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你的心不诚,不要你抬!”
“云普叔顶万民伞,小二疤子打锣!”
“吹唢呐的没有,王老大你的唢呐呢?”
“妈妈的!好象是哪一个人的事一样,大家都不肯出力,还差三个轿夫。”
“我来一个。高鼻子大爹!”
“我也来!”
“我也来一个!”
“好了,就是你们三个吧!大家都洗一个脸。小二疤子,着实洗干净些,菩萨见怪!”
“打锣!把唢呐吹起来!”
“打锣呀!小二疤子听见没有?婊子的儿子!”
“当!当!当!……”
“呜咧啦!……”
几十个人蜂拥着关帝爷爷,向田野中飞跑去了。
二十多天没有看见一点云影子,池塘里,河里的水都干透了,田中尽是儿寸宽的裂口,禾叶大半已经卷了简。这样再过三四天,便什么都完了。
关帝爷爷是三天前接来的。杀了一条牛,焚了斤半檀香,还是没有一点雨意。禾苗倒烊倒得更加多了。
所以,大家都觉得菩萨不肯发雨下来,一定是有什么原故。几个主祭的首事集合起来商量了很久,求了无数枝签,叩了千百个头,卦还是不能打顺。
“那么今年不完了吗?”
“高鼻子大爹,不要急!我们且把菩萨抬到外面去跑一路,看他老人家见了这个样子心中忍也不忍?”
“好的!也许菩萨还没有看见田中的情况吧!大前年天干,也是请菩萨到外面去兜了一个圈子才下雨的。云普,你去叫几个小伙子来!还有锣鼓唢呐!”
“啊!”
很快地,便把临时的队伍邀齐了。高鼻子大爹在前面领队,第二排是旗锣鼓伞,菩萨的绿呢大轿跟在后头。
从新渡口华家堤,一直弯到红庙,兜了四五个圈子回来,太阳仍旧是同烈火一样,烫得浑身发烧。地上简直热得不能落脚。四面八方都是火,人们是在火中颠扑!
雨一点还没有求下来,菩萨反被磨子湾抬去了。处处都忙着抬菩萨求雨哩!
“天老爷呀!一年大水一年干,究竟欲把我们怎么办呢?”
风色陡然变了,由东北方吹来呼呼地响着。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很多的人都站在屋外看天色。
“那方扯闪子哩!”
“东扯西合,有雨不落。”
“那是北方呀!”
“好了!南扯火门开,北扯有雨来!今夜该有点雨下吧,天哪!……”
“总要求天老爷开恩啦!”
“还不是,我们又都没有做过恶人,天老爷难道真的要将我们饿死?”
“不见得吧!”
大家喧嚷一会儿之后,屋顶上已有了滴沥的声音,人们只感到一阵凉意。每一滴雨声,都象是打落在开放的心花上。
“这真是天老爷的恩典啦!”
横在人们心中的一块巨石,现在全被雨点溶化了。随即,便是暴风雨的降临!
雷跟在闪电的后面发脾气。
大雨只下了一日夜,田中的水又饱满起来。禾苗都得了救,卷了筒子的禾叶边开展了,象少女们解开着胸怀一样地迎风摆动。长,很迅速地在长,这正是禾苗飞长的时候啊!每个人都默祷着:再过二十来天不出乱子,就可以看到粒粒的黄金,那才算是到了手的东西哩。
雨只有西南方上下得特别久,那边的天是乌黑的。恐怖象大江的波浪,前头一个刚刚低落下去,后面的一个又涌上来。西南方上的雨太下大了,又要耽心水患。种田人真是一刻儿也不能安宁啊!
西水渐渐地向下流膨胀,然而很慢。提局只派了一些人在堤岸上梭巡。光是西水没有南水助势,大家都可不必把它放在心上。让它去高涨吧!
一天,两天,水总是涨着。渐渐地差不多已经平了堤面了,云普叔也跟着大家着起急来:
“怎么!光是西水也有这么大吗?”
人们都同样的嚷着:
“哎哟!大家还是来防备一下吧!千万不要又和去年一样呀。”
去年的苦痛告诉他们,水灾是要及早防务的哟!锣声又响了,一批一批的人都扛着锄头被絮,向堤边跑去!
“哪一个家里有男人不出去来上堤的,他妈妈的拖出来打死!”云普叔忙得满头是汗地说,“连堂客们都不许躲着,妈妈的,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一个也别想活!……”
“大家都挡堤去呀!”
“当!当!当!……”
夜晚上,火把灯笼象长蛇一样地摆在堤上,白天里沿岸都是骚动的人群。团防局里的老爷们,骑着马,带着一群副爷往来的巡视着,他们负有维持治安的重大责任,尤恐这一群人中间,潜伏着有闹事的暴徒份子,这是不能不提防的。
“妈妈的,作威作福的贱狗,吃了我们的粮没有事做,日夜打主意来害我们!一个个都安得……”
“我恨不得咬下这些狗人的几块肉!总有一天老子……”
多数被团防加害过的人,让他们走过之后,都咬牙切齿地暗骂着。很远了,立秋还跟在他们的后面装鬼脸儿。
水仍旧是往上涨,有些已经漂过了堤面。黄黄的水,是曾劫夺过人们的生命的,大家都对它怀着巨大的恐怖。眼睛里都有一把无名的烈火,向这洪水掷投。
“只要南水不再下来就好了!”
人们互相地安慰着。锄头铲耙,还是不住地加工。
水停住了!
突然地,有些地方在倒流,当有人把几处倒流的地方指出来的时候,人群中间,立刻开始了庞大的骚动。
“哪里倒流?”
“兰溪小河口吗?”
“该死!一个也活不成!”
“天啦!你老人家真正要把我们活活地弄死吗?……”
“关帝爷爷呀!今年要再和去年一样……”
南水涨了,西水受着南水的胁迫,立即开始了强烈的反攻,双方冲突的结果,是不断的向上膨胀!
锣声响得紧!人们心中还没有弥缝的创口,又重新地被这痛心的锣锤儿敲得四分五裂,连孩子妇人都跑到堤边去用手捧着一合一合的泥土向堤上堆。老年人和云普叔一道的,多数已经跪下来了:
“天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今年的大水实在再来不得了啊!”
“盖天古佛!你老人家保过了这场水灾,准还你十本大戏!……”
“天收人啦!”
“……”
经过了两日夜拼命的挣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暴出了红筋。身体象弹熟了的软棉花一样,随处倒落。西水毕竟是过渡了汹涌的时期,经不起南水的一阵反攻,便一泻千里地崩溃下去了!于是南水趁势地顺流下来,一些儿没有阻碍。
水退了!
千万颗悬挂在半空中的心,随着洪水的退落而放下。每个人都张开了口,吐出了一股恶气。提起锄头被絮,拖着软棉花似的身子,各别地踏上了归途。脸上,都挂上着一丝胜利的微笑。
“喂!癞大哥,夜里到我这里来谈天啊!”
立秋在十字路上分岔时对癞老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