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惜时正陶醉在甜蜜的环境里,忽然听到有人喊“打!打!”之声,吓得浑身汗如雨下,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一场大梦,自己依然坐在一张藤椅上,将头靠在椅子背上,火车的身子已经停住,不知到了什么站上了。这大概是一个大站,别个火车上的汽笛正呜呜然发着声音大叫。
惜时将眼睛重复闭上,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想出来,果然是在火车上打盹儿,坐着做了一个梦。车棚顶上的三盏灯,现在依然是一明两暗,自己坐了起来,揉了一揉眼睛,再回头看睡着的白行素时,蜷缩着身体,依然睡得很甜,一角毯子,还拖到椅子下面来。惜时看看她这睡态惺忪,又回想起刚才梦里的情形,不觉心里一动,恰好她翻了一个身,一只白手臂由下而上,又是一大截露了出来,放在被头上。
惜时想着,自己在梦里的为人固然是十分莽撞,可是和她的友谊,若是像在火车上这样进行得猛烈,那么,不必要若干的时候,就可以和她很熟很熟。到了很熟很熟的程度,纵然不一定就可以拿了她的手臂当枕头,但是像她现在整个的白手在外面受凉,自己走上前去牵一牵被,将手扶到被里去,当然也不算什么冒昧,然而现在看到,却只能做一种幻想罢了。他心里这样地想着,眼睛还是望了白行素,见她那样睡得甜蜜,似乎她也沉迷在梦境里。心想我这样地注视她,不知道她是否受一点儿影响,在梦境里梦到了我?照精神学上说起来,我这样地望着,全副的精神都射到她身上,和她的灵魂吻合了,那么……
正这样想得入神,火车扑通一下子开了,人猛然向后一倒,就向椅子上一碰,这一碰,出于不料,着实地吓了一跳。及至坐定,白行素也惊醒了,一睁眼,见惜时正望着她,就连忙坐了起来,一手抬起来,缓缓地掠着鬓发,向耳朵后理了过去,因笑道:“密斯脱黄,坐到这时候,还不曾睡觉吗?怎么车上的灯这样地昏黑?”惜时道:“我睡过一觉了,是刚才醒过来的,密斯白睡得安稳吗?大概身上很凉吧!”
白行素心想,他自己呆挺着坐在那里,倒问我凉不凉。心里明知道人家比自己还凉,可是这话放在肚里,却不好去问人,因道:“有盖有垫,这还凉什么,那也未免太不知足了。”惜时道:“我看那玻璃窗子没有关紧,还露着一条微微的缝,没有风吹了进来吗?”说着,便走了过来,用手将窗子摸了一摸,笑道:“果然有点儿风呢,若是不嫌烦,密斯白和我对调一调地方好吗?”白行素笑道:“不必费事了,我不觉得有风吹进来呢。”惜时道:“那么,我就不说话了,免得耽误了密斯白的睡,请你安歇吧!我眼皮很涩,还靠一靠吧!”说完了这句话,就一言不发,将两手抄在胸前,头靠了椅子背,自睡着了。
白行素眼望着他,许久,果然他动也不一动,沉沉地睡过去了。白行素明知道他这种睡觉是假的,然而他睡觉的用意,无非是让自己好安然睡下去,若不睡下去,倒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了。因此也不作声,又睡了下去。惜时偷偷地睁开一丝眼光望着她,见她虽然躺下,脸却朝着这里,是否也望着自己却不得而知,因为灯光被椅子背挡住,却看不出来呢!后来白行素真个睡了,他依然是不住地望着人去揣测。
这一晚上,他就是这样似梦非梦、似想非想、糊里糊涂的,半睡半醒地闹到天明。天色一亮,白女士也就醒了,她坐起来第一句话便是:“密斯脱黄!一晚都不曾睡觉吧?”惜时听了这句话,真比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还要舒服,便笑道:“其实我也是睡到刚才方才醒过来,舒服……得很!”这两个字还在口里没有说出,心想这有点儿不对,一个人在一张硬的木椅子上打了一夜瞌睡,要说舒服得很,纵然是安慰对方的话,未免过于作伪,人家哪里肯相信呢?因此连忙就改口道:“虽然不十分舒服,这火车走起来像小孩的摇床一样自然会把人引得入梦乡的,我的睡眠,平常有六小时也就够了,昨晚上睡的时间,恐怕还不止八小时呢,那是足够的了。”行素她一句要道歉的话还不曾说了出来,人家倒说了这一大套的客气话,这更让她不知所可了,也就只得含着微笑,不向他再表示歉意了。
