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上午九点的时候。
有一种暴风吹过那样的骚乱,起于一宅五楼五底、美轮美奂的住宅中。那座华丽的屋子,当然不属于那些专门仰仗二房东先生代领户口米票的凄惨朋友之所有。告诉你:它是我们的闻人余慰堂先生的不动产之一。
如果你有那种幸福,你能常常走进这座屋子,不久,你就会发现:在这广厦中的一些废置不用的空屋之中,囤着大量的食品,大量的用品,以及大量不为自己所需的药品。
这广厦中不但囤有大量的货,同时却也囤有大量的人。
平时,住在这所广厦里的每一个人,其安闲的程度,决不输于那些被囤的货物。但是,在这一个特殊的上午,那些被囤的人,却已不能和被囤的货物保持同样的安静。
骚扰的原因,是为他们的主人——我们的闻人余慰堂先生,一夜没有回来。
一个闻人,必然的也是一个忙人,一夜不归,那有什么稀罕呢?也许,他是高兴住在他的“袖珍公馆”里;也许,他已被挽留在特种的所谓“生意上”;也许,他有外交上的应酬,而在研讨什么“四方形的战略”。凡此种种,不是都有一夜不归的可能吗?急什么?
可是,以上的理由,现在却并不适用于这座广厦之中。
因为,我们这位闻人,私生活一向很严肃。平时,绝对没有一夜不归的习惯。很多人知道:他的太太的贤德,却是养成他这严肃的习惯的原因之一。
余先生另有一个习惯:平时,如因特殊的原因而在外面逗留到晚上十二时以后,他必须要打电话回来,报告他的准确的所在地点,联带说明他的准确的回家时间。
可是,在上一晚的十二时以后,那个必要的“述职”的电报,竟没有送回“白宫”。
这是一个反常的情形哪!
因之,一种较小的骚乱,在隔夜已起于这座广厦之中。
电话线在隔夜已和各个有关方面开始接触。但是,从各方面所获得的消息,始终非常混沌。
尤其恶劣的是:我们闻人的贤德太太,在最近,恰巧听到过一种传说,据说余先生在外面,颇有一些不稳当的企图,正在偷偷进行。这使太太暴跳如雷。她觉得那个传说,似乎已让眼前的事变证实了。
并且,还有很离奇的事情哩。
在这一夜,余公馆中曾一连接获三个很奇怪的电话。电话的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声音非常紧张,探问余老先生有没有回来?这里问她是什么人,找余老先生有什么事?那边却把电话“括”的一声挂断了。——三次的情形都一样。
这三个电话,第一个是在晚餐时候打来的。最后的一个,时间却已过了午夜。对方的声气,似乎愈弄愈着急。——这女人和余先生有什么重要交涉呢?
看来事情真有点奇怪!
一个紧张的隔夜,在那位贤德太太一半愤懑一半忧虑的混合心理之下度了过去。
到今天早晨,时候还不到六点钟,大队带有通缉性的侦骑,纷纷奉命出动。其中包括:余先生的大公子国华,次公子家华,以及男女干练仆役等等。
在九点半的时候,大少爷国华的自备汽车,已开回余公馆门口。他从汽车里跳下来,用喷香的手帕抹着汗说:“他把全上海的地皮,差不多都已翻转来,简直毫无影踪。”
十点刚敲过,二少爷家华坐着出差汽车,也回来了。头上菲律宾式的头发,已经弄得很乱。他用手帕拂着西装上的灰尘说:“凡是可找的地方,都已找遍,甚至他连浴室那种地方,也已列入调查的表格;但是,浴室在上午不开门,所以结果当然他是失望了。”
以后,其他出动的人员,也都陆续回来,他们都没有发现老太爷的两撇八字须的影子。
于是,事态渐见严重;公馆里的小扰乱,渐渐进入于惊惶的阶段。
正在这个鸦飞鹊乱麻雀插不进嘴的纷扰的时候,门房里的小山东,拿着一张名片,急匆匆地奔进来说:“有一位客,说要求见少爷,报告关于老太爷的消息。”
大少爷、二少爷抢先看那名片,只见那张片子,纸质很劣。片子不是印刷品,却用开花毛笔,写着三个不成样的字:
费太敏
单看这一个片子,就知道这个片子的主人,是个不成材的东西。况且弟兄二人一见这个名字,大家都不认识。二少爷急忙问:“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那个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西装穿得挺漂亮。”小山东这样回答。
