死,眼看就要断命,你还这样逼我,我不如赶早寻死脱了苦吧。’余亦舒听了大喜,居然表示自己也活够了,愿意陪她同死。两人也不知怎样商量的,大约因为眼前并没寻死的器具。”式莲又插口问道:“到底怎么死的呢?”芷华缓了口气道:“你别忙,听我说啊!两人起初商量要吃大烟,后来因为都是大瘾头,恐怕吃多少也不济事,就改了主意,余亦舒偷偷溜出去,到厨房寻着了两把切菜刀,拿回房里。那屋里有四个大旧木箱,叠在一处,约有五尺多高。余亦舒把最上面的箱子,抬起个缝儿,教三姨太太将两把刀柄都塞入缝内夹住,两把刀背儿相对,刃儿却向着外边。比如说罢,一把刀刃儿向东,一把刀刃儿向西,收拾好了。那三姨太太才妙呢,居然唱戏一样,望空谢了父母养育之恩,又换了新衣服。才和余亦舒各站在刀刃的一面。偏巧他两人身量差不多高,脖子正够着刀口。两人说好,脖子和刀对准,然后互相抱着腰背,两下用力,把身子贴到一处,上身当然也随着向前,那刀刃自会把两人喉咙切断。并且这样谁也不能躲闪,便是有一方不肯用力,也要因对方紧抱,而将颈受刃。三姨太太倒是真心寻死,拉余亦舒隔刀对立,互相抱住脊背。还没用力,余亦舒忽然叫着不成,说是万一看见三姨太太的血,他定然害怕,再不敢死。三姨太太问他想要怎样?他说必须每人脸上蒙一块厚手帕,眼看不见,才好用力。三姨太太只好依他,寻出两块手帕,象儿童捉迷藏一样,互相都蒙了眼。哪知三姨太太真心实意,余亦舒却另有私心,他趁三姨太太蒙着眼,暗地墩了一本厚书,夹在颈下,把书保护喉咙,才和三姨太太抱住,用力紧搂。三姨太太肉挨着刀,觉得疼痛难忍,想要反悔不来,那余亦舒却发了狠,仗着有书隔着,不受伤害,就拚命把三姨太太抱紧,向前拉曳。三姨太太越痛得挣扎,余亦舒越不放手。三姨太太伤痕渐深,不大工夫喉管割坏。余亦舒直等她不动弹了,才要松手。只是三姨太太身体已僵,余亦舒不能叉开她的双手,才喊起人来。余文锦和全家人跑到,都吓坏了,忙把余亦舒解放出来。问他原故,余亦舒一语不发。余文锦因为新建的宅子,怕死了人丧气,就不再客气,硬说三姨太太没死,立刻下了逐客令,教余亦舒带着死尸回去。余亦舒倒也听话,就由余文锦指挥着,令仆人用两条被子,把三姨太太裹上,雇来一辆汽车,连余亦舒一并装入,直送回家。
一进家,式琨式玲看见,登时打电话请医生来看。医生说若是受伤后立刻请他来治,还有几成希望,如今颠菠了一路,气虽未绝,已是绝无生理了。果然三姨太太没过,五分钟,就断了气。余亦舒好象没事人一样,只由家里人主持着,把三姨太太装殓葬埋了。幸而三姨太太娘家并没有人,未致出什么祸事。又过了几天,那和男巫串通的仆人,又作起怪来。每到夜晚,暗地向余亦舒卧房窗上,抛掷砂土,或者藏到楼后,装作女人声音哭号。余亦舒以先对式莲的害怕,还只是神经作用,这次三姨太太临死流血惨状,他却瞧得真切,再听得闹鬼,便不想式莲那一节,只认是三姨太太来索命。而且三姨太太完全由他逼迫而死,良心上如何安静得了?因此更怕到万分。那个好恶的仆人,才向他进言,劝着重把男巫请来镇压。余亦舒到此际还包藏着奸心,他忽然起了个奇怪想头,以为三姨太太虽然是被自己作弄而死,但自己弄死她的原因,却起在那男巫身上。三姨太太死后有灵,必然深恨那男巫,或者竟像京戏里阎婆惜活捉张三郎那样,只把那男巫的命索了去,就许不再找寻自己了。他这样想入非非,便派那仆人去和男巫商量,请再来陪伴两月。那男巫也让了步,居然按七千元的价目说妥,从男巫进门。那仆人当然不再闹鬼,立刻安静起来。
按理说,余亦舒不该喜欢么?哪知不然,他反抱怨三姨太太生前糊涂,死后满顸。自己既把男巫引来,应该向他索命,怎倒再不闹了。他心里如此设想,念念不忘,又加病魔缠扰,心智不清,忽然一夜趁男巫睡熟,他忽然起来,跪在枕上祷告。祷告的言词,大约总是默告三姨太太,你若不和男巫有私,我怎忍把你治死?你是受了男巫的害,冤有头债有主,如今男巫近在面前,是我花许多钱把他骗来,你怎不趁机会报仇?余亦舒喃喃的说话,大约翻来覆去,说了好半天。谁想也蹈了三姨太太的覆辙,完全被男巫听见。男巫明白了余亦舒怀了歹意,虽知道于自己无害,但也难免怨恨,随着起了坏心。到次日偷偷和仆人商议好了,一入半夜,照样闹起鬼来,而且闹得更厉害了。男巫也跟着闹,装出怪样,一会儿喊瞧见三姨太太满身浴血,进房来了,拿着木剑去赶,假作跌倒,暗地咬破舌尖。把血涂了满脸,声言被三姨太太打倒,又喷了一脸血,余亦舒已惊得没了魂。男巫又喊着三姨太太站到余亦舒身后了,望着他咬牙了,又扑到他身上了,余亦舒疑心本深,真就觉着身后有了鬼影,身上着了鬼手,吓得连昏晕过几次,直闹到天明才完。余亦舒由此更加重了病,整日饮食不进,尿屎长流,永是直着两跟,混身抖战不停,只神智尚还清醒。男巫每见他稍为好些,就闹着三姨太太从床上探头,或是从墙壁中伸手,余亦舒又得发昏。
恰巧余文锦前来探病,见余亦舒病入膏肓,死在旦夕,突然变了原来巴结的心,想到历年为着将来希望,被余亦舒骗去许多钱财。如今人已将死,希望都无,若不赶快想法取偿,恐怕再没机会。于是他不顾余亦舒病在垂危,先变了面目,恶狠狠的把余亦舒唤醒,办理交涉。他说新建的那座大楼。曾耗费十几万金,无端的三姨太太跑去寻死,把房子沾污。成了凶宅。这几天也不安静起来,全家都害了病,请阴阳先生看,据说这房子再不能住人。若勉强住时,必要个个凶死,所以全家都迁出来了。那样好的新楼,变成废物,一文不值,都是三姨太太寻死所致,故而余亦舒必须负全部赔偿的责任。余亦舒虽然病重,但见这素日恭顺的走狗,也变脸相欺,气愤之下,不特严词拒绝,并且大骂。余文锦不慌不忙,又说出他把三姨太太寻死的凶刀,保存原封未动,连那寻死的房间,也封闭严紧,留着作为证据。倘然余亦舒不允他的要求,就要出首控告余亦舒谋害人命。余亦舒又分辩三姨太太是自已寻死,现已葬埋,控告也是无用。余文锦又说,连三姨太太的葬埋地方,都已寻访清楚,只要告到当局,官府见着凶器,再一验三姨太太的尸,这罪名当然成立。余亦舒又道:“即使官府验明一切,也验不出是我害死的。她是自杀,我什么也不怕。”余文锦又说:“她自杀固是自杀,可不见得没你的关系。要知道你不是逼勒自杀,便是帮助自杀。十年监禁的希望总有。”余亦舒又道:“没凭没据,怎能赖我是逼她自杀,或是帮她自杀。”余文锦说:“我就是证人。”余亦舒说:“你既告我,没有证人资格。””余文锦说:“除了我,还有我一家人,全可以当证人呀。”余亦舒说:“你一家人全不能作证,你趁早收起妄想。我对法律研究的非常透,想要讹我真瞎了眼。”那余文锦本来也心计很深,以前说了半天,全是故意呕他。这时说到紧关要节,才很得意的道:“余大哥,你枉聪明了,这事用不着证人,只要验三姨太太死尸,你的罪就定了。请问她死,你报官了么?”余亦舒一怔,道:“怎会不报官?若不领出殡执照,棺材怎出得去?”余文锦道:“我明白这一层,不过你们虽然报了官,可惜只报的病死。万一官府验出是横死,大约不能不问你吧?再说三姨太太的尸身,经你们一回修理,或者把自杀的痕迹都消灭了,若弄得倒像个谋杀的,那可更糟。所以我为关照你,才封闭了那间寻死的房子,预备过几日打官司时,好给你证明是帮助自杀呀。我若不念同宗之谊。就先把凶器藏起,血痕洗净,然后再出头告你谋害人命。察请开棺检验。那时你再想承认是逼她或是帮她自杀,都不成了,说不定就给她偿了命。不过我因为没作过官,心总狠不起来,只可用和平办法,请你赔偿损失。天公地道,只要你八万块钱。你若肯呢,当时交钱,不肯呢,明天法庭上见,后天尸场上见,大后天监狱里见。现在我没工夫多坐,只听你一句话。”余亦舒听完,战抖一阵,又长叹了几声,就唤仆人取过保险箱,取出五万多的一打银行存摺,添上两张房契,合起来约有八万上下,给了余文锦。余文锦再不说话,拿起就走。
余亦舒在他走后,又后了悔,派仆人跑去追讨。余文锦一赌气,都拿回来,丢给余亦舒,又自走了。还没出大门,余亦舒又害了怕,再唤仆人将余文锦追回,央告着求他照样拿去。余文锦再不饶了,说什么非告不可。余亦舒给他跪着,到底立了字据,由余亦舒画了押,还写得是清还旧债。余文锦才坦坦然拿着字据和摺契走了。
余亦舒又遭了这大打击,病更危急,男巫在旁看着解恨。等到夜里,依旧奸仆在外作怪,男巫在内装疯,两下夹攻。余亦舒承受不住,精神和肉体,都受了绝大的损伤,衰颓到不可言状。
又过了一天,夜里到了时候,外面砖石一响,那男巫早瞪大了眼睛,才“嗷”的一叫,余亦舒忽然随着他的叫声,跳了起来,居然疯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病到瘦骨如柴风吹即倒的人,竟劈碎了大桌子,抡着桌腿打人,口口声声自称是式莲,受三姨太太所害,投河身死,如今前来报冤。就把男巫当了三姨太太,打得头破血出。忽然又自称是三姨太太,言说到了阴司,也把男巫当了式莲,向他叩头痛哭。直闹了一整夜,天明才自行跌倒,昏了过去。大家才赶走男巫,请了个医生来诊脉。医生只令预备后事,人已死了九成,万无生理。家人只可替他穿起装裹,抬到床上。哪知他一缕游丝般的气,却不肯断,仍是微有呼吸。
过去正午,他竟又活了,睁眼坐起,硬说式莲的阴魂,立在面前,逼着他诉说向来所做的坏事。他起初说的,都是当年做官时的奸恶事情,多是人们所不知道的,我也记不清了。以后又说到式欧和房正梁。逃奔到他家里的事。原来那房正梁,既非他好生放走,也并未被侦探捉去,原来房正梁图谋扰乱地方,有许多款项,存在余亦舒处。余亦舒趁那机会,暗地把他害死,将尸身丢到后院洋井里了。”式莲叫道:“呀,怪不得,在我跑出来的前几日,我叔父忽然说那口洋井妨碍风水,亲自监督仆人填平了呢,原来其中有这么一段原故,想起来真怕死了。”祁玲道:“你还害怕,我们才怕呢。听边太太说的这段话,再看你真觉阴气森森,不知你是人是鬼了。”式莲道:“我要是鬼,立刻就掐死你。”淑敏也笑道:“你不是鬼,怎么向余亦舒索命呢?”式欧道:“所以鬼神之事,绝不可信。因为脑中印着神鬼的人,若做了恶事,略一神经衰弱,立刻就能发生这种现象。譬如式莲真个是已死的人,余亦舒这件奇事,很足以教人迷信。但是式莲还新鲜欢跳的活着呢,那么岂不是余亦舒倒给我们一个铁证?证明绝没有死人作祟的道理,而是由神经生出的幻境。他反成为破除迷信的功臣了。”式莲道:“是是,你这医学大家的理论,果然透澈得很,谢谢你,能解释我的恐惧。不过现在且住口吧,听我的老师说下去。”
芷华正喝着茶,便把茶杯放下,又接若道:“以下就没有什么,他说了谋害式莲的原委,那些事是式莲亲身经过的。又说逼杀三姨太太的情形,那也是我方才说过,无须重述了。他把一切都宣布完毕,忽从床上翻到地下,满屋乱滚。虽然号叫甚厉,却因舌根业已发硬,言语不清。过了一会,忽然七窍流血,才绝气身亡。余亦舒的下场,竟是这样。”说着见式莲用手帕拭泪,就唤道:“式莲,他那样混账的人,死了不是大快人心?你还悲恸什么?”式莲叹气道:“他可恨固然可恨,不过我自幼父母双亡,也随他长了好几年,虽然他不怜恤我,我却对他多少也有些感情。如今听他死得这样惨,不由想起我的亡父,倘然我父亲不死。或者能劝导着他,不致落这恶结果了。”
芷华道:“呀,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你要赶快回天津去,收回你应得的那一部分财产。因为余亦舒死后,全家大乱,一位正太太和二位姨太太,还有冒认同族的余文锦,都起来争夺家产。竟而一面打了官司,一面大家乱抢。还是那正太太,请求法院,先把一切财产完全查封,不许任何人乱动,等侯官司判决,再行处分。现在离判决日期尚远,你回去不正是机会么?”式莲道:“我去了也未必有收回的把握。”芷华道:“你不是说过,财产有许多是你父亲遗留,被他吞没?便是他上回害你,不也为的谋产么?只要你记得出证据,怎会不能收回?”式莲想了想道:“证据倒是有,一切契券单据,差不多都是我父亲的名字。”芷华道:“既然都是你父亲的名字,那不更可以手到擒来了么?据我想最好你现在收拾收拾,明天就随我走。到了天津,寻个靠得住的律师,商量应该怎样办法,赶快进行,省得睡多梦长。”式莲听了,只转脸瞧着式欧。这时淑敏发话道:“这件事,我看未必有把握,因为余亦舒那样阴谋诡计的人,恐怕早把契据上的户名人名改了。”芷华想了想,问式莲道:“你父亲的财产。由什么时候落到余亦舒手里?”式莲道:“其中有一半,从父亲一死,就被叔父得过去,那当然早已改了户头,无法清查的了。只还有另一半,是在我手里收着,叔父他所以害我,就为的这一部分财产。我跑出来以后,叔父一定都拿过去。不过这一部分,他是否已改了户头,还料不定。”芷华妙目一转,拍手道:“一定没有,余亦舒把你害到身败名裂,料着你必无回去争产的勇气,既使你回去争产,他的手段也足以应付你而有余。自然没有忙着泯灭痕迹的必要,再说你走后没多日,他就病了,又接着出了许多拂逆的事,一直到死。你的那些产业,我料着准还原封没动。你去打官司,也不必存什么奢望,只须顺利的把这一些有凭据的收回,其余再不争竞。大约最少能得几万,够你和式欧的后半世过活了。”式莲听到这里,低头思索一会,心下已然活动,就道:“这倒可以办一下。不过我没打过官司,到天津去怎么着手呢。”芷华道:“你没打过官司,谁又打过啊?明天随我到了天津,就教我们边先生去寻他的律师朋友,商量出章程,你也就明白了。这时候连我也不知道所以然哪。”
式莲点了点头,回头又瞧式欧。见式欧正在发怔,就推他道:“先生的话你都听见了,你给我出个主意。”式欧被他推得头动一动,式莲以为他也赞成了芷华的主张,故而颔首,便叫道:“欧,你既同意,就快帮我收拾,明天和我一同到天津去。”式欧怔怔的道:“我并没说出同意的话。”式莲道:“哦,你没说就算没说。可是这件事,你该替我作主……。”式欧摇头道:“这件事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我怎能替你作主?因为财产是你自己的,我纵恿你去收回。自觉可耻。我劝你牺牲,又没有这宗道理,所以只好由你自己斟酌。”式莲忽然气得脸儿雪白,眼泪几乎滴将下来。望着式欧道:“好好,我自己的……,我自已的……,好好,到这时候,你真分得清楚……。”说着别转脸儿,伏到几上,肩井微微耸动。淑敏见式莲生了气,忙嗔着式欧道:“哥哥,你这不是诚心惹嫂嫂生气?你是谁?嫂嫂是谁?你还分你的我的,岂有此理。”祁玲也笑道:“式欧你实在把话说错了,还不快去赔罪?”式欧也自觉话说得太僵,但同着众人又不好意思去央告式莲,正在难过,芷华已正色向式欧道:“你也不必发窘,更不必向式莲赔罪。方才你的言语,连我这旁听的都觉刺耳,你和式莲是什么关系?天下岂有丈夫对太太的事,能因避嫌而不参预,这不成呕气了么?我现在劝你快说负责任的话,解释式莲的误会。”式欧不便向式莲说话,倒把芷华当了对象,走近前道:“芷华姐,方才我并不是故意那样,只为我有不好出口的话,才逼得失了分寸。我的原意……”祁玲插口道:“我就不信,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难道碍着我们在旁么?”芷华道:“祁姐,你倒也误会了,咱们都是局外人,这件事又是可以公开的事,式欧所谓说不出口的意思,自然另有隐衷。”说着又对式欧道:“你向来不是乖僻的人,今天这情形可怪,你务必把你的隐衷赶快发表,免得你们夫妇间,因此生出隔膜。”又叫道:“式莲,你不要生气,我敢断定式欧是怀着一番善意,你听他说。”式莲才抬起头儿,还不高兴和式欧对面。式欧见芷华从中很敏妙的排解,自知为解释式莲的误会,不能不发表意见了,便仍向芷华道:“芷华姐姐,现时我的地位,对于式莲争产,很难说话。本来式莲已和我订了婚约,两人行将合为一人。譬如我有若干财产,也等于就是她的,反过来她若有呢,也等于就是我的,所以如今你们要式莲去争回财产,简直就是替我去分产啊。我若赞成此议,纵恿着式莲去争,岂不是自图其私,问心有愧?”说完停了一停,芷华摇头道:“你这是神经过敏,多余作这种思想。”式欧道:“不然啊,您若设身处地,恐怕也不能不作此想。我要顾全自己的人格,不愧自已的良心,当然不能附和你们的主张,这是第一层道理;还有第二层就是,虽然式莲的财产,等于我的,但这是就情的方面立论,若是就理的方面讲,她的财产她有自主之权。譬如将来她和我结婚以后,我不能动用她的财产,就和她不能占有我的家私是一样的合理,所以她的产权,完全须由她自作主张,我既不能强她收回,更不能劝她牺牲。我要教她放弃不问,岂不是侵越权制?固然我也知道,倘或我说出一句话,无论是教她争回,或是放弃,她定然为安慰我而完全照办。无奈这是由于爱情的压迫,和暴力的压迫完全没有两样,所以我只可闭口不言。式莲误会我和她疏淡,我才冤枉呢。”
式莲听到这里,忽然立起,倚到式欧身边,很感动的说道:“欧,你还是错,我现在听明白你的意思,自知方才是误会了。但是还认定你是错误。你和我中间的字典,绝没那个‘理’字,怎只讲起道理来?”芷华也笑道:“式欧,你受西洋的毒太深了,以为夫妻的各个权利,互相不许侵犯。你可明白,西洋家族制度,是重理不重情,中国家族制度,是重情不重理。若把西洋习惯,硬移到你们中间,简直行不下去,这太笑话了。式莲为人,我是深知的,无论虚荣实利,都不在心,只特别富于感情,她看爱情比金钱重到万倍。你的那种无聊想头,若对待旁的女子,或者适宜,但在式莲,就谬以千里了。”式莲开颜吐气的道:“先生真是我的知己,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欧,你要再避无谓的嫌疑,可真要伤透我的心。现在一切隔膜都已揭开,你可该痛快的发表意见,说真个的,你以为我应该怎样做才是?”
式欧凝眸注定式莲,轻轻把她玉臂揽住,想了一想,忽然改作很坚决的态度,面上微露笑意道:“方才你们骂我说话不负责任,现在我再说话,就要过于负责了,你们不要又骂我。”式莲仰面软语道:“你快说吧,你肯多负一分责任,就是多给我一分安慰,谁能骂你?”式欧左右顾视着道:“芷华姐姐说我受西洋的毒太深,其实我的心理,却是中国的旧思想太重。关于式莲遗产的事,在西洋人是必要争的,但是我的偏见,以为余亦舒无论如何不好,终是式莲的叔父,况且式莲早年便丧了双亲,多亏余亦舒抚育。虽然他坏了良心,将式莲陷害,然而全盘统算,恩怨足以抵销。叔侄的关系,仍然存在。式莲若回去争产,余亦舒妻妾方面,未必便肯双手奉还,必至于对讼法庭。互相诋辩之际。又必致将余亦舒的隐恶,都揭出来,更加重了死者的罪恶,破坏死者的名誉。俗语说人死不结冤,即在旁人也可稍存厚道,况且式莲又是他的侄女,更不宜忍心如此。所以我若处在式莲的地位,对这笔遗产,决定要放弃的。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财产是式莲的财产,我若替她这样主张,不特怕遗越俎代谋之讥,兼且好像慷他人之慨,问心不安……。”芷华叫道:“式欧,你说了半天,还抱着油滑态度,哪一句是负责任的话?”式莲却说道:“我明白了。式欧太没有勇气,总这样吞吞吐吐,但是我已听出一些意思,他且愿我不去争产,断然放弃。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一言可决么?我就依……。”式欧不待她说完,便拦住道:“你先别说。”就向芷华道:“你道我还是油滑?我起头的话,只于是一段泛论,接着负责任的话就来了,我第一替式莲着想,主张放弃,第二替自己着想,更主张放弃,因为我是个做事的人,宁可自己刻苦,绝不愿有享受妻子财产的名誉。”说着低下头儿,用手紧抚着式莲的背部,很恳挚的道:“莲,你看我和十万金财产,哪一边重要?”式莲感情冲动的道:“你不必再说,我明白了,你愿意教我放弃争产的事,莫说你理由正当,教我恍然大悟,当然心悦诚服,依从你的主意。即使你不说理由,只给我一个命令,我也要很喜欢的遵守。因为无论哪一件事,只要得到你的同意,我想着这件事是你教我这样做的,所得的安慰,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啊。不过你问我,你和十万财产的比例,我认为太无理,而且你太自轻贱了。固然现在的一般女子,常把金钱和爱情作成比例,斟酌轻重,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在我眼中,你是整个的地球,十万财产直似一颗砂粒,若把砂粒和地球作比,那太没理性了·你太轻视了自己,也侮辱了我,这你应该反省一下。式式欧听了,大为感动,忙道:“我这一句泛论又弄错了,我下面还有话,可是明知故问,知道你当然看我比十万财产重得多,还问你肯为我放弃那财产不肯。”式莲道:“我对那财产,丝毫不放在心上,这问题不值一谈。可是以后,你对我的态度,要放得坦白些,要再如此顾忌犹疑,真要教我失望。”式欧忙谢罪道:“是是,我知过必改,不过我平常自觉并不这样,只怪今天的事,陷我于不坦白,日后我对你定比自己还要负责,以赎前愆。”
芷华又笑道:“式欧,你赶快再认第二次错,不要强词夺理。你既说你旧思想很深,我就用旧话来参加一句,新一些的人,固然常把夫妇的财产分得很清楚,但是旧一些的便不然了,只从女子方面说吧,一个有财产的女子嫁人之后。倘能把丈夫看重,当然要把财产看轻,这两面是成反比例的。因为妻的财产,肯使丈夫花用,或肯为丈夫牺牲,在表面看来,定是由于爱情驱使。然而即就妻的私心上说,也由于看丈夫比财产贵重得多,一来丈夫给她的爱情,胜于财产给她的娱快,二来她觉着丈夫的前途远大,无论现在牺牲多少,将来都能在共同生活中,得到若干倍的补偿。有这两种关系,绝不会再顾惜不舍了。倘或一个妻子,只斤斤于财产,对丈夫深闭固拒,那除了丈夫太不正经,失去妻子的信任,还可另当别论,否则不是妻冥顽无知,便是两方爱情破产。再进一步,丈夫是很本分的人,妻还对他坚壁清野。恐怕就别有用心,或者竟不满意于现状,想要挟产自重,以便改嫁他人了。像式莲这样的人,我敢断定她的心里,已被你拥塞满了,绝没容财产的余地。你偏赖她把你和财产看成一样,教她临时斟酌轻重,这不侮辱太过了么……”式莲听着,忙接口道:“先生,多谢您仗义执言。可是您的话,我却有一部分不敢赞同,您说有的女子,觉着丈夫前途远大,将来可以有所取偿,才肯为他牺牲财产,我认为这是偏论。莫说我的财产,还在虚无缥渺之中,便去争夺,也未必准能到手。即使完全到了,而且意外的巨款,或者因式欧一言,又行牺牲,或者因式欧有用,供他消耗,难道我这样做的动机,竟是为预算出式欧日后必将大富,能加若干倍补偿我么?”芷华道:“你听错了,我并非说财产有所取偿。原意是由共同生活中所得的精神上报酬,能超过由财产所生的物质享受若干倍。”式莲道:“这还近理。不过我还以为由爱情所发生的事,绝谈不到报酬和取偿。依您的话,我为式欧牺牲了财产,才能在共同生活中取得精神上报酬么?那么倘若没有今天所谈的这件事,换句话说,我没有财产为式欧牺牲,难道式欧对我的爱,就动摇了么?若果如此,将来式欧对我的爱,竟像是用我牺牲的财产做保障了,那岂不又成了变象的买卖婚姻?方才您说式欧侮辱了我,您这算又替我侮辱了式欧,报应来得好快呀。”芷华笑道:“想不到式莲几日不见,居然练成了锋利的舌头,学生竟战败了先生,我甘拜下风。只是我的道理,原很正当,被你解释得过于不堪,却有些……”式莲忙也笑道:“我这是故意和您搅嘴呢,您那句丈夫给她的爱情,胜于财产给她的愉快,却是我要说而说不出的话。我一个女子要许多财产作什么用?跳舞、吃烟、打牌、听戏等等姨太小姐式的挥霍事,我全不会,便是饮食起居,也是俭朴惯了,纵有千万之富,与我无关。我的希望,积极的便是式欧去做一番社会事业,我用全力帮他,从工作中寻爱情的幸福,消极的便是希望式欧去度农村生活,随他隐居繁华境外,他行医救人,也可消遣,我研究园艺,更遂所好。暇时登山玩水,在大自然中度我们的岁月,从清静中寻爱情的幸福。这两种希望,在我本身,固然不需要财产的助力,即在式歇,虽然作事业有时需财力作资本,但是他既不是要去经商,又不要纳贿作官,只凭着能力前进,是一双白手就成功的。所以我们对金钱,毫无需要。你们或者以为式欧是个医生,我正该利用这笔款项,开家医院,好使他有英雄用武之地。这念头我也转过,只是式欧的为人,肯承受我这种帮助么?”