自此以后,一路之上,惜时索性老实地招待,行素也不能因为他招待了一道又申谢一道,也只好由他去客气了。大凡孤身出门的人,纵然走十几里路,也觉得路途遥远,若是有了良好的伴侣,谈谈说说,也就不知不觉之间把时间忘了,很快地到了目的地。
黄、白二人,这日在火车上继续地谈话,一直到了天津,惜时才提起来:“行素住在什么地方?关于投考学校的事,也好大家约着会面有个商量。”当他这样问时,却是吞吞吐吐地很慢地说出来,而且脸也不敢朝了行素望着,行素倒很坦然地不以为意,又在小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再用自来水笔在名片后面添注了两行字,然后微笑着,递到惜时手里道:“电话也有的,最好是先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好在家里等着你。”
惜时将名片拿在手里,很静默地看了,将头连点了几点。看完了,先收在里衣的袋里,刚揣进去,将衣裳按了一按,似乎想着什么,又把名片拿了出来,再看上一看。最后,他还是在座椅上的架格子里面取下小提箱,拿了日记本出来,将名片上的字照抄了一份在上面,日记本改放在身上,名片却放到小提箱里去了。
他忙碌着办过了这一套手续之后,回头看到行素望着自己,这才觉着自己的举动或者不免于有人介意,因笑道:“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坏,只要是有数目字的事情,若不记下来,我准会忘记的。”行素原不曾问他,是他自己这样解释的,不便说什么,就只对了他一笑而已。
车子快到北京,惜时便有点儿心中不宁,因为这地方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若是同乡们并不来接,真不知瞎撞木钟,要撞到哪里去。而一方面,对于行素,要装出一个保护者来,要给她整理着东西,还要用话去安慰她,可是她倒很不在乎地坐着。
车子进了东便门,座客都纷纷乱起来,一大半人都伏在车上向外看着。各人的座位,横七竖八,放着大小的行李包裹,现出那种人心凌乱的样子来。惜时既要照应着自己的事,又要挂虑行素无人来迎接,她是否能平安地到投居的亲戚家去。他心里是这样地不宁,表面上倒十分地镇静了。
车子进了站,早见车子外面人头攒动,拥挤成为一层。行素也是靠了车窗向外看看,她伸了手向外连连招了两下,叫道:“在这里!在这里!”不一会儿工夫,早有好些人拥上车来,其中还有两个女子,一个人拉着行素的手,又笑又说地道着阔别,同时便有人由车窗里将她的行李包裹一件一件接了出去,行素让车里车外的人包围起来了,就顾不到惜时。末后,她就随着一群人下车而去,直走到车门口,才回转头来,向惜时说了一句“再会”,也不等她说第二句,已被人簇拥而去了。
惜时望着人家的后影不觉呆了。肩膀上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接上说道:“人都走光了,你一个人还在这里等些什么?”惜时回头看时,正是在南京先动身的那个同乡邱九思。惜时一看,这节车里,可不是一个座客都没有了吗,连忙握着他的手道:“有劳了!有劳了!我一个人到了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叫我向哪里走?所以我站在这里呆住了。”
邱九思道:“我也是料到了这一层,同乡们大家都走散了,各住各的公寓,各住各的会馆,都不在一处,我要邀他们来接你,那很不容易,而且有我来接你就行了,也不必费那么大的事。”惜时道:“有你一个人来接我,我就很感谢了,哪经得惊动许多同乡呢!”邱九思道:“我看你初到北京,遇事都少不了要一个人引导,你和我同住一个公寓好吗?”惜时在南方,只听到说在北京当学生的人,除了住学校寄宿舍而外,便是住会馆、住公寓。究竟公寓会馆里面是怎样一个情形,他并不知道,当时一口便答应了和邱九思同住。于是他就放出那一切内行的样子,引了惜时下车提取行李,雇好马车,然后一同进城,到了一家太平公寓来。这邱九思就在他的隔壁屋子里,给惜时定好了一间屋子,里面裱糊得很干净,床铺帐椅电灯俱全,问一问价钱,连伙食在内,只要十六块钱一个月。惜时原听到北京生活程度高,而这屋子里的陈设又等于南方的中等客栈,价钱却便宜得多,这一切都是邱九思代为安排的,心里自是十分感激。