看在“西装挺漂亮”的份上,于是大少爷急忙吩咐:“请他进来。”
那个不相识而投进一张劣等名片的西装来宾,被邀进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间里,和两位少爷会见。
女太太和下人们,在别室里以一种异样的心理,期待着这来宾所带来的消息。
当那位来宾大模大样踏进书房间时,弟兄二人急忙用天然的快镜向他拍照。
只见进来的那个家伙,阔肩膀,高个子,身上穿了一套浅灰色的秋季西装,裁剪十分配身。从弟兄二人眼内看来,觉得此人的衣着,竟比他们还要考究。二人在想:这家伙如此漂亮;为什么要用那种“蹩脚”的名片?再看此人的面貌,倒也并不讨人厌;而且,看在眼里,仿佛很熟,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又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还有一点,此人胸前,垂着一条太过鲜艳的领带,颜色红得刺眼!这使二少爷的脑神经上,似乎已引起了些某一种的刺促;而一时却又想不起,这刺促是属于何种原因。
来客响亮的皮鞋声,充分表示出他高等华人的身份。一个钻石的领针,在近午的阳光里闪射着威胁穷人的光华。
由于来宾气宇的华贵,必然地使二位主人在招待他时,引起一种心理上的优待。
大少爷和二少爷争先以恭敬的态度招呼他坐下。
来客的“派头”大得可以。他把他的染过色的西洋眼光,向着那些不够摩登的中国式的家具“巡礼”了一下。眉宇之间,表示轻鄙不屑。他皱皱眉,以不习惯的样子,拣着一张紫檀椅子坐下;坐的姿势,像是横靠在西洋式的睡椅里。
下人们拣选了上品好茶与上等名烟送上来。来客拿起纸烟,先看看牌子,看得满意了,方始拿在手里,让敬烟的下人给他燃上火。
下人肃然退出。外面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议;当然,其中包括着余先生的贤德太太。
于是,他们听到书房里的主客在开始谈话了。
“费先生和家严是一向认识的?”老大用这敷衍句子开场。
“不知费先生光降,有什么见教?”老二跟着提出较积极的问句。
来客仰面喷出一口烟。于是他开口了。他的语声很骄蹇,好像尊长在对小辈发言。他先问:“两位是不是余老先生的世兄?”
“正是,正是。”老大先说。
“家严在什么地方?”老二比较性急。
“鄙人先要声明,”来客说:“我和令尊并不是朋友。但有一点关于令尊的消息,想报告二位。”
“家严为什么不回来?”老二感到有点焦急了。
“有什么消息呢?”这是老大眼光里的问句。
“我不知道府上的规矩,对于报告消息的人,是否有什么赏格?”来客不说正文而先提出这样的问句。说话时,弹掉一些烟头上的灰。
弟兄二人看到此人左手的一个手指上,戴着一枚特大的指环,——那是一枚鲤鱼形的指环,式样非常特别。
可是弟兄二人,听这人的话,说得有点蹊跷,不禁面面相觑,一时觉得无从作答。
结果还是老大先开口说:“如果我们有什么事情,劳了费先生的驾,我们当然要设法谢谢费先生的。”他这话,说得相当圆滑而含糊。这巧妙的词令,有点近于现代外交席上所习用的方式。
“那就很好。”来客点头表示满意。他又说道:“第一我要报告二位:令尊近时,在外面已新建设了一处小规模的公馆,很有许多较神秘的事项,都在那里和人接洽。这消息也许二位还不知道。”
老大睁眼看看老二,没有发声。因为,这消息于他们确是一个新奇的报道。
“令尊昨日,不是在上午就出去的吗?”来客发问。
二人点头。
来客又说:“事实上,令尊离府以后,一直就到他的新建设的公馆里,消磨掉了整半个下午。”
来客的说话,带有一些顿挫的调子;这调子暂停于这个小段落上。他又喷着烟。
这时候,书房门外,有些密探们,正以“蚂蚁传报”的方式,将这位来宾所带来的新奇消息,传达于总司令部。大本营里有些咆哮的声音在发出来。依着总司令的主张,恨不能立刻亲自出马,向来人追问出那个新政府的地点,而马上给予叛离者以闪电式的袭击。但是,这一个策略,却让一些参谋人员,尽力阻止了。
密探们在书房门外,密切地注视着这谈话的新发展。
只听来客扬声在说:“但是二位,决不可错怪令尊翁,以为他在小公馆里,学习游手好闲。事实上,他在那边秘密等候一个人,准备接洽一注伟大的生意。——”来客这几句话,倒像有意在对付这书房以外的咆哮。