式欧听着,抱住式莲,很热烈的一吻道:“你这话真是知道我,果然惟识性者可以同居。”祁玲笑道:“所以你们才演出同居之爱了。”芷华却微笑道:“这一回的大辩论,表出式欧的人格高尚,式莲的爱情深厚,可是我的来意,并不是为给谁表明人格,给谁增进爱情,我不远三百里前来报信献功,结果落个徒劳往返,而且局中人的式欧式莲,都不把财产为意,淡然牺牲,我这局外人,倒像很热心似的,抹了这一鼻子灰,不是笑话么?”式莲道:“先生关切我们,费神奔走,我们无论得不得那财产,总是对您感激的。”芷华笑道:“你们只感激当得了什么?我来北京的本意,不是希望式莲去争来财产,分给我几成么?如今被式欧破坏,得赔偿我的损失。”式欧道:“您要我怎样赔偿?”芷华笑道:“我也想不起教你赔偿什么,这笔账就转拨到式莲身上也罢,你要赔偿我的,就付给她好了。”
芷华这几句言语,众人都当作笑话,毫不介意,惟有式欧却觉其中大有深意,明白她言中微旨。式欧当日曾爱过芷华,并曾求爱被拒,大约前事在芷华心中,还留着痕迹。女人的心果然微妙难测,她在前些日还当作悬案,如今有关系的三方面,都已各有归宿,她嫁了边仲膺,白萍得了淑敏,式欧有了式莲,总算换了一番局面。芷华此来,是结束这场旧案,消灭爱的遗痕。她要见白萍料想是预定计划,把这凄凉的最后一面,当作永诀。及至听说式欧和式莲,也订了婚,便追溯旧事。觉得和式欧也该作一收束,就借着谈笑之间,露出机锋,表面虽说赔偿的话,意中却是向式欧暗示;以先你曾对我发生爱情,我虽拒绝,但在你一方面,未必便能放下。如今你已得着式莲,倘还对我馀爱未泯,就把爱我的心,转去爱式莲吧。式欧悟会之后,立刻忆起去岁芷华在此间养病,中秋之夜,被明月窥破的一番情景。再看芷华,依然还像病中模样,不禁惆怅重来,但回顾式莲在旁,又暗生惭愧,暗想当日芷华,无论如何可爱,自已若不因她愁病相兼,无人怜惜,怎能无端生出爱心?现在已有怜惜她的人了。况且她给了这样暗示,应该尊重她的意思,完全割断旧情,再不思索,从此一面专爱式莲,一面要永记着芷华在余宅救命的恩惠,把她当作胞姐看待。想着便也用机锋回答道:“芷华姐姐,我对您没法赔偿,只可依着您的命令,尽我所有的,都赔偿给您的学生。”
式莲听着莫名其妙,问式欧道:“你把什么尽其所有的给我?”式欧道:“这是你先生替你讹我呢,她要我对你忠实服从罢了。你可不要误会,认为她当分的成头,转拨给你,向我讨取物质的供给,我可要不堪应付了。”芷华也道:“我要他赔偿的,原是物质,不过这物质拨到你名下,就变成精神上的作用了。”淑敏笑道:“这笔账可不好算,比如式欧该赔偿芷华姐两万块钱,他拿出这样数目的物质,尚有可能。但若教他拿出这数目的精神,却大费斟酌,他应该对式莲忠实到什么程度,什么年限,才适合两万元的比例呢?”芷华耸着肩儿道:“就算是两万元吧,我作个比例,陕西水灾募赈的口号,三块钱一条命。若把两万元买命,该是六千六百六十六条,那么式欧的忠则尽命,最少要作到六千多次。即使退六千六百六十六步来说,起码式欧这一世,是被我买将过来,像美国买黑奴一样,可以随便送人。我却买来个美少年,转送式莲作终身妆台奴隶了。”淑敏笑道:“芷华姐这番意思,固然很好,可惜根据太不稳当,只由凭空生出的原故,便向人作无理要求,岂不和强盗劫夺了东西,却慷慨的赠给他人一样?受赠的靠得住么?”芷华道:“怎能靠不住?即使我是强盗,劫了式欧的东西,赠与式莲,好在已得了式欧这失主的同意。何况失主和得主早已情愿?我这强盗行为,是双方赞许的呢。”式欧道:“我的意思,还深进一步,芷华姐是救过我性命的人,我已认定她和胞姐一样,无论她教我怎样做,我都决意服从。现在她教我把爱情全给式莲,这是不待她说,已然如此的事。只于在我和式莲中间,更加了一层维系的力量。譬如我还不认识式莲,芷华姐强派我去爱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也要服从。因为我当年没有芷华姐相救,真要不堪设想。我以后的岁月,都是她的所赐,所以命运由她支配,也是应该。”祁玲笑道:“你这样感激边太太,直把她当作重生父母,却为什么和式莲订婚,不早通知她呢?”淑敏拍手道:“这叫作不告而娶。”
芷华听着式欧的话,领会了他已接受自己的暗示,从此由情人之爱,转成姊弟之爱,不觉于怅惘之中,又放下一条心思。便打岔道:“不说这个了。这全是没来由的事。你们倒玩笑起来。”说着又对式莲道:“方才你说的两种希望,注重在哪一种呢?”式莲道:“我不能做主,要随着式欧的意见,不论走哪一条路,我都可以给他帮助和安慰。”式欧道:“我如今也很灰心了,去年初次踏入社会,就遇见许多凶险的事,足见人心诡诈,处处可危。而且所见所闻,都是卑鄙污秽。好容易退出身来,再回头去看社会,简直是毁人的魔窟,回想前事,更觉毛发悚然。若是式莲没有虚荣思想,能甘寂寞,我便要独善其身,结婚后便到乡村居住,一边行医,过清淡的生活了。”淑敏道:“你正当年富力强,难道从现在就自甘暴弃,无声无息的作废人终身么?”式欧道:“你这话就差了,我并非要完全作成隐士一流。我是学医的人,在都会作名医,或腾达到国家的卫生部长医学院长,和在乡村救济苦人,不是一样的为人类工作努力么?怎能说自甘暴弃。”淑敏道:“中国的乡村,还在顽固不化,谁能信任你这西医?谋生活绝不可能。便是施舍,也未必有人领教,求工作更成了虚话。清静无为过下去,还不是变相的废人?”式欧道:“我就不信能这样困难,照你的说法,凡是僻陋地方,就永远固步自封下去,绝没开通之日了?我以为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本身能努力奋斗,做出好成绩,不怕不成功。”式莲道:“我也赞成式欧的意见。”淑敏道:“他的意见,你当然赞同,和他赞同你的意见一样。”
式欧向芷华道:“请姐姐给我判断是非。”芷华笑道:“我怎么判断呢?”式欧道:“请您替我们参酌一下,前途应该怎样做去。”芷华沉吟道·“这问题太大,我怎能参酌意见?”式莲道:“您只立在旁观地位,随便谈谈,有什么关系?”芷华道:“据我的偏见,这问题可以分两种说法,大凡夫妇间的结合,和前进的路径,有不同的两点,一种是男子预备在社会上奋斗,已有了标鹄,却因为人生的路程太辽远而寂莫,自己一个人不能独自行进,只可寻个异性的伴侣,藉以互相扶助,互相安慰。这就和探险的人,必须结合团体,互助着进行一样。因为世途的凶险,绝不下于什么穷山恶岭沙漠冰洋啊。这种夫妇的结合,是由于固定计划,前途只有偕同向标鹄前进,绝无其他问题。论起来好像这结合是有所为而成功的,爱情上似乎不甚妥固。但是常因为在世途中,共生活同患难的原故,也时常在爱情上有长足的进步。就仿佛一个探险团体,起初或者都没有什么感情,及至万里归来,每每都成了患难之交,是同样的道理呢。第二种是男女双方,只因爱情结合到一起,事先绝没思想前途的方向。换句话说,便是全没有固定的志愿,到结成同居的小团体以后,才想起人生总要前进的,无论向哪方走,无论快走慢走,绝不立着不动。为这临时的念头,才要决定前途。前一种是决定了前途,后觅伴侣,后一种是觅定了伴侣,才决定前途。这两种你们自居于哪一种呢?”式欧式莲同声道:“我们当然是后一种。”芷华点点头,又问式欧道:“你既自说是后一种,那么方才所发表的志愿,是从何时起意的呢?”式欧道:“这是方才因为式莲发生的动机,教我临时生出的念头,并非预先定好。说起我来,在早先我也有一个时间想着要向上活动,成个大人物,也知道需要一个异性伴侣,做我奋斗的助手。以后我经过许多磨折,把前念都灰冷了。一直到和式莲订婚,脑中总空荡荡的,绝未向前途着想。所以我和式莲的结合,敢信完全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芷华回顾式莲道:“你呢?”式莲道:“说来惭愧,我还没顾得想到前途呢,这几年过些浑浑噩噩的岁月,譬如我这一世遇不着式欧,当然我也懂得自立谋生,或者因自立而发生什么样的志愿。现在既和式欧合成一体,我固然不愿完全作一个寄生虫。但也不屑学那过新的女子,抛开式欧而自谋经济的独立。倘或日后式欧教我作他行医的助手,或是耕地的助手,以至于在官场交际的助手,我都情愿。即使再进一步,他在北京,而教我到上海去教书,我也无不乐为。不过无论如何,都要站在帮助式欧的立场。”芷华笑道:“你也和我一样,不够超贤妻良母的材料,足以教新人物骂死而有馀。只是你两人全未曾作前途的打算,我却听明白了,这样我还可以参加几旬。方才我问你们的话,大有深意,本来已决前途,后觅伴侣的一种,算是大局已定,不劳旁人参预。如今你们都承认是由予爱情结合的后一种,我才有参预的可能。你们的前途,既然不受任何限制,最好寻一条足以保护或者增加爱情的途径去走。像式欧方才所说的乡村生活,是最适宜的了。”
式欧道:“芷华姐的意见,很同我吻合。但不知您根据什么道理而赞成我的意见?靠得住的爱情,绝不会因环境而生变化。譬如我和式莲相爱,到现在的地步,未必在乡村就能加浓,在城市就能减淡。您方才的意思,似乎告诉我们,倘若完全以爱情为重,应该到乡村去。我真不明白,乡村和我们的爱情有何种关系?再反过来说,倘若我现在忽乎变志,要发挥我的功利主义,改度繁华生活,难道我和式莲就会有破裂的危险么?这一节请芷华姐解释明白,好教我们有所遵从。”芷华星眸徐转着道:“这又被你问住了,我大约又是偏见。”说着停了一停,勉强笑道:“算我说错了成不成?你不必再质问了。”式欧道:“姐姐,你一定有很精确的道理,为什么不说?别当我是孺子不可教吧。”式莲也道:“我向来知道先生不说无谓的话,您对我们两个,还有什么顾忌?再说您居于老姐和老师的地位,正该给我开诚指导,怎只说半句话,害我们纳闷呢?”又上前推着芷华道:“先生,您说。”芷华苦笑道:“你们何必逼我?我方才说了冒失话,式欧追问道理,我又说不出,那只可再退一步,把以前的话也宣告取消,只当根本没说。你们不必相逼太甚了。”
式欧见芷华好像颇有难言的苦衷,虽诧异这闲谈之间,怎竟有不好出口的话,值得如此窘涩,大非当年的言语轻快,或者近来她屡经戟刺,把人闹得也有些变了,因此便不好意思向下追问。式莲却认定死扣,非得芷华说出道理不可。芷华仍自推辞,式莲道:“式欧不敢向您强迫,那是另外的问题。我这学生,可有向先生质疑问难的权利,就是撒赖胡闹,想您也能原谅。您要再不肯说,我可要给您跪下恳求了。”说着双膝一屈,就跪到芷华身旁。芷华忙立起向上拉她道:“这真岂有此理,快起来了。”式莲仰首道:“有理的很,反正你不开口,我不起来。”芷华张皇无计。忙道:“我说我说,你起来,我就说。”式莲道:“我无须乎起来,就长跪受先生训诲好了。”芷华顿足道:“你别教我着急,快起来,我准说就是。”式莲笑道:“只怕我一起来,您又变卦了。”芷华道:“你听我说过几回谎话?再要不信,我赌咒……。”式莲见芷华发急,方才立起,按芷华坐下道:“您快说吧,不说我还……。”芷华拦住道:“你这调皮鬼,真没法。其实你们问我的道理,并非我不肯说,实在可以不说。”说着面容突而变成惨淡,左右看了看道:“因为这种道理。要牵连到我身上,好在这房里没有外人,并且也全知道我的历史,就说也无妨。我近二年的经过,淑敏已全清楚。固然她未必告诉别人,然而我已无隐瞒的必要。在最初我和林白萍结婚,可以说完全由爱情结合。结婚后,才想起决定前途。他原先是在一个机关里,和仲膺同事。在和我结婚前,便被裁撤。白萍为人,颇有诗人的高超思想,对名利很为淡薄。当时和我商量,说家财约有二三万金,将欲变产携我南行,买田于江湖之上,夫耕妇织,为农夫以没世。我问他为何作此消极打算,他说得有贤妻,平生愿足。人生朝露,不必再好高务远。挟美人而就山水,才是难得的清福,何必在红尘中奔走辛劳7结果恐怕毫无所得,反倒失了享受。我那时的思想,也和方才淑敏所说的一样,一来可惜他的英年,二来可惜他的才干,怎能教为我牺牲前途?甘与草木同腐,便竭力反对,劝他勉作俗人,力图上进。他当然尊重我的意旨,便觅得那铁路的职业。我自然也居在城市中,专社会交际,才闹出与仲膺一段事故。到今日大局改变,木已成舟。但这一时纰缪,半世羞惭,虽然好像受着造化拨弄,不由自主。种种牵缠,层层束缚。但是绝不能自加原谅,真觉仰愧于天,俯怍于人。回想起来,当日若依着白萍主张,一对恬淡的人,携着纯洁的爱,到了清幽之处,与仲膺早已隔离,哪会有意外的事?风平浪静的稳度生涯,不特顾全了白萍,成就了我自己,也开脱了仲膺。只为我一念之差,不愿淹没白萍的才具,哪知倒害他做了失意的人。这一节我还拜托淑妹,替我补过,以后要竭力鼓励他的精神和志趣,恢复成活泼的少年。至于我呢,活一天冒一天罪,良心的痛苦,是不可解除的了。仲膺的精神上,也未必就能妥贴,况且又落个负友之名。三方面的不幸,都由于我当日没有顺从白萍,这种事后悔得来么?所以方才式欧问我,我就着经验所得,发表了那样意见。不过还要辩别一下,我把自己的经验,来论你们的事情,似乎对式莲是一种侮辱。因为式莲为人,绝不能像我那样胸无主宰,易受引诱。处在最繁华的交际场中,也绝不会生什么变化。我所发的意见,几乎是错误了。但是这好比我是一只鸟儿,惊了弓了,虽然地上再没有射鸟的人,或者我的同伴都披着坚甲,不怕弓箭。我也要劝同伴们,要隐匿在山高林深之处。我的话虽说得可笑,我的心却苦得可怜,式莲你要原谅我。现在我再作一个比喻,譬如财主家有一件宝物,因为墙垣高厚,仆役忠心,防守十分周密,随便放在客厅桌上,明知万无一失,但是主人终要深藏在保险箱内,层层加锁。这岂不好像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然而财主的意思,就以为必须这样做,才算更重视宝物,更给宝物得着安稳的地方。我由此说个自造格言。就是:你们既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要为爱情而生存,便应该给爱情寻稳定的处所。城市呢,是袭击爱情的恶魔的根据地。惟有越僻静的乡村,才是越妥靠的爱情保脸公司。”说着见式欧式莲,都颜色沉寂,像在仔细领会,便又道,“我的话已说完了。自知是很偏的偏见,说得不对,你们只当过耳春风罢了。”式莲摇头道:“不,我很感谢您,能给我们一个好的路径,绝不认您是侮辱。若在前些日,有人讲这个道理,我一定反对。因为我自信思想纯洁,意志固定,若为保护爱情,避开城市,那简直自己信不过自己,是很可耻的事。从我认识了您,知道了您的事,现在再听了您的话,我就不敢固执了。我对您的为人,体察得很清楚,没一处不使我佩服。至于思想的纯洁,意志的坚定,都在我之上,连您……。”说着似乎不好意思说下去,便咽住了。芷华道:“你尽管说,不必吞吐,对我有什么碍口的?”式莲慢吞吞的道:“我可太不恭敬……。”芷华道:“我的事都公开了,何况咱们讲的是道理,房中又没外人,你何必顾忌?”式莲才又接下去道:“我见您这样的人,都不能避免外界的引诱,足见冥冥中有一种拨弄,为人力所难拒。因而使我的自信力减少。倒胆怯起来。方才您比喻得很是,宝物虽然随便放着也不会丢,然而何如藏得严密些好呢?我为珍重我们的爱情,决意服从您的意见,和式欧同度乡村生活去了。”式欧在旁。早听直了眼儿,到式莲说完,便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莲,我感激你,你为我把你自己都忘了。”式莲道:“你这话说反了吧?我只为了自己,要把你误了。论理说,我应该助你前进,现在因为自己的前途幸福,竟扯着你后退呢。”式欧摇头道:“不然,我本应该挣些名誉地位,以及金钱,供你享受,如今倒教你随我到冷落地方,去做一个村妇。人生的一切荣耀,都成了泡影。这不是你把前途都殉了我的希望么?”芷华拍手笑道:“瞧你俩,这种客气,怪有趣的,其实你俩都说的废话啊。总而言之,你们两个,连我也算在内,咱们都老实自认是弱者吧。既是弱者,当然惧怯外来魔鬼的引诱,又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所以这个消极途径,是极正当的趋向。虽然在全部人生观上,未尝没有错谬,但是在爱情的界域中,却是无可指摘。走吧,远离人类的大自然中,才是爱情绝好的游泳场。不特你们,连我也要追在你们后面,高飞远走了。”芷华这最末的一句话,方才说出,众人全都愕然一怔。淑敏叫道:“芷华姐,你这是……你也走……?上哪里?”芷华怃然道:“你们知道,我今天凭空到来,是为什么?我本是前来辞行。在这分手之前,和你们见个面儿,只怕你们闹什么送行等等的玩艺,就不愿当时发表。想着再等几天,用通信方法,向你们说明真相,如今却忍不住说出来了。我这番虽和式莲走同样的路,情形与式莲可绝不相同。式莲原是绝对纯洁的,还要特别珍重,离开多引诱的城市,我却是已经堕落了。因为回想旧事,一来触景伤情,二来凛然可惧。这就仿佛当初盲人瞎马,在深池落下过一次,如今好容易挣扎出来。可该离池边远些走路了。在其初呢,我和式莲也有同样的意见,以为不能为自己的爱情,使男子失了飞跃的机会。无奈这种正当的道理,已然害我负了白萍。现在我只可警惕着,顾全着仲膺吧。况且忧能伤人,这两年的折磨,已使我们三个人,都衰颓得不似少年。白萍的善后,是淑敏的责任,我不管了。至于我和仲膺,都急需休养,便是没有另外原因,这一次的长期旅行,也是刻不容缓。这个主意,我和仲膺结婚后的几天里,已经商议停妥,却到现在才得实行。行装一切,都整理好了,明天我回天津去,再耽搁几日就要起身了。”
众人听完,都惨然相顾。淑敏颦着眉儿道:“您怎这样快……?不走不成么?”芷华苦笑道:“妹妹,这回你可没法挽留了。好在我也不是到外国去,隔海接洋,只是从黄河以北,移到长江以南。将来有机会,很容易见面。再说我还可以把住址告诉你们,好时常通信呢。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没有挽留我的必要咧。”淑敏想了想,果然她为寻求爱情上的保障,才避地远行,自己怎能教她改变计划?便怃然长叹道:“芷华姐要去了,哥哥和式莲也要去,丢下我怎样呢。”祁玲笑道:“你怕什么?你有你的……再说还有我陪着你呢。”芷华向淑敏道:“妹妹,我们都是弱者,所以纷纷要走。你的意志向来坚定,将来的志向预备怎样,可以教我们知道么?”淑敏道:“方才我和式欧辩论,您总可以看出我的意见了,我是不赞成这消极办法。因为……现在简直说吧,白萍是个有能力的男子,我也不肯自认是没能力的女人。即使两方互不相识,全都独身,也应该各自努力,去作一番事业,好不辜负这一生。如今两个人到了一处,合两人的能力,为一个单位,再去做事,岂不希望更大?却为什么自己暴弃呢。你们的道理,我不敢说错,然而也不敢赞同。”芷华点头道:“你这种主张,才算正大。可惜我空望着阳关大路,却不能走,只好自奔偏僻小道去了。照你这样说法,将来一定能尽力把白萍扶植到极高的地位上,这更教我心安了。”淑敏道:“那我也不敢预定,譬如现在白萍办着电影公司,固然电影是很高的艺术,努力研求,也能成功。不过近来我仔细观察,白萍的资质,对于这种事不甚适宜,要求得到终身事业,必须改途。只这一转移间,前途就很渺茫了。”芷华道:“那也不然。只要有你作他的好帮手,走哪一途也能成功。”说着又叹道:“我听你说话,忽然又起一个感想,你这样果断的口气,好似把男人的前途,已握在手中,足见你这人的毅力。像我就太平庸,向来没有像你这样自信过。”
淑敏正要答话,式莲在旁,已呆果的痴想了半天,这时忽然插口,向芷华道:“先生,我发生了一个念头,要向您商量,您先听我说。我想这件事,您一定乐意。”芷华见她方才还有惜别之色,此际忽然变成眉开眼笑,好像遇着什么喜事,不禁纳闷。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式莲笑道:“我想着……您和边先生,不是要到南方去么?正好带着我们同去。那样咱们既如了志愿,还能照样互相永远聚首,这不是很好的办法么,我看再好没有了。”芷华听着,暗暗感激她依恋之情。但看见旁边立着的式欧,不觉又自暗笑。自想式莲真是糊涂,你若知道当日式欧对我单恋的情形,恐怕早已避我不及,还敢和我同走么?再说我现在所以避地远行,与你大不相同。你只是循着式欧的意向,至于说什么保障爱情,直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因为你毫无迹象可指;我却是有害怕的对象,这对象第一是白萍,第二便是式欧。他二人都曾在我心中盘踞过长久时间,压迫我的潜力极大,随时都能给我可怕的引诱。我既怕着式欧,岂有偕他同走的道理呢?想着见式莲又道:“咱们在一块儿多好呢,可以互相帮助,可以互解寂寞,而且无论到什么地方,反正在乡村里,式欧自去行医,您和我还可以办个小学校呢。”芷华感她情意恳挚,但自己心里的话,又不便说明,只可装作凝想,暂且不答。式莲又道:“您就和边先生商量一下,多等一二十天再走。我赶紧和式欧举行婚礼,借着蜜月旅行机会,就随您直下江南了。”芷华无计奈何,只可说谎道:“你的意思,我本来很赞成。只是一件,我们边先生脾气古怪,我们这次走,事先他切切叮嘱我,万不要教旁人知道,我已经答应他了。倘若你们随了我去,岂不教他瞧得我没信用了。”式莲听罢,知道这件事与他们夫妇的感情有关,绝对不能强迫,只可凄然叹了一声,道:“先生,我就没希望和您相聚了么?力芷华也红了眼圈儿道:“人生聚散,本自无常,谁能料得准?将来或者能永远相聚,也未可知。不过现在,我实不能接受你的好意,你多原谅我吧。”说着又用手巾擦眼。
正在这时,忽一个仆妇,匆匆的跑进来,向淑敏道:“小姐,外面有人要见你。”淑敏一怔,看了看钟,己过了十二点,不由纳闷道:“谁呢?大半夜来寻我。是男人,是女人?”仆妇道:“男人,他自说是电影公司的……。”淑敏更觉诧异,问道:“是方才来过的林先生么?”仆妇摇头道:“不是,这人自说姓高。”在仆妇说话时,芷华也以为是白萍去而复转,便心跳起来,面色也变成惨白。及至听说是姓高,才缓过了颜色。淑敏“哦”了一声道:“姓高,一定是高景韩。他来有什么事?”仆妇道:“看他那样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淑敏怔了一怔道:“请他进来。”仆妇转身出去。淑敏向祁玲道:“这真新鲜,高景韩干什么来?”祁玲眼珠一转,好似已有了测度,但不肯发话,只随着淑敏装纳闷儿。须臾仆妇领着高景韩进来,淑敏一见他的影儿,便知道自己作错事了。应该把高景韩让到前院客厅,自己再出去和他说话,怎竟让到内室来了,但眼看高景韩已跨入门限,只可起立相迎,叫道:“高先生,您从哪里来?请坐。”高景韩面色仓皇,好似没看见房中还另有别人,只望着淑敏,喘息说道:“密司张,太对不起,大夜晚的来惊动,我是来报告您一件事。”说着又沉了一沉,才道:“白萍病了,血吐得很厉害,我已请了医生治着,因为您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来报告一声。”高景韩一语出口,全屋大愕。都想着白萍才离此不久,怎冒然得病?而且如此其凶。淑敏惊急之下,竟忘了自己和白萍的婚约,在公司还秘密着并未公开。虽然景韩已从白萍口里探听明白,但是淑敏丝毫不知。她跳到景韩面前,失声叫道:“呀!怎么怎么?他怎么病……。”景韩很快的说道:“我也不知道原故,今天晚间,他在公司吃完饭。就自己出门,不知到哪里去。在一点半钟以前,他才回去,面色苍自,口吐鲜血,我急忙去请医生。”淑敏瞧着芷华,芷华直着眼儿听景韩说话。忽见淑敏瞧她,立刻把头低了。高景韩又接着道:“等到医生来了,给白萍诊察完毕,我才细问病源,有无危险。医生回说,他的病由于积郁太深,内热很大,又遇着很厉害的刺激和伤感,才发生这等暴烈的症象。至于有无危险,却不敢保,不过暂时无碍。我听罢就立刻跑来,希望您能去看他一趟才好。”淑敏这时已心忙意乱,肚挂肠牵。更顾不得思索高景韩把自己当作白萍的什么人,请自己去看自萍的病,以及自已以什么资格,来对白萍关心。当时冲口答道:“好好,我去,我去……看看。”高景韩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我雇了汽车来的。”淑敏道:“那更……好,走,走。”说着就颤微微随高景韩向外走出去。高景韩已早跳出去了。
淑敏走了几步,才掀帘迈出门外,忽觉背后有革履声随后追来,接着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连忙回头看时,却是芷华。芷华面色惨自得如同死灰,身上抖得有如落叶。淑敏脑中虽已有些发昏,但一见芷华,立刻心中一震,已料知她必有所为,便呆视着等她说话。芷华却瞪直了眼,空自唇吻频动,只说不出话来。淑敏呆了一霎,才问道:“姐姐,你……”芷华听淑敏这一问,更窘得抬不起头。淑敏只觉得她的手心,抚在自己肩上,滚热得发烫,颤抖得非常,忽地恍然大悟,低声向芷华道:“姐姐,你和我一同去吧。”芷华无语,只把手在淑敏肩上轻按了一下。淑敏知道她愿意了,便道:“走啊。”芷华却似艰于举步,迟迟难行,淑敏晓得她不好意思,就不由分说,拉着便向外走。芷华居然毫不抵抗,随着她的拉曳,轻移倩步,向外去了。
这房中剩下的式欧式莲和祁玲,见芷华这样情形,不禁都怔了起来,互相愕视。迟了半晌,祁玲首先发话道:“呀。这位边太太,方才对白萍那样决绝,竟是强忍着假装的呀。现在听见白萍得病,也会动了真心,什么都不顾,赶去看了。”式欧摇首叹道:“春蚕到死丝才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祁姐你不要取笑她,她这种行为,很在人情以内。咳!她有什么力量,能禁止自己不去呢。她若听了白萍得病,毫不关心,你又该怎样批评?”式莲道:“芷华处得这种境地,我真替她为难死了。白萍倘真病得危险,她只这样去瞧一下,也不能算了局啊。白萍不病在别的时候,单病在见了芷华以后,这个情由,芷华自然明白。她该怎样好呢?”祁玲道:“我从芷华来时,就看着有些异样,好似神鬼差她来的。再说白萍并不常到你们家来,他今天竟而在晚上来了,一切满是凑巧。我是个粗人,没有你们那样明白道理,可是我会看气数,我只觉芷华此来,并不能风平浪静的回去,一定要生什么变端。你们要问我从哪里看出,我也莫名其妙,要问我是什么道理,我更说不出来,你们往后瞧吧。”式欧听着,和式莲相对着深思无语。
按下这里不提。且说芷华随着淑敏走出得门去,见高景韩已立在汽车旁相侯。景韩见淑敏又带了一位女太太同行,便以为是淑敏特约的看护助手,也没介意,忙推开车门,让她们上到后面车厢。景韩自在前面,与车夫同坐,那车便电驰起来。芷华本来因为听说白萍得病,当时和淑敏同样的心慌意乱,但她比淑敏还多着一层难过。因为知道白萍得病的原因,十有八九是为着自己,便大为神经震动,认为宁可冒羞忍耻,也要去看看,故而向淑敏作那无言的表示。当时头脑昏沉,也顾不得仔细思索。及至随淑敏上了汽车,开窗迎着凉风,忽然脑中略清,立刻想起,此去太不妥当。白萍病了,淑敏以未婚妻的资格去侍病,是理所当然。自己此去可有什么根据?以边太太的资格么?边太太怎能私自关心边先生的情敌?良心上岂不愧对仲膺?若说以老姐的身份,关切淑敏的未婚夫,虽然尚有道理,无奈淑敏的未婚夫,却是我的离婚夫,这一去岂不教淑敏疑心?我对白萍余情未尽,还有和她争爱的心,看起来万万去不得,还是教他们把车停住,自己回去的好。但一转想,白萍为受自己的激刺,病到这样危险,我既近在咫尺,怎能狠心,不去探视?倘然他真有个好歹,我这一世绝难安贴了。芷华左右为难,犹疑不定,目光避着淑敏,不敢抬头。几次想要开口,都中止了。因为淑敏家离着公司并不甚远。汽车绝不给芷华以余裕的犹豫时间,便已戛然停住。
三人在公司门前下了车,景韩首先引路,淑敏因惦记白萍,也匆匆向里走。进到门内,才想起身旁短了个人,连忙回头看时,只见芷华仍在街心呆立,便叫道:“芷华姐,你可来呀。”芷华吃吃说道:“我……我……想不……不进去了。”淑敏又跑回去拉住她,道:“你来了怎能不进去。”芷华好像芳心无主,茫然由她拉着进去。景韩却因淑敏的呼唤,而知道芷华的名字,不禁暗自打量芷华,想着方才白萍昏迷中,呼唤敏和华,敏自然是淑敏,华莫非就是这位芷华吧?不过白萍何以同时心里存着两个女人?而且这两个女人,何以又在一处?便一边在前走着,一边纳闷。
进到院里,从办公室穿进白萍寝室。未曾入门,已先听得白萍的呻吟之声。淑敏看着那关着的门,恨不得一步便跨进去。但芷华却知道一开门便要瞧见白萍,恨不得稍迟须臾,容自己定定心再去。但高景韩不肯迟缓,过去把门推开,立刻从房内冲出一股血腥气味。这气味,使淑敏泪涌鼻酸,使芷华心摧肠断。淑敏和芷华互相牵挽,走进房中。其实房中只是普通病人的现象,然而到了她二人眼中,便觉伤心惨目,不忍卒睹。白萍直挺挺的卧在床上,闭目呻吟,面上没有一丝血色,但是血色却染满了床帏。至于白萍面上和地下的血渍,都已拭去。床前立着一个西装的大夫,正收拾了皮包要走。淑敏和芷华被大夫挡着,不得进前。这时那大夫向高景韩道:“方才我又给他打了两针,药也吃下。我现在要走,明天早晨再看。”淑敏忍不住问道:“他没有危险么?”大夫瞧着淑敏,笑了笑道:“现在不敢说有把握,等到明天晚间,若是症侯不发生变化,就算脱过了危险期。”大夫这句话,就暗示出白萍病情险恶,在最近的几十小时里,生死难保。淑敏听了,突然通身抖颤。回头看着芷华,见芷华的眼光,正向下侧痴望。顺着她的目光瞧时,原来正看着床帏上鲜红的血迹。淑敏猛然心中一跳,回想起当日芷华刚到自己家里,大病呕血,只唤着萍。如今白萍也得了同样的病,也唤着芷华,不过从中又加了个我。看起来她两个身体虽然分离,各人心中还旧爱缠绵,固结不解。只因造化弄人,闹得阴错阳差,陷他们进了奇怪的境中。表面上固然各奔前程,两无牵挂,实际上仍是万难割舍,我为你病,你为我病,这情形何等可怜?看起来自己和白萍的婚姻,虽一半由于芷华的怂恿,然而竟是完全错了。当时自己以为芷华已归了仲膺,白萍漂泊可怜,为芷华的缘故,接受了白萍。是很正当的。到今天瞧见他和她的情状,才明白他俩的身体虽然分离,精神仍拥抱得奇紧,自己错了,边仲膺也错了。这样精神上的爱侣,怎能分离?自己太愚蠢了。当日听了芷华的请求,就把心思用在白萍身上,促成自己的婚姻,其实白萍的心已被芷华得去,我单得到他的肉体,有什么意味呢?当时怎不把心思用在进行白萍和芷华的复合?现在可怎样补救啊!淑敏起了这个念头,立刻觉得白萍是芷华的,自己便退缩了。这时大夫又嘱咐道:“一瓶药我已放在几上。用法都在瓶上写明,最好你们用个看护妇,我可以替你们唤来。”景韩道:“好,就拜托大夫……。”淑敏目光一转,忙拦住道:“不必,有我们两人在这里,足以够了。因为家兄学医,我对于看护的事,也懂得些。”景韩道;“那样更好,就有劳二位小姐了。”说完便送那大夫出去。这里芷华和淑敏,仍自相对痴立,谁也不肯走近白萍床侧。直到景韩送大夫回来,瞧瞧大夫留下的药瓶,向淑敏道:“这瓶上写明每三点钟,服用一次。头次才吃了不久,再吃就要到后半夜了,二位小姐可以先歇歇吧。”这时白萍也安静了些,好像已睡着了。淑敏看看芷华,见她沉默无话,只得接腔道:“有我们在这里守着好了,高先生您请便。”高景韩本不肯走开,但因怕自己在此不便,就道了声歉,又告诉若用什么东西,就按铃唤仆人来。叮嘱毕才自出去。