接着,邱九思督率着公寓里的伙计和他整理屋子,然后又陪着洗澡吃小馆子,一切的费用也都是邱九思开销的。惜时心里想着,果然他乡遇故知。这种情形,和交结别种朋友不同,你看他这种招待,真是过分地殷勤,自己从前没有一分好意对付人家,将来少不得要酬劳酬劳他。自己这样想着,越发将邱九思当了一个极好的朋友,所有的事都向他请教,只有在火车上遇到了白行素的话,几次说到嘴边,依然吞了回去,觉得还是不和他说明的好。
头一天,自己行程劳顿,到了晚上,便早早地安歇了。及至次日,用过了早饭,就请邱九思领导着,拜访了几个同乡朋友,打听打听考学校的事。混了几个钟头,想到了约好了白行素,不能不去看一看,不知她住在什么人家。她只说是一个亲戚家里,这人家究竟是维新的,或者是守旧的,都不得而知。若是维新的,将来互相来往,倒还不成问题;若是守旧的,头一下子去拜访她,恐怕就要饱受人家的冷眼。然而不怕头一下怎样为难,若是不先去看看,心里这一层困难就没有法子解决,这个问题不解决,心里总是不安,无论做什么事,也没有兴趣的。因此就对邱九思说:“要去探访一个亲戚。”离开了他。
走到大街上,将身上揣着的日记本子拿了出来,翻到白行素的住所,乃是比翼胡同二号双宅。就按着地点,雇着人力车坐了去,到了胡同口上,为慎重起见,先走下车来,然后一家一家慢慢访了过去,免得一车冲到人家门口。及至走到这二号门口看时,不由人不猛吃一惊,原来是一所其长过丈的大门楼,两扇朱漆大门敞开,里面闪出一所屏墙,正中刻了一个红地黑色大“囍”字。惜时看那情形,分明是个富贵人家,这种人家,十成之八九就是守旧的,这要跑到人家门房里去,说是来访一位小姐,未免荒唐不经了。因之,停住了脚,对着大门,发了一会儿愣,自己一抬脚,正欲上前走一步,那大门里却走出一个形同听差的人出来,一直冲向街心,惜时倒吓了一跳,这不要是来驱逐我的吧?开步便走,走过几家门口,回头看时,那听差正向胡同口提高了嗓子,连喊了几声“洋车”。惜时这才觉得自己误会了,待要马上就转身回去,也觉得是老大不便。因看到这里有个横胡同,不管好歹,且先向横胡同里避上一避,在这小胡同走了一小截路,然后装出找门找不着的样子,复又退了回来。但是走到二号门牌口上时,见那个听差正恶狠狠地向一个年轻乞丐发怒,说是年轻的人不学好,所以落得要饭,有钱也不能给这等人。他大声吆喝着,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眉毛高举起来,成了一条直线。
惜时觉得这个时候去打听一位小姐的下落,更是不对了。于是又毫不注意那大门以内,直走了过去,可是走不了多少路就是大街,离着人家寓所更远了。自己踌躇了一会儿,老远地专程跑了来,难道就在门口望了一望,就算了事不成?因此复回身来,到了二号门口,鼓着勇气上前,走到门限边,咳嗽了一声,见没有人出来,又高声问了一句道:“有人吗?”这句话一说,先前那个听差走出来了,他对惜时满身上下看了一看。惜时向他点了一下头道:“我是新从南方来的,昨天,你们府上也有一位从南方来的吗?”听差听了他这话越发莫名其妙,应道:“我们这儿姓双,你要找哪一位?”惜时道:“有一位姓白的,和我同车来的,我有事要会她一会。”听差道:“不错,有一位姓白的,可是人家是一位小姐。”他说了,瞪着眼望着惜时。惜时本可以说,我就是来会白小姐的,无奈他给听差一望,把话全吓回去了。
正没有办法,只听到里面一阵笑声,有三四个人走了出来,除了小孩子而外,白行素和一个女郎携着手,走到大门口来。惜时认得那个女郎,正是昨日到火车上去接白行素的,便向前和她们点了一个头,白行素就笑着介绍,那是她的表姐双玉佩。惜时道:“我刚才看一个朋友回来,由这门口经过,特意来打听打听,密斯白是不是就是寓在这里,要出门去吗?我明天再来看你吧!”行素道:“没有什么,我们也不过出去玩玩,请到里面坐一坐再走吧!”