“秘密等候一个人?什么人?”二少爷感到焦灼而又困扰。
“接洽一注很大的生意吗?”大少爷的较和缓的口气。
“费先生,能不能请你痛快些说?——接洽生意,大概用不着开一整夜的谈判!——家严为什么还不回家?”老二的脾气,毕竟暴躁,他开始对这位气概不凡的贵宾,发出他的二少爷脾气。
“咦!你——”来客自动燃上一支新的烟,随手抛掉烟尾。他向老二瞪了一眼而厉声说:“你竟这样性急吗?”
他用训斥的声吻接说下去道:“阿弟!请你耐心听我说,事情的演变,都由逐步而来,事体的说明,也要逐步而来。譬如:世界大战之酝酿以及爆发,那决不是一句话所能说明的。阿弟,是不是?”
二少爷是一个“七石缸式”的人物,(注:吴谚“七石缸,门里大”,意谓在家内托大也。)主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位叫他“阿弟”的来宾,是个什么身份。他觉得未便反抗,于是,红着脸,默默然。
大少爷联带不敢作声。
书房门外又在窃窃私议。
他们听得那位来客,在用较和婉的口气说下去道:“令尊在新公馆里所等候的,是一个犹太人。那个英国籍的犹太老板,手内囤有大批的挪威鱼肝油。最近,为着某种原因,他的囤货,将有无法出笼的危险。因之,他急于要找一个囤积界的伟人,赶快把这批货物贬价脱手。——于是他就找到了你们的令尊。——”
弟兄二人很注意的倾听。听到这里,交换了一下眼光。因为在几天之前,他们的确听到过这回事。他们再听下去。
“提起你们的令尊翁,的确是一个太伟大的人物!”来客耸耸肩膀,装着一脸布景式的笑容说:“我们都知道他以前的伟大的历史,真可以说是一位囤积界的天才者。在过去,他囤过米,囤过煤,囤过纱,囤过一切一切生活上的必需品。他的伟大的计划乃是无所不囤。而在最近,他又着手于建筑一道大西洋的海底围墙。他打算把全市所留存的各种西药,尽数打进他的围墙之内。他的志愿真伟大:他准备把全市那些缺少康健的人,全数囤积进医院;他又准备把各医院的病人,全数囤积进坟墓。哈哈,伟大,伟大极了!”
来客在整串的赞叹声中闪动他的眼珠。至此,他让对方看出他的眼光里,流露一种凶锐可怕的神情。但是,他又不让那弟兄二人,获得插口的机会。
“实在令尊翁的意思,那也并不算坏。这个年头,生活程度这样高,做人也真不容易。承蒙他代大众打算,让他们早点得到总休息,省得伸长头颈盼望户口米。也不失为仁人君子的用心。”他继续这样说:“现在且谈正文。昨天令尊在新公馆里,等候那个犹太人,等到傍晚的时候,那边忽而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大少爷的眼光亮起来。
性急的二少爷,搔搔菲律宾式的头发,又想发问。但是,他的问句让来客凶锐的眼光阻了回去。
书房门外议论又起。
有一件事颇为可怪:弟兄二人听了来客那套半真半假似嘲似讽的话,他们始终无法猜测,这个家伙,究竟是个何等样的人?同时他们也始终无法猜测,这位客人的来意,又是何等的来意?他们只觉对于眼前这个人,好像很有点畏惧;而又说不出为什么对他畏惧的原因。
他们只能努力忍耐着再听下去。
“要说昨天发生的那件事,先得把新公馆里的情形说一说。”
来客向弟兄二人问道:“你们对于那边的情形,当然不会明了的,是不是?这新公馆是一宅单幢的小洋房。里边下人不多,只有男女仆役各一。这是令尊怕人多泄漏机密的缘故。既然称为新公馆,当然有一位新太太作为主要点缀。昨天下午,新太太正在陪伴令尊,吃点法国式的米汤。忽然外边打来了一个电话,那是某公馆里的太太邀请新太太去打牌。
“依照新太太的意思,本来舍不得把令尊冷冰冰地抛下;而令尊却体恤他的新太太,说是只管去打牌,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也不妨。新太太走了,那个出卖大批鱼肝油的犹太人却来了。来的,并不是犹太人本身,而是犹太人派来的一个代表。这位代表先生带来了几瓶挪威鱼肝油的样品。那个女佣下楼的时节,曾看见‘她们的少爷’,开了一瓶鱼肝油,把瓶口凑近他的八字须,在嗅着瓶里的气味。”
二少爷讶异地问:“哪一个少爷?”