屋中只剩床上的白萍,和地下的芷华淑敏,对着由屋顶下垂的一盏光色凄黯的电灯,直沉寂了一刻多钟,芷华才悄然退坐到窗前的椅上。淑敏见芷华转动,似乎也忽然觉出倦乏,和芷华隔几坐下。两人都面对着白萍的病榻,只是两人都不抬头,把肘儿拄着膝盖,手儿支着下颊,目光注到地下,做出同一的姿式。心里都想着说话,但谁也不能开口,更都想着到床上去抚视白萍,但谁也不好意思上前。芷华的意思,以为自己无论如何怜惜白萍,也只可蕴在心里,至于形式上安慰,那只有淑敏能那样做,自己怎能在淑敏面前,慰贴她的丈夫呢?淑敏的意思,以为白萍的心灵,仍是被芷华萦绕,他既为芷华而吐血,便必须芷华去安慰他,才能得到效果。况且在现在的局面中,自己已成了赘瘤。若再勉强向前挨凑,岂非不知意味么?两人只顾这样一想,竟都僵住了,房里寂寞如死。她两人和石像一样,呼吸都不闻声,只每隔几分钟,白萍偶发两声低徽的呻吟。这样直过了一点多钟,夜己深了。外面又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微风吹户,疏雨打窗,顿时添了秋意。灯光越发显得惨白。她二人心境更变得惨淡。只是谁都不看白萍的床,而心里却全恨不得把白萍缩小千分之一,由空气送到自己面前。因而觉得背后冰凉,而胸前却是火热。恰巧这时,公司的仆人进来,把一个暖水壶和两个杯子,放在几上。又问淑敏还需用何物。语声说得高些,把白萍惊醒,连着呻吟两声。淑敏忙对仆人摆手,教他出去,仆人慌忙退出。白萍已不断的呻吟起来,眼也张开,但因仰身向着帐顶,并没看见房中有人。他肩臂动了几动,又喘息半晌,看那样子很是痛苦。淑敏和芷华所坐的椅上,好像都生了芒刺,刺激得坐不住。心头跃跃,要立起法看他。但只欠了欠身,便又悄然坐下。白萍忽然有气无力的发出声音,似乎叫唤什么。她二人正在心乱头昏,竟没听见。只稍听得一种余音。便都敛神支着耳朵细听。迟了须臾,白萍微微叫道:“天呀……我怎样好?……死吧死吧……。”她二人听着,都悚然一惊。同时鼻子酸了。白萍又呻吟着道:“天啊,我错了。她还爱着我……,不忘我……,是我自己,该死……,弄到……,弄到……,芷华芷华……我……,死也对……,对不过你了。”芷华眼泪随着他的呻吟声,如泉涌出,忙把纤掌掩了素面。淑敏虽然并不妒忌芷华,只是她也具有普通女子的心理,听白萍只唤着芷华,不由面色更在惨淡中露出一种苦笑。接着白萍又低叫道;“天呀,我作孽了……,淑敏啊,你太爱我……,可惜我已不是纯洁的男子,配不上你,你太看重了我……,你上当了……。”喘了几喘,才又道:“芷华是人家的了……,只有你是我的……,我为你死……。”淑敏听着心情由硬而软,忍不住也落下泪来。以后白萍便不再说话。只继续的唤一声敏,再唤一声华。淑敏觉得白萍那样呻唤,你所思念的人,又近在咫尺,若这样空耗着不去安慰他,未免予心不忍。而且在道理上讲,也太不人道,便扬着泪眼去望芷华,哪知芷华也正用泪眼望她。淑敏便用手向床上一指,做手式教芷华到床前去看。芷华摇头,也指指淑敏,再指指床上。淑敏也摇着头。芷华面上现出焦急之色,看着淑敏,向病床挥手。意思是恳求淑敏,赶快去看她的丈夫。
淑敏此际,无论怎样存着脱避的心,也有些义不容辞了,只可立起,悄悄走到白萍床边。见白萍的目光已有些迷茫涣散,面色更惨自可怜,忍不住便叫道:“萍,好些了么。”哪知白萍竟认错了人,伸出颤微微的手。把淑敏拉住,目光虽向她看着。但因光线不能团聚,竟好似越过淑敏,正看着远处。他拉了淑敏,抖颤善哀声道:“华……,芷华……,你来了……,你还来看……我可怜……我后悔……。”淑敏听白萍把自己当作芷华,立刻心神麻木,僵立不动。要缩回被白萍拉着的手,已没了力气。白萍又接着呻唤道:“我现在……明白对……不住……你晚了,晚了……,你别走,看着我……,我对你忏悔……,死在你……面前。”说着脸儿侧了一侧,似乎觉得芷华坐在他床边,要卧入她的怀里。但力量却不能够,另外的一只手,向外一抓,抓着了枕头的一角,面上露出一种安慰的笑容,便闭了眼。口里仍喃喃的说话,却听不清楚了。淑敏呆望着白萍,忽然灵机一动,觉着白萍发热的手,在自己掌心震动。猛然明白了对这只手的处置方法,忙回身向芷华招手,唤她过来,芷华只是不动。淑敏急得皱眉顿足,却只能脚提起来,不敢重落下去,怕震惊了病人,那神情焦急万状。芷华见她这样,才立起身来,走到床前,挨着淑敏身边。淑敏一把握住芷华的手,低声道:“姐姐,现在只有你能安慰他了。”说着就把芷华的手拉过去,和白萍的手互握。芷华悚然一惊,忙将手向后缩回。淑敏拉住不放,万分恳切的道:“姐姐,对病人是没有避忌的,即便是个生人,你也不能看着他这样痛苦的呼唤,不安慰他。姐姐,你看在上帝的面上,行些慈善吧。”芷华心中本来早已不忍,若是白萍不呼唤她的名字,她还可以上前帮着淑敏看护。白萍这一把她提念不已,她便更不好意思了。这时禁不住淑敏央劝,心中微觉把持不住,那手儿已被淑敏拉过去,放在白萍掌里。淑敏的手却已轻轻缩回,心内一阵海阔天空,如释重负。觉得又把白萍推给芷华,自己解脱这重大的责任了。便把芷华推在床边坐下,道:“姐姐,在这里看着他,好教他睡得更安稳些。”说完便转身退回,仍坐在沙发上。芷华这时似已悟到这样不是自己所应做的事,而且淑敏这一置身事外,更使她忸怩了。几乎也要放手离开白萍。淑敏瞧出芷华的神情,忙叫道:“姐姐,你要念着人道,咱们姐妹是什么交谊,你也该为我……。”芷华听着,以为淑敏仍爱着白萍,所以求自己从权安慰他的丈夫,俾得病体早愈,这样就不能推诿了。
正在犹疑不定,忽然白萍又摇着她的手,叫道:“华……,天呀……,我求你你可别走。方才……我都……全身死了……,你一来……,我这……靠近你的半边身子……已经活了……。你……看着我……,再迟一天……两天……我就全活……。”芷华听着他凄惨的声音,立时触起旧情,想起当日和白萍初恋成功的时候,正在冬天,一日同到郊外踏雪,天气冷得异常,两人偎倚着走路。白萍问自己冷不冷,自己回答他说“靠近你的半边身子,热得似被火炉烘烤,另外的半边身子,却像落在冰窖里呢。”白萍笑着就忽左忽右,在自己两边轮流偎倚。自己也觉得全身温度都调和了。芷华想到旧事,立觉身体靠近白萍的一面,软软的不能再动,只如泥塑般坐在床侧,心里飘飘的似有所思,却又茫无所思。这样过了一会,白萍渐渐入睡。忽然外面在雨声中,发出一声哀怨的汽笛,听不出是火车上的,或是工厂里的,惊醒了芷华的麻木心情。瞧瞧自已和白萍接近的模样,不由把手一缩。哪知白萍竟把握得极紧,缩也缩不回来。转脸再看淑敏。却见她歪在一个大沙发上,瞑目无声,竟好似睡着了。芷华暗自诧异淑敏,她的未婚夫病到这样,怎还如此暇逸?其实淑敏表面虽然安静,心里却乱得不可开交。她自把白萍交给芷华,自己退回以后,觉着这里面实已没自己的事了。本待悄悄退去,但又怕自已走了,芷华也不能安然在此,反倒坏事,便倒在沙发上,装起睡来。她听清白萍难舍芷华的话,更觉出自己的错误。过一会,房里又寂静了。芷华微微叹息,淑敏却思潮滚滚,想着看这情形,白萍极应该与芷华重合。只是中间障碍重重,白萍这方面,有自己这障碍物,芷华那方面,有边仲膺那障碍物。这两个障碍物,能把他俩隔断。自己固然甘心退让,不成问题了。可是边仲膺那面,绝无办法,因为以前曾听芷华说过,这边仲膺是把性命向芷华求爱的,恐怕他不能轻轻放弃芷华。而且芷华负一人救一人的主义,也未必忍予改变。看起来这里的症结。全在仲膺。他若不肯通融,只自己退让,于事实毫无裨益啊。
正想着,忽听白萍又醒了,向芷华喃喃说了许多话,但仍听不清楚。接着似乎清醒,叫道:“华,你再挨近我些。”又听芷华颤声道:“你该吃药了,快松手,我替你拿药去。”白萍道:“我……不吃药……,我本要为你死的……,现在你来了……,我又……不愿死……。你只守着我……,抱着我……,我永不会死……。华……,你今天能……一切都……饶恕我么……?”芷华悄然道:“我正要你饶恕我呢……。”白萍道:“不……不……不这样说……,你只说恕我……,恕我……。”芷华低声道:“我……恕你了。”白萍道:“你爱我么……?”芷华道:“我不配爱你了。”白萍又道:“不……,你还给我些安慰……,就说爱我……,爱我……。”芷华却再不肯说话了。白萍作焦急欲哭的声音道:“天呀,她再不爱我了……。我……只有死。”淑敏听着,知道芷华在这时候,绝不会吝惜一个“爱”字,任凭白萍痛苦,必是怕被自己听见。几乎要起来代白萍向芷华哀求,求她不必顾忌什么,含糊着给无理性的病人以安慰。但一转想自己的地位,站得不好,若迳直向她譬解,她倒许多了心,无论如何,绝不肯吐出这失态的“爱”字。不如仍自装睡,或者她能在秘密中安慰病人呢。芷华此际被白萍叫唤得实在不能支持,她与白萍中间的两层障隔,是仲膺与淑敏。这时她眼看白萍痛苦的情形,听着白萍哀惨的呻唤,起初还觉自己是仲腐的太太,自萍是淑敏的丈夫,任白萍作何惨状,自己实无给他安慰的可能。继而就心情渐变,暂且忘了顾忌仲膺那一面,只想白萍为自己病到这样,若不给他安慰,简直是太狠毒了。及至自萍昏迷中求她说一个爱字,她那答应的言语,已涌到喉咙边了。忽然想起尚有淑敏在旁,就咽住不能出口。不想白萍又张大了眼,叫道:“华,我后悔……,不该因为一件小事……,埋没你的好处……,我太……这一二年来……,我自己已惩罚了自己。如今……我再不能……,你说一句爱我……,教我回复了咱们初结婚……时候的……心情……我再死……,也得着……安慰……。”芷华这时便是百炼金钢,也要化为绕指之柔,何况心里早也软到不能支持。只党眼前幻然一变,似乎不在公司之中,又回到当日双栖缠绵之地。忘了仲膺,忘了淑敏,忘了所居何地,忘了此际何时,竟把一只手揽住白萍脖颈,道:“萍,萍,我爱你,我爱你,我……我……虽然不在你面前,可是这颗心,无一时一刻不爱着你啊。”白萍听了,面上露出笑容,喘息着道:“我感激你……,你可不要走啊。”芷华道:“我绝不走,你睡吧。”白萍张着口道:“我有……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心里发乱。说不出来。你等着……我歇歇儿再……”芷华道:“你快睡。我等着你。”白萍脸上露出恬静之色,脸儿向后一仰。芷华以为他要睡了,哪知他倒举起抖颤的手,也揽住芷华的香颈,向下接着,却又软弱无力。芷华见他可怜,不忍拂他的意,就微俯蝤蛴,低到和他脸对脸儿。相距只三四寸远近。白萍还向下接,而且唇吻频频微动。芷华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求一吻。但想到自己的唇,不知被仲膺吻过多少次,他的唇不知吻过淑敏多少次,这一吻实在自觉不堪,就迟迟的不敢再低粉颈。不料芷华因想到接吻,无意中瞧了瞧白萍的嘴唇,见他失了色的唇边,竟有一块通红的地方,是方才吐血留下的余痕。猛然念到白萍这些血完全是为自己损失的,立刻心内一阵发慌,再不能运用理性,便把颈儿直俯下去,和白萍两唇相接,却又把舌尖舔着白萍的唇角,似要将那些微余血,咽入腹中。白萍感受到芷华的口泽,有如受着电力,觉得一阵悠扬的畅适,把双目闭了,很舒服的睡去。芷华把万种情感,都集在心头,不知是爱是怨,是怜是恨,是悲是喜,只合成了一种麻木,身体似软化了,瘫在那里。
过了不知多大时候,猛听得身后有窸窣窣窸的声音,惊得直起身来回头一看,见淑敏仍合目睡在沙发上,毫无异状。原来淑敏因白萍仍苦恋着芷华,本已甘心引退,睡在那里,要敝聪塞明,不管他们的事。无奈她心里虽想得好,耳朵却不受命令,凡是白萍芷华所说的话,耳朵都一字不剩的引度过来。大凡每一个女子,若见爱过自己的男人,又与别人相爱,总要引起说不出的难过。即便是一个婢女,素日对男主人毫无关系,但若有一日被男主人拥抱了一下,到以后若看见男人和主妇亲昵,也会万分不自在的,更不要说处在同等的地位了。淑敏尚能善自开导,只闭目宁心,想着白萍已不是自己的了,不管他吧。及至过了许久,声息俱无,忍不住偷眼向床上一看,见芷华和白萍已吻到一处,不由想到中央公园和西山以及拍影片时几幕爱情之剧,吻自己的热唇,竟已移到芷华面上,她那少女的柔嫩心情,再也忍禁不住,心中的激刺自不待言。那两条腿儿,竟似琵琶般的弹起来,震动沙发弹簧,故而作声。幸而不久即强制止住,未被芷华瞧破。这时芷华看淑敏好似睡得十分沉酣,暗想她在这种时侯,怎竟能睡着?难道她对白萍不关心么?再一转想,忽悟到淑敏并非对白萍冷淡,她这样只是给自己以亲近白萍的机会,自己被情感支配,把理智都掩没了,白萍虽然需要自己安慰,自己也为着淑敏而给白萍安慰,这种从权的举动,固然未为不可。可是第一要在淑敏监视之下,第二要有限度,怎糊里糊涂,在淑敏睡着的时侯,竟和白萍接起吻来?由此可知淑敏的睡着,定是假装。她必是先听见自己向白萍说爱,又瞧见自己与白萍接吻,实在看不过了,才闭上眼装睡。设身处地地想,倘然此际自己处在淑敏的地位,除了装睡也没有旁的办法。
芷华这样想着,觉得淑敏已看穿自己的丑态,不禁面红耳热。忑忐不安,觉得既没脸见淑敏,而且这里也绝不能再呆下去,惟有赶快离开。想着便悄悄把白萍的手放在床边,轻轻立起身来。回头又瞧瞧白萍,暗暗在心中叨念着叫道:“白萍,白萍,你病到这样,我实在不忍离开你,应该看护到你病好。无奈我的环境不能允许,我在此太久,不特见不得仲膺,也见不得淑敏,我只得抛下你走了。萍,我心狠了,你原谅我。”同时热泪又直涌下来。连忙拭干,先闭上眼,使自己看不见白萍,才慢慢转过身,蹑脚走到淑敏面前,迟疑了一会,才敢开口呼唤道:“淑妹,淑妹。”淑敏明明听见,但因要作睡沉,只不应声。芷华又推了她两下,淑敏方怔怔地惊醒,用手揉着眼道:“什……什……么?”芷华也明知她是故意做作,但不能说破,便低声道:“淑敏,你醒醒,天已不早,我要走了。”淑敏怔了一怔,瞧着芷华道:“你……走……上哪里?”芷华道:“我要回天津,昨天不是告诉你们了么?现在要趁着早车走。”
淑敏心中一动,暗想她这一举,早在自己意料之中。她若回了天津,残局怎样收拾?白萍的病更没办法。无论如何,绝不能放她走,便道:“姐姐,你不能走。”芷华摇头道:“这可不成,昨夜我已说过,只能住一夜,你留我也是枉然。”淑敏知道再要挽留,绝难生效,但一时又想不出主意,只得向她暂且拖延一下。先抬头看看窗户,见已清虚虚放出曙色,约摸四点钟过了,便翻身坐起,拉芷华坐在身旁,才道:“忙什么?现在也不到上火车的时候。”芷华道:“我要趁着早凉,坐这五点半的慢车回去。”淑敏道:“现在不过四点,你要坐五点半的车走,也还有一些时侯呢。再陪我一会儿。”芷华听着暗想:“淑敏果已不高兴自己对白萍的情形,愿意自己快去,所以并不切实挽留,不觉满心惭愧,只好低着头慢应道:“好,我再陪你半点钟再走。”淑敏道:“谢谢姐姐。你先请安心坐着,回头我送你上车站。”芷华道:“那却不必,你要看护着他,怎能离开?咱们知心姊妹,还拘这种小节么?”淑敏点了点头道:“那么我就不送。”芷华道:“这不是好。”说着见淑敏又闭上了眼。暗想淑敏实是厌恶了自己,既然挽留,又不理睬,她倒又装起睡来,不由心中不快,几乎又要告辞,但转想到在这里最多再讨厌半点钟,就忍耐了吧,何又落一番痕迹?何况藉此还可和白萍多厮守一些时候,趁这机会多看他几眼吧,以后便咫尺天涯,永难再见了。
芷华这样想着,哪知淑敏闭眼装睡,表面宁静得很。脑中却正在紧急工作。她因受着刺激,翻然醒悟,决心把白萍还给芷华。也明知单自己退让,于事无补,另外尚有边仲膺一层障碍。但看到白萍牵缠的惨状,芷华凄恋的苦情,不觉发出豪侠之气,自想白萍和芷华互相不舍,两人的心中必都希望破镜重圆,只为迫于环境,不能表示。自己既然身在局中,洞明症结,知道仅只作消极的退让,恐救不了他们,必须更进一步替他们解除第二层障碍,才能得着结果。不过此事万分艰难,只可留待后图,慢慢思索办法,眼前第一步最要紧是不能放芷华走。她若回了天津说不定就与仲膺回到南方,从此天南地北,便是神仙也没法挽回已成之局。何况白萍此际失了芷华,或者会丧却性命。那时自己担着负友之名,还落了害人之罪,所以无论如何,定须将芷华留住。现在虽把她暂留住半点钟,只是半点钟后她再要走,尚有何法挽留?若说留她看护白萍的病,她决然不肯,而且自己刚才已答应放她走了,若再改口,更要被她疑心,万难生效。但是时间已迫,半点钟内没有挽留的有效办法,这事就完全失败了。淑敏暗暗着急,于是将全部精神尽行输入脑内,想要赶快思索个主意。幸亏她生性聪明,又加急中生智,只有几分钟工夫,就似有神鬼相助一般,想得了办法。一刻也不敢迟延,突然睁开眼:“哦,我想起来,姐姐,你是从这里直去车站,还是到我家先走一转?”芷华道:“我就直去车站了。”淑敏道:“那么您带着的皮包和买的两匣东西都在我家里,怎么办呢?”芷华道:“要不我就立刻到你家去一下,再上车站。”淑敏跳起道:“不必,我烦人去取一下。”芷华道:“何必费这麻烦,我自己去吧。”淑敏道:“我这里有熟人,又有脚踏车可以急去快来。”说着便直走出去。
外面便是办公室,有现成笔墨。淑敏掣了一张纸,拿起钢笔,草草写了两行字。芷华道:“写条儿作什么?”淑敏道:“这里的仆人笨极了,怕他说不清,弄错了反要误事,不如写明白了好。”芷华便知淑敏所写,定是请式欧见字将自己物件交去人带回的普通话头,便不介意,只暗怪淑敏撵走自己的心。何其急迫。
哪知淑敏所写,与她所料的大不相同,竟是出于意外的话。淑敏写的是:“式欧哥鉴:一小时后,妹跛足回家,兄诊视即称胫骨损伤,须入医院。说谎勿露破绽,关系重,秘密。敏”写完就装入一个信封里,到外面唤起一个仆人,说明自家住址,吩咐骑车快去,这封信面交张式欧,并且叫式欧将芷华的物件寻出来带回,越快越好。
那仆人接了信便走,淑敏见仆人已去,才自慢慢回到白萍卧室,低声向芷华道:“仆人已经去了,须臾便可回来,不致误了火车钟点。”芷华只得点了点头。淑敏好似过分困倦,又倒在沙发上暇寐。芷华暗叹,无论多么要好的姊妹,只要中间夹上男子,就算变成情敌,生出嫉妒的心,不能相容了。当日自己第一次来北京,病在她家,那时她是何等亲热关切。如今只为成了白萍的未婚妻,就瞧着我万分讨厌了。想着又瞧瞧昏睡未醒的白萍,更觉伤惨。他为自己得病,自己却抛下他走,实在过于寡情。然而势逼处此,绝难再留,惟有暗叫“白萍,今生今世我算负了你。但愿天可怜见,把我素常不信的轮回说法实现,使你和我来世重成夫妇,续今生未了的姻缘,补今生遗下的缺憾。”这时芷华酸泪直流,急忙拭乾。又见白萍微作转侧,恐怕他清醒时还要呼唤自己,不过去不忍,过去又是牵缠,不特受人白眼,自己也觉无颜。便悄悄立起,狠着心走出外闯办公室中,却侧耳静听里面的声息。
幸而白萍并未作声,想是没醒。芷华只觉头脑悠悠的发昏,心房阵阵地跳动。房中的空气,好似较他处浓厚百倍,压迫着呼吸,几乎不能喘气,就立在窗前,向外呆看。院中的景物丝毫入不到她的眼内,她也不自知在看什么,想什么,心神已完全麻木了。
过了不知多大工夫,忽然被外面的脚步声把芷华惊得清醒,才看见一个短衣仆人,拿着几件东西,直向房内走来。芷华认得这仆人手里的东西,是自己的手皮夹和购得的零物,便知淑敏派去的人已回来了。正在这时,淑敏已从里面出来,向那仆人摆手道,“你轻着脚步,别大声说话,留神吵醒病人。”那仆人已将东西递给淑敏,道:“东西取来,您瞧对不对。”淑敏接过。仆人还要说话,淑敏挥手道:“你受累,歇着去吧,没事了。打仆人转身退去。
淑敏把手皮夹等物交给芷华。芷华见她仍不作一声,更觉到消极的逐客令已下,凛乎不可再留,就也看看手表道:“呀,时刻已到,可该走了。”淑敏道:“姐姐忙着回去,我也不好留你,只盼以后多多通信。”芷华暗想:我日后若果常来与你通信,说不定你还许疑心我藉以勾引白萍呢。倒不如雁杳鱼沉,可以解疑释妒,但表面仍答应着道:“自然自然。”说着向卧室中又望了一望。意思想要进去再看看白萍。淑敏假装没看见,和芷华握手道:“姐姐,我不送你上车站了。”芷华一听,这明是再进一步下了紧急逐客令,连挨迟已不可能,更无望与白萍作永别的最后一面,便强忍伤心,摇摇淑敏的手,说了句“再见”,回身便走。
淑敏在后相送,送到将近大门,芷华立住相拦道:“不要送了,请回吧。”淑敏好似忽然想起道:“呦,我还忘了唤仆人雇车。”芷华道:“我自己出去雇好了,好在没有累赘东西。”淑敏道:“这大清晨,外面未必遇得着,还是雇去的好。”芷华连说:“不必,不必”,已将走到门外。
淑敏随她出去,开了街门,恰巧就见门外有辆洋车走过,淑敏连忙唤住,说妥拉到车站。芷华就坐了上去,向淑敏说声“再见”。淑敏也叫道:“姐姐,我不得送你了。”一言未了,车夫已抓起车把,拉着便走。
那公司的门口,是三层很高的石阶,淑敏立在最上层边儿上,遥望芷华的后影。芷华坐在车上,心中说不出的悲怨凄酸,淑敏这样唯一的知心女友,在临别竟弄成这冷淡光景,那可怜的白萍,自己竟把背向着他一步比一步离远了,不由得又回头张望。明知再望不见白萍,但能把和白萍最后决别的地方,再用目光记忆一下,留供将来想像,也足稍慰衷怀。
淑敏立在阶上,瞧见芷华回头,便扬手叫道:“姐姐,再见。”芷华只得向她点头。忽见淑敏似又挥手作式,却忘记立在阶边,身体向前一侧,立刻一个倒栽葱,从石阶的旁面跌落,直摔在地,接着一声惨叫,便无声息。眼看这一跌伤势非轻,芷华“呀”地叫了起来,忙顿足令车夫住下,慌忙跳下车去,连跑带跳地走回。到了淑敏身边,只见她歪倒在地,两腿一蜷一伸,半身都染了雨后的污泥,面色惨白微青,两眼都已瞪圆,皱眉咬牙的低低叫唤。芷华惊叫道:“怎么跌了……想是雨后阶上太滑,跌坏哪儿没有?”淑敏只是咬着牙不答,那样子像痛楚已极。芷华忙低身要扶她起来,哪知只扶得半身离地,淑敏已“呦呦”号叫。芷华连忙住手,问道:“你怎样?”淑敏好似疼得说不出话,只把抖颤的手向芷华摇了一摇,又向腿上指了一指。芷华道:“你的腿跌伤了?”淑敏点头,忽然叫出来道:“哎呀,疼死我……”芷华看这情形,料着她必是腿部受了重大伤损,应该赶快设法,但眼前自己一人,急得束手无策。但是无论如何,绝不能任她倒在街上,必须先搭进这公司内,再想主意,请大夫医治。便自进入门内,喊了两声。只见那方才给自己取东西的仆人从房内出来,芷华叫道:“你快来,张小姐跌伤了。”那仆人随芷华走出,看见阶下的淑敏,也吃惊道:“怎么跌的?这可怎好?”芷华先跳到淑敏面前,招呼仆人道:“你来,和这车夫把她抬进院去,寻个床榻睡下,再请大夫。”那仆人与洋车夫方要动手,淑敏忽叫唤着道:“不,不……我不进去。院里……原有病人,我别吵他。”接着又高声喊疼。
芷华知道她因为疼极不能自禁呼号,恐怕吵了白萍,所以不肯进公司去,便道:“要不然你就直接到协和医院去治,我送你去。”淑敏又摇头道:“不,不,我回家,叫式欧治,他……治得好。”芷华暗想:她原来迷信式欧的医术,而且式欧医学本来很好,那样近水楼台,又能省事省钱,便决定依从她的意见。但又自踌躇道:“怎么走呢?疼到这样,未必上得去车……。”仆人在旁插口道:“我再寻一个伙计,用木板抬着就走了。”芷华道:“好极,你快去办。”
那仆人跑进院内,掮出一块搭床的木板,又唤来一个同伴,将木板放在淑敏身旁,就要去抱她搭到板上,淑敏叫道:“不用你们,姐姐来。”芷华过去,淑敏颤声道:“你扶着我些……我自己……?”芷华仍将她上身扶起,淑敏一手拄地,咬着牙微欠起下身。那仆人居然聪明,忙过去将木板一推。就垫到淑敏身下。淑敏手儿一抬,臀部便落在板上。芷华又把她的手脚调正。淑敏直仰板上,仍自呻吟不绝。那两个仆人问芷华抬到哪里,芷华暗想:此际淑敏伤重至此,自己无论对她有何芥蒂,绝不能抛她自去,惟有先送她回家,再作道理。看起来今天起码要有半天耽搁,最早也得等午后的车才能回天津。淑敏若病势危险,说不定还许要有几天滞留,这真是意外的事,也自无可如何,便吩咐两仆人,抬淑敏回草厂八条家里去,要慢慢行走,不可倾侧。
那两个仆人抬起便走,芷华也坐上洋车,在后缓缓随着。忽地想起淑敏也受了伤,怎能看护白萍?丢他一个没人照管,如何是好?不禁叹道:“我也顾不得了,想来淑敏虽在痛苦之中,必能顾虑到此,谁的丈夫谁不会怜惜?我若代为操心代劳,岂不又要讨一场没趣?罢,罢,我只可狠狠心肠,学个知进退吧。”
芷华百感萦心,又加着一夜无眠,昏昏沉沉地坐在车上。两个仆人安心讨好,走得极慢。芷华直觉比坐牛车还迟。幸而时在清早,路上行人绝少,没有许多好奇多暇的北京人围看。
走了有半点多钟,才到淑敏家门。芷华忙跳下车,上前叩门。过了半天,才有仆妇开门。芷华叫道:“快去叫你们家里少爷和祁太太余小姐都起来。你们小姐受了伤了。”那仆妇见淑敏卧在板上,被两个壮汉抬着,大惊问道:“小姐怎么了?”芷华摆手道:“你不必问,快去唤他们。”那仆妇才高叫着“少爷”,回身向内宅跑。芷华便指挥两个仆人,直向里抬,自己在前引路。才进了外院,见式欧和祁玲式莲,已从里院迎出来,都是衣服齐整,好像也一夜未尝睡觉。芷华匆忙也未注意,只高叫道:“淑妹跌伤了,你们快来。”式欧直跑过去,到淑敏跟前,叫道:“妹妹,怎么跌的?伤了哪里?”这时芷华已被式莲拉住,问她以淑敏受伤情形。淑敏见芷华正背着身,就对式欧使了个眼色,又向芷华身上一指,接着摇了摇左腿,便呻吟“疼死我了”。
式欧早接了淑敏的信,已明白淑敏要做作受伤,叫自己替她圆谎,却不晓是何作用,但也微料到必与芷华有关,就先把信给祁玲式莲看了,二人也都会意。于是三个都不睡觉,坐以待旦。这时式欧见淑敏果然被抬回来,便知她的计划已实行了。及至到了近前,瞧见淑敏使眼色,摇动左腿,明白她已告诉芷华伤在左腿,更明白她这番做作,完全为着芷华,当时忙装作惊呼道:“可了不得,怎伤到这样?疼的颜色都变了,快抬到妹妹卧房去。”说完转头领仆人搭淑敏进了后院,直入淑敏卧室。
祁玲和式莲真是聪明,料到淑敏必有秘语向式欧叮嘱,便替她制造机会,只在院中拉住芷华细问。芷华哪想得到她俩别有用心,就指手画脚,诉说当时情形,因而暂时未得随着进去。里面式欧指挥仆人,先把淑敏连木板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伸手从淑敏身下托住她的后腰,才由仆人将木板抽了出去。式欧问仆人道:“你们是哪里的?”仆人道:“我们是电影公司听差。”式欧忙掏出十块钱给他们道:“你们多受累,请回去歇着吧。”仆人接钱,道谢走了。
式欧向外看看,才问淑敏道:“妹妹,这是怎么回事?”淑敏很快地道:“细情有工夫再说,我只是要留住芷华,叫她去看护白萍。我除了装病退让,别无办法。”式欧愕然插口道:“你……退让……为什么?”淑敏道:“你且别问,我来不及说。回头你只假装看我的伤,说得越重越好,并且自认不能医治,必须送德国医院,表情可要真切,切莫露出破绽。还有你作完了这一幕,就说去给医院打电话,叫派病车来接,连祁姐式莲都带出去,房里别留一个人,我好和芷华说话。”式欧方欲再问。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芷华式莲祁玲都走进房来。
淑敏到底是有银幕天才的人,而且又经过多次镜头下的经验,当时表演得维妙维肖,下身丝毫不动。表示护疼。上身却不住转侧,两只手也频频伸拳,表示痛苦的发露。呻吟声也带着微颤,教人看着,只觉展转可怜,惨不忍睹。芷华进门首先叫道:“式欧,你诊察过了么?淑妹的伤势怎样?”式欧道:“才抬进来,我还没看呢。”说着便叫道:“妹妹,你能动不能?”淑敏摇头道:“不……能……你试着看。”式欧便用手先移动她的右腿,轻轻摇了两下,淑敏竟未作声。式欧道:“不疼么?”淑敏道:“倒不觉得。”式欧就放下她的右腿,又去摇她的左腿,手方和腿接触,淑敏已哀号起来,叫道:“不……不成,疼死,疼死。”式欧忙缩手向众人道:“她的伤定在左腿了,我得仔细诊察诊察。她既不能转动,只可先用剪子把裤剪并,露出腿部再看。”式莲应声道:“我去取剪子。”说罢便跑出去。
式欧在这时候,才问芷华道:“淑妹跌倒的地方位置高度和其余的情形,请您简单说一下。”芷华便把淑敏在影片公司门外跌倒的详细状况,都细说了一遍,并且学着淑敏倾跌时的姿式和跌倒后身体的方向位置,做了个真真切切。式欧皱眉道:“看这情形,已有两层危险,震损内脏和跌伤骨节都在意中,我得先昕听她的心脏……”一面说着,便也跑出去,取来诊察的听筒,放在淑敏胸部。听了一会儿,才释然道:“万幸万幸,内部还毫无损伤,先可以放下一半心了。”这时式莲已拿着剪子在旁伺侯,式欧收了听筒,接过剪子从淑敏的左腿裤脚剪起,直剪到股际,雪白粉腻的玉腿便赫然显露。
式欧本不愿在自己妹妹身上抚摩,但为遮掩芷华耳目,不得不尔。而且他原是医生,对于接触女人肉体已成司空见惯,颇能淡然处之。当时便由淑敏的小腿向上摸起,一面揉搓,一面向淑敏询问。淑敏好似禁受不住他的手指,不断声地喊叫。费了约一刻钟工夫,式欧才诊察完毕。式莲和祁玲因早晓得内幕,只表面含愁作态。心里却都暗笑。惟有芷华一直注视式欧,想从他的颜色上,预测淑敏受伤的轻重。只见式欧摸到淑敏的膝盖时,忽然摇头咂着牙缝。再摸到股臀相接之处,眉皱得更深了,便知淑敏伤势棘手。
果然式欧诊完,怔了半晌,才扼腕道:“这一跌怎如此厉害,膝盖的两个骨节不特脱了臼,而且磨损了。还有股头的大骨也错了环儿,治起来恐怕很要费手。”式莲插口道:“你既看明白了。还不快施用手术给她治好。”式欧摇头道:“这样重伤,我自问毫无把握,万一治坏了,反倒误事。我主张立刻把她送到靠得住的医院。”
芷华正暗怨式欧不该在淑敏面前说出病势凶恶,使她惊怕,及至听式欧主张送入医院,忙道:“我在她初受伤时,就要直送医院。淑敏执意不肯,才抬回家来,如今还得送医院,倒耽误了许多时候。你打算送到哪家呢?”式欧道:“治这种病最有把握的当然是德国医院。”芷华道:“那么急不如快,赶紧的再抬她去吧。”式欧道:“用不着咱们费事,我去打电话,叫德国医院派一个看护,坐病车接来。”说完便直跑出去。
芷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要唤住式欧说话,但心里略一犹疑,暗想自已又知过不改,要讨没趣了,方才要咽住不说,无奈柔肠转了几转,到底忍耐不住,不由咬牙自语道:“我就再讨一回没趣吧。我要回天津,淑敏又伤重如此,丢下他一人,我若再不替他想法。真太残忍了。”芷华想着,便唤道:“式欧,回来,回来。”连唤几声,不闻式欧答应,原来已出去远了。式莲忙道:“先生,您有什么事?我去唤他。”芷华见问,忽然忸怩起来,道:“我是……想起淑敏要入医院,只白萍一个在公司里,没人看管,所以……要唤式欧多请一个看护妇,去伺候白萍”式莲不知就里,就答应道:“我去唤他。”说着就要向外走。这时猛听得床上忽发出很大的声音,众人回头,见淑敏把头抬离枕儿,用手抚床,呻吟着叫道:“莲嫂嫂,不要你去,不要你去。”式莲连忙止步。芷华不知淑敏何意,只怔怔望着她。淑敏好似焦急不耐。挥着手道:“你们唧唧咕咕,闹得我心乱,谢谢你们,外面坐吧。”芷华听她下了逐客令,虽能原谅她病中失了和蔼的常态,但也觉得没趣,就要相偕走出,祁玲和式莲却明白淑敏必有道理,就先走出去。
芷华才跨出门限,便听淑敏唤道:“芷华姐,你别走,回来。”芷华住步回头,见淑敏正向着自己招手,只得转身回到床前。淑敏喘息着,轻拍床边道:“姐姐,你坐下。”芷华便坐在她身旁,问道:“妹妹,这时你疼得好些了么?”淑敏道:“疼是还疼得要命,幸而不转动尚稍忍得住。姐姐,我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芷华道:“自家姐妹,你怎还同我客气。”淑敏闭目想了一想,再张开眼,忽拉住芷华,哀声唤道:“姐姐,我来求您一件事,你务必允许我。”芷华一怔道:“妹妹有什么话,你说,何必提这求字?”淑敏道:“姐姐,你向来是很疼爱我的,不知现在还疼妹妹不疼?”芷华道:“你这是从何说起?咱们情同骨肉,哪时不是一样?”淑敏道:“姐姐,你还疼我啊,我可要有不近情的事拜托你了。白萍的事,我也不必再说什么,咱们都能心照。他如今病到那样,我又受了伤,不能去看护他,难道丢他一个人在公司里受苦么?方才您说雇看护妇,看护妇只能看护他的身体,不能安慰他的精神,雇了去也丝毫没用。我左思右想,没有旁的办法,只有求姐姐且莫回天津,耽搁几天工夫,替我看护白萍。姐姐,你要怜恤妹妹,千万允我。”
芷华想不到她有此意外的请求,暗想你方才还十分讨厌我,变方儿撵我走呢,怎这时又央我去看护白萍了?莫说我万无可去的道理,即便能去,为着你方才那种情形,我也不肯作这没意味的事呀。想着便对淑敏摇头。淑敏又道:“我知道你恨我方才对你冷淡了,姐姐你要明白,我那是故意做作,给你开一条解脱的路儿。说痛快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你和白萍当初又有那样关系?如今你见他病重,他又那样依恋着你,自然不忍起来。那时我看你的神色实在左右为难,要安慰他吧,又怕对不住边先生,不安慰他吧又于心难安。我第一要替你解开这难题。第二又想起你会把白萍托给我了,我应该代你负起责任。只是当面说破,恐怕害你难过,故而装出那冷淡样子,把你气走,不特替你解了围,并且可以用气恼胜过你的悲恸。哪知我没气走你,倒无心中跌坏自己呢。姐姐,我都说开了吧。白萍的病是由精神上受刺激所得,要想他病好,必须也从精神上着手。治他的第一个好医生,自然是姐姐你,第二个才是我。其实你有十成把握,我最多也不过有七成罢了。我自知力量不如你,但是不忍你受累,所以要自已勉为其难。如今我竟行动不得,倒可没了法子,惟有劳动姐姐了。我再说一句狡展的话,当初我虽和白萍认识,不过是普通朋友,只为受你怂恿托咐,我才和他订婚。现在他若有了意外,岂不把我害煞?你救他即是救我,这可关着我的终身呀!凡事要通权达变,姐姐你就忍心,为避那不必避的嫌疑,眼瞧着自萍丧命,消灭我青春的幸福么?”