惜时本是赞成的,又不便说我要进去,便站定了笑了一笑。行素对玉佩道:“我们请黄先生到客厅里坐吧!”两人向旁边一侧着身子,意思是让惜时走进去,惜时自家也不知哪里来的许多礼,又和人家点了一下头,然后向前走了,到了里面一重院子,又停住了脚,让两女士向前,走来也特别地从容,似乎到了什么大礼堂上来了一般,行素将他引到一个客厅里。
惜时一看,四周设着雕花紫檀的椅杌,壁上垂的字画,长可及丈,这样堂皇布置的所在,自己走进来,越发地矜持起来。行素说了好几声“请坐”,惜时方才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下,玉佩喊着听差倒茶,虚周旋了一阵,她们隔了一张紫松大理石面的圆桌,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行素先是问惜时:“住在哪里?方便不方便?投考哪个学校,决定了没有?”只隔了二十小时没有见面,当然不能就把投考的学校决定,但是惜时答应没有决定之后,却也照样地去问行素。行素笑道:“到了京之后,亲戚忙着招待,我还没有提到这件事上来呢!”说完了这个问题,惜时没有什么可问人家的了,行素也是一样,无话可说。
恰好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穿了一件小洋衣,披着黑发,露着小白腿,将右手一个食指放在口里,站在客厅门口向里望着。惜时可有了说话的题目了,笑道:“这小妹妹好玩!洋娃娃一样,几岁了呢?”双玉佩笑道:“三岁了,淘气得很,是我的小侄女儿。”行素也就招招手道:“小妹妹进来,叫叔叔。”说着,把那小女孩抱进来,放在身边站着,用手去摸她的头发,借着这小孩子,于是谈了一会儿话。
惜时始终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呆呆地坐着也未免无聊,于是站了起来,向两位女士告辞。行素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你的寓所不是到培本大学很近吗?顺便请黄先生给我要一份简章来。”惜时道:“可以可以,明天我就送来,密斯白什么时候在家呢?”行素道:“每天上午总在家的,到了下午,北京这些名胜总要去看看,若是不看,心里也不能够安然的。黄先生也打算去看看吗?”惜时以为她约他去游览,连连答道:“去的!去的!这样秋高气爽的时候,正好结伴同游呢!”行素明知道他误会了,当着双玉佩的面,也不好否认,令人难堪,当时一笑而罢。
惜时辞别回公寓,就打听培本大学在哪里,打听得了,立刻就坐了车子前去,在号房要了一份章程回来,将章程从头至尾一看,原来这是一个教会办的学校,一切费用固然比公立的大学多,就是比一切私立的大学也多;看看他们的功课,除了英文而外,只有“圣经”是重要的,这与自己向来宗旨很不相符,白行素为什么要进这么样一个学校?很不可解。自己这样想着,少不得有一番意见要贡献给她。因此到了次日一早起来,便要将章程亲自送到双宅去。
洗过脸,喝过了一壶热茶,一看同公寓的人,十有七八不会起来,忽然一想:她住在那种有钱的人家,当然是晚睡晚起的,一早跑了去,她也许没有起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样早去惊动人家,不怕人家腻烦吗?这样想着,于是立刻又把要去拜访的念头按下。可是白行素说了,下午保不定在家,若是挨到下午去,又怕不在家。自己仔细算上一算,由公寓里十点半钟出门,坐车在路上耗费半点钟,那么,十一点钟可以到双家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她不能没有起床,至于出门一层,更是不必顾虑到了。他这样很精密地算着,果然当他到了双宅门前时,不迟不早是十一点钟。
昨天那个守门的听差今天认得他了,一见面便道:“你是会白小姐的吗?”惜时也似乎自己今天又来了,不大好意思似的,便道:“是的,白小姐叫我给她取一份章程,我给她取来了。”听差听了他的话,毫不介意,本来送章程不送章程,与他有什么相干,便道:“你等一等吧,让我进去看看。”这本是北京各宅门的规矩,有客来会,听差决计不敢说是“请”,先问一声主人,好有周旋之余地。
听差说毕进去了,惜时却不解其意,心想:果然是自己来得太密了,惹了人家这样地不欢喜。自己站在大门过道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道要怎样是好。所幸不多一会儿,听差就出来了,他却随便说了“请吧”两个字,招招手,将惜时向里引。惜时听他“请”字下有个“吧”字,这又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只好一声不发,跟了他走进里院。
今天所到的,不是那个伟大的客厅了,又进了一重跨院,乃是三间北房,里面摆列满了图书,还有许多讲义和课本,分摆在几张写字台上,分明这是好几个学生共用的书房了。正在这里打量,白女士一个人进来了。惜时不等她让座,已从身上掏出那一份章程,笑着用双手递了过去,因道:“昨天下午,我就到这学校里去了,建筑倒很堂皇,但是一个教会学校呀!”