芷华目光下注,低头想了想,很坚决地答道:“妹妹,你的话都在情理,我固然应该允许你,无奈在这种情势之下……,唉,妹妹,你原谅我的许多难处吧。不过你万勿疑惑我对你存着芥蒂,即使我对你有芥蒂,方才经你解释,我已由怨恨你变成感激你了。譬如你的未婚夫不是白萍,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么你的未婚夫在你受伤时害病,我可以不等你托咐,就自动替你去看护。你由此可以明白,我所以不能允你的原因,只为你托我看护的人是白萍啊!我再补充一句,你更不要疑惑我急于回家,不顾友谊,我现在决意打电报给仲膺,通知我要迟几日回去。我虽然不管看护白萍,却要看护你,陪你到伤势完全平复时才走呢。”
淑敏方才说完那许多话,才觉悟自己说话既多且快,好似没有痛楚,只怕露出破绽,便又咬牙咧嘴的装疼,此时听罢芷华的话,就皱眉叫道:“姐姐,你可怜我吧,别叫我着急了,你对我的好意,我太领情,可是你若能去看护白萍,我要加千万倍的感激。姐姐你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终身希望都着落在白萍身上,只求白萍能够痊愈。我这病本不碍命,就落个残废也自甘心。不然白萍着有个好歹,你单把我看护好了,有什么用处?作一世孤独寂寞的苦人,还不如现在死了呢。姐姐你若多所顾虑,恐怕对白萍勾起旧情,对仲膺生了惭愧,那样我就把你的人格看低了。你想,为人行事,最要干脆爽快,光明磊落。你既和仲膺结了婚,就该把白萍看作路人,白萍既和我订了婚,你就该把他当作妹婿,你代妹妹看护妹婿的病,有什么可恐惧惭愧的?不是我口冷,说不好听的话,你对白萍害怕是什么原故?难道你还认他为有关系的人么?你对仲膺惭愧是什么原故?难道你还毫无定力自知不能避免意外的事么?”
芷华听到这里,面上由自转红,由红转白,气得顿足道:“妹妹你……你太……。”淑敏装作强忍疼苦,手抚股际,呻吟着咬牙道:“暖哟,疼死我了!我宁可疼死,也要辩正这个理儿。姐姐,你细想想,我的话虽然太过,可讲的全是道理,而且我能断定你是明理的人,绝不能像我说的那样卑鄙。你所以不答应我的请求,只是被避嫌疑的念头所误。外国谚语说,心术极正的人没有嫌疑可避,因为若向正处着想,万不会想到嫌疑的事。姐姐你只想替淑敏的未婚夫看护,这件事是不是平淡无奇。可是若向邪僻的枝节上想呢,那问题可就复杂了。”芷华被她旁敲侧击,抵隙攻虚,直逼得无话可答,着急叫道:“你……真不留余地……,把我……叫我说什么?”淑敏忽然双手拉紧了芷华,哀声叫道:“姐姐!”接着眼圈一红,泪珠直滚下来,道:“姐姐,我只为要譬解你的固执心理,不由地把话说过分了,你想想我的话,大约就明白无须避嫌了。你给我介绍白萍,是为着我的幸福,如今我的终身幸福,眼看要随着白萍的性命一同消失,你怎能袖手不管。就算我讹赖姐姐,你快把白萍从死神手里抓回来,再交给我,不然我可怎么得了呀!”说着又嘤嘤哭道:“姐姐,你不能推辞了,只可怜妹妹,妹妹给你叩头。”说完两手按到床上,好像发狂似地身体向上一起,上身离床尺许,腿部也随着抬起,忽然扑咚”一声,全身又跌到床上,怪叫一声,通身乱抖,目定口张,似已疼得闭过气去。
芷华见她这样,吓得急忙上前按住,叫道:“妹妹,你道是怎的?不要着急,慢慢商量。你受着重伤,怎禁得住……你快定住心,安静着,别动。”淑敏装着喘了半天气,才能出声呻吟,望着芷华,目光中仍现着希望之色,颤声叫道:“姐姐,难道您真这样狠心,还不可怜我么?”
芷华瞧着她的悲哀和痛苦的神情,猛觉由怜恤中又生出一种恐怕,不自主地吐口说道:“妹妹,你别难过,我我……,我答应你了。”淑敏听了,似乎喜出望外,因而忘了疼痛,连紧皱的眉都展开了,道:“姐姐,你答应我了。”芷华只可点头。淑敏又道:“姐姐,你肯替我去看护白萍,白萍的病比遇见华佗还有把握,一定能早早痊愈,你重新又赐给我生机和幸福,我不知怎样谢你。现时我没话可说了。姐姐,你不必管我,我这是外科的病,一动手术,好得很快。白萍那里可一时离不得人,姐姐你早去一刻,我就早放一刻心。姐姐请你快去,你在公司的饮食起居,我都托式欧去想法预备;你应用的零碎物件,我也烦式莲仔细打点了,随后给你送去。”
芷华这时既应允了淑敏,自知不能反悔,但想到自己去看护白萍至少要有几天工夫,这其间危险性太大,便又胆怯起来,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自己独去看守白萍,当然不妥,若在祁玲式莲二人中拉一个同去作伴,临时既可监察,事后还可证明,岂不甚妙。正要向淑敏开口,恰值淑敏说少时烦式莲去给自己送应用物件,便转念现在不必提了,等式莲到公司送物件时,留下她不放回来就是。
芷华只这一大意,便算整个上了淑敏的当。正在这时。式欧走入,祁玲式莲也随后进来。式欧道:电话已打通了,再有一点钟医院便派人来。”淑敏有气无力地道:“我倒不要紧,现在疼减多了,哥哥你快派人去雇辆汽车,送芷华姐回公司去,白萍没人看护不成呀。哥哥你快去。”式欧看了芷华一眼,知道淑敏计已成功,就如飞又跑出去。
这里淑敏暗自如愿,就不再说话。再回顾本题,面上表演病情,口内呻吟悲调,做成好一幕有声有色的电影。她这种做作,只为抵抗芷华的反悔,其实芷华得了拉人作伴的妙计,已不作反悔之想了。须臾式欧进来,报告汽车业已唤来,在门外等侯。淑敏才睁开眼,强挣扎着道:“姐姐,你快去吧。”芷华还怔着神儿不动。淑敏悲呼道:“姐姐,你忍心急死我么?去吧,去吧,好姐姐。”芷华才悄然开口道:“你们可别忘叫式莲给我送东西去呀。”淑敏道:“我绝忘不了,回头就烦式欧哥哥和嫂嫂一同去,一切全得接洽好了,不能使您受屈。”芷华又道:“你还得给天津打个电报。”淑敏道:“那是一定。就提你来时恰值淑敏病重,不好意思回去,要留住一星期左右,你放心走吧。”芷华不能再迟,只可慢腾地向外走。式欧式莲和祁玲都在后相送。送到门外,看芷华上汽车走了,才纷纷议论着回入内宅。
方走到淑敏窗外,只听淑敏娇脆的喉咙忽然哈哈纵声狂笑起来,祁玲笑叫道:“呦,好你个小狐狸精,装死装活的,把人家赚得晕头转向,到底是怎么一码事呀?”淑敏在房内好似并未听见,仍自狂笑不已。三人忙跑入房内,只见淑敏还倒在床上,打着滚儿大笑。祁玲上前捶了她大腿一下道:“瞧你这跌折了腿的,方才哭,这会儿又笑,我偏打你这伤处。”淑敏猛然翻身坐起,三人向她面上一看,想不到虽发笑声,并无笑色,反是满脸悲苦之容,泪痕历乱。淑敏见人们瞧她,忙也装作拭泪,举袖遮住脸儿。
原来淑敏虽然因见白萍和芷华的情形有所觉悟,狠着心肠,自动地设计把白萍还给芷华。但她若不爱白萍,怎肯和他订婚?既然爱过他,如今眼看着百年偕老的情郎,竟成了两下分飞的劳燕,心中怎不难过?在她假装受伤,骗弄芷华的时候,因为精神有所贯注,尚不觉得十分伤心,及至芷华接受了她的请求,回公司看护白萍。她见芷华走了,暗想自己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芷华已向白萍怀里扑去了。自己辛苦只为他人,心爱的白萍,直不能属子我了,我怎舍得他啊。然而事已至此,舍不得又将如何?我救人救到底,且不要计较本身吧。只是世上除了自已,有谁肯作这种蠢事呢?淑敏叹息之下,一阵心绪茫茫,万种凄凉,无可告语,不由地倒逼成了大笑,但是眼泪也随着笑声,直涌出来。及至式欧等回到房中,见淑敏笑中带哭,都明白她芳心已碎,这种笑比哭还惨,当时面面相觑,式莲却叫道:“淑妹,不枉你是影片主角,果然表演逼真。你弄这些故事,只为留住芷华么?”淑敏点头道:“我是留住她去陪着白萍。”式欧道:“方才我只遵着你的字来办事,也没机会问你,到底你为什么留芷华?”淑敏道:“我的傻哥哥,你还听不明白,我是留她和白萍作伴。”式欧顿足道:“妹妹,你错了,芷华已是边家的太太,你若爱护她,应该不使她见白萍的面。即使见面,也不能使他俩接近。现在你倒千方百计撮合他俩,芷华和白萍明是旧情不断,到了一处,太危险哪!万一闹出意外,岂不怨你陷她于不义!妹妹你寻常不是胡闹的人,今天怎么……。”淑敏叹口气道:“这道理我比你还明白,我但分得已,岂肯惹这些麻烦?何况我又和白萍新订了婚,天下谁肯把未婚夫让给旁人?你们不知道,昨天白萍见了芷华,那情形已然极惨,表现他俩形体离开,精神反更团聚。以后白萍回公司,又暴病呕血。芷华忍着羞辱,随我去看。白萍是为芷华病的,并且他心里被芷华充满,没地方容我了。芷华虽然顾忌着我,可是时时真情流露,仍十二分恋着白萍。据我观察,白萍离了芷华,简直绝无生理。”祁玲道:“淑敏妹你究竟年轻,这件事做得太莽撞了。白萍和芷华以前的事,暂且不论,只说眼前。芷华嫁了边仲膺,白萍和你订了婚,就算都得了归结。照这条路直走下去,什么事也没有了,何必又重新翻起波浪。这一来恐怕麻烦要大了,你只顾一时胡闹,倘真把白萍芷华重成夫妇,将来怎样安置边仲膺?怎样安置你呢?再说白萍顾忌着你,未必敢和芷华再好。芷华顾忌仲膺,更未必敢和白萍再好。你把他俩弄到一处,只恐不能如你的希望,反叫他俩进退两难,多添若干苦恼,你真何苦多此一举呢?”淑敏摇头道:“你自然会说风凉话,昨夜芷华白萍见面,那样惨苦情形,我怎能不动心?”祁玲道:“所以昨夜你第一步就错,应该拦阻,不叫她俩见面啊。”淑敏道:“哦,芷华自说要见白萍,难道我能那等嫉妒无耻?一面把持白萍,一面阻隔芷华,那还成个人么?”祁玲道:“你依然没看出事情的轻重。阻拦他俩见面,是很正当的道理,正像式欧所说的话,免陷芷华于不义呀。”淑敏道:“我若处在局外的地位,当然可以作这种有正当道理的事。可是你别忘了,我和白萍有着关系呢。”祁玲道:“即使昨夜你不便阻拦,今天的事呢,你不是轻举妄动,损人不利已么?”淑敏道:“今天我更有道理了,你们想,白萍早不吐血,晚不吐血,偏偏在见过芷华以后吐血,这已很明显的是为芷华而病,芷华那样聪明的人,她怎不自知是边仲膺的已婚妻,白萍是我的未婚夫?为着几方的关碍,她对白萍有避嫌的必要。但是她一听白萍暴病,竟而不顾一切,忍着羞耻,要求和我同去,这更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试想一个为她害病,一个为他牺牲颜面,两人心中蕴藏的爱情深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这已很够我这站在中间的人悚然警醒的了。及至到了公司,他俩的情形更发露无遗,当时的情形,我也不必细讲,反正在那三角的公式上,已十足地映现我是个赘疣。再从另一方面说,我瞧出白萍现在若没有芷华,即使不致立刻死去,恐怕病愈的希望很少。芷华若为着一切障碍,强制自己离开白萍,恐怕这场刺激足以害她得神经病。我在公司便盘算清楚,在人道和友谊上着想,唯有设法拯救他俩,要救他俩,惟有撮合旧好的一条路径。只要他俩得救,剩下的……我呢,毫无关系,只当根本未认识自萍罢了。另外的一个仲膺,固然也是把芷华当作性命中的原子,然而还可以从缓设法补救。当时我认清了道理,最要紧的事便是芷华要走,她一走再难复回,想挽留她,若用白萍作题目,更要叫她去得坚决,所以我只可装作受伤,先叫她送我回家,然后我在病榻上向她恳求,去救我未婚夫的性命,挽回我不幸的命运,逼得她不能推辞。这一去就算中了我的计了。以后的困难还多着呢,都需要运用智力,做到圆满地步。祁姐,你们要给我帮忙,不许再向我嚼舌头了。”
祁玲道:“我的小姐,你把事看得太易。这件事即使你情愿牺牲,跳出局外,那白萍和仲膺,双方都需要芷华,你有什么方法能够两方顾全?空口说圆满,难咧难咧。”淑敏怔了一怔,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很明白,岂止边仲膺那一面不易善后,就是白萍这一面也很难妥贴。无论如何,我绝不知难而退。依你说,难道我现在跑到公司,向芷华说明受伤是假,仍赶她走开,我自己看护白萍才算对么?”祁玲道:“你别当作笑话。据我想,你能照这样办去,才算顾全大局,两全其美,再好没有。”
式欧在旁,正沉默地想着,忽然插口道:“这件事有很可怕的一点,不知曾想到了没有?你只顾把芷华和白萍关在一间房里,自己置身事外,倘然仲膺那一面没有办法善后,将来芷华必要落到困难的境地,进不能归白萍,退不能归仲膺。在这进退无路的时候,足以制她死命而有馀。妹妹你可不要由极仁爱的动机,弄成太恶劣的结果。现在不妨仔细忖度忖度,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依祁姐的主意赶早收拾,省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啊。”淑敏满面露出坚毅之色,道:“哥哥,你不必耽心,我虽然没学问,少阅历,这点事还不致闹到一塌糊涂。你们再莫阻挠,只给我帮忙好了。我先烦式莲,去收拾应用物件,像衾枕衣服和洗漱用品都要齐备,回头给芷华送去。”式莲应声出去。淑敏又道:“我写一封信,哥哥带着到公司去,寻高景韩接洽,好给芷华预备一间房屋,作休息之所,还得带一个老妈,去伺候芷华。”式欧道:“这都很好办,你写信吧。”淑敏就取过笔墨,把信写好,交给式欧道:“你到公司,先直接去见高景韩。不要被芷华看见这封信。我受着重伤,还能写信,岂不叫她疑心么?”式欧把信接过道:“我这就去么?”淑敏道:“你等一会儿,和式莲一同去。”式欧道:“那么我就先去歇息片刻。”说着便退出去。
祁玲因夜里睡眠不足,也自回房。这里剩下淑敏一人,坐在床上。凝思半晌,须臾又立起来回乱踱,不住地搔着头发,自言自语地道:“我果然莽撞了,方才马马虎虎,把事看得很容易,自觉足智多谋,没什么困难,现在仔细一想,竟然一筹莫展了。芷华虽然爱恋白萍,但是她若不能忘情于仲膺,就不能正式和白萍重圆,我有什么方法叫芷华弃舍仲膺呢?即便芷华能马虎着重归白萍,那仲膺是把芷华当灵魂的,怎能任她失踪,必要前来追寻。那时三方见面,纠纷恐怕大了,结果或者竟把芷华逼死。看起来这件事想要成功,必得使仲膺先和芷华破裂。芷华见仲膺已然变心,白萍又在病危。方能转变芳心,弃彼就此。只是谈何容易,仲膺为芷华经过几场风波,数年苦恋,好容谐了夙愿,怎肯无端轻轻放手?这两面互相牵缠,我有什么能力改变已成之局?真要难死人了。”
淑敏叨念着,急得不住搓手,忽然向床上一倒,暝目不动。过了半天,又霍地跳起,顿足道:“唉,也就是这个法子了,我既不肯畏缩反复,只可牺牲自己吧。我虽然处处不如芷华,可是事到如今,除了厚着脸皮给她去作替身,再没有旁的路了。不过这种羞辱,我如何忍受?我不要忘了自己是高贵的处女呀。”她来回踱了几转,又立住自己点头道:“我不能忍这羞辱,谁能忍这羞辱?我不去,谁能替我去?好在问心无愧,外面儿虽受羞辱,良心还能给我安慰,不必犹疑,一定这样办了。”说着走到妆台之前,望着镜内自己惨自的面容,叹息道,凭我这样容貌学问,居然和无耻的女人一样,向毫无关系的男子面前表示爱情,并且强和人家发生关系,这是我梦得见的事么?但是我非要这样做不可,上帝弄人啊,还是魔鬼在暗中拨弄呢?”淑敏对镜发呆半晌,忽又回头叫道:“白萍,芷华,你们两个现在大约正厮守着呢,可知道我这里替你们费了多少心力,预备何等牺牲,你们感激我么?将来每人替我叩一万头,也不算多。”她说着惨然一笑,忽又双眉紧锁,好似想起了意外的要事,“呀”了一声道:“还忘了一着,我去给芷华作替身,再把白萍芷华的苦况作题目,固然有几分希望,只是仲膺未必肯信我一面之词,或者倒疑惑我诬蔑芷华,去夺她的地位呢。这必得用个方法,先叫仲膺知道萍芷两人业已复合,他又落在悲惨的失恋境遇中,然后再挺身去代替芷华,给他安慰,以免出什么意外。那时要用敏捷的手段,使仲膺受我的指挥,一同到芷华面前把这既成事实揭示给她,她自然死心踏地,回去作林夫人了但是怎样能使仲膺知道他是失恋了呢?想着不由把纤手抚着额际,苦恩半晌,忽而抬头看见壁上所钉的几张中国女影星的表演爱情照片,似有所触,无端自笑道:“我简直不择手段,学白萍的那个妙着吧,就借白萍骗芷华的照片政策,稍稍变化一下,便能应用。这方法虽不高明,但情形与白萍不同,白萍的照片是邮寄的,我这照片却要亲自投递。有这张嘴帮助着,更有把握了。我也不顾许多,一定这样办。可是这件事必须和式欧商量,得他允许才能成功。”
淑敏想得办法,心中稍宽,倚在床上休息一会。式莲提着个小旅行皮箱进来,向淑敏道:“你叫我预备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一样不缺,现在给芷华送去么?”淑敏让式莲坐下,才道:“谢谢你,稍迟你和式欧同去好了。”式莲道:“式欧也去么?那就烦他一起带去也罢,何必又罚我跑一趟。本来我很愿意去看芷华,只为那里还有个白萍,我去了不嫌无聊么?”淑敏道:“我方才原不肯叫你到公司去,倒不是因为无聊不无聊的问题,芷华是被我逼迫无法,才去看护白萍,她息息地要避嫌疑,你去了正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留你作伴,和你一步不离,就算整个破坏了我的计划,所以我不愿你去。可是现在我又变了主意,非得你去不可了。”式莲纳闷道:“为什么呢?淑敏道:“一件事别叫我说两遍,现在说了,回头和式欧还净重絮一遍。你去把式欧唤来,我再说这理由吧。”式莲闻言,便出去唤来式欧。淑敏正色向他俩道:“哥哥,嫂嫂,你们高兴给我帮忙么?”式欧道:“笑话了,妹妹的事我几时不尽心来?”淑敏道:“谢谢你们,既然这样,从此我有烦你们的事,请你只依我的话作去,不要询问原因。我已心乱如麻,若再说许多没用的话,精神上真也不及。嫂嫂你原谅我。”式莲听她的话是针对自己的诘问而发,便笑道:“好,我再不问,只替你作个机械如何?”淑敏立起鞠躬道:“屈尊你了,将来我一定把机械供在佛龛里,以作酬应。”式欧笑道:“做完机械,又作偶像,你把我们骂苦了,姑奶奶你有什么命令快说,我们敬效犬马之劳。”淑敏凝神想了想道:“过一会儿,你们就同到公司去,哥哥你带着那个照像小快镜匣子,藏在衣袋里,别被人看见,哥哥算给芷华接洽住室,嫂嫂是给芷华送应用东西。先见高景韩把事办妥,就一同进白萍病房,先告诉芷华,说淑敏已送到德国医院,医院里说伤势怕有变化。院里主要医生正到北戴河避暑,其余大夫技术欠高,不敢说准有治愈的把握,看情形要换个医院去治。”式莲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淑敏道:“才立下的条约,你就违犯,这原因我还可以告诉你,以后再问就拒绝答复了。你想,我能真到医院去住么?万一芷华抽空儿到医院瞧我,寻不着岂不疑心?这样使她知道我不定移到哪个医院,没处寻找,也就瞒过去咧。”式欧道:“你糊涂咧,她不知你移到哪个医院,不许到咱家来问么?”淑敏道:“我早打算好了,和她唱空城计啊。咱们只今日在家里一天,明日请哥哥和嫂嫂陪着祁姐,到西山去住几日,我自己也要到一个地方去,办他们善后的事,家里只留下几个老妈。芷华来时,问不清,说不明,她除了回公司去陪白萍还有法想么?”说完瞧瞧式欧式莲,见他俩都静默着,知道他们守着前约,不也再开口碰钉子,不由也好笑起来,便又道:“再书归正传吧,你俩见过芷华,在那屋里陪她闲谈一会。如白萍醒着更好,要是睡着,你们就大声说话,把他惊醒。他在昏沉中,醒时总要呻唤,这时哥哥你就把照相匣暗地收拾妥贴,我看你最好穿一件长衫去,因为西服窄瘦,不便掩藏。嫂嫂听白萍一呻吟,就走过去看,立刻装作大惊小怪,喊叫白萍的情形不好,芷华必赶过去。我想白萍一见芷华近前,一定要拉住她。嫂嫂在这时候,务必向旁边退两步,口里可仍要说着恐吓芷华的话,使她只对嫂嫂注意。在这时候,哥哥你可要施展巧妙的手腕,预先选择一个适当的位置立着。等芷华到了白萍的床前,你要很快地给他俩摄一个照片。这照片第一不要把嫂嫂照在里面,第二无论正影侧影都要叫人瞧得清芷华和白萍的面目,若能照出芷华关心白萍的模样,那更好了。我派你这件差使固然很难,倘然你能随机应变,未必不得成功。哥哥你听明白了么?”
式欧听着,和式莲面面相觑,都现出犹疑之色,但又不能询问。式欧怔了半晌,才道:“听是听明白了,这件事我试着办去,能不能成功却不敢定。还有一层,白萍的房里光线未必充足,能适用快镜么?”淑敏道:“我对于摄影并不外行,早替你想到了。公司虽是极旧式的房子,只白萍的办公室和卧室是在修玻璃棚时一起翻盖过的,三面大窗,光线和室外差不多,何况今天又是雨过天晴,日色光洁,只求能得着机会,摄影上是万无一失的。”式欧点首无言。式莲道:“摄完了影,我们就告辞回来么?”淑敏道:“现在该说到你了。我料定芷华必要利用你作伴,拉住不放回来,所以我起先想不叫你去,但是哥哥给她们照像,必须有你帮助,没法不去,这只好劳驾你说谎了。芷华若坚意留你,你万不可推辞,只说不放心淑敏,要先到德国医院去探望一下,若淑敏要更改地方,就送到别的医院,留下祁玲看她,然后我再到公司来陪你。芷华向来很重视你,一定信你的话。你藉此脱身,就可以同哥哥回来了。”式莲笑道:“只为给你帮忙,我这不是失信于芷华了么?”淑敏道,“你太不知权宜,人们对于信用当然竭力保守,可是要通权达变,不可固执。现在我们要救活白萍的性命,解除芷华的隐痛,安着好心去做善事,因为若不说谎绝难成功,我们也只得说谎了。像你这样说两句谎话,还顾忌着失信,我那样对芷华装死装活,又算什么呢?你再算算,将来芷华和白萍重圆旧好,她对于你的谎话,是感激是怨恨呢?”式欧接口道:“这都很难说,芷华若偏重自萍,当然感激;若偏重仲膺,就许怨恨,哪保得定么?”淑敏道:“我敢保她是感激。芷华把白萍看得比仲膺重的多。”式欧摇头道:“不见得吧,你又没看见她的心,怎能武断?”淑敏道:“你想啊,芷华若偏重仲膺,在最初白萍离家以后,她正可以和仲膺同居,却为什么又跑出来追寻白萍,以致在咱家里得了那样大病?而且她既已知道白萍恩绝义断,又为什么不回去就仲膺,必得见着白萍弃她的证据以后,仲膺又故意和她相遇,才肯谈到婚事?再说现在,她若以仲膺为重,岂肯冒着羞辱嫌疑,去看护白萍呢?式欧听了,觉得真有道理,无可反诘,只可难唯称是。淑敏道:“你们可以去了吧?”式欧道:“我还得一会儿工夫,要先收拾小像匣。”淑敏道:“那么就请你赶快些。”
式欧便自出去,须臾换了一件长衫进来,举手向淑敏道;“你瞧,这袖统里居然藏得下这小相匣。”淑敏道:“胶卷都装好了么?”式欧道:“全妥了。”便向地下又提起旅行小箱,向式莲道:“咱们走吧。”淑敏又郑重叮嘱道:“这事关系重大,哥哥万莫当作儿戏。”式欧道:“妹妹放心,我尽力做去就是。”
淑敏送他俩走了,自已睡在房里,心中万转千回,不知是愁是喜,是惊是怨。她所决定的两件事情,一件是为白萍求生路,把自己的地位让给芷华。这件尚还易作,因为只须她自己跳出局外,拚着伤心,忍着寂寞,即使终身。不嫁,也无太剧烈的痛苦。无奈单置身事外是不成的,若不能安置仲膺,芷华就不能安然归就白萍,也就不能达到自己的愿望。所以必须先进行第二件事。这第二件却要淑敏包羞忍耻,甘心牺牲,去给仲膺做妻室,给芷华作替身,一面为断了仲膺追芷华的心情,一为绝了芷华就仲膺的归路。然而谈何容易,淑敏一个黄花幼女,虽然和仲膺见过几面,却又是芷华所介绍,任是淑敏如何脸粗皮厚,若叫她跑到仲膺面前。要求他抛弃芷华。移爱自己,这种话能出口?况且仲膺对芷华有镌心刻骨的爱情,怎肯为了外人一言,便自改志?若当面被他驳了,岂不把人羞死?再说淑敏烦式欧去秘密照相,预备去离间仲膺,然而前去离间的人即是毛遂自荐之客,恐怕更要被人看轻。以上这种种念头都回萦在淑敏心中,费了许多脑力,最后所得的办法是,对芷华尽管诡诈,对仲膺却要真诚,处处动以感情。至于成败,惟有听天由命。若是失败,自己也没脸再见众人,只可另寻归宿,再不回家,白萍等的后文由他们自寻下回分解了。
接着淑敏又想定了许多应付仲膺的言词,方才假寐了一会。直到天夕五点多钟,才被人唤醒。淑敏睁眼一看,见式欧式莲同立在床前,朦胧着问道:“哥哥,怎样?成功了么?快把照片给我看。”式欧笑道:“你先醒醒再说,照片还没洗晒呢,怎能给你看?”淑敏闻听,便知式欧业已得手,欣然道:“你照得了,怎样照的?”式欧笑道:“你别心急,听我慢慢说。我和式莲到了公司,先寻高景韩,交了你的信。景韩很客气,又很热心,就商定把白萍卧室外面的办公室腾出来给芷华作休息之所。”淑敏拍手道:“那好极了,叫她越接近越好。”式欧道:“是啊,以后我们又去看白萍,才和芷华见面,果然一切不出你的所料,她先问到你,莲就依你教给的话说了。至于照相,完全是莲的功劳,她真聪明,和芷华说个不休,我暗地先对好了光线位置。第一次莲到床边,装作大惊,喊说白萍神情不好,哪知芷华竟没有上当,因为白萍并没惊醒,又加她在我们面前不好意思,只立起向白萍一望,就回答我们说:“白萍是吐血太多,所以面色惨淡,没什么关系的。”我们见预定计划失败,心内着急,面上又不能露出,只可仍坐着东拉西址的说闲话等待机会。直过半点多钟,房内情形毫无变化,我们已有些绝望了,两人暗暗传递眼色,商量如再等下去,还是自认失败,告辞回家。我瞧着实没法着手,就暗示式莲可以走了,莲却偷着向我摇头。我只得随她的意见,仍自坐着。又过了一刻钟,白萍居然自己醒了,微微地呻吟,隐约听着‘芷华……’,”说着向式莲瞧了瞧。式莲低头微笑,用眼光溜了淑敏一下。淑敏便知当时白萍定然还叫着自己,不过式欧不好意思说出来,立觉面上含羞,心头伤感,忙催问道:“你别大喘气,快说呀。”式欧才接着道:“芷华听着就红了脸,十分发窘,我们只好装作没听见。芷华在那时,虽把话头打住,但是颇有漠不关心的神气,并不去看。白萍呻吟了一阵。声音渐渐微细,仿佛又要睡着,式莲就怂恿她道:‘您还不过去看看?’芷华好似并没入耳,眼看这机会又要错过去,幸而白萍又咳嗽起来,那声音很是干涩。式莲见景生情,又向芷华道:‘您听,林先生喉咙干了,快给他水喝。’芷华仍不好意思动身。式莲装作不忍的神气,在桌上觅着水壶,倒了一杯温水,就要端到床前给白萍喝。芷华看见,实在不能不客气了,才立起向式莲说:‘这怎能劳驾,我来我来。’式莲见她这样,倒老实不客气地把杯子递给她。芷华接了杯子,还有何法抵赖,只可走到床前呼唤道:‘喂,醒醒,喝水。’式莲先示意叫我准备照相,然后又叫道:‘您怎外行呀。病人怎能自己喝水?您得坐在床边,把他的身体侧转来,再一手抬着他的头,一手端着杯子就到他嘴边。慢慢呷才成。’芷华为人那样细心,岂有不会服侍病人的道理,只为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草率,听了式莲的话,才勉强依着她的指教去作。你想,芷华坐在床边,慢慢把白萍唤醒,又慢慢扳白萍的头,又慢慢地喂白萍喝水,这是多大的时间,而且芷华全神都顾着白萍,更叫我在充裕的时间里得有从容的机会。我怕万一片子照坏,所以多多益善,一共照了五节胶卷,回头洗出来你瞧吧,成绩总不会太劣,起码也有两三张可用。”淑敏大喜道:“好,好,真难为你们,这一来在我身上功德不浅。”式欧道:“还有意外的成绩呢。你不是希望他俩的神情越亲昵越好么?这竟是天凑人愿,在芷华扳起白萍的脖颈喝水的时节,白萍居然不老实,抬起一只手从芷华的臂下,直探到她的胸前,抚在乳部。芷华既不能躲避,又因两手都有职务,不能矫正白萍的动作,只可任他抚到喝完水才得离开。这时间直经过两分钟,我那五张照片中,有三张照得就是这个景致。”淑敏拍手道:“这更好,更好。哥哥,你快洗出来我看看。”式欧道:“我的话还未说完呢。”淑敏道,“我不要你说了,有嫂嫂可以告诉我。你快去,好哥哥。”式欧道:“我多日不玩照相了,药料都不齐备,怎能洗呢?现在只好到一家熟照相馆去,叫他们代洗。”淑敏怔了怔道:“不成,这种照片我们摄来已算背乎道德,怎能再叫外人瞧见?万一被偷印一张,那可不得了,关系重大,还是哥哥自己动手吧。”式欧道:“咱家里不特药料不全,连器具也不齐备。哦,我想起了,现在还是到照相馆,出钱赁他们的地方和器具药料,由我自己动手,不许旁人窥探,收拾好再带回家来。”淑敏道:“就是这样,哥哥多受累,快些儿。”
式欧素来疼爱妹妹,又知她性急,便不再迟延,一直出去办理。淑敏向式莲道:“嫂嫂,这事多亏了你,我真感激。”式莲吁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很不愿受你的感激,就像你方才说我们功德不浅,我只怕是缺德不浅呢。这只是被你逼得没法罢了,不然谁肯傲损阴骘的事?明明是拆散你和白萍的好姻缘啊。将来你回过味儿,后悔起来,或者反恨我们也说不定,反正我们都劝过你了,你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日后可别……。好在你的计划还没实行,我劝你再仔细想想。”淑敏一扬下颏道:“谢谢你,少絮叨吧,快说照完相以后怎么?”式莲从鼻中哼气道:“我是絮叨了,不过请你记住我这絮叨的话,将来你若有个后悔,可别埋怨我藏奸,我的忠言可说到了。你问照相以后的事,痛快说吧,一切不出你的所料,芷华果然留我陪伴,我就依你的嘱咐,说慌谢绝,便和式欧一同出来回家,这可算交差了吧。”
淑敏见式莲很不高兴,忙拉她同倒在床上,并枕低语道:“嫂嫂,不要生我的气。你的一片好心,我怎能不明白?现在把我的事情设个譬喻,以你来论,你是和我哥哥定婚了,在以前你若不经过种种体验,认为一切满意,怎肯同哥哥定婚?既定婚了,若非迫于万不得已,你舍得随便解约么?我对于白萍,和你对于式欧并没什么两样,你的意思或者疑惑我把婚约看轻了,把白萍看小了,所以才那样地容易取消和决绝,这你可错了。我表面虽然轻浮,脑筋并不进化过度,如此地把白萍还了芷华,痛苦比生离死别还甚。不过有苦难诉,眼泪向肚里咽罢了。你要明白,我在今晨以前,心里还是……痛快说吧,我一半为自己,一半为芷华,还抱着把持白萍的主张,希望芷华快走。但是从白萍病倒,芷华随我去看,我从旁默察他两人的情形,才猛然醒悟,知道白萍的心终被芷华所占据了,我便是把他夺取过来,也只能得一个空的躯壳,而且芷华的心也照样被白萍占有了。仲膺也可怜,只得了一个神不守舍的爱妻,分明是两对无幸福的怨偶,所以我细盘算一回,与其弄成两对怨偶,还不如牺牲两个,成全两个,造成一对佳偶,也是好的。况且我已无希望得到白萍了,乐得进一步给芷华做些好事,使他们重归于好。费了许多苦心焦思,才得着双管齐下的办法,一面留下芷华,陪伴白萍,使他们重燃起旧时情火,一面造证据去灰冷仲膺的爱情,断绝芷华的归路。两下夹攻,一定成功。这才叫为善最乐。”式莲摇头道:“你别忘失恋最苦。”淑敏道:“我这是甘心退却,不为失恋,有何苦之可言?”式莲道:“我说的不是你,是边仲膺。”淑敏道:“仲膺么,我的计划若完全成功,他固然算是失恋,不过……,或者还能得着补偿。”式莲愕然道:“他失了爱人,有什么可以补偿呢?”淑敏道:“你不必问,过后自然明白。可是也说不定,这个谜还许叫你永远糊涂下去。”式莲眼珠儿一转,忽然问道:“式欧照得的像片,你当然预备给边仲膺看的。不知你用什么方式送去,邮寄么?”淑敏道:“不,我要亲自送去,还当面解释一下,好再加重离间的力量。”式莲忽地翻身坐起,“哦”了一声,连连点头道:“好,我明白了,好妹妹,真有你的。”淑敏也坐起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式莲原明白淑敏要演一出姊妹易嫁的好戏,唱一曲换巢鸾凤的新歌,她拿了照片,亲自去见仲膺,分明是想毛遂自荐。但她若只甘心为白萍牺牲,去替芷华顶缺,那倒真是罕见的侠义心肠,自己未尝不可当面说破,只怕她是久已对仲膺害着单恋,所以趁此机会,将白萍丢给芷华,她却去猎取仲膺,那可是女儿家隐秘的心事,说破了要害她羞窘难堪,忙改口含糊道:“我明白了你这全盘计划,真算足智多谋。而且你亲身去见仲膺,更是有担当,有勇气,难得的很。”淑敏本已觉察式莲看透了自己欲为芷华作替,但自恃问心无愧,绝想不到式莲会想入非非,并且又怕事情尚未着手,先闹得风雨满城,很易发生阻碍,便也不再说明,随她含糊下去。
式莲沉了半晌,又问道:“你预备几时到天津去见仲膺呢?”淑敏暗想:自己本决意洗得照片,晚车便行,但既被式莲看破机关,这行期就该说晚一些,万一他们又计议了来劝解我,我却早已开步走了,省得再听絮聒,便隐瞒着道:“我去见边仲膺,最早也得在三天以后。”式莲道:“那么,你何必忙着叫式欧洗晒照片?”淑敏仓促中几乎被她问住,怔了怔才道:“我到天津,还得先布置一件事,起码要费三天工夫。等布置完了,才能去和仲膺见面。”式莲道:“你还有什么可布置的?”淑敏道:“这个暂且不能告诉你,请你闷几日吧。还是那句话,过后自有分晓。”
式莲竟把她的话信以为真,暗想淑敏肚里的诡祟玩艺真多,不定又是什么做作,便不再询问。淑敏又道:“对不起的很,我要把你们赶出门外了,稍迟哥哥洗好照片,请你和他陪着祁姐。一同躲出去吧。”式莲道:“哦,你是怕芷华来么?何必这样忙。她今天绝不会来。”淑敏道:“这可保不定。你本答应去和她作伴,她等你不到,难免不来寻找。只要一撞见,就算前功尽弃。你依我的话,快陪他两人走,省得给我坏事。”式莲道:“小姑姑,别着急,依你依你。不过你强派我们游逛西山,这时候已经晚了,怎能大黑天出城?”淑敏道:“我并没叫你们今天出城,最好你们先离开家中,寻地方住上一夜,明天清早再去西山。就住西山饭店,过一星期才许回来。一切用费,完全由我担负。”式莲笑道:“好慷慨,你用钱买我们三人的有期徒刑么?”淑敏道:“嫂嫂多原谅,暂且委屈,过后我多孝顺您。”式莲道:“我不敢当,你既然这样忙,我们这一星期旅行也得带些随手应用东西,现在我和祁姐收拾去了,等式欧回来就一同走。”淑敏道:“好,你务必绊住祁姐,别叫她来和我絮聒,我正心乱着呢,再说也得收拾些东西。”式莲应声自去。
这里淑敏也自打点了一件小皮匣。又过了一会,将近七点钟。式欧匆匆回来,把几张晒好的照片,给淑敏道:“妹妹,你瞧,居然都很清楚。”淑敏接过一看,见五张是五个式样,和式欧说的情形丝毫不差。审察半晌,便选了两张,一张是芷华坐在床边,伸手去搂白萍的脖颈,好似慈母抚儿,情景甚是亲昵,芷华的脸庞,只映出玉颊和鬓角的一部。一张较为刺目,芷华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紧搂着白萍的头儿。白萍虽因将口就杯,头部微侧向下,但眼光都斜望着芷华,一只手抬起,和芷华的玉臂交纠,而抚摩她的乳际。当时芷华面部,只有难为情的表现,但映在照片上竟变成媚眼微扬,若不胜情。
式欧瞧着这张,也觉诧异,道:“我瞧见芷华当时实在的神情绝不是这样难看的,为何在片上变成如此不堪?”淑敏道:“这是该我成功,所以照像镜也来相助。本来照相不甚靠得住,既常把丑人照成俊人,当然也能把好样照成坏样。”说着把选用的两张放入小皮匣里,其余的三张都划火柴烧成灰烬,又取出三百元钞票给式欧道:“这是送你们的旅费,哥哥带着,现在请你去向式莲询问,我把一切办法都告诉她了。”式欧道:“你不是叫我们到西山躲着去么?我们去好了,不用你出钱。”淑敏道:“你别客气,这本该由我供给。哥哥快去,我迟一会也上火车到天津。若临时有事,向西山饭店给你们去信,大约我至迟一星期便可回来。”式欧出去后,淑敏又唤进来几个女仆,吩咐她们谨慎看家,倘若那位芷华小姐来时就告诉她,我因为去治伤腿,已从德国医院又移到别家医院,少爷和祁太太莲小姐都到医院伴我,没人在家。她若问我移入了哪个医院,你们就回说不知道。除此以外,不许多说闲话。办好了过后有赏。
众女仆唯唯退去。淑敏看了看表,业已过了七点,离开天津火车时间已近,便草草洗了脸,薄施铅素,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提起皮匣。正向外走,只见式欧式莲祁玲三人,也每人提一个小箱,嘻笑着从厢房出来。祁玲一见淑敏,便要赶过来说话,淑敏忙对式莲使了个眼色,式莲就拉住祁玲道:“姐姐,少说话吧,淑敏怕你唠叨,所以不敢见你的面,还叫我绊着你,你说话我就落包涵了。”祁玲只得无言而罢。淑敏已一面笑着走出去道:“多麻烦你们了,以后再谢。”说着四人一同出门。
祁玲好似有满腹要说的话,都被式莲拦住,不得倾吐。走出巷外,都雇得街车,分头各去。式欧等三人另外去寻旅馆居住,淑敏自奔车站。
到了车站以后,开天津的车已将到点,淑敏急忙买了车票,上去车即开行。她坐在位上,听着车轮辘辘作响,不由思潮也随而起伏,想到匆匆出来,夜车到天津时已近十二点,应该下车便去见仲膺呢,还是寻旅舍休息一夜,明天再见他去。犹疑一会,便决定下车即一直去见,一来趁着夜深人静,可以畅所欲言,不受旁人扰乱,二来无论事体成败,早得了结果,免得心中忐忑不安,就到饭车上吃了些晚餐,又假寐养神一会。车过了廊坊,淑敏自想,现在寸寸离白萍远,离仲膺近了,不由心内发起慌来。推开窗子,望着外面沉黑的夜色,动也不动。直到车过北仓,车客都起来收拾行李,一阵嘈乱,淑敏方才惊醒。
须臾到了天津总站,淑敏又害起怕来,暗想再有十几分钟便和仲庸见面,种种艰难羞辱,眼看要丛集在自己身上。几乎想变计不见仲膺,立刻还回北京去,但定了定心,重复振起勇气,随车到了东站,提着皮匣下车。
出了站门,站门外许多车夫都包拢来兜揽,淑敏把仲膺的住址本记在嘴边,但只是不敢说出,因为一说出,便要被车夫拖到仲膺家内了。她自己踽踽走了几步,忽然停住,立在便道上,踌躇半晌,去吧胆怯,不去又绝无作罢之理。这时又见有一辆洋车走了过来,车夫很殷勤地问要车不要,淑敏暗地把牙一咬,仲膺居址的几个字音便从她的舌尖中进出。车夫立刻将车把放下,请她上车。淑敏想不上去也不成了,只得坐上去。那车夫便拉着跑起来。
淑敏心中乱跳,腿也软了。仲膺家本距车站甚近,转了几个弯儿,便已到了。淑敏跳下车,几乎跌倒,迷茫茫拿了一张票子,递给车夫,也不看是洋票是角票。车夫没口地道谢,拉着车走了。这巷中只剩下淑敏一人,她望着仲膺家的大门,哪敢上前叩问。呆立了半晌,又来回乱踱,一会儿自己劝自己,何必忙在一时,还是先投旅店借宿一夜,明日再来。但又转想,今天既没勇气,明天也是照样,还不如决心硬头皮上前,反正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因循退缩,又当得了什么?她虽然想得好,依然趑趄不进。正在这时,忽听巷外远远的来了一辆洋车,在巷口停了,接着有皮靴橐橐的声音走入巷中。淑敏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身影,也奔向这个门口,淑敏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以外。及至渐来渐近,又瞧出这男子很像边仲膺。淑敏本当他呆在家中,不想竟由外而至,真觉出于不意,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但仲膺早已看见自家门外立着个人影,走近前就问道:“谁?找谁?”淑敏实在躲无可躲了,只得反迎上去,应道:“边先生么?我姓张。”仲膺听着耳音甚熟,仔细看看,愕然道:“张小姐啊,您从哪儿来?来了怎不进去?”淑敏吞吞吐吐地道:“我忘了您的门儿,正等着人来问问。您回来正好。”仲庸见淑敏星夜赶来,知道必有急事,而且必是关于芷华,但在街上不便询问。连忙跳上台阶,去按门铃。立时有女仆把门开开,仲膺延淑敏走入,一直上楼。
进入房中坐下,略叙了两句寒暄。淑敏此时心跳更甚,仲膺本不好意思先开口询问芷华,但见淑敏面色不定,举止不安,言语不吐,便犯了疑惑,以为芷华既未回来,反是淑敏来了,她又是这样神情,以为芷华在北京遇有什么意外,忍不住问道:“张小姐,您见着了芷华了么?”淑敏暗想,他倒逼上来了,这可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若一张口,便要天地异色。她心里要说的话,都涌在喉咙边,但不敢骤然说出,只点头答道:“见过的,就住在我家里:”仲膺又道。“她回来了么?”淑敏道:“没有。”仲膺见淑敏说话时,直着眼儿发怔,好似另有心事,神情不属,更党有异,又问道。“她怎没回来呢?”淑敏忽然立起,向仲膺正色道:“边先生,我很惭愧,给你带了一件不好的消息……”话未说完,仲膺已猛然跳起,问道。“怎……怎……怎么?莫非芷华遇了什么……危险?”淑敏道。“边先生,不必着急,芷华并没遇着危险,现在安全得很。”仲膺怔怔地道:“可是……怎么……不好的消息?”淑敏道:“这话很长,请您坐下,听我慢慢说。”仲膺望着淑敏道:“您也请坐。”于是二人重复坐下。
淑敏在方才未发语时。觉得万分为难,这时说开了头儿,倒觉心内安静些了,便又接着道:“请边先生安稳着,听我说话。我是迫不得已,方才前来,谁也不愿意把拂意的事向人说……。”仲膺面上变色,迫不急待地道:“请您快说,到底怎么件事?”淑敏叹着道:“这真是意外的事啊。芷华昨天到我家里去,我们全家都欢迎她,大家正谈得高兴,不想去了一个朋友,到家中访我。这朋友是影片公司的经理林海风,因为我正在影片公司作演员呢,当时我无意中将林海风让进内宅,哪知他见了芷华的面,竟拉着芷华大哭起来。我急忙拦阻,言说这位是边太太,不许无礼,却更想不到芷华唤他作林白萍,我才有些明白了。”仲膺呀了一声,跳起重复坐下,道:“林白萍……,林白萍,呀……,以后怎样?”淑敏道:“当时我很着急,就拉林白萍到旁边,说芷华已是边太太,有夫之妇,你对她要尊重客气。白萍听了发了半天怔,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大口地吐起血来。芷华过去一看,他就拉住不放。我们要把他送回公司,他闹着要芷华同去。芷华于心不忍,就随他去了,这是昨夜的事。今天早晨我到公司去看望。听白萍和芷华在房中讲话,偷听了两句。我这偷听私语,原不道德,但是这一听,竟听出很大的事来。原来白萍求芷华永不再离开他,否则他绝无生理。芷华回答说,我若依从了你,怎对得住仲膺?若不依你,又自觉着寡情。当这进退两难,不如一死,以谢你们两人。他俩说的话多了,归结到一同自杀……。”仲膺猛又跳起,狂喘两声,抓住淑敏的手,通身抖着道:“这……真自杀了么?”淑敏道:“还没有呢,他们议定的,再在世界上同居三日,作个最末的团聚,然后自杀。”仲膺吐出一口长气,松了淑敏的手,又仰倒在沙发上。淑敏接着道:“我听着这段惨事几乎吓坏,想去解劝,又知道这种事非空言所能解释,并且还有三天的工夫,可以从容设法,故而我急忙跑来,向您报告,再合力去救他俩的性命。边先生,这事可关系重大,您可否同我到北京去一趟,我没经过事,被他们吓糊涂了。”
这时房内空气寂静了一会,仲膺忽自语道:“有这等事,怎这样巧?芷华……不至于啊。她定好随我回南,才到北京看望旧友,怎么倒出了……”说着把犹疑的眼光,望着淑敏。淑敏见他不甚相信,忙道:“这事莫怪您听着诧异,就是我也觉十分离奇。当时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就要赶中午的火车,到天津来和您商议,因为想到这事过于奇突,只怕您不肯相信,我徙劳往返,还是小事,若耽误他们的性命,可就不得了。所以我急中生智,想出了个法子,回家取来小照相快镜,偷着把他们的情形照下来,洗晒好了,已然天晚,才在大黑夜里赶来天津。”说着便将带来的小皮匣打开,取出那两张照片,递给仲膺道:“请您看看,我并非故意给您夫妻离间,实在因芷华已处在危险地位,我斟酌轻重,必须把事实叫您明白,才好彻底地想挽救方法。假若芷华对林白萍仅于发生关系,而没有死的危险,我便要绝对替她隐瞒。不肯叫您知道了。”
仲膺接过淑敏手中的照片,看得分明,不由得把酸辣苦甜咸种种滋味都集在心头,身体也颤抖起来,淑敏以下所说的话,他都未听见,只自思索:芷华又和白萍聚到一处了,难道白萍真把芷华收了回去,芷华也重归故夫,自己从此又要成一个孤独夫么?不过芷华这次所以嫁给自己,完全由于白萍的力量,在旅馆赌博定局,他才假造别娶的证据寄给芷华,又通知我到梁园和芷华相遇,因而成就这段姻缘,如今他怎能反悔,把芷华又夺回去?岂不太无信义了。又细看了看那两张照片,芷华和白萍的情形,爱情充满纸上,而且芷华身上的衣服,又是昨日离家时穿着的,连发式也是新剪,足见这照片非出伪造,更非把旧时照片前来蒙哄,便断定这事实是千真万确,不禁又悚然一惊,暗想自己算失败到底了,只要白萍对芷华说出当日情由,表明他并未别娶,证据由于假造,芷华定然死心蹋地地归他,再不肯分心到我了。
仲膺想着,果然半昨晌,忽的落下泪来,连忙拭去,才向淑敏道:“多谢张小姐能给我带来这个消息,我该怎样向您说呢?唉,小姐和芷华是老朋友,我们三人中间的三角关系您明白么?”淑敏点头道:“我也约略晓得。”仲膺凄然道:“我如何能同白萍争夺芷华?固然我离开她便没有生命,不过我只能处在被动的地位。芷华抛弃我,我不能勉强她回来,倘若真不能活,自己悄悄地去死好了。”淑敏见仲膺已面如死灰,体如落叶,知道他激刺太深,忙道:“边先生,您不能只说这种消极的话,白萍芷华那里要死,您这里也不想活,这岂不使我在中间为难?送信来简直害人了。边先生,你该向大处着想,寻思着两全之策。”仲膺叹道:“为芷华打算,嫁白萍实在比嫁我好得多,我看芷华比自己性命还重,那么,烦劳张小姐,您回北京见着芷华,就说我已知道了他们的事,非常赞成,请他们从此安心同居,不要顾忌我,我一半天就独自南归,永作个世外的人,再不和他们打搅了。”淑敏听着,凝眸想了一想,微笑道:“边先生,您这几句话是出于真心么?”仲膺道:“当然是真,我现在绝没丝毫嫉恨他们的心,只有自伤福薄罢了。”淑敏道:“您的话发于肺腑,我很相信,不过若被芷华听着,就要死得快了。”仲膺愕然道。“何以呢?”淑敏道:“您想,芷华既正式嫁了您,现在因被白萍缠扰,无法拒绝,已自内愧于心,拚着以死谢你,如今你再向她说这样一套刺心的话,她知道你为她灰心短气,独自远行,即不悲伤而死,也要成个永远落魄的苦人,她的心绝不能安,不死何待。”仲膺立起搔首叫道:“这可难了,我该怎样?难道从白萍那里把她再夺来才算对么?”淑敏道:“那更错了,芷华对白萍旧情甚深,牵缠难断,而且现在白萍又病得沉重,若强使芷华离开,她更不忍割舍,或致起了反感,那时芷华拗你不得,离他不忍,两下为难,更要迫她入了绝地。”仲膺苦着脸儿道:“这样左右两难,可该怎样好呢?我情愿牺牲自己,都救不了芷华,我真没主意了。张小姐,你看我应该怎样?”淑敏道:“边先生,您肯牺牲自己,以挽回芷华的危险,足见思想高尚,叫人佩服。不过您仅仅消极地牺牲,也是无济于事,譬如您立刻躲开他们,他们还是改不了原来计划,所以您应该更进一步,积极地去给他们撮合。”仲膺大声道:“不错,我应该马上到北京去一趟,当面对他们表明我的态度,请他们安心同居,再……”淑敏插口道:“边先生,您糊涂了,方才您曾托我给带这几句话儿,我已经解释不妥,您亲自去说,不是一样地不妥么?总而言之,芷华绝不忍您伤心远走,您若去当面告辞,直无异于催命呢。”仲膺搓手道:“托人说也不成,当面说也不成。可是我若不给他们开条路儿,他们又将自杀,这样进退都无法了。”淑敏道:“我想,现在有两条道路,一条路是您去把芷华收回。可是要设法断了芷华对白萍的念头,并且还要设法叫白萍不致因离开芷华而死。”仲膺摇头道:“我有什么能力叫芷华断了念头呢?再说白萍既病得沉重,当然全仗芷华安慰,芷华离开了他,谁敢保不生意外?”淑敏道:“所以我也想到这条路是走不通。那么惟有走您这条自甘牺牲的路了,只是也必须设法断了芷华对您的念头,并且叫她知道您离开她不感痛苦。”仲膺凝眸一想道。“是的,张小姐您看得很透彻,和芷华真是知己,您看明白她的为人。果然芷华若知道我不感痛苦,她还能稍为安心。不过小姐你只看了一层,芷华是知道我把她当作性命,绝不会不感痛苦,我便表示出悠然的态度,她也不肯信,怎能对我断了念头?”说完迟了迟,又道:“小姐,您既这样说,想能有妥当的方法指示给我。”
淑敏本来腹中早存了预定计策,但一时不便说出,便摇头道:“这种难题,我有什么方法可想?”仲膺皱着眉头,低头半晌,又吁气叹道:“我们的事,张小姐总该知道大概,我实在是个罪人,白萍的美满家庭完全由我破坏,已够惭愧的了,如今再害他两人为我而死,我这罪真百世难赎。若有法救得他俩,我死了也肯。唉,我本该先行自杀,叫他们眼前清净,不过又怕更给芷华以重大激刺,所以难了。”淑敏也不答言,只装作寻思,忽然向仲膺道:“边先生,我倒想起一个方法来了。”仲膺霍地坐起道:“请您快说,什么方法?”淑敏粉面生红,欲言又止,仲膺看着诧异,就又问了一声,淑敏才勉掩羞容道:“边先生,您为着爱人,我为着朋友,都要牺牲一下,我们做一出喜剧吧,请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忽然想起这个方法,可行与否,再仔细商量,这种事实不是我们少女所能作的,也只可为芷华牺牲了。”说着停住,犹疑了一下。
仲膺睁大了眼看着她。淑敏心中乱跳,忙避开他的眼光,低声说道:“我看最好的方法,是您另外和一个女子恋爱,或者能结婚更好,并且要使芷华认为您先变心,把她遗弃,她才可以毫无挂碍地去和白萍同居。这样她便是看出些许破绽,但见您已另得了伴侣,前途并无危险,尚有快乐,也就能自己心安,不致再有意外了。”仲膺张着惊异的眼睛,怔了半晌,忽摇头道:“不妥,不妥,芷华素知我爱她胜于性命,绝不信我会另恋他人。况且我是有妇之夫,譬如真个有了爱人,也是私秘的事,不能明锣响鼓地叫她知道。这么说吧,芷华方离开我几天,我忽然向她正式声明,业已另有所欢,要求和他断绝,这未免不近情理,更要露出虚假,芷华定然明白我因为知道她与白萍又发生了关系,故而藉辞退让,岂不叫她加倍痛苦么?再说便是这方法可行,芷华预备在三日内自杀,我怎能在即刻寻得爱人?”淑敏猛然红涨了脸,低头颤声答道:“这倒没甚困难,我方才不是说情愿为芷华作牺牲。倘然您寻不着对手,我能拚着蒙羞忍耻,帮您演这一幕喜剧。”仲膺听着,忍不住“呀”了一声,手抚头颅,大愕道:“小姐……你……你……真是热心侠肠……可是……不成啊。请想我即便另外寻一个女子去哄芷华,她尚未必相信,何况您又是她的挚友,她素日常同我道及张小姐的为人如何高尚纯洁,现在若说您和我……她更加倍的不信了。”
淑敏装作凝神思索,搓着双手不语。仲膺自叹道:“唉,您为着救芷华,我也为着救芷华,咱们都拚着牺牲,无奈得不着牺牲之道,也是枉然。张小姐,请您仔细想想,务要想个善法,我是方寸真乱了,死不得,走不得,真不得,假不得,这该怎样好呢?反正我既知道这个消息,绝不能任芷华白萍为我而死,倘然真没有办法,我宁死在他们前头……”仲膺话未说完,淑敏忽然立起,走了两步,霍地转身把脚儿一顿,向仲膺道;“边先生,您不必着急,我敢保这事尽有转机,走不上绝路。事到现在,我也顾不得许多,把细情和您说了吧,我来寻您以前,就暗自想了个主意,不过我希望您能另有善法,不必依我那个主意,因为我们女子的身分,也要保全,不能过于自轻。如今您既实没主张,只可……,唉,您知道我和林白萍是订过婚约的么?”仲膺张口叫道:“呀,呀,呀!”淑敏道:“您不必奇怪,听我细讲。林白萍在北京改名海风,办了家影片公司,我投考做了演员,于是日渐亲近,发生了爱情,就订了婚,这是一月前的事。然而我绝不知他便是白萍,便是芷华的前夫。直到昨天,芷华和白萍在我家中相遇,两人露出特别情形,白萍又吐了血,定要芷华随他回公司去,芷华也喊出了白萍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他们正临到危险的境地。但是我……怎能不动心呢?为芷华着想,她已名正言顺的嫁了你边先生,再和白萍接近,便是丑事,我不能不挽救。为白萍着想,他虽是芷华前夫,然而现在已然离异,再要向她缠磨,便算图谋有夫之妇,不特败德,还是犯法,我更须拦阻他。再为我自己着想,天下女子,谁能甘心瞧着未婚夫被旁人夺去?当然心中嫉妒,而要尽力防止。并且就大处打算,破坏他俩的不正当结合,于几方面都有利益,不止单为我自己。于是我决心要施展破坏手段了,无奈当时自萍那样凄惨,苦缠着芷华同去。我不忍过为已甚,便任芷华随他去了。我原预备次早就到公司,趁白萍:昏睡时将芷华撵走,然后再徐徐开导白萍。哪知次早我到了公司,就听他俩的密语,可怜他俩都自知错误,自觉羞愧,然而业已走入穷途,又加互恋难舍,只可以自杀结束残局,这真可怜极了。我立刻把嫉妒的心,变成对他们同情,决意给他们撮合,救这两条性命。但是内中阻碍牵缠,撮合并非易事,忽想起这一个局面里,是四角的关系,除去他俩,还有边先生和我,必须来寻你相商才能解决,于是我只偷着照了两个照片,就跑到天津来。在路上仔细寻思,觉得要叫他们消除死的心肠安心同居,必得使芷华对您断念,白萍对我断念。”
仲膺听淑敏说着,只瞧着天花板发怔,口角微动好似自言自语,却听不出声音。淑敏说到此际,以为仲膺定要插口询问,哪知仲膺竟怔怔地毫无表示,便也停住不说,心里倒怙惙着,怕仲膺想入非非,看低了自己的人格,就只向仲膺注视。
仲膺怔了半晌,忽然似由梦中醒来,无端地点着头儿道:“哦,哦,原来还有这一层隐情,我才算完全明白了。张小姐,你为着要解救他二人的危局,居然肯牺牲自己终身幸福,弃舍了未婚夫白萍,以成全芷华。又因为只你一人牺牲无济于事,所以又来劝我也牺牲终身幸福,弃舍了已婚妻芷华,以成全白萍,小姐真是有热心肠,有大学问,我边仲庸佩服之下,当然情愿随在小姐后面去做这一场好事,并且我还佩服小姐的眼力高强,白萍是我的十年旧友,他的为人,我素所深知,学问品行性情,一切都出人头地,像那样男子是难得的。但是小姐为救朋友,尚肯把他恝然弃舍了,何况我……,不瞒小姐说,芷华固然是我现在的妻子,永久的性命,然而却是从白萍身边夺过来的啊。如今帮小姐作成这件事,只算补过罢了,小姐你有主意赶快说吧,我一切都肯听从您的命令。”淑敏见他说得慷慨,暗想方才他还有无限系恋牵缠,如何忽然变成解脱态度,莫非他业已别有会心?自己倒不可卤莽,要试探一下再说,便把行将出口的计策暂行咽住,又问道:“主意我是想出了一个,当然要向您商量的。不过我先要问您一句,譬如咱们的计划成功,把白萍芷华彻底成全,那时您就走到悲惨的境界了,不知您预备怎样谋本身的善后呢?”仲膺皱着眉想了一想,忽然惨笑道:“我个人的问题就很小了,第一步,自然要离开此地,回我的故乡。第二步……。”说着沉了半晌,面色突又变成惨绿,泪珠几只在目眶中打转。淑敏见他神色有异,忙催闯道:“第二步怎样?边仲膺仍勉强笑道:“第二步……,没什么,也不过在家乡度日罢了。”淑敏道:“不能,您这是饰词,请说实话。”仲膺道:“这便是实话,我不回家乡度日。又待如何?”淑敏道:“您的意思应该叫我明白,不然我宁可就此作罢,不再和您商议了。边先生,痛快说。”仲膺长叹一声道:“唉,您知道芷华是我的生命,我既失去生命,岂能再活?但是我为保存芷华的日后幸福,决不叫她得知我的消息,所以要回到辽远的家乡,然后尽力求其速死……。”淑敏未待他说完,已霍的立起道:“嗳呀,幸亏我有此一问,要不然,岂不是救了一边,害了一边。果然如此,我竟是你边先生的催命鬼咧。无论如何,我不能作这样残忍事,那只可叫白萍芷华听其自然,任其命运吧,这事我不忍再进行了。边先生,你只当我没有来,或者不理会他们也好,或者明天到北京,把芷华接回来也好,我现在要走了。”说着拿着手包便要出门,仲膺连忙拦着道:“张小姐,别走,我说错了,我仍要好好地活着,绝不致……。”淑敏摇头道:“这我如何能信呢?边先生不必拦我,我和你无仇无恨,怎能为救旁人而来杀你?”仲膺道:“我绝不那样做,绝不……绝不……小姐万不要走。”淑敏道:“现在您怎样说我也不信,您对芷华的爱情是深到极点。爱情的力量不是人力所能转移,你失去芷华以后,虽不必立刻发生变故,渐渐也必走入那条可怕的路,即使你现在没有那种心肠,将来又谁能保证你不因感伤而厌世自杀?”仲膺很快地道:“我自己能保证,不致……”淑够道:“你怎样保证呢?”仲膺道:“我敢赌极重的咒。”淑敏笑道:“一个人把性命都看轻了,赌咒又当得了什么?”仲膺道:“张小姐,您请坐,咱们从长计议。您要明自,倘然他二人为着我的缘故,而出了意外,真使我比死还要痛苦。这件事在我不知晓时,您是主动人。所以来请我帮助,如今我既知道,我就变成这件事的中心,反而要求您帮助了,小姐快把主意说出,咱们去办。我以良心担保,以后无论如何痛苦。也要忍耐着等待天然的死,而不求人为的死。”
淑敏笑了笑,重新坐下,仍接续着道:“边先生,您讲的道理我都明白,我此来的动机也是为的这个原因呀。但是因解救他俩,能够把你害死,我起初还未想到这一层,现在我只可退步自谋办法,不问你们三方的事,您不必再要求我了。”仲膺道:“您放心,我决计不使您担负罪孽,以后要变成乐天派,另外再娶太太。”淑敏摇头道:“谁信呢?你回到家乡,生死苦乐我都不能知道,我这一世时时都要悬心在念,永受着良心的谴责。”仲膺道:“那么我就不回南方,仍住在京津一带,在您监视下过活,这您总可以放心了吧。”淑敏道:“您现在只管这样说,将来悄悄走了,我也没法。”仲膺道:“我何能如此无信。”淑敏道:“不然啊,请想,你和芷华有很久远的关系,长时间的同居,如今突然作了分飞劳燕,这种伤心已然够你禁受,再强迫你仍居住在此地,岂不更使你触景伤情,你又是情感深重的人,将来或者竟因忍不得这宗痛苦,而逃开伤心之地。再进一步,你神经长时受着激刺,发狂致病,都在意中,依然是我害了你。”仲膺搓手焦急道:“这可难死了人,您又要解救他俩,却又对我这样顾虑,还能有法子办么?方才咱们不是说定都为他俩牺牲,既是牺牲,就不能顾得如此周全。”淑敏道:“是啊,我自己牺牲是当然的事,但若强派您牺牲,就不合情理,何况我本意只想要您牺牲芷华,谁料您竟须连带牺牲性命呢?”仲膺道:“我不是已允许您绝不向穷途走么?”淑敏道:“口头上的话怎保能靠得住?我想……?说着脸上一红,忽然低下头道:“我想您最好能给我一个保证。”仲膺道:“什么保证我都能给你,只是怎样……”淑敏道:“您应该用一件事,表示离开芷华以后仍然有快乐的生命。”仲膺道:“我怎样表示呢?”淑敏道:“就是你才讲过的,再娶一位太太。”仲膺瞧着她怔了一怔,还未答出话来,淑敏又接着道:“您要知道,再娶太太也是一种牺牲。”
仲膺想着心中一动,把她前后所说的话掺合着想了想,忽地恍然大悟,暗道她一面要解救白萍芷华的危局,一面又顾全我的前途的幸福和生命;既要求我不回南方,又劝我再娶太太,再加上方才她表示要暂充我的情人去蒙哄芷华。如此种种,她的微意已灼然显露了,她分明要把两对姻缘,互相交换一下,使白萍芷华各得其所,又可由她永久保护我淡寞的生命,赔偿我失去的幸福。她用的心机真太大了,这样便可面面顾全,足见她的心思细密。如今的景况,除此还有何法?