白行素接了章程,且不看,答道:“我也没有决定就考这个学校,不过听说他们那里有补习班,要份章程来看看。其实,密斯脱黄用一分邮票,由邮局里寄来就行了,何必还要亲自送来!”惜时道:“不要紧,我是每天必出来的,顺便来走一趟,那也不费什么事。”
白行素到了这里,似乎不如在火车上,有那样豪的谈兴了,说了几句门面话之后,她就将手斜靠了桌子,两手捧了章程,一页一页地展着看。这个当儿,惜时不便说话来烦扰人家,便掉转头四周去看悬挂的字画,看到一轴带西洋派的山水,上款题“玉照学兄清玩”,由玉佩女士的芳名推衍下来,可以知道这位玉照先生是行素的平辈了。
等着行素将章程看完了,她一抬起头来,惜时连忙指着书画道:“这一轴画,也是人家送给双女士的吗?”行素道:“不是的,这是别人送我表哥的。”惜时不听这“表哥”两个字还罢了,听了“表哥”这两个字,不由得心里扑通一跳,勉强笑道:“哦!原来是令表兄,何不介绍和我们见一见面。”行素道:“我表兄不在北京,他和表嫂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了。”这一句“到美国留学去了”,已经是一颗加大的定心丸,而且又加上“和表嫂一同”,这更是给他一种莫大的安慰了。
惜时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心里一阵愉快,扑哧一声笑将出来,行素倒莫名其妙,这笑声何由而至?惜时立时醒悟过来,觉得这一笑有点儿失于检点,便望了她手上的章程道:“密斯白对于这个学校的意思怎么样?”行素道:“这章程是一年以前印的,有些地方,恐怕还有变更,总得到学校里亲自去打听打听。”惜时道:“好极了,我可以陪密斯白一同去一趟,明天上午去,好吗?我到这儿来邀密斯白……”说到这里,向着她脸上呆望着,好像感到自己这一句话有点儿过于冒失,便突然地顿住了,脸上一种极不自然的笑容里泛出一种浅浅的红晕来。
白行素知道他有点儿踌躇,连忙接嘴道:“可以吧!但是贵寓到培本大学很近,应该我去邀密斯脱黄才对。”惜时道:“固然是,可是公寓里杂乱得很,而且我每天都要到这边来,由门口经过的,自然,这是不费什么时间的。”这一套话,他每句一转,然而觉到还没有透彻,正待再向下说,行素笑道:“就是这样约定,我在家等候你的大驾就是了。”惜时连道:“是!是!我一定来。”
但是自此以后,又没有话说了,倒是行素比他还大方得多,就把同乡到京考学校的事问了一遍。本来同乡考什么学校与他无干,而且这种话,在火车上也谈得不止一回了,不过不把这种话为题,实在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说。谈话时,行素连看了两回手表,惜时忽然省悟过来,是了,快到十二点钟,人家要用午饭了,这才起身告辞。
他心里想着:若是明日能邀她一同出门,我就可以和她商量同进一个学校了,在我们做了同学之后,友谊是一定地增加。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成为更好的朋友了。明日上午,我邀她到学校里去访问,那也不过一二小时的耽搁,然后我请她吃午饭,吃过了午饭,我邀她去同游一两处名胜,那么,北京回去的同乡夸耀着带爱人逛公园的韵事,自己也要尝试了。这样想着,就不觉眉飞色舞起来。
回到公寓,就向人打听,名胜地方要怎的游览,哪个地方有馆子。都问过了,晚上又到理发馆去理了一回发,回来时,还怕头发会因睡觉睡乱了,特意在箱子里找出一个发罩,将头发罩住了。
这一晚上,都是计划着明天要怎样善为说辞。不料一觉醒来,只听到窗子外面哗啦哗啦的声音,由天空一阵阵送过,正当着这声音发生的时候,同时门的开合声、窗户的震撼声,以及院子中间的零星物件倾倒声,乱成一片。原来这正是发生了大风,吹动了一切,这公寓的院子里,前后正种了几棵大树,那树枝在凭空拂动着,正助长了不少的风声与风势,人睡在床上,仿佛坐着船在大海里漂荡一样。
惜时在南方就听见人说,北方的风大,还不知道风势大到什么样子,现在一看,果然风势不小,但是这还是听到风声,却不曾看见风色,心里也不会想着这与游览有什么关系。及至起床以后,这才觉得很是奇异,只见桌子上堆着黄色的浮尘,如粉漆一般盖上了一层,再一看别的所在,椅子上、脸盆架上、箱子上,以及瓶儿罐儿上,凡是现着平面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层灰。最奇妙的是自己脱下的一双袜子,放在椅子上,那折叠的皱纹里也是一层一层被浮尘盖着。将玻璃窗内的布帷一揭,向外看时,天色很是奇怪,也不是晴,也不是阴,天空里是一片浑黄之色,那半空里的树枝,让大风吹得向一边极力地歪斜,犹如一把倒立着的扫帚一般。