仲膺想着,不觉对淑敏大起敬爱之意,认为淑敏绝非早对自己有心,乘机来毛遂自荐,只是出于热心侠肠,用一人之力来救全三方,不然时,白萍那样好的男子,比自己胜强十倍,她何不拚命绊住白萍,把芷华赶开岂不痛快呢?自己承受了她这番美意,也足表示离开芷华的决心,日后芷华知道自己与淑敏结合,也可稍减她的悬念。想着又看看淑敏,见她那秋水芙蓉般的风韵,又暗自惭愧,自己将近中年,生涯落拓,怎能配得上这高尚的闺媛?又一转想,事到如今,实已无谦退的余地,为顾念全局计,只可向她作一试探,便立起走向淑敏跟前,低语道:“小姐你的意见很是,我应该立刻再娶一位太太,一来可使芷华对我断念,二来使您对我放心。只是我仓促中向哪里去娶……又谁肯嫁我呢?”
这时,淑敏本已由言观色,领悟仲膺业已接取了自己的意见,料着他眼看就要逼进来了,心里倒觉十分畏怯,见仲膺说着话,果然凑近前,低声道:“张小姐,我不揣冒昧,咱们合起来牺牲一下吧。”淑敏微撩着眼皮道:“怎样?……”仲膺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希望小姐能做我的终身伴侣。”淑敏原要逼仲膺说出此句,但仲膺说了以后,淑敏又觉他过于突兀,叫自己难于回答,当时低头不语。仲膺又摇着她的手道:“我自知道要求太唐突你,不过咱们都站在牺牲的立场,只有这条路能够得顾全各方面,您若做我的终身伴侣,第一白萍能专心去爱芷华,不致再惦记你了。第二芷华知道我得到极好的伴侣,可以减去她良心上的不安。第三你认为我日后有危险,若成了伴侣,得以永远监视,也能放心了。这一来不是几方面都解决了么?淑敏忽然抬头,毫无羞色地道:“不错,这方法太好。不瞒你说,方才我说有个主意,能成全白萍芷华,就是我预备作一出喜剧,剧中把我作个主角,只当我因未婚夫被芷华夺去,气愤不过,所以到天津来勾诱你边先生,以作对芷华的报复。你也假作上了我的圈套,一半儿也为白萍得去你的已婚妻,你也占据他的未婚妻,借以报复。在这种无聊的报复下,咱们成了一对被动的情侣,不也很合于情理么?接着咱们就同回北京,到白萍芷华面前,作卑鄙的夸炫,恶意的报复。只要他二人信以为真,认为四方面都已变节,谁全对不过谁,便等于谁都对得过谁。他俩得了解释,便能抛去死念,自去组织家庭。咱们等他俩一切妥贴,这喜剧便作为终场,解除这虚假的关系,这是我方才没说出来的计划,如今你边先生竟要弄假成真,进一步作终身伴侣,其中的理由呢,诚然如你所说,能以顾全各方面,再好没有,只是我们也该翻回头想想,他俩固然得了佳境,但我们这一双原无爱情,勉强凑合的伴侣,怎样度这后半世呢?依我看,还是依我原来计划,只作短时间的假凤虚凰,把他俩成全了,咱们就分散了吧。”仲膺道:“我怎敢无故地要求小姐作终身伴侣,若不为解救他俩,连这短时间的喜剧也不敢冒昧,何况说到终身,不过您方才因为怕我日后出什意外,几乎要将此事作罢,我方敢求小姐牺牲终身幸福,给我作监视性质的伴侣。这本来毫无情理,只当我一说,还是依您的办法好了。”淑敏凝思了一下,叹道:“这真难了。依我那短时间的主意,又是后顾可忧,我要永久担着罪孽,罢罢,边先生,我答应作你的终身伴侣了,咱们固然没有爱情,然而可以作挂名的夫妻,实际的朋友。人生在世,不见得必有男女之爱才是幸福,边先生,你拿手来,从今天我便是你的妻子,可是这只为对外的称呼,实际请你为芷华保存神圣的爱,我也为白萍坚守纯洁的情。从今以后,咱们只想着咱们所爱的人,都已由咱们而得到幸福,咱们的痛苦便是他们的幸福,或者使咱们的痛苦也变成幸福了。”说着向仲膺伸长玉臂道:“来,边先生,给你手。”
仲膺瞧着她,忽地一阵凄惶,便跪在她身旁,用脸儿偎着她的手背叫道:“小姐,你不要这样说,我另外有一种意见,请你考虑一下。咱们现在全是被弃的人,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失恋,应该同病相怜,像您说得那样斩截,也过于自苦,现在我自然不敢希望你爱我,也不敢稍存爱你的心,因为都在悲感的境遇中,爱情若转移得如此其快,那成什么人了?不过将来我们若有了相爱的机会,你也不可太这样固执。”淑敏苦笑道:“你是给我开一条路儿,不叫我把终身幸福一笔注销,多谢好意。望后看吧,现在就算如此定局了。”仲膺便把她的手吻了一下,两人对看了看,就都别转头去,不能再说什么。
本来这意外造成的奇怪局面,叫双方都感到异样地踧躇,双方全是失去了所爱的人,在悲惨中又入了这新环境,以两个并无深交的人突然变作了夫妇,满腹的悲哀,全不能发泄,因为既约定牺牲,不能再露难于割舍之态,但又无法勉强言欢,只可默然相对。
过了约五分钟,仲膺悄然立起,吸了枝纸烟,在房中跨了两转,才坐在对面,开口道:“小姐,咱们的事已算定局,现在该准备去办他俩的事了,明天到北京去好么?”淑敏冷冷地笑道:“请你边先生改了称呼,预先练习练习,不要明天在他们面前还是小姐先生,倒被看着不像真了。仲膺道:“我只怕唐突你,倘若你不嫌轻慢,咱们就从现在互唤名字也可。不过你方才说怕被他们看着不像真,我想怎样也不会像真。第一天他们发生了关系,第二天咱们就随着生了结合,而且又到他们面前去表示,这不是明显着出于故意,可疑的地方不很多么?”淑敏道:“是啊,我本来要他们看出是出于故意,因为我瞧见他们的秘密,认为是白萍被芷华诱惑,所以就来诱惑你。你只当受了我的鼓煽,才急不暇择地也勾搭了我,这好像咱们的结合,是由他们造就成的,很在情理。只是明天咱们见着他们,可要表演得逼真,我演过电影,作这假事还不为难,你却要预备一下,必须叫他们看着你妒恨气恼,到了万分,并且对白萍还要露出骄傲的胜利态度,意思就是你夺去我的芷华,我也得着你的淑敏了。至于对芷华却要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模样,其余的言词,你只随着我说好了,反正我已甘心充作祸首,一切恶意的行为全由我发端,越作得决绝,将来越清爽呢。”仲膺道:“你的意思我己了解,这些小机变我还能勉强应付。咱们明天早车走么?”淑敏道:“我想早晚都没关系,不过去见他们,却宜于在夜里。”仲庸道:“那么坐午后的车。现在天已不早,你也乏了,就请在这房里安歇吧,我自到旁室去。”淑敏想了想,也没别话可说,就道:“好吧,打扰你了。”仲膺道:“何必客气,我不便照顾,请自安置。”说着退了出去。
淑敏掩上房门,和衣而卧,心中思潮辘辘,忖想着明天的变化,自己随仲膺到北京,见着他们,那时的空气不知要如何紧张。白萍只有愧对自己,尚还容易禁受,只有芷华正在白萍病塌之前,见仲膺突如其来,那窘迫已然够样。再加有自己在旁,岂不把她窘死?这也是无法的事,她不过苦在暂时,解决以后,便可长久安心了。惟有仲膺这一面倒觉可虑,他现在虽说得甚好,但见着芷华,只恐心中又生变幻,倘凄恋不舍起来,岂不全局皆输?自己若不能把他的心移转过来,真是毫无把握。只是若要移转他的心,必须急速得到他的爱情,然而谈何容易,他即使已决心抛弃芷华,也不能立刻移爱到我,况且在这一夜的工夫,自己有何法术能转移他的心情?难道要学古人的寅夜私奔么?那只有得到他的轻视,自己也不能那样无耻。但若得不到他的爱情,就不易拘束他的行动,无论如何,芷华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倘然他见芷华后不能自持,突然变卦,行使起夫权,悍然逼芷华同归,那时说不定白萍立刻死在床上,这一层又不可不防。
淑敏翻来覆去,越想越没把握,更想到仲膺为爱芷华,能三番两次地和白萍争夺,并且最末还冒着欺骗诈伪的罪,从白萍手里得到芷华,才正式结了婚,这是经过何等折磨,费过多少心机,如今要他轻轻撒手,未必能这么容易。方才他表示斩钉截铁,那只是被我激迫出来,一时的意气而已。只怕一转念就要变卦,更莫说明天见着芷华,芷华处在窘境,一定宛转娇啼,他那时还能管白萍的死活,顾对我的约言么?只要他一变态,这局面还不定糟到什么地步,我的一片好心,也都枉费了,想起来真党可怕。她寻思半晌,忽自语道:“我要想使事情牢稳一些,非得把仲膺的心捉住不可。世界上没有情爱关系的女子,绝不能制服男人,他现在虽和我定立了夫妇名义。实际上还是自由人,若要他听从命令,必须用爱情征服。这虽不是难事,可惜时限太短了,倘有个月期程的工夫,莫说一个仲膺,便是三五个,我若不能使他俯伏在脚下,那真是作女子的羞辱了。可是现在只有一夜,这一夜……,一切都不能施展,只有个淫奔的方式,那太岂有此理!”说着皱了眉头,却又红了粉面,秋波只向四外流转。忽然叹了一声,顿足道:“我为成就这个计划,就冒险舍一回脸也罢,反正我良心上下得去,自问不是轻贱的人,更没有丝毫爱仲膺的本意,只为着成全白萍芷华。连带保全仲膺。这还是串戏啊,我作主角怎能畏首畏尾,好在我只是临时,便是用娼妓的手段勾引仲膺入套,他在迷魂阵里能迷恋两日,我的计划就成功了。即使他日后醒过味儿,因而看轻了我,那也随他。我本只打算尽牺牲的权利,没想受幸福的权利啊。况且他若上了套,我便更有监视他的把柄了。”说着从惨笑中发出一声长叹,缓缓立起身,打开了地下放的小旅行箱,取出一件鲜艳颜色的睡衣和一双白缎绣花拖鞋,先把自己衣服脱了。连小衣和丝袜俱都除去,只剩下一条裤叉,露出一身曲线和脚下六寸圆肤,然后把睡衣穿上,趿了拖鞋,再将脱下衣服折置一旁,亭亭地立在房中心,向对面大镜中一照,见里面映着雪肤玉肌的妙女,无端羞得又低下头,手抚着胸口停了一会,才慢慢走到房门,把门拉开,樱口张了好几次,才喊出“边先生”三个字,却又涩不成声,忙定定心再喊。便听斜对面的房里仲膺答应了。淑敏翩然跑回床边,斜身倚着床栏,细腰靠枕,纤手支颐,做了个娇慵姿式。
迟了须臾,方听外面脚步声响,仲膺在外面叫道:“张小姐,你是唤我么?”淑敏道:“你请进来。”仲膺推门走入道:“还没睡么?”猛见淑敏已换了睡衣,上面圆领露着一部酥胸。下面睡衣垂着角儿,裸现半截雪也似的大腿,不禁怔了一怔,止住脚步。淑敏笑道:“我倒下半天,只是睡不着,所以请过你来谈谈。哦,你怔什么?因为我这样儿见你么?”仲膺微微哼了一声,心里却在跳着。淑敏笑道:“你还这么拘滞,咱们这出戏唱不好了。现在既有了夫妇关系,外面也该脱略形迹,好叫旁人看着像样。再说咱们约定一世同居,若总恭敬避讳,那要到何时是了,多不便哪!我自己先解放了,来来,请坐。”说着拍了拍床边,仲膺不好意思,就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淑敏瞧仲膺的眼圈儿红着,便笑道:“边先生,叫我看看你的眼。”仲膺闻听,更低下了头。淑敏又道:“你在那边房里作什么呢?”仲膺道:“我正要睡觉。”淑敏道:“别是正在哭吧。”仲膺不再作声,淑敏道:“我瞧出来了,你对于芷华还是万分难舍,那我又何必强作恶人,害你悲苦?不如就将原议作罢,你仍把芷华弄回来好了。”仲膺抬头道:“芷华已又归了白萍,我有什么脸面能去弄她回来?况且便是弄回来,结果更要坏到不可想像。你方才已说得很透彻了。”淑敏道:“你既然明白这宗道理,又为什么哭呢?”仲膺道:“无论我如何明白,难道在这时候一些也不悲痛么?那真是铁石心肠了。”淑敏点头道:“不错,这就叫看得破,忍不过,你真是个多情的人。可恨老天不做美,使你不得与芷华偕老,我真替你可怜。”仲膺叹息了一声,淑敏缓缓立起,走到仲膺跟前,迟疑半晌,才叫道:“边先生。”仲膺仰面点头,淑敏低声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仲膺这时抬头瞧着她的酥胸玉臂,低头瞧着她的大腿,鼻中又闻着阵阵粉腻脂香和醉人的肉味,猛然心神摇动起来,但心中还完全忆念芷华,不肯作什绮想,便把眼光移开了她的身体,应道:“您有话请说。”淑敏吞吞吐吐地道:“我这话真羞于出口,可是若想到羞字,在方才我就该羞死,现在更用不着害羞了。我……我方才和你说过,已和白萍订过婚,如今白萍被芷华夺去,我这失恋的痛苦只自己知道罢了。但我因自己而推想到你,你和芷华那样的爱情,如今的痛苦再不知要加多少倍。在我未来以前,我就想到,此来要把绝大的痛苦帽子戴在你头上,因为我若不来,你现在还在快乐着呢,只为我这一来,就使局面大变。以后白萍芷华转入幸福的区域,你就落到黑暗的深渊,这救一边害一边的事,实在叫我不敢贸然来办。又加展转思维;还是非办不可,所以才来和你费了千言万语,造成现在局面。不过我方才说了许多,还有一椿意思未曾表明,我是不好意思说。你出去以后,我瞧着你的后影儿,想着你太可怜,我不应该瞧着你这样可怜下去,所以又请你过来。现在我要说出我的意思了,我明知要害你痛苦,而仍然来了的原故,一面固然为着他俩情形急迫,一面却是我已预备……。”说着停了一停,猛然将娇躯俯到沙发边儿上,半个身子已和仲膺接触,两人的脸儿互相偎着。她声音颤颤地道:“你……倘然不讨厌我……,你从芷华身上损失的幸福,我都可以补偿给你啊。”
仲膺听了这话,简直不是他所能想到的,已觉迷惘万分,再加淑敏的身体向他作突然的压迫,先是一股柔香,直刺入脑。接着一种由接触而生的软温温情味直袭到心,更觉从迷惘中转成意荡魂摇,哪里还说得出话?淑敏又轻伸玉臂,揽住他的脖颈道:“我不能说早有爱你的心,但是如今到了同病相怜的地步,我也不明白什么原故,在这次见面竟爱你了,你……你……你……。”仲膺在这时任是柳下惠复生,也不易支持,天下的男子谁能忍受一个少女投到怀里,赤裸裸说出娇滴滴的爱字?仲膺只觉半边身子被她身上的热给融化了,连带使一颗心也发了狂热,哪有闲暇思索淑敏的破绽,仅自想着淑敏为救白萍芷华,居然牺牲自身来安慰我了,并且她因为我失恋可怜,竟用同情心来爱我了,这种恩义多么可感。
本来人在穷途中,容易起知己之感;在悲境中,容易动感激之情。譬如一个人潦倒失意,处处受人白眼,忽然遇见个萍水之交,对之慰藉鼓励,很容易引为知己,没齿难忘,较比受到实际的恩惠还要深刻地感戴。再譬如一个小孩儿,受了母亲责打,正在委屈万分,忽然有个不相干前人对他哄劝,这小孩儿便是见人认生,此际也许把不相干的认作亲人,投入怀抱。仲膺听了淑敏表示以后的心境,正是如此。他正在凄怨万端,无可告语之时,出于不意地听到淑敏有心相怜,这种异常的刺激,使他无暇运用理智,来评判淑敏的表示是否合理,只觉自己的感情已散在渺茫中,不可追寻,却倏地被淑敏几句话又给收束起来,飘飘地在面前摇动,似要向淑敏身上附着,他自想淑敏一个处女,为着怜悯自己,竟这样忍着羞耻来相慰藉,这是多么大的恩情,自己怎好辜负她的好意?现在除了跪在她的脚下,以痛哭表示感激,以叩头表示承诺,再无别路。想着昏迷迷地方一欠身,猛又想到她虽然盛情可感,但也要反想自己是否配接受她的爱情,她是个极高尚的闺秀,只为顾全旁人,才牺牲了自家,自动地来奔我这毫无关系的人,我难道就真把这悲剧当作喜剧,简直地实受了,未免太不近人情,这应该急行辞谢。
仲膺这一念方一发动,忽觉淑敏的酥胸仍贴在自己肩上,那粉腿还在眼底放着玉样的光,她静伏着不动,似乎羞脸难抬,又似乎等待自己的答复。仲膺又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刻把思潮翻覆过去,自惊幸而未说出辞谢的话,她现在把玉洁冰清的身体都投到我怀内了,这分明是已决意把女儿的贞操,都交付给我。我一辞谢,她这下文怎能结束?羞愤悔恨,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那真不啻在她心头下了一刀,太残酷了,这可顾不得许多,只可赶快承受。他实在来不及细想,就要履行原定计划,忙将双膝向前一屈,想溜下沙发。哪知淑敏的一条右腿,却正压在他的右腿上,两人是对面的方向。淑敏的身体,又向前倾倒,他若勉强跪下,必致拢着淑敏的腿,而使她倾跌。仲膺仓促中忽然叫了声“小姐”,叫出口来,才觉得这不是此时的称呼,但已收不转舌头。
淑敏听他作声,忽地一挺柳腰,身体向后略退,手撑沙发后背,侧着娇红的脸几望望仲膺,这时她的右腿已然离开,两人中间有了余隙,仲膺得着容膝之地了。哪知他在屈膝之先,竟也仰面瞧瞧淑敏。这一瞧又觉心中一跳,这一跳又使他念头一转,因为淑敏的娇面,是仲膺第一次看得亲切。由淑敏的美貌,猛然想起当日和芷华结婚,淑敏作伴娘的情形,不由悚然自惊,暗想前天芷华还在自己怀抱,如今只隔两日,我便拥抱了芷华的女友么?仲膺这样一想,立又把头垂下,肢体更没了移动的勇气。
淑敏见仲膺唤了一声小姐,竟低下头去,不见下文。看意思很像要拒绝不能出口,于是自觉难堪起来,再不能在他跟前尽自偎倚下去,颤微微直起腰肢,向后一退。不想脚下拖鞋在地板上一滑,反向前倾跌,竟整个身子扑入仲膺怀里。
仲膺正低头思想淑敏是芷华的女友,突觉淑敏倒入怀中,吓得一跳,慌乱中架住淑敏的玉臂,向上一抬,淑敏借着力才得站稳,便很快的转身走开,仲膺转顾间,已瞧着淑敏眼中汪着泪珠。其实淑敏的泪是由于羞窘,仲膺却以为她含着无限幽怨失望,自觉太愧对她。同时觉着淑敏这一离开,自己突然感到一种难堪的空虚,心中一阵动荡,忽又想起芷华也是这样抛闪了自己,热刺刺地从自己怀中,投入白萍的怀内。她已归宿有在,自己也可以另寻爱人了。况且芷华若知道我爱了她的女友,未必不是意外的安慰。只论现在,自己实不忍瞧淑敏久处在窘苦的境中,便暗叫“芷华,你原谅我吧。”立刻从沙发上立起。
这时淑敏已踉跄跄地走到了床边,斜伏在枕上。仲膺忙赶过去,一把握住淑敏的玉臂,竟改口叫道:“淑敏……敏……。”淑敏听他赶来,以为他是过意不去,仍要用慰藉之言,来相辞谢。暗想今日自己过于卤莽,这耻辱是无可洗涤的了,天下女子,谁能先向男子示爱,而受了男子拒绝。这种侮辱和羞窘,绝没一个人能以忍受,自己竟到了这般境地,要怎样收场呢?淑敏万分难过,却不是恨仲膺,只是怨自己,但越怨自己,越觉无地自容,仲膺唤她,她越不敢抬头答应,因为恐怕仲膺以礼教相劝,或是说出不忍辜负芷华的话头,那便受到第二层侮辱,直将当场羞死了。但听仲膺连叫了两声,到第三声时,突觉地板嘣地一响,仲膺的语声发于极近之处,好像在自己胁下说话,便知道他是跪在床边了,不由芳心扑扑乱跳,暗想仲膺这是何意?难道他又心回意转了么?可是他方才也未表示拒绝,仅出于自己的忖度,莫非忖度错了,他居然接受了爱情,叫自己逃开耻辱么?淑敏这样想着,仍是将信将疑,暂时不敢作声。
仲膺伏在床边,凄凄切切地道:“淑敏,现在我大胆唤你的名字了,难得你这样可怜我。我在闻知芷华消息以后,身心已都死去,难得你能又给我生机,我感激你,并且明白。你以一个闺阁的身分,若不为着人类的同情心,莫说你来先给我爱情,不避羞辱的这样做,便是我抱着十二分热情去向你求爱,你也未必肯俯就呢。所以我没法能形容出自己的感激,现在不敢说应允了你的要求,只可说拜受了你的恩惠。淑敏,你倘然不嫌弃我,肯嫁我这个鄙夫,我便不知自量地唤你作爱妻了。敏,方才你表示了你的好意,我确曾犹疑了一下,是想到了芷华,恐怕对不住她,但是当时便觉悟了,你给我作终身伴侣,是芷华所最乐意的事。她既复归白萍,当然不能顾我,然而她对我未必忘情,难免放心不下,若知道你肯作她的替人,给她弥补遗憾,她不知怎样安慰,如何感激呢。敏,我说这话,你明白么?你回过头来啊。”
淑敏听着,心里跳一跳,松一松。及至仲膺把话说完,她已被仲膺恳切的言语感动,生出真的爱心,不似方才的挟杂虚伪了。咀嚼仲膺的话,更显见他是多情的人,在这等紧要时候,还念念不忘芷华,便是接受自己的爱情,也是为着芷华。虽然爱情转移如此其快,而只是由旧生新,绝不是得新忘旧。淑敏虽然心定神怡,但仍不好意思动弹,因为一回转便要进了仲膺怀抱,这是可羞怯的。仲膺却有些情不自禁了,淑敏是斜伏在床上,两条腿一只腿搭在床边,一只还拖在床下,都不在睡衣范围以内,而裸露着近在仲膺的头侧。仲膺又连唤几声,便茫然地去摇撼涉敏的腿腕。淑敏正在心旌摇摇,怎禁得受到这样接触,立刻嘤咛一声,上身一起,不自主地回头,眼光已掠到仲膺面上。这一来便不能再伏下了,忙将两腿缩到床上,翻身坐起,粉面羞得如初日映着朝霞。一弯腰儿,伸手拉着仲膺肩头,低呼道:“起,起。”仲膺仰面道:“敏,你了解我的意思了?”淑敏侧着脸儿,点了点头,又道:“快起来。”仲膺道:“容我说了这句话,你为救我而作我的终身伴侣,这在你完全是牺牲,我不敢问你是不是爱我,只是我从现在起,永远把全部爱情供献给你了。”说完趁着淑敏向上拉拽的力量,就立起坐在床边。淑敏把头一低,伏在仲膺肩上,如泣如诉地道:“现在咱们一对被抛弃的可怜人……”仲膺忙接口道:“算从今结了自首之盟了。因为都是可怜的人,所以你要加倍怜爱我,我当然也尽全部心力怜爱你。”淑敏道:“你能从此忘了芷华么?”仲膺道:“为了你的原故,为了白萍的原故,以至为了芷华……我定然要竭力把她忘却。”淑敏道:“我并不敢希望你完全把她忘却,只愿你心中能拓出一些儿余地,来容纳我就足了。”仲膺道:“我也不敢对你说谎,现时叫我立刻由心房中将她驱逐出去,实在没那样的能力,不过现在我已把你深藏在心上了。”淑敏道:“这样我已很满意。”说着慢慢抬头,娇羞万状地道:“仲膺,今天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应该也给我一句放心的话。”仲膺道:“我把灵魂身体都供献给你,不仅努力作你的良好丈夫,并且作你的忠实奴隶。”淑敏又道:“你能像爱芷华那样爱我么?”仲膺点点头,忽然揽住她的玉颈,把头一偏,在她的樱唇上接了个长吻,替代了言语的表示。
淑敏终是个少女,又正在春情发动期间,哪经得男子这样的拥抱,不由芳心无主,情思昏昏,把原来的定力和理智都消失了,只软软地承受仲膺的热吻,再没有装作的余力。
仲膺见她星眸微饧,面上泛着含春意的羞红,通身似抽去了筋骨,都软贴到自己身上,知道她已情动,仲膺因看着她的妙态,忍不住也自动情,便从她的唇儿,直吻到鼻柱眉心,颊边额上,把一张粉面都吻遍了。
淑敏被他的热唇烘得有如酒醉,闭了眼儿,一动也不能动。仲膺两目注视,望着她的玉貌娇姿,越瞧越觉可爱,倏然心目合一,精神贯注,再不顾想旁的事体。只觉这沉寂的长夜,变成千金一刻的春宵,应该尽量的怜取眼前人了,便把淑敏的肩儿拢住,轻轻向后一放,淑敏的身躯平平仰倒。仲膺瞧着她的睡衣历乱,只能遮掩身体的半部,一切爱煞人的曲线,完全裸露,并且因睡衣的歪侧,竟露出一座高耸的乳峰,真似新剥的鸡头肉。仲膺受着剧烈的引诱,一片心情,哪还按捺得住,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的抚摸乳头,方才感到入握如绵的情趣。
淑敏这羞煞人的地方,初次受到触犯就似过了电气般通身抖颤起来,从喉咙里一声低哑地呻吟,立刻转手推开仲膺的手,自将乳头掩住。仲膺不知怎的,听着她这声呻吟,猛地动了不可思议的念头,再看淑敏,直似一只白羊横陈在床上,忙将揽着她的手撤出。淑敏就在床上仰身平卧,仲膺再不顾什么理性,低头附着淑敏的耳边说道:“敏,妹妹,咱……咱们……睡吧。”淑敏好似没有听见,仍自瞑目无声,似入了昏睡状况。仲膺以为她默允了,忙回身下床去把门关好,再走回来,将放在床里的枕头横摆在床的一端,预备鸳鸯共枕。收拾好了,才脱了鞋爬上床去,躺在涉敏旁边,轻轻推着她道:“妹妹,你躺直了好睡。”淑敏仍不答应。仲膺不由分说,把她拦腰抱起,向上一提,将头儿搭在枕上。这时鼻中闻着香息微微,中间夹着口中小喘和心头剧跳,不觉兴发欲狂。眼看这个美丽的少女就要投入怀抱,自己要如何便如何了。仲膺和淑敏并卧相偎,他侧着身子,伸一只手去抱淑敏,因为淑敏平仰着,只能接触她的一面玉臂,就要用力拉她也侧过身,就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哪知用力一拉,淑敏却挺着身儿不动;再一拉,淑敏竟也抬起一只手和他抗拒。仲膺连叫妹妹,淑敏不应,只管推他的手。仲膺忽然明白,她到了紧要时候,又害羞发怯了。当时灵机一动,忙摸着床头的电门一按,立时房中入了黑暗之乡,便又去拉她。哪知仍自被拒,只可自己凑了过去。不料淑敏双手齐举,又把他推了回来。仲膺低声求告道:“妹妹,咱们不是定好婚约了么?早晚是夫妻了,这有什么可羞?早些定情,早些安心。妹妹,我实在爱你到极点了。”淑敏忽然小语道:“仲哥,我爱你也……。”仲膺道:“妹妹,你来……。”说着又把她向怀里一揽,淑敏竟随手过来,两人的前胸互相贴附了。
仲膺此际欲待和她说几句情话,又恐怕因言语而引起她的羞涩,万一惺惺作态起来,反而误了好事,于是赶紧先用自己的嘴,去探寻淑敏的樱唇。先触着她的鼻尖,循着部位,向下一就,两唇又接到一处,随即将下面的手,由淑敏的颈下穿入她的身后,然后臂肘一屈,揽住柔软的背儿。才腾出上面的手来,轻轻地抚摩她的鬓发,她的玉颊粉颈,渐渐向下,抚到臂儿。手儿再转而向里,慢慢解开襟下钮扣,摸到酥胸,握住嫩乳。淑敏一直没有抵抗,只在乳头再度被摸时,通身又微颤起来,喉咙也发着低细的呻吟,因为香口全部被仲膺吻住,所以呻吟声只能传入仲膺口内,然后发散到仲膺的听觉器官。但是声音越细,越使对方销魂。
仲膺在这黑暗的温柔乡中,百无禁制,心情更自放纵起来。他那摸乳的手,好似受了顺序前进的暗示,再行向下侵略,已越过畅行无阻的平原。淑敏的酥腻如脂的腹皮,受了摩擦,便一凸一凹的发生弹力。仲膺的手走着,忽然遇见一条如带的山峰横阻在前,知道这是一道最末的关口,然而因为以前各险要的进行顺利,挟着破竹之势,不难急转直下,便要斩关而入,偏偏这裤带的扣带系在旁边。好容易循着山脉,才发见蟠曲的高原。妙在系得是活扣儿,掣着带的一端,稍一拉动便算开了。仲膺心花随着开放。便要循旧路积极进行。哪知前进没有一寸,淑敏好似突然从昏睡中醒来,猛来了一只手,把已松的裤口抓紧,拦住探花使的去路。仲膺既已到了悬崖,哪能勒马,当下忙把她的手推了几推,无奈淑敏把全力都运在这只手上,坚不可动。仲膺没法,只得开口柔声叫道:“妹妹,现在咱们不是已竟了么?你又何必这样?好妹妹,你松手吧。淑敏既不放手,也不答应,但上面的樱唇中却吐出一片舌尖,舔仲膺的唇肉。仲膺知道她对一切是千肯万肯,但再推她的手,手还坚执不肯通融。这很像两国交涉,上边的主脑口里表示亲善,而手下却尽自从中作梗。这种交涉,外交专家都感棘手,仲膺当然也无法可施,只可知难而退,撤下手来,另寻道路。便又温存着道:“妹妹,这是为什么呢,教我着急?”说着手已伸向下方,轻轻一摸,恰摸着淑敏的光滑的腿腕。淑敏不知怎的,这时又肯迁就了,竟将腿儿向上一曲,把一只玉足递到仲膺手里。仲膺把握着,忽然想起一个坏主意,偷偷用食指向脚心一挖,预料这作法能使对方改变态度。哪知淑敏一声“哎哟”,将腿一伸,脚儿从仲膺手里夺出逃走了。仲膺再伸手捞摸,虽在这窄窄的被池中,更难觅得鸭儿踪迹。
原来淑敏已藏到后方去了,仲膺所能接触的只在膝盖以上,只得暂舍远图,且攻近处,从膝盖向上摩沙到腿根儿。这一带的光洁平滑,直可以做个溜冰场。然而时候并非冬天,仲膺虽守着溜冰场,因为不是英雄用武之地,意中还希望着游泳池,无意中由溜冰场更进了一步。不想这一来,又破坏了淑敏的不抵抗主义,她不能再安静了,另一只手忽伸过来,又抓住裤叉儿的下口。仲膺不知进退,仍向前攻,又遭了坚决地挡驾,这才显示出她的保守主义的限度,什么东北西北东南西南,一切边境都可以随便放弃,惟有中央腹地却是关系重大,若有敌人来侵,定要尽力抵抗,尺土寸地,不以与人。
仲膺两次碰壁,才觉悟这是战而不宣的错误,并且武力已然失效,应该用政治手腕解决了。忙缩回手来,把她紧紧抱住,叫道:“妹妹,你再不可怜我,我要发狂了。今天是咱们百年好合的起始,你别忘了好事多磨,迟为鬼妒,并且良宵易尽,一会儿就天亮了。妹妹你……”淑敏噗哧笑道:“呸,我瞧你像个新人物,哪知一肚子净是《聊斋》,这话儿我不懂,你少说。”仲膺道:“是,是,我不说,你可以放手了。”淑敏哼了一声,仲膺以为她业已允许,便向两方旧路一探,依然是负固当关,严禁过往。
仲膺已然被挑逗得心如火炽,哪能再忍耐得下去。就出了奇兵,从旁边偷袭过去。淑敏照应不及,仲膺的手已突入围中,正面的防御立时崩溃。这又似两国交兵,甲军出偏师直袭京师,乙军回援不及,畿辅震动,便难免纳款乞降了。
仲膺方自志得意满,不料淑敏猛然厉声道:“你还想怎样?这还没轻薄够么。”说着随声霍地翻身坐起。仲膺在神思迷茫中,满心都是热火,突然听得这意外声息,不禁大惊,不自主地缩回了手,也歪着身子坐起来,吃吃地道:“你这是怎么……怎么?无故的……”淑敏很快地说道:“劳驾你,把灯捻亮了。”仲膺一听这话,莫名其妙,但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悟会,觉得电灯一亮。今夜的希望便要归于渺茫,这事万不可依她,便仍摸着黑儿,拉住淑敏的玉臂道:“就这样吧,好好的亮灯作什么?”淑敏推开他道:“不成,我有事,要不亮灯,我宁可躲了出去。”仲膺无可奈何,只得摸索得电门一按,立刻房中大亮。
二人在黑暗中工夫久了,乍经强烈的光线刺目,都把眼闭了一下。淑敏低头见自己的睡衣已绉到半边,若非有裤叉遮掩,便要妙处具露。忙欠身整好,腿儿一盘,藏到衣下。她在方才本已被仲膺挑拨得情不自禁了,任他轻薄摩挲,几次到了危险关头,仲膺去斩关夺隘,淑敏心里动得比仲膺还要厉害。论她的本意,已是完全任从尊便了。然而处女终有不可遏制的羞怯,每逢仲膺闹到紧要关口,她的手便好似自动般地过去阻路,其实仲膺若继续缠磨,或者强遣执行,淑敏都可以委曲顺受的。无奈仲膺稍存客气,不敢过于唐突,见难即退,竟而失却当时的机会。
淑敏在仲膺进攻激烈时,无端的起了一个念头,忽地想起芷华,觉得男子的情动状态,竟如此可怕,当初芷华初次和仲膺接近时,也是这样么?她一想起芷华,突又发生异样情感,念到芷华和仲膺离开才不几天,仲膺身边说不定还沾着她的余泽,现在仲膺和自己发生关系,这多么难以为情。想到这里,又醒悟自己的来意,不是只为抓住仲膺的心么?既已这样的拥抱摩挲,男女问的界限已完全踏破,很够他铭心刻腑的了,何必定在今夜经过那羞死人的境地呢?淑敏暗暗咬着牙,默念着“够了够了”,一个猛劲儿,翻身坐起,强迫仲膺开了电灯。
这光明把二人的迷梦都消去一半,回想方才的事,一个惭愧过于激切,一个后悔过于随和,全觉脸上热热的。但二人稍一咀嚼所经的滋味,又同觉留恋起来,这好像作着甜蜜的梦,忽然惊醒,回想之下,又恨不得再闭上眼,重继续未完的梦。仲膺掬着一付痴呆的眼光,望着淑敏。淑敏脑中虽清凉了许多,但身体上仍自波动着生理上变化,可羞的热度,阵阵从下面直扑入心中,幸亏她仍咬着牙把持心情。然而她的下意识却似乎悔恨方才不如不动了。仲膺连喘了几口气。才说出话道:“妹妹,咱们还睡下去吧,你也没……”淑敏寒着脸儿道:“够了够了,咱们……我是你的妻,你这丈夫今天已经做尽你所应做的了,还要怎样?”仲膺一怔道:“难道我们夫妻的关系,便永远止于此么?”淑敏又羞得红了脸,瞟了仲膺一眼,低头道:“呸,这话亏你也问得出来,我何曾说永远?只说今天已经够了。”仲膺听她说出这种话头,做出这等情态,不禁重又生了新希望,便凑过去,想要拉她的手。淑敏又一把推开,咂着嘴儿道:“啧啧,你又来了,慢着,我且问你,这房子从白萍时就这样设置么?”仲膺听她提起白萍,不知所寓何意,只可茫然答道:“是的,不错,从当初就是这样陈设,一直没动,因为……她不愿意移动啊。”淑敏道:“好,你想想,就说这张床吧,当初白萍和芷华眠在这张床上,芷华嫁你也在这张床上,如今又是我了,我可不能像你们那么麻木,因为我在这里时时要想起芷华和白萍,难免生意外的感想。我还不是这房里的主要人物,你呢,你和这房里的人差不多都有关系,旁的不提,只说芷华吧,芷华在前天还和你在这一张床上,如今只隔了一夜,你所爱的就换了人了。不特换了人,还在这同一地方发生爱情,试问心里不觉难以为情么?怎还和我缠磨不止?难道你们男子心情就这样容易转爱,得了新的,立时就忘了旧的?这太叫我可怕了。”淑敏说罢,故意绷起脸儿,做出轻鄙之色。
仲膺大惊之下,疑惑淑敏是故意试验,自己回想,方才简直是轻薄儿行径。她若一直没有动情。仅只用冷静眼光观察,当然要看不起自己。不过她居然肯这样牺牲身体来试验我,却是为着什么?若说她只为明白我的为人,如今明白了又该怎样?和我断绝吧,那么她的女儿清白,差不多被我污坏尽了,恐怕世界上没一个这样呆的女子,在没决定要嫁这男子以前,就肯受这样的轻薄,除非妓女或能如此。然而淑敏品格很高,绝不会过于无赖,她定是对我完全有了依托之心,方才肯作肌肤之亲,她现在这种做作,定是故意呕我,不要被她骗了,还是慢慢地向她软求,趁着大好良宵,达到原来目的。
仲膺有了悟会,便改容笑道:“妹妹,你莫认我心情转变过速,你要明白,第一我的转变是承受你的意旨,你愿意我抛弃芷华成全白萍,我若不肯转变,还对芷华依依不舍,倒叫你不放心了。第二我的转变,是由于你的暗示,你若不给我以意外的希望,我也不敢拉你到床上,你也到不了床上。既到了床上,妹妹,你能怪我放肆么?”淑敏被他问得答不出话来,小脸儿一红,皱着眉头道:“我不和你斗口,反正你这人的心我是明白了,现在我不和你说话,你离开我。”说着把手一挥道:“下床去呀。”仲膺道:“我正睡得安稳,为什么下去?”淑敏又瞪起星眸叫道:“哦,你方才不是说过,无论何时都能听我的命令么?怎我这时说话你不听呢?你再不下去,我就认定你这人毫无信义了。”仲膺道:“不是我失信。是你对我变卦啊。”淑敏面上梨涡微露出笑容,道:“我……我不变卦。”仲膺道:“现在你就……”淑敏插口道:“并非我变卦,只怨你太忙了。”仲膺听到这话,忽想到忙既错了,当然慢便好了,不由又生了希望,在这希望中觉得命令仍须服从,于是慢慢转身下床,又向淑敏道:“我该在哪里呢?”淑敏道:“你就坐在对面好了。”仲膺应了一声,方要走过去,淑敏又叫道:“回来,把帐子给放下来。”仲膺愕然道:“放帐子作什么?”淑敏道:“你别管,这又是我的命令。”仲膺只得把帐子放下,立刻淑敏便隐在帐中。
仲膺无奈,只得坐在对面沙发上,静看她作何举动。哪知只见帐中摇摇,笑声吃吃,接着人影一歪,便倒下了。过了须臾,不闻声息,好似竟睡着了。仲膺忍不住叫道:“喂,你叫我在外面坐着,你倒睡了。”淑敏应道:“我也没睡,也不是叫你坐着。”仲膺道:“叫我作什么?你骗我出来自己好睡呀。”语声未了,忽见帐中的淑敏一伸玉臂,去按床栏上的电门,倏时灯又灭了,接着床儿嘎地一响,似乎淑敏躺倒睡下。仲膺暗思,这可倒好,她果然是睡了,便沉心听了一听,声息毫无。这时仲膺见她许多作张作致,已决定这是伶俐女子的调笑手段,故意耍弄自己,自己也该想法和她斗斗,看到底是怎样意思。便立起身来,蹑足潜踪,悄悄向床前溜去,预备要加以暗袭,乘其不备,扑入帐中。哪知慢慢用脚尖快挪到床前,听了听还是没有声息,就一步跳到床边,向床内扑去。
哪知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那淑敏已听到他喘气和足音,暗自提防。用手把帐子接缝处抓住。等仲膺向前一扑,淑敏嗷地一声,霍地坐起,将双手死命地抵住帐门,恰恰和仲膺相触。仲膺想不到奇兵又遇埋伏,就隔着帐子拉着她的手道:“得了,你叫我上去吧,何必再斗呕我呢?”淑敏连声叫道:“去,去,你给我躲开。大黑影里,往我们女子床上闯,都是你们男人干惯的事呀?你趁早走,不然我可急了。”说着用手向外连推带搡。仲膺见这一着又失败了,只可柔声哀告,委委曲曲地道:“你自己睡,剩我自己,冷冷清清的多难过,你也不替我想想。”淑敏道:“我何曾睡来?有你这样的好人在旁边,我敢睡么?你赶快躲开,我不睡,陪你坐着。你要非进来不可,就让我先出去。”仲膺叹了口气,转身又退回沙发上。淑敏竟又把电灯开了。仲膺再看帐中,她又躺下了,气得半响不再言语。
沉静了十来分钟,淑敏忽格地笑了,道:“糊涂人,你不言语,是生气了么?告诉你,气不是容易生的,气病了又没个知疼着热的人管你,那可怎样好呀?我不是呕你,实在怨你自己糊涂,方才我灭了灯,是为什么?你不明白,我那是叫你趁这一会儿工夫,平心静气地想想过去未来。方才你对我那样热烈,是一时感情激动,不能作准的。过了这时候,也许后悔,所以不如在事前多考虑一下。现在我给你半点钟时间。去仔细斟酌,过了这个时间,你再说爱我,我便知道你爱情不是完全由于情感冲动,可以接受你的爱了。”仲膺忙道:“我用不着斟酌,已决定永远爱你了,难道你还认为我只是一时感情冲动,怕我始终乱弃么?”淑敏道:“不是这样说,我因为你头脑太热了,所以希望冷静些。不只你,我也要作一回考虑,或者半点钟以后,我还许变卦呢。从现在起,咱们都不许说话了。”仲膺听她说得坚决,暗想她此举不只是玩弄自己的余波,也是一种缓兵之计,自己可以稍安勿躁,看过了她约定的时候还有何法转展,想着便不再言语了。淑敏笑着道:“你怎不说话,到底依我的话不依呢?”仲膺点头,只说出一个字来道:“依。”淑敏道:“好,从现在起始。半点钟要各不相扰,连日也不许开。”仲膺又点点头,用手指指嘴,淑敏见他痴呆样儿,不由笑了,接着把一边的帐子挂在帐钩上。她转过身去,面向床里倒下,把脊背向着仲膺。
这时房中寂静得很,外面天光已微露晓色。仲膺坐在暗处,望着床上,绣帐半掩,垂着珠穗的电灯之下,斜卧着一个曼妙的少年女郎,这种光景,很少有人能够领略,因为相爱的男女绝没有象淑敏这样肯辜负良宵,给与男子以领略妙态的机会,然而仲膺空瞧着她动人的姿式,心里丝毫不能满足。她那样如云的美发,雪白的粉颈,细瘦的腰肢,以及由腰部下隆然突起,肥圆的臀部,这些都使仲膺怅惘。方才一切都抚摩遍了,只是没有瞧着,现在能得瞧着,却又不许抚摩了。起先还看得心里焦急,以后想到半点钟后必有变化,只可沉静着等待变化了。在等待中,想到象淑敏这样刁钻的女子,真是少有,天下女子若全和她一样,作男子的就太苦了。又联想到自己平生,只经过两个女子,这两人的个性,就相差很远,淑敏具有不可思议的定力,她能引诱男子发狂,却又能从男子臂膊下逃脱出去,世上春情发动期间的少女,谁能做得到呢?芷华便与她大不相同,自己当初和芷华定情之夕,她是那样缠绵,柔软得和羔羊一样,自己给她一些挑诱,她立刻赖到怀里不能转动,任凭摆布了。哪象淑敏这样生龙活虎般,叫人捉摸不定呢。仲膺想到芷华的恩爱之情,不由头儿向沙发背一倚,仰面凝思起来,把旧时旖旎风光,在脑中重映了一遍。忽然念到这可爱的人已是重归旧主,与自己永远分张,便是明天和她能再见一面,也是咫尺天涯,要想如以前那样厮磨,再没希望了。
本来仲膺从和淑敏见面以后,便被她掇弄得惝恍迷离,而且淑敏时时变化不测,仲膺的精神应付她过愁不及,哪有余暇回思芷华旧事。如今淑敏故意给了他这个机会,才得引起了思绪,引起便不易立刻抛开了。他前思后想,起了无限伤心,再瞧床上,睡的已不是旧人了,不由涌出了眼泪。这一来,方才的情欲之火已被泪波浇灭了大半,但心中还在飘飘荡荡,方用衣袖拭干了眼泪,忽昕床上嘎地一响,淑敏叫道:“半点钟够了。”她说着便翻身坐起,大马金刀的盘着腿儿,向仲膺招手道;“来,你过来。”仲膺连忙收敛心神,立起走到床前。淑敏正颜厉色地问道:“你现在心里怎样?”仲膺还未答话,淑敏又接着道:“你把芷华寻思够了么?”仲膺一怔。淑敏又道:“你和她那样恩爱,若从此不能相亲,想着不难过死么?”仲膺的眼泪正还汪在眶内,被她用这刺心话一勾,立刻又流下来,仲膺要拭已来不及,暗自着急,恐怕自己在这时候抹泪,她便不恼也要扫兴了。果然淑敏瞧着他哼了一声。便格格地笑道:“哎哟,哭了,你为什么哭呀?你能说是为得着我喜欢的么?别是为失了芷华难过的吧。你想想,我方才叫你考虑一下好不好?要不然,把爱情给了我以后,再想起芷华,哭煞也嫌晚了。现在我认为你这两行眼泪便算表示了意见,告诉我还恋着旧人,并不需要我这新人,你们男子的心都是这样,一点没有准的。倘然我方才把一切都给了你,不是个大错误么?如今很好,对不起,我今天权当在贵府借宿一夜,屈尊你还回对面房里睡去吧。”说完脸儿一沉,就又把半边帐子放下,一摆手道:“我要睡了,明天见。”仲膺心中十分忐忑,就叫道。“淑敏妹,我不能瞒你,方才实在是为想起芷华旧事而惹起伤心,不过也是由你的话勾起的,请你万不要过意,我已决意从今竭力把芷华忘却,这是最末次思念她,以后我整个的心就全属于你了,妹妹你多原谅,容我向你说说考虑以后的意见。”淑敏道:“不必,方才你已用眼泪表示了。”仲膺道:“妹妹,你这太错会了,我并非因系念芷华,而要对你怎样,实在因为有了爱你的决意,才用眼泪和芷华诀别。妹妹,不要不放心,你莫说叫我考虑半点钟,便是考虑半天,半月、半年、半个世纪,我这爱你的心也不会动摇。你想,芷华既重归旧夫,把我抛下,我这后半段生命只有仗你维持,况且你已答应救护我了。现在我敢赌咒说此心无二,妹妹你可怜吧,不可折磨我了。”
淑敏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一套哀婉可怜的话,心里原存许多腾挪的主意,倒不忍施展了,便道:“你这爱我的话是用冷静头脑想出来的,还是由狂热发出来的呢?”仲膺道:“我流过眼泪才说这话,怎能是狂热?”淑敏道,“眼泪别算到我这篇账上,你既然有真心爱我的表示,我也信你,其实咱们夫妻的名分早已定了,你便是不能爱我,我为着救白萍芷华的性命,监视你的前途,也要觍着脸儿来做边太太。这半天所争的,只要定出咱们夫妻是什么种类,是挂名的呢,真实的呢,现在咱们既都认为可以成为有爱情的真实夫妻,那么久远的没有问题,只有眼前的……你这情形,好象要我立刻做芷华的代表,我呢,早晚是你的人,没什么可害羞的,不过这里是白萍的旧宅,是白萍的旧室旧床,也是芷华的旧室旧床,你要觉着没甚不好意思,就上床来吧。”
仲膺听着,暗自为难,待上床吧,又怕她骂自己只图贪色,不动感情,待不上床吧,又怕她另外出什么故事,便婉情着道:“妹妹,我并不是浪漫的人,方才……”说着咽住,咳嗽一声,才接着道:“这房里诚然不大好,我想赶快去赁一所住宅,等结婚以后,咱们再实行同居,您以为如何?”淑敏瞧着他微笑点头,仲膺道:“你不怕寂寞……就自己睡吧,我要回那对面房里去了。”说着便向后退去。淑敏忽然嘻地一笑,伸手拉住他道:“你到那屋还是哭去呀。别走,还是陪我睡。可你要自己检点,放老实些。”仲庸做梦也想不到有此转机,便轻轻爬上床去,居然没有意外变化。淑敏又捻灭了电灯,二人相拥着倒下,并枕相偎。仲庸既不敢再行唐突,淑敏也不作过度诱感,只合衣拥抱,倒喁喁地谈起心事情话来,直谈到早晨七八点钟,还未入睡。
其实他俩都因为神经震荡过烈,而且第一次同床又未曾发生关系,任是表面怎样安静,心里到底不能坦然。依着淑敏,仍要休息几点钟,等到黄昏,趁夜车回北京,立时去与白萍芷华见面。仲膺的意思,却主张趁早车去,到北京可以从容地吃一顿晚饭,饭后便去见他们,免得在深夜里许多不便。二人商议半天,淑敏竟依了仲膺的主张,再不睡了,一同离开软温温的床榻。
仲膺唤起老妈,侍候洗漱,预备点心。那老妈见这位张小姐竟于主妇不在之时,同主人长谈了一夜,不禁暗自猜疑,时时将诧怪的眼光望着淑敏。淑敏虽然觉察,也只可装作看不见。当时洗毕了脸,就借用芷华妆合上的化装品理妆。仲膺忽瞧着她笑了一声,淑敏道:“你笑什么?”仲膺不语。淑敏道:“我明白,你不是笑我这新人承受旧人的物件么?”仲膺摇头道:“不是,我是想起方才夜里从你唇上吮得一种很甜的滋味,如今你洗去了剩粉残脂,再换上这里的脂粉,我就不能再尝到甜味儿了,所以很后悔夜里不都吃净了,这时都洗到水里多么可惜。”淑敏“呸”了一声,羞他道:“呸,你好没出息,瞧瞧自己还小么?再说我昨天也没擦胭脂,便是擦了,也没什么甜味儿,你做梦呢。”仲膺道:“我不信,你的唇儿红得这么好看,不能没擦胭脂。”淑敏道:“不信,你瞧,我这是才洗过脸,只抹了层冷霜,唇上什么也没有,你瞧红不红?”仲膺道:“方才我没留神,或者你已涂上胭脂了。”淑敏便拿过沾湿的毛巾,在唇上抹了又抹,举着毛巾道:“你看,有一丝红色么?”仲膺才知她玉艳花娇,全出天然,不是人工涂抹,真是个绮年玉貌的美女,忍不住心中一动,便低头吻了她唇儿一下。淑敏忙把他推开,娇嗔道:“去,躲开,叫老妈子进来瞧见,成什么样子?”说着便对镜端详着道:“我这眉毛,总有几根儿不守范围,长在轨道以外,拔了去,隔几天又生出来,讨厌着呢,这又长出四五根来,这里有小夹子没有?”仲膺道:“有的,芷华也和你一样,隔几天便举行眉毛大扫除,小夹子总在这妆台抽屉里。”说着便去开左边的抽屉寻找,淑敏也开右边抽屉,却不见夹子的影儿。仲膺开到最下面第三个抽屉,里面多是些香袋粉纸,十字布图样之类,堆得很满。随手向下一翻,忽然摸着一张很厚的硬纸,抽出来看时,却是张照片。打开再瞧,原来是当初撮合自己与芷华结婚的恩物,这恩物便是白萍和那所谓周梅君女士合摄的照片。仲膺原本见过,却不知芷华竟藏在这里。当时不愿让淑敏看见,便要归置原处,哪知淑敏眼快,已拉着他的手问道;“这是什么?”仲膺含糊应道:“一张照片。”淑敏随手取过,看了一眼,装作惊异道:“这是谁?呀,白萍,还有个美貌女人。呦,这是结婚纪念照片,还有日子,不过半年以前呀。”说着直视仲膺道:“这是怎么回事?白萍另外已结婚了,怎他还向我求婚?倘若我真嫁了他,这周梅君怎么……我还不算,现在他又把芷华夺回去,也是疑问哪。这又是大秘密发现,你该明白,请你告诉我。”
仲膺本来怕她看见究根问底,无奈竟被她看见了,犹疑一下,只好说道:“白萍这样照片大约是假造的,这周梅君并无其人。”淑敏道:“那他为什么照这像片?”仲膺道:“照片是为给芷华看的,提起来话长了。”说着瞧瞧壁上时钟,叫道:“上北京的早车,只差三十分钟,这事一点钟也说不完,咱们还是收拾快走,到车上细谈去好么?”淑敏点头道:“也好,不过我心里纳闷得很,恨不得立时明白。”
其实淑敏对这事比仲膺还要明瞭,因为她曾经白萍芷华两方面的解释,完全了然予胸,这时故作不知,只为要试验仲膺的心地而已。她说完便立起,也不暇收拾眉毛了,草草梳理头发,穿齐衣服。仲膺也擦了脸,随便吃了些点心。淑敏俏不声地把那张照片塞入手提包内,仲膺告诉了仆妇留神看家,才和淑敏一同出门。仲膺走到门外,忽然道:“哦,那照片还在外面丢着呢,我去收拾起来。”淑敏拦住道:“随他去吧,家里也没外人来,老妈子看见又怕什么?现在时候够了,再耽误怕赶不上车。”仲膺想了想,也就罢了,他又哪知淑敏已把照片悄悄带起来呢。
二人走着随路雇洋车,直奔车站,好在只带着淑敏的部件小旅行箱,并不累赘。到车站仲膺买了两张头等票子,走进站台。淑敏道:“这三点钟的路程,何必坐头等呢?”仲膺道:“咱们不是有话要谈么?那就该寻清静座位。这次车头等客人极少,若有包房,就更方便了。”淑敏便不言语,厮并着走上火车。
头等车厢里疏疏落落,只有两三个客人,包房却有四间,二人安安稳稳地占了一间包房,立刻有车役过来伺候。仲膺要了几份报纸和纸烟,那车役便鞠躬退出,把门倒带上了。二人向窗外看了会儿匆匆来往的客人,少许笛声一鸣,车便开了,淑敏瞧着车走出站台,才回头向仲膺嫣然笑道:“现在该我接着审你了。这照片的原由,你还不说么?”仲膺点点头道:“这当然要说的,其实不必,你因看见照片,询问到我,即使你没瞧见这照片,并不向我询问,我当然也要在最近几天内把和芷华的一切经过完全对你说明,因为现在你我既有了夫妻关系,夫妻中间绝不许有秘密存在。若有秘密,就是将来隔膜的导线,你说是不是?”淑敏答道:“是的,你说吧。”仲膺咳嗽一声道。“现在你既由这照片发问,我就从这照片的范围内说起,范围以外的事,等有工夫时再说如何?”淑敏点头道:“随你便,快说吧,别磨蹭了。”仲膺便把自己和芷华的秘密,被白萍撞破,白萍慨然把爱妻和家产相赠,拂袖而去。哪知芷华也把自己驱逐出门,自己也悔悟难对良友,就立志改过自新,作了一回事业。无奈相思牵缠,又病了许久。及至病好以后,还是忘芷华不下,便每夜到她的旧宅旁站立些时,虽然不敢进去,只看着楼窗中的灯光人影。藉以稍解痴心。忽然有一夜,在那地方和白萍相遇,他像受了神经病似的把我拉到旅馆,细谈别后经过,我才知道他是才从北京来。他发表意见说,芷华现在是无所属的人,她所爱的只咱两个,咱俩应该急速判定她的归着,使她脱离孤寂的痛苦,并且咱俩中有一个陪他去享受幸福,一个自去作永远沦落者。白萍于是又出主意,用赌博方法,决定我二人的命运。我本情愿退让,不肯依着他傲,白萍却说出许多理由,定要逼迫我接受他的意见。我实在无法,只得随他,心中却希望着落到失败的地位。谁想这奇妙而公正的赌博,反使我得了胜利,于是白萍立管帮助我得到芷华,又嘱咐我听他的音信,他便别我去了。过了不到一月,自萍来信,叫我到城东梁园去等侯芷华。我依言去到梁园,一连去了六七日,居然和芷华遇见,她同行的还有个女子,竟而没有理我。我伤心至极,以为虽然见面,芷华还是不愿爱我,就把带着的酒,在园中饮了个狂醉,睡倒在地上。不料夜里芷华重又转来,把我带回家中,不特能重叙旧情,并且能允许我的求婚了。她这转变的原因,就因接到白萍的离婚书和这张照片。当时芷华把照片给我看,我便知照片虽真,而事情是假,白萍不定从哪里寻一个女子,合摄了一张照片,就为结婚纪念合影来哄骗芷华。但是我心中固是感激白萍,却不能告诉芷华,恐怕一说明芷华就要变卦,这实在是我欺心的陷恶,自私自利的行为,自觉惭愧得很。”
淑敏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好了,这事你说的和我听见的一样,虽然你对芷华欺心,对我还没欺心,居然肯说实话。”仲膺一怔道:“这事你在谁口里听说过?”淑敏道:“这你就不必管了,你虽是局中人,所知道的事还不及我这局外人多呢。你只知白萍促成了你和芷华的结合,可是最后还有个大关键,握在我手里,在你和芷华结婚的前一夜,我若稍一多事。你连这短期的甜蜜光阴都享受不着。”仲膺瞧着她道:“怎么呢?”淑敏道:“在你们结婚的前夕,我住在你家,芷华曾把你们三角关系的原原本本,对我忏悔,并且求我指示正当办法。”仲膺笑道:“你以为那时能破坏我们么?我们成局已定,未必是口舌所能破坏的吧。”淑敏点头笑道:“诚然,你们大局已定,不是我的口舌所能破坏,不过除了口舌以外,另外有一件东西很足以叫芷华对你改变态度啊。”仲膺道:“什么东西?”淑敏道:“你猜。”仲膺想了想道:“我实在猜不出,因为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关系物件。”淑敏道:“你猜不着,我给你看吧。”说着便打开手皮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仲膺道:“你瞧,就是这个。”
仲膺看着照片表皮,已觉眼熟。及至翻开夹纸一看,竟还是方才给她看的那张,白萍和周梅君结婚合影,不由诧异道:“这不还是那张,怎在你这里?”淑敏道:“这是我方才随手带出来”。仲膺皱眉道:“这种东西,藏在家里罢了,何必带出来?万一丢失,落到旁人手里,反对不住白萍。”淑敏道:“呦,你以为这照片秘密得很,没有旁人见过么?其实这照片不止一张,见过的人多了,你不信,回头到了北京上我家里,就可以再给你一张同样的看。”仲膺纳闷道:“怎么呢?难道这照片不止一张,白萍还送过旁人?”淑敏道:“这是题外的事,现在不讲,我只告诉你,在你和芷华结婚的前夜,若给她看了这件东西,她可以马上变卦,要求你推翻婚约,或者展缓婚期。”仲膺道:“我不信,这照片芷华在没和我定婚以前便见过了,而且不知看过多少次。再说我见着这照片,也是她给瞧的,怎会她在结婚前夕能因看这照片变卦呢?”淑敏笑了一笑,伸手把照片从仲膺手里取回,指点着说道。“固然啊,这照片是她熟识的,可是有个隐密处,还没见过呢。”说着便轻舒玉指,把照片从夹纸缝中抽出,将反面送到仲膺面前,道:“你瞧。”仲膺立刻看见白萍在照片反面所写的几十个字,不由心中一跳。
原来当日芷华把这照片给仲膺瞧时,仲膺便在无意中发见了这个秘密,知道白萍为保持信用,才造作出这张假结婚照片寄给芷华,以撮合仲膺的姻缘。但白萍终是对芷华不忍恝然割舍,所以用这对天卜卦的办法,另外写出苦衷在照片背面,若是天意使芷华归于仲膺,她便只看正面,若芷华仍合白萍前缘未尽,她便能瞧到这隐微之处,只要瞧见,那么这照片和离婚书信就一概成为废纸,她便不各处寻访白萍,也要安心等待白萍,绝不会与仲膺结合了。当时仲膺瞧破秘密,猜出白萍的隐衷,他曾犯了很大的犹疑,因为既得了白萍不忍割舍芷华的证据,在良心上说,应该把这秘密告知芷华,请她自行斟酌,无奈仲膺预料若被芷华知道这个隐事,必然把自己与白萍在旅馆赌博的情形也供认出来,那时芷华明白白萍并未另行结婚,必要仍求故剑,自己这新欢当然又要落伍惨败。于是动了私心,把这秘密存在心里,一直隐忍未言。不料这时竟被淑敏当面揭破,不禁惊疑万分,暗想这照片淑敏怎会看过,即使芷华给她看过,又怎会凭空地搜出这隐秘来?他一面惊疑,一面又自心中辗转,淑敏以此相问,自己应该如何表示,若自承认早经发见,岂不使她认为心术不正,只图自私?若假装没见过,岂不说慌欺诈,对不住自己良心?很快地一加思忖,便决定不可欺心,要说实话,就瞧着那照片背面的字,哼了一声。