惜时看了,这才懊丧起来,原来北方的风是这样厉害的!这还要邀女朋友去游览,是不可能的了!自己懊丧着,也不知道怎样是好,但是有了约会,无论如何是不能失信的。因此,漱洗完了,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照常换着衣服,出门而去。
刚要出门的时候,那公寓里的伙计,却笑着向他道:“这大的风,先生,你还出门吗?”惜时以为这是一种寻常闲话,也可以算是应酬语,却未曾留意。及至走出大门,大街上迎面一阵风来,呜的一声,几乎把人都要倒转过去。只见前面有一大块浮尘,就地一卷,卷上来有一丈多高,然后像撒网似的直扑过来,一刹那间,眼见那一卷浮尘吹到面前,身不由主,将身子侧着避了过去,只觉有许多细沙子似的东西打在脸上和脖子上,呼的一声,将头上的盆式呢帽吹了过去几丈远。自己向前追帽子,帽子也在地上翻着跟斗向前跑,好容易将帽子追着了,一蹲身子,衣服一齐让大风吹着掀了过来,人就几乎向前一栽。将帽子拿在手上,站了起来,连忙闪避到人家屋檐下来,再一看这大街上时,果然只有一阵一阵的飞沙,由北向南刮了去,街旁边那横拦在空间的电线,让风吹着,吱吱地乱叫。街上走路的人,已经是很少,再让吹起来的浮尘布上了一片黄雾,远望一切人家,都隐隐约约地只觉得景象分外地凄惨了!
然而惜时只是初次看到这种景象,以为可怪,并没有什么恶影响,把他访友的豪兴拦回去,便雇了一乘人力车,向比翼胡同来。他所行的路,恰好是由南向北,大风只管向面上吹来,透气不得,好容易到了双宅门口,跑下车来付了车钱,就向门洞里躲。那个听差现在已知道是来访白小姐的了,不用再问,先把他引到少爷书房里去,然后再到上房去通知白小姐。
行素走到客厅,情不自禁地先咳了一声,然后微笑道:“这样大的风,还让你老远地跑了来!”惜时笑道:“我怎能失信呢!”行素笑道:“那也不能算失信,这大的风,我也不能出门的。”她说着话,眼睛就不住地对惜时脸上看了几回,趁着老妈子进来送茶,便道:“你把脸盆手巾,送一盆洗脸水来。”惜时这还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不曾拦阻,让老妈子预备去了。
一会儿,老妈子将水捧了来,放在茶几上,行素笑着对惜时道:“黄先生!请你洗一把脸吧!”惜时笑道:“不用客气,常来的客,也客气不了许多。”行素笑道:“还是洗一洗吧,很干净的!北京这地方就是这样,遇到大风的天,不能出门,一出门,满身就是黑灰了。”说到这里,向惜时嫣然一笑。
惜时忽然省悟起来,进门的时候,听差望了一望我的脸,后来老妈子又对自己脸上望了一望,莫不是自己脸上有了黑灰?直等人家说破了,才知道要洗脸,这未免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得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洗脸。
只刚到茶几边,见一条雪白的毛手巾漂浮在水面上,热气腾腾的,便有一种香气冲入鼻端。细闻那种香气,并不是香水胰子味,乃是一种脂粉气。这样看来,这脸盆手巾,当然是白行素自用之物了。彼此不久的交情,她居然肯把自己用的东西给我来用,这不是十二分的相知,是不肯如此的。心里一阵愉快,低了头,捞起热手巾就一擦。这一擦不打紧,睁眼一看,把她雪白的毛绒手巾擦黑了一大块,这才知道自己脸上果然是让风土刮了一脸的黑迹,脸上这样地不干净,还老远地来拜访人家,真是笑话了。就着水盆一点儿光亮,向里一照,左边脸上依然还是黑着一片,尤其是眼眶以下颧骨以上,让浮土遮掩得一丝白皮肤也没有,不敢用手巾擦了,先用手捧了水,在脸上洗抹了多次,然后才用手巾来擦。那白行素对于这一点,似乎很关心似的,坐在一边,默然相向地看着。
惜时洗完了脸,坐下来笑道:“我不知道北京的风土有这样地厉害!密斯白不必出门了,哪天天气晴了,我再来奉邀吧!”行素低头想了一想,笑道:“不吧,你住的那公寓里不是有电话吗?明天若是天晴了,我先用一个电话通知,然后到贵公寓里去拜访。”
惜时正要客气着,说一句不敢当,第二个感触连忙继续而生,心想那还是“不敢当”,她若是误会了,岂不以为是我拒绝了她,心里这样犹豫着,口里就随便答应着:“不吧,你太客气,好!很好!接着电话,我一定在家里等,哪一天呢?”说到这里,更不对了,人家不是说了若是明天天晴吗,只得改了口道:“什么时候呢?请你先赐一个电话,我一准等候。”行素见他说话,两只手只管握住互相揉搓着,脸上似乎泛出了一层浅浅的红晕。那样子分明神经错乱,不知所以了。便只当不知道,只管向他点着头,说道:“就是明天吧!好在我先有电话通知的。”