淑敏见他由惊异转为沉静,自己倒惊异起来。暗想我本预备使他大吃一惊,怎他反坦然不动声色,是何缘故?猛然醒悟自己料错了,想必他发现这秘密在自己以前。当时沉了一沉,便笑道:“哦,这个你曾早见过了?”仲膺悄然点头答遭:“是的,我不敢瞒你。”淑敏道:“这就是了,看起来不知这秘密的只有芷华一人,倘然我给她看了,她还能和你结婚么?”仲膺道:“当然不能。”淑敏道:“所以你能同芷华度几月甜蜜光阴,应该对我感谢,这是一层。现在我又得了个新问题,你既首先发见这个秘密,岂不知道秘密也时时有被芷华发见的危险,也便是你的幸福前途中永远伏着危机?我只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把这照片焚毁灭迹,以免后患呢?”仲膺道:“我不能把这照片毁灭了啊。当时瞧见这照片内层的字迹,不啻听白萍当面告诉我他不忍离弃芷华。从几方面着想,我都该把这秘密叫芷华知道,才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但是我回想失去芷华的痛苦,就没有了勇气,换句话说,也便是我只图自私,将这秘密隐瞒起来,以维持自己的幸福,至于白萍那边怎样,我就不能了。这办法在表面上看,我既与白萍赌赛而得了胜利,白萍只应该助我得到芷华,在照片上写着违背原意的字迹,是他的错误。我对他的错误置之不理,或者代为销灭,都不为没有理由。但是在情理上讲,芷华原是白萍的爱妻,我凭空用不正当手段夺取过来,已够亏心的了,若再把这字迹销灭,对自萍还可说是一种防范手段,对芷华却太狠毒,她丈夫本来爱她,如今既强作出这不爱她的表示,已经够了,难道这一点爱的痕迹都不许存留?那么我的用心就过于毒辣,很像巨奸大憝了。”淑敏道:“你说了半天,全是老生常谈,这字迹是无穷后患,芷华随时可以看见,随时可以对你变心。你既极爱芷华,应该使她得着安定的生活,如何还留着这祸物?倘若被她看见,岂不要沦入苦境么?”仲膺愕然道:“这一层我还未想到,我只觉白萍既然用这对天卜卦的办法,我也随着他作下去。白萍的意思是倘然上天要使芷华仍能归他,便看见这字迹。我的意思是倘然上天要使芷华永远归我,就看不见这字迹。”淑敏点头道:“好,我明白了,你这人并非心术不好,只于太容易受感情支配,这旧事不提了。我想今夜咱们见着白萍芷华的时候……。”说着向仲膺瞧了瞧道:“你肯把这秘密合盘托出么?现在你既决心把芷,华还给白萍了,这秘密已没保存的必要,乐得叫芷华晓得白萍的苦衷呢。不过……只怕你别有用心,还舍不得……。”仲膺道:“岂有此理,你是说把这照片的种种因由,都发表给芷华么?那是自然,我有什么舍不得,你应该明自,我对于芷华的爱无论是纯洁不纯洁,最低限度当然希望她得到幸福。当初我只为要直接给他幸福。所以弄出许多风波,如今既觉悟了,把她归还给白萍,当然更希望她与白萍极端相爱。像这种可以增进他们相爱的大节目怎能不发表呢?”淑敏笑道:“你的意思极好,但只一样需要斟酌,你若把这事说出,芷华知道你欺骗了她,或者恨了你,从此再莫想有……”仲膺不等她说完,便插口道:“这事怎能说是欺骗,只于隐瞒罢了。你说她恨我,恨我也好,因为她对我多恨一分,对白萍便多爱一分,我为她的前途着想,只愿讨厌,不必讨好了。”淑敏道:“哦,你何以如此大彻大悟,这话不是敷衍我么?”仲膺道:“我何必敷衍你?你若仔细思想,就明自我这些话非对芷华绝情,而是仍出于爱她的心。”淑敏凝眸一想道:“是啊,芷华前途的幸福,都在白萍身上,你爱惜芷华,当然愿意她专心去爱白萍,这是一条最正的路啊。”仲膺道:“你这话正是我的心事。”淑敏叹息一声,握住仲膺的手道:“我才看出你真是一个多情的人。芷华几生修到,能承受你们两个至性人的爱。然而她到底不能双方并得,居然把你让给我,膺啊,我现在心里欢喜而又安慰,因为瞧你对芷华的情形,已能预料我终身有所倚靠,绝不会落到悲惨的境遇中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叩门,仲膺叫道:“进来。”门启处原来是车役,来问用什么不用,这是故献殷勤,预备稍迟讨赏。仲膺看看淑敏,淑敏摇头,仲膺便道:“不用。”又问道:“现在到哪里了?”车役道:“快到廊坊了。”仲膺点头,车役才退出去。淑敏咧了仲膺一眼道:“到了哪里,你不会看外面的站头,何必问茶役?”仲膺道:“问茶役怕什么?”淑敏撇着小嘴儿道:“叫他看着咱们连经过的站头儿都没看见,仿佛咱们怎么了似的。”仲膺笑道:“怎么了?我不明白,他能疑惑咱怎么了。”淑敏“呸”了一声道:“频气。”仲膺道:“我们是正式夫妇,想怎么了自有咱们怎么了的地方,何致于在火车上怎么了。再说若定要怎么了,昨天夜里早已怎么了。”淑敏红了脸道:“呸,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只说了一句,瞧勾出你多少话来。”
仲膺看着她娇嗔的模样,比喜笑时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处,不由情不自禁起来,便把她揽到怀里道:“妹妹,我不知怎的,越瞧你越觉好看,‘西厢记’有句妙词儿,是我甘心为你死,我现在真有这种情形。”淑敏道:“哦,原来你这人只懂得重色呀,我虽然生得不好看,可是你若只为我的容貌上欲生爱情,那真不是我所希望的,这太靠不住,倘若我生病改了模样,或者遇到什么灾害而损失了容貌,那时你定不爱我了。”仲膺道:“咳咳,你真是神经过敏,若说我爱你只为你的容貌,真冤死人了,我虽然对于你相识日子不少,可是从昨天才在我心中种下很深爱的根基,因为昨天你把你一切的美德和好处,同时攻入我的心房,这完全与你的容貌无关。倘然你是个极丑的女子,有昨夜那一场经过,我也是照样爱你。再反过来说,以前你也曾把美貌映入我的眼帘,那时我为什么一点儿不发生爱情呢?”淑敏道:“你们男子的心最难捉摸,你说以前见我时并不发生爱情,那是你不敢发生,而且发生也是没用罢了,其实说不定从那时你就怀了野心,如今好算如愿以偿。”仲膺笑道:“你把我说得太不值钱,那时我和芷华正要结婚,若为见了你便生异心,那还成什么人?”淑敏道:“呸,别只说得好听,瞧你昨夜那种情形,没出息的样子,哪像对着生人?我猜你准是蓄志已久。”仲膺调笑道:“我瞧你才蓄志已久呢。”淑敏道:“怎么?”仲庸道:“你自己想去呀。”淑敏道:“我不会想。”仲膺摸着她的脸儿道:“芷华归了白萍,你见我这里出了缺,赶紧的就奔了来,来个有缺即补。”
仲膺这几句话,原是由于得意忘形,戏谑失口。哪知竟把淑敏招恼,立刻整了脸,一扭腰便离开仲膺怀里,坐到对面榻上,撅着嘴生了大气。仲膺自觉失言,连忙向她告罪。淑敏再不理他,只把手掩着脸儿。仲膺把好话说了无数,才把她的左手拉下来,右手又掩上了;右手拉下来,左手又还了原。及至把两手一齐拉下,淑敏才开口发怒道:“你别理我,我这人没羞没臊,看上了别人的丈夫,有缺即补,真是无耻的贱货。一会儿到北京,你去你的,我走我的,我别落个存心思男人。”仲膺道:“妹妹,这实在怨我说错话了,也是因为心里高兴,顺口胡诌,竟放出这种臭屁,你万别阶意,饶恕我吧。”淑敏仍鼓着嘴儿,摇头道:“你说什么也不成,我算寒透心了,好心好意来救人、成全人,倒落了你这样的话柄。咱们前议一概取消,这一世日月长着呢,听你这样把我磕打牙儿,几时是了呀?”
仲膺见她真恼了,不由心内着慌,又央告半天,仍是无效,只得跪在淑敏面前。淑敏仍是不理,仲膺急了,自己打着嘴巴道:“打我,打,打这臭嘴,怎不会说人话,惹妹妹生气。”连打了几下,立刻嘴巴都红了。淑敏心里的气恼,本是半真半假,见仲膺这样引咎自责,又不忍起来,但又不好骤然息怒,便顿着脚儿道:“你打,瞧你这凶相,动不动就打,我真害怕。”仲膺连忙住手道:“我是心里惭愧,只可打自己,妹妹你别气吧。”淑敏道:“我不生气,也再不敢和你……。”仲膺忙道:“妹妹,你要说这个,我更难过,难道一句错话你都不原谅么?”淑敏道:“错话也分几等几样,你的话太骂苦我了。”仲膺道:“我从此知过必改。”淑敏忽放松了道:“好了,你改吧,起来。”仲膺道:“妹妹不气了?”淑敏道:“那你不必管,要听我的话,就快起来。”仲膺只好遵命立起。
仲膺虽然得了赦旨,但心中惙惙,恐怕她还有下文。哪知淑敏倒不则声了,只把双肘拄着膝盖,两手托着下颏,眼儿斜瞟着车窗外飘瞥而过的云树。仲膺迟了半天,忍不住道:“敏,你还有气么。”淑敏摇头道:“我没有气,有气也是气我自己。”仲鹰道:“你气自己,还不如打我骂我,我倒心安。”淑敏道:“打骂你作什么?我只怨自己,这真是一时纰缪,半世羞惭。”仲膺笑道:“原来妹妹也是一肚子‘西厢记’呀,我疑惑象你这样的崭新人物绝不会看那样东西。”淑敏也不自知地微笑道:“怎的许你看就不许我看?我也不是新人物,若真是新人物,还不致被你这样奚落呢。”仲膺愕然道:“妹妹这话怎么讲?”淑敏道:“你想,新女子都是所谓超贤妻良母的,如何肯像我这样大远的奔来,毛遂自荐,补你这贤妻的缺呀?”说着噗哧一声笑了,但才笑出来,好似又想起正在呕气,不便开颜,立刻眉头一皱,又把小嘴儿撅起来。仲膺笑道:“方才晴天,这又阴了么?得了,还是笑吧。”淑敏别过脸儿去道:“从此万古千秋,也莫想有晴天的日子了。不瞒你说,一到北京,下了火车,咱们就各自东西。”仲膺道:“好妹妹,我只说了一句错话,惹恼了你,已经惭愧后悔,无地自容,你若再不肯原谅,我真要……。”淑敏回过脸儿道:“你要怎么?”仲膺道:“我真要从车窗跳出去。”淑敏道:“呦,可吓死我。方才自打嘴巴,这会又要自杀,你这人更可怕了。”仲膺道:“妹妹,你要明白,我要自杀也是悔恨致死。然而我绝不做这蠢事,因为前途有许多希望,怎舍得辜负了。”淑敏道:“什么希望?”仲膺道:“就是妹妹你绐我的希望。”淑敏撇着嘴道:“我并没有希望给你。”说着仰头想了想,又似笑不笑地道:“你说我给你希望,我就给你个新希望也好,回头到了北京,咱俩还是一同到公司去。”仲膺插口道:“谢谢妹妹,你已经宽恕了我。”淑敏一怔道:“我何曾有什么宽恕的话?”仲膺道:“你方才说的什么各自东西,我知道是句玩话,当然还要一同到公司去,一切按咱们的原议进行。”淑敏道:“你妄想呢,我的意思是咱们见着他俩,请你仍行使夫权,将芷华从白萍怀抱里夺出来,带她回天津,至于白萍的善后,由我办理好了。这样一办,既省得叫你中馈出缺,也免得我担那处心积虑见缺即补的名儿。”仲膺万想不到她会如此心情幻变,不由心中乱跳,望着淑敏道:“妹妹,你不要说这戏语。”淑敏冷笑道:“我才犯不上说戏语呢。实告诉你,我为人脾气古怪,有人一句话说动了我的心,我就许甘心为他效死。若有人一句话伤了我的心,我就立刻心灰意冷,再也提不起高兴了。你万莫当我是玩话,我这办法,完全推翻原议,只当我发现了白萍和芷华的秘密,特来给你送个信儿,叫你去把芷华收回,也很对得起你呀。”
仲膺见淑敏正颜厉色地说着,好似真已改变了心肠,不肯与自己结合了。回想昨夜的同榻缠绵,温柔旖旎之情,如在目前,想不到一转瞬间,忽已情移势变,这聪明美丽的女郎,竟要弃自己而去,暂时虽还对面,稍迟便要咫尺天涯,自己的情绪方才有所托附,哪知转眼又落虚空,她说叫自己去收回芷华,无论万无此理,即便我卤莽不顾一切,硬行使夫权,把芷华夺取回来,然而芷华的心已归向白萍,自己枉夺回一个同床异梦的挂名爱侣,也只能落一世苦恼,这都怨出言不慎,真可谓一言丧邦了。仲膺这时已被淑敏迷恋到了极点,新欢正好,竟要分飞,便不后想前思,已然凄惶万状,不由双泪直流道:“妹妹,你真这样狠心么?”淑敏道:“并非我狠心,因为现在的局面应该改一改趋向了。”仲膺道:“现在……的局面……现在和昨夜不是一样么?”淑敏摇头道:“不一样了。”仲庸道:“这局面从何时改变的?难道……”淑敏道:“就从你说了那句话。边仲膺道:“一句戏言,就值得变了局面?”淑敏道:“你自己不觉吧,那一句话直比针刺还厉害。你只道我狠,你说话不觉残忍么?现在前事不提一字,要依我的主张办了,你再多说也没用。仲膺哀声道:“我真不明白,何致一句话把你得罪到这样?”淑敏道:“我这心地不大好,自己也很明白,向来一切感情都是一发而不可制,现在即使我要强制着再爱你,已经转不过心来了。边先生,我实在对不住,你死心吧。”
淑敏见仲膺悲泣如雨,一抱头便倒在睡榻之上,双足频频蹬动,似已伤心万状,不由略一展笑,立刻又把绽破的樱唇闭上,妙目在仲膺身上转了一下,微微点头,暗自得了计较。便叫道;“边先生,你哭什么?这未免太没男子气了。你坐起来,我和你说。”仲膺闻唤,只得慢慢翻身坐起,把希望的眼光,望着淑敏。淑敏柔声道:“边先生,你也不必难过,咱们是新交,乍合乍离,并没多大关系,你该想着把芷华得回,重续旧好,那畅快很足以抵销失去我的苦恼啊。”边仲膺摇头道:“完了,我也不希望再得到芷华,并且……你既决心和我惭绝,我一切都灰冷了。现在我只请你作最末的表示,你若仍然要弃舍我,我不敢勉强,可是也不能陪你到公司去见他俩了,等会儿车到北京,请你单独去,我要自己走了。”淑敏道:“这为什么?你不要得回你的芷华么?”仲膺长叹道:“她的心已归了白萍,我只得回她的躯壳,不特残忍,也太糊涂了。”淑敏道:“不成,无论如何你要把芷华夺回来,这是我对你的要求。”仲膺道:“你不是竭力撮合他们,现在如何又要我把他们拆散?”淑敏略一凝神,不自然地忸怩着道:“这个……因为情形变了……我对你痛快说吧,以前我希望与你结合,便愿意他俩成功,如今我已明白你不是伴侣了,所以……”仲膺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并非要我夺回芷华,倒是要我替你取消白萍身边的障碍,你是……”淑敏悄然道:“是啊,白萍和我的感情本来不错,他已决定要娶我了,我为怜恤芷华,方生心和他分离,如今很觉对不住他。”
仲膺听着暗想,你什么是对不住他,分明因厌弃了我,又想回去就他了,看起来淑敏不特心肠善变,而且过于自私自利,口里虽说得好听,什么牺牲自己,拯救旁人,实际只是为自己打算,这样可怕的女人能离开也罢。想着对淑敏瞧了瞧,见她俊美的容颜,配着清澄的眸子,外表绝对是正直洁白的女郎,却何以心地如此卑鄙,真叫人可惜,便道:“对不住,我不能依你说的那样做。”淑敏道:“怎么?”仲膺道:“我自知已落到悲惨的境遇中,绝不想有何挣扎,甘心退让了,怎能还去破坏白萍芷华的前途,使他们也坠入惨境?”淑敏把媚眼瞧着他道:“你只代他们着想,就一点儿不顾我么?”仲膺不语。淑敏道:“你现在还爱我不爱?”仲膺低应道:“当然是爱,无奈你已不许我爱了。”淑敏道:“你既爱我,就应该绐我帮助呀。”仲膺道:“帮助……怎样帮助?”淑敏道:“就是你把芷华从白萍那里夺回来。”仲膺沉吟未答。淑敏仍不住向他作柔婉的恳求。
仲膺暗想自己怎能受她的利用,去做恶事?若真去夺回芷华,他俩人都有自杀的危险,那是如何的罪孽!想着正要开口驳她,谢绝不去,忽然忆起淑敏所说,白萍和芷华已约定在三天内同死,自己若不去见面解释,恐怕他们还是难活,岂不造孽更大了?仲膺觉得自己既应该去向白萍芷华解释一下,而淑敏却也磨着自己前去替她扫除障碍,那么就很可以答应淑敏同去了。不过淑敏是希望自己给她作事,自己却是另有所为,这时若告诉她实话,必要费许多唇舌,不如含糊应允,到北京时再按自己计划进行。她要我把芷华从白萍怀里抢出来,我却把芷华向白萍怀里推进去,这样虽然过于恶谑,可是淑敏一回一回地把自己玩弄苦了,也未尝不可给她个小小报复,想着便向淑敏道:“你定要我这样做,保得定能成功么?”淑敏见仲膺思索半晌,方才说话,便已料到他的心,不由暗笑,面上仍诚恳地道:“怎会不能成功?芷华在名义上是你的太太,你叫她回来,她有什么能力抵抗?至于白萍任是如何不讲道理,也不敢霸占旁人的妻室,你顺理成章地就办妥了”仲膺道:“你这讲的只是法律,而不是人情。固然他们没法对我抵抗,可是以后若发生意外变化呢?”淑敏道:“不至于吧。你想,芷华不是太激烈的人,她这时见了白萍,就被白萍吸引。你若把她接回,便与白萍隔离,她也就安于你周围的环境了。”
仲膺听她说话,与昨夜大相反复,昨夜说白萍芷华若两相分离,便要同归于尽,如今又变成稀松平常,满不要紧了,看起来这反复的原因,完全在她心理的变迁,过于注重个人利害了,不由对淑敏又加了几分鄙薄。但既预定临时时开她个玩笑,此际自不必揭定她的私心,便又问道:“芷华这面就算她能服从我的环境,不发生意外问题,那么白萍那一面呢?”淑敏道:“白萍那面有我了。”仲膺暗笑,你不要太志得意满,这事可不能由你拨弄,到了北京,我对白萍芷华表白了退让之心,便扬长一走,你也只干瞪眼瞧着旁人美满吧,和我一样是失败者了。想着便道:“好,你既然有把握,好在我已是自甘失败的人,芷华的能否重行归心于我,我已不甚在意,只要你能保全白萍,我就成全你们这一对儿也罢,反正我这局外的人,帮助局内任何方面都可以的。倘然你与白萍得了好结果,已经有了一半成绩,设或芷华回到我家,并不发生意外,倒是我的意外收获了。”
淑敏见他说话时眼珠不断地转,知道是出于虚伪,便故作欢然之色,含笑问道:“你是答应我了?”仲膺用很肯定的口气道:“是的,我答应你,一定同你到公司去见他们,绝不失信。”淑敏听他说完“我答应你”的话,又加了个“定到公司去”的小注儿,心中更为明嘹,暗想你的意思我早明白,何必在言语中闹鬼儿?所谓答应我的,只于答应到公司去,至于到公司以后的行为,当然就不依着我所要求的办了,你弄这玄虚就自觉聪明么?其实现在我倒只怕你不肯骗我呢。便道:“谢谢,你可允许我了。”仲膺微笑道:“当然是允许你,用不着叮咛,我还不致于反复。”
淑敏听他说话隐有讥诮之意,知道他对自己已十分鄙薄。回想在几点钟前,他还似驯顺的狗儿一般。俯伏在自己足下,如今竟心情大变,居然昂然自大地作出男子气,看起来世上的男子,若无求于女子的时候,常是自以为无限度的伟大,但到了追求女子的时候,就渺小得可怜了。然而他的心理上变化都在我操纵之中,不过今晚你便仍要恢复昨夜的渺小,俯伏在我面前啊。淑敏想着又道:“边先生,你真是个豁达大度的人,我佩服你,感激你。现在咱们在爱情上虽已绝望,但在友谊上总要继续,我祝你和芷华能扫除一切隔膜,重新成为有幸福的伴侣,我呢,也要竭力地使白萍退出你们的局外,并且恢复各方面的友谊,互相扶助着,在社会上做些事业。边先生您看这样不很好么?”仲膺暗想,不劳您过奖,这是如了你的愿,就捡着好听的说了,我还管什么将来,今天到北京给你个大失望,明天你连我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什么友谊,什么互助,你做梦吧。至于什么有幸福的情侣,也并非没有,不过那是白萍和芷华,你以后也只好看着旁人得意了。
仲膺这时越发瞧不起淑敏,只似笑不笑地对她点头,但淑敏却别有会心,惟恐仲膺不对她厌恶,便装出一副谄媚形容,小心殷勤地奉承,好似用柔媚手段哄着仲膺,供他利用,一种肉麻的样子显露于外。仲膺当然看得明白,又恨又笑,更觉到女子的心地真个卑鄙。淑敏这时的谄媚自己,只为要得到白萍,用心也太苦了,人品也太贱了。自己已然甘心落伍,本无所为,你们三个谁胜谁败,我原不必参预。但若为了感情作用,或者也能替你助一臂之力,只是你淑敏假面具暴露以后,私心昭然若揭,我便是帮忙,也只能帮助我所钦敬爱慕的人,象你这样女子,我真犯不上给你利用,而且象你这样心情反复,若使你得到白萍,直是把白萍害了。我与白萍虽是情敌,也不能作这有愧良心的事。再说从昨夜到现在,你已不知玩弄我多少次,我也该给你个小小惩戒,我便不为白萍着想,不为芷华着想,只就你身上着想,也绝不能使你如愿。但又一转想,到北京后,她看到那意外的变化,想破坏芷华,反成就芷华,想得到白萍,反失去白萍,她所受的打击岂不太重?自己给她的报复,岂不过甚?然而对待这样心地的女子,就厉害些也罢。她既随时可以转变,大约受些打击也未必如何痛苦,或者这事过去以后,不待几日,便会有第三个男子供她玩弄了。
二人这样各有所思,渐渐把应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仲膺已厌恶了淑敏,便不愿再多说话。淑敏却故意刺刺不休地殷勤叮嘱,加倍讨他的厌。仲膺实有些懒于应答,最后便重申原意道:“您张小姐不必再絮叨了,我敢以人格担保随你到公司去,放心吧,小姐,我边仲膺多少是有男子骨气的。”说完便向低榻上一仰,拿过一叠报纸覆在面部之上,把报纸当作障隔,藉以和淑敏避面。淑敏望着他面上的报纸,冷笑了半晌,也不再说话了,便向窗外浏览景物,心中自念,今天和仲膺的交涉,使自己悟得一种哲理,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完全要本身做出,并不在乎什么容貌学问。譬如一个极美貌聪慧的女子,本应该受人尊敬爱慕,但这女子若自趋下流,立刻就要改受人们的卑视和凌践,她的美貌学问,既不足为人格的保障,反而成了供人狎玩的特点。反之便是个丑陋女子,只要有高尚的人格,照样也能受人钦敬。譬如白萍起初对那丑小姐龙珍原不甚重视,但是以后发现龙珍高尚的行为,就视若天人。此际若龙珍再行出现,管保白萍任什么都肯为她牺牲了。再如昨夜仲膺对于我的美貌慈心,简直要五体投地。我对他略微表示爱情,他就受宠若惊,把我看得其高无上。可是现在我只对他做出一些卑鄙的表示,瞧他立刻便把我看得不成人了,居然要安心对我施行欺诈,试想一个男子向来对女子都善于原谅,然而他竟能如此恝然无情,足见对我深恶痛绝到极点了。由此看来,我的人格在仲膺眼里已由九天坠入九渊,我的美貌在此际已被人格连累消失。而这变幻的原因,只在我有了卑鄙的表现。想来真叫人可怕。一个女子的自重与自悔,关系如此其大,女人的立身行事,真要比男人更要谨慎啊。幸而这还是一种手段,仲膺只于受我的拨弄,不久便能恢复他对我的观念。若这事是实在行为,那么这世界上岂不已有一个卑视我的人?女子的人格若被一个人卑视或者怀疑,便是不可磨灭的污点了。
淑敏悟到人格比容貌贵重得多,不由慨然动念,便也取了张报纸,斜倚板壁,悄悄地看着,两人都不相闻问,空气倏然沉闷起来。幸而这时行程已将达北京,车、役又敲门进来,报告车过丰台,下一站便是前门。仲膺吩咐把茶具收去,另外赏了两元。车役退出以后,淑敏便立起向窗外注目,见那古老的城墙,在窗外好似在随着火车旋转。看了一会,车已将迤迤入站,淑敏回头一瞧,见仲膺也已立起,正立在后面,手提着自己的小旅行箱,便对他嫣然一笑。仲膺见淑敏回眸一笑,从口角齿缝中生出百种妙媚,不由心中一动,方想到这人儿真美丽可爱,倏又转念,她虽然生得天仙的面目,却包藏蛇蝎的心肠,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吧。这时淑敏又向仲膺含笑道:“边先生,下了车你可定要随我到公司去呀。”仲膺暗想。这倒很好,你对我的媚笑,并非无故而发,却是用来骗遣我的利器,便也笑道:“当然当然。”说着车已进站停了,二人便一前一后走下车去。因为车上人少,所以轻轻松松地直走出站门。淑敏走着,还不住回头瞧着仲膺,仲膺暗笑你还怕我跑了,当时便紧走几步,赶到她前面。
站外有各种车辆,纷纷兜揽客人,淑敏问仲膺道:“咱们先到哪里?吃饭去好么?”仲膺笑道;“还是先办正事,先吃饭恐怕吃不痛快吧。”淑敏任他讥诮,并不理会,便道:“好,先到公司,咱们坐汽车去。”仲膺道:“是的,越快越好。”便喊了一辆野鸡汽车,说好价,二人坐上,直奔那影片公司而去。那车便飞驰电掣地开起来,直奔了狗尾巴胡同。
仲膺在车中只怕淑敏絮叨,就假作疲倦,闭上眼儿,不语养神。淑敏此际也没有许多话可对他说,便自低头沉思,暗想瞧仲膺这种情形,他是骗定了我了,那么这件事好算大局已定,最多一两点钟后,就可使白萍芷华那一面得着结束,今后只是仲膺和自己的交涉了。不过仲膺这时昂然自大的神气,虽由自己拨弄所致,但他对我也太不客气,回头等他醒过味儿来,再追求我时,必要重重地给他些风流小惩。只是怎样折磨他呢?想着忽然得了个很有趣的主意,不由偷着瞧瞧仲膺,噗哧一笑。仲膺听得笑声,便张开眼问道:“张小姐,你笑什么?”淑敏道:“我笑的是自己心里的事。”仲膺暗想:你准是笑我呢。本来一个男子,被你拨弄得蠢如鹿豕,还不值一笑么?可是你也不要拿得太稳,稍迟恐怕你不特难笑,便是一哭也哭不出来咧。你若不是笑我,而是为得到白萍所以欢喜,那更可以沉静些,留着精神应付快要来的大打击吧。淑敏见仲膺问完一句又闭上眼,面上也露出微笑,不由向他一撇嘴儿,暗叫:“您老先生别以为我可笑,其实你比任何人都呆得可笑呢。”正在这时,汽车开得突然迟慢,正拐过一个街角,因为道路不平,把淑敏颠得身体向上一跳。忙向外看时,车已进了狗尾巴胡同,公司的大门近在眼前,淑敏就敲着前面玻璃板,指挥车夫停住,才叫仲膺道:“喂,边先生,到了,下车吧。”说着外面车夫已把车门开了。淑敏仲膺先后跳下,仲膺掏出五块钱票丢给车夫,转身一看,见公司的大牌子赫然在目,知道芷华和白萍就在此中,自己与他们已近在咫尺,但须臾见面以后,就要局势大变,自己的爱妻立即归于白萍,双栖情侣,转瞬便分隔天涯。想着心内一阵凄惶,继而一阵慌乱,方自转想道:“我那亲如性命的芷华,就这样眼睁睁地把她割舍么?”仲膺这时猛觉有些舍不得芷华,心里便一摇动,忽昕淑敏在身边又叮咛道:“边先生,你可不要错了主意,丈夫接太太回家,多么名正言顺。芷华便是赖着不走,你可以用强迫手段,万莫耳软心活。”仲膺听了,看看淑敏,几乎要啐她一口,立刻由淑敏的卑鄙,而想到芷华的可爱,自已既爱芷华,总应该遂她的心。叫她去和白萍团圆。自己既恨淑敏,无论如何定要她尝尝失望的滋味。想着一横心便定了主意,再不犹疑,对淑敏点了点头,向门内便走。淑敏耸肩一笑,也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