惜时也觉察出自己举动有点儿失常,不再坐了,告辞便走,行素送在后面,送到里院门口,笑道:“很对不住,这样大的风,要你又空跑了一趟。”惜时连说着:“不要紧!”走到了大门过廊下,却听到旁边门户里隐隐有一种笑声,心想:莫非他们是笑我来得太勤了?这班东西可恶。回转头和行素一点首,赶快就走出大门来。不远有一辆人力车停在墙角避风,不管好歹,就坐上车去。
车夫扶着车把,问:“要拉到哪里?”惜时连道:“比翼胡同!比翼胡同!”车夫道:“我问先生要拉到哪里?”惜时又连说:“比翼胡同!比翼胡同!”车夫也急了,因道:“先生!这里不就是比翼胡同吗?你叫我拉到哪个比翼胡同哩?”惜时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笑了,因道:“我要到太平街太平饭店,快走!快走!”车夫一想,这个人犯了什么毛病?好在他是不讲价钱坐车的,拉了走再说,也不多辩,开起快步就走了。
惜时坐车到公寓里,只吩咐伙计付车钱,伙计便笑着答应道:“是由比翼胡同来的吗?今天好大的风,多给两吊吧!”伙计原也不知道他是到那里去会什么要紧的人。不过接连几天,都是由那里坐车回来的,今天大风出去,当然不会比那地方更要紧的,所以随便地猜了一猜,这是出于无意的。惜时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一红,只好由伙计去开付车钱不再过问了。
进得房来,首先就是拿起镜子,照一照究竟是什么样子。一照之下,果然又是一个黑脸张飞,这还是避风回来的,先前迎风而去,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一天风还没有息,也就藏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隔壁那个屋子里的邱九思在旁的屋子里打麻雀牌消遣,打完了牌,两个手指头夹了一支烟卷,口里哼着西皮的青衣腔:“‘儿的父,去从军,无音信,母子们,在寒窑,苦度光阴’,伙计呀!提开水来。”他这样向外院吆喝着,接上砰的一声,一脚把房门踢开了,他向床上一倒,两脚伸了出来,只管摇曳着文气,因听得隔壁房子里有响声,便向着板壁问道:“老黄!回来了吗?今天不再出去了吧?到京以后,我看你很忙。考学校的事办得怎样了?”
惜时含糊地答应着,也没有说明,问道:“你没有出去吗?到我屋子里来坐坐,好不好?”邱九思一头坐了起来,便走到惜时房门口来,两手笼着袖口,一脚踢开了门,走了进去,笑道:“你走哪一条路子考学校?怎么行动老守着秘密,要不,怎么这样大风天,也是一个人不作声地溜了出去。我在二号房间里,来了四圈,倒也不错,挣了一块六毛六。”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又向惜时的床上一倒。惜时背了两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邱九思又摇撼着架起来的两只脚道:“老黄!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出来,也许可以和你分忧解愁。”惜时笑道:“我有什么心事?不过出去不了,在家里闷得很!到北京来了这几天了,学校里的事一点儿没有头绪,只东拿一份章程,西拿一份章程来看看,这算什么意思?再耽误几天,下学期的日子去了一大半,进学校不容易了,进国立大学,当然是不可能的,进私立大学,几家办得好一点儿的,到了这个日子,似乎也不好意思收学生。其他只要缴学费便收下的那种学校,当然是不必谈了。”邱九思突然向上一站,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你若为别的事发愁,我没有办法,若是为了学校的事,这个不成什么问题,我给你想法子。”说着,伸手一拍胸脯,表示极有把握的样子。
惜时道:“你知道我要进什么学校,这样有把握?”邱九思道:“你无论要考什么学校,我都能给你想点儿法子,总而言之,我总让你考上一个有面子的大学,管保你写信回家,家里头一定很欢喜,不断地寄钱来。只要这一层有了保障,别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惜时道:“照你这样说,到外面来读书,第一个大目标,就是希望家里寄钱来,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别的都是附带的吗?”邱九思笑道:“我就是这样想,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漫说要在大学里混毕业。”
惜时正要说时,房外面有几个人一阵嚷:“老邱哪里去了?赢了钱就溜了吗?不行!得请客。”说着,早有两个人跳了进来,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一个穿了西服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深灰哔叽背心,一条红艳夺目的领带,在背心外面飘荡着,一个下身穿的是长脚西服裤子,上身紧绷绷地套着一件黑毛绳褂子,头上戴了红白相间的运动帽子。看他们的神气十足,倒是两个活泼的青年。
邱九思两手连摇了两摇道:“别闹!这是人家的屋子。”那个戴运动帽子的道:“你知道是人家的屋子,那就很好,赶快回你屋子里去。”说毕,不容他分说,和那个穿衬衫的,一个人挽住他一只胳膊就向屋子外面拖了走。
惜时知道这家公寓里住的都是些学生,当然这也是邱九思的好友。刚才闯进屋子来这一件事,也就不去追究了。自己一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那个戴运动帽子的将门一推,一只手握了一把落花生,一只手连向他招了几下,笑道:“到隔壁屋子里吃花酒去。”惜时还不曾答言,那边邱九思已提了嗓子嚷道:“老黄!来吃大花生。”
惜时因为有人亲自见招,不好意思不去,随手将门一带,就到了隔壁屋子里来,只见一张方桌子上堆了一大堆大花生,又是一只酒瓶子、两个茶杯,一个人正端着杯子,哎的一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同时,就感到这屋子里一阵香气扑鼻,这明白了,所谓“吃花酒”,就是这种花生下酒的简称了。
邱九思将手指着桌上笑道:“来吃花生,他们说我赢了钱,要绑我的票。”那个穿衬衫的笑道:“这就算绑票吗?晚上风停了,非请我们镶个边不可呢。”说着哈哈一笑。原来这屋子里除了那三人之外,还有两个穿蓝布长衫的青年,见了生人,也不谦逊,竟自吃花生喝酒。
还是惜时觉着不便,才一一请教,穿长衫的,一个叫冯尚德,一个叫于世杰,穿衬衫的叫卓新民,戴运动帽子的叫铁求新。这四个人,三个在悟仁大学,姓铁的却在经济讲习所,惜时因都是学生,便一个一个问着功课。铁求新站在桌子边,将桌子上的花生拿了两粒在手上,连环地向上抛着,又接着。听到这话,微微做个一跳的势子,笑道:“功课!别提了,我们这里有四个字的口号,乃是‘无书不读’。”
惜时道:“无书不读,这个志向很大呀!”邱九思道:“你不要把字面活看了,这里用得着新式标点了:‘无书’这两个下面,应该打一个小逗点,然后‘不读’两字之下,画一个惊叹号,你就可以明白了。”说时,他手上端了一杯酒,头就如车轮一般,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们这屋子里,你瞧有书架子没有?一些讲义和几本参考书,都扔在床下网篮里,这是‘无书’主义,还有‘不读’主义,就是我们这样成天地瞎混了。”
惜时早已看出邱九思是个不用功的学生,但是不用功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便笑道:“‘无书不读’四个字,这样来解释,倒是特别,可是考起来了,怎么办呀?”卓新民剥了花生仁,放在手掌心里,张着口,老远地就向口里一粒一粒地抛去,嚼着花生仁,笑道:“那要什么紧!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自然有办法,伍子胥没有过不了的关。”说着,又将花生仁不住地向口里抛,笑嘻嘻地,现出那毫不在乎的样子。
于世杰一伸手,拍了一拍邱九思的肩膀,笑道:“不说这些事了,今天晚上,老五那里去开一个盘子好不好?”邱九思道:“归里包堆,我只赢一块多钱,吃了花生喝了酒不算,还要我去开盘子,未免不近情理。”于世杰笑道:“废话,难道你不赢钱,就不去看老五吗?”邱九思道:“我当然去,可是凭什么一定要请你喝边呢?”于世杰道:“好哇,你别再求我了,将来考政治学的时候,别再求我打枪了。”邱九思笑道:“我也不是白求的,有国际公法交换呢。”
惜时听他们所说,分明是交换着打枪,便笑道:“这种交换办法,有几位呢?”邱九思道:“我们有六七个人开着合股公司呢!一个人只要担任一两样。考起来,轮到谁的功课,就归谁总起稿,所以我们事半而功倍。”惜时心想:怪不得邱九思说,到北京来读书,第一个目标只是和家里要钱,当然可以实行那没有书、不必读的主义了。这样一想,立刻觉得这班青年都不是好朋友,与他们住在一处,是有损无益,因之坐在一边,沉默着不说什么话,可是他这一沉默,便生出了是非,要知如何生出是非,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