“这是令尊在新公馆里用钞票捐到的愉快新称呼。”
来客说:“你别打断我的话呀!——不多一会,楼下男女两个下人,听得楼上有人在喊。那是犹太人代表的喊声。奔上楼去一看,只见他们的有胡子的少爷,横倒在一张沙发里,样子像已昏晕过去。犹太人的代表说:大约是天气太热受了暑,不要紧!赶快把太太找回来再说。但是,那一男一女两个仅有的下人,都不知道太太是在哪家打牌,因之他们无法打电话。于是不久他们都被那个犹太人的代表支使出去,分头去到几家熟悉的公馆里,找寻他们的太太。结果,太太不等她的下人去找而先自动溜了回来,据说并没有人邀她打牌,那个电话来得有点奇怪,让她上了一次大当。不过,这还不算上当哩!踏进门来一看,方知真的上了大当。原来,她的少爷不见了!”
这位古怪的来宾,像潮涨那样一口气述说完了那桩离奇的故事,最后,他用大声补充:
“这就是令尊昨日在新公馆里所遇到的事!”
这个时候,“白宫”中的首脑——我们闻人先生的正式而贤德的太太——为嫌密探们的情报不仔细,她已亲自“移步出堂前”。她并没有听出那位来宾,站在两架麦克风前,滔滔地在发表何种伟大的议论;她只听到那篇长篇演说之中,横一个新公馆,竖一位新太太,这让她耳内的火星,快要飞上巴尔干半岛。
依着太太的主见,几乎就要亲自列席于这书房中的小组会议。但是,她的一些随员们,却劝她姑且听听看再说。
事实上,书房门外的许多人,都没有听清楚书房里的那段离奇的小说。因为,那位来宾,把这一席话,实在说得太长而又太快了。
当然书房里的出奇谈话还在继续下去。
只听得大少爷在惊疑地问:“那末,家严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少爷却用尖刻而严重的调子,在向来宾发话:“你对这件事,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来宾正在扬声大笑,那笑声像是深夜里的怪鸟叫。随着笑声他在得意地说:“这是鄙人一手经办的事情,我怎么会不清楚?”
这轻轻的一句话,仿佛挟着一股北极的寒流以俱来。却使这弟兄二人的身上立刻冒着冷气,连呼吸也冻住了。
室内来了一阵紧张的沉默。
老大简直惊异得无法再开口。
比较镇静而又机警的还是老二。他在嗫嚅地问:“你,你是什么人?”
“二位的意思,大概想要查查我的身份证,是不是?”
弟兄二人,瞪大了四只眼,不响。
来宾把锐利的视线,从老大脸上兜到老二脸上,他指指自己胸前的那条红领带,说:“喏!”他侧转脸,指指自己的耳朵,说:“喏!”他又伸出他的左手,让对方看他那个鲤鱼形的指环说:“喏!这些,都是我的身份证。你们也许知道这些古董的。”
老大似乎还没有觉悟到这是什么玩意,他的滞定的眼珠依然滞定。
(世上有些某种的人物,他们自以为名气很大;他们自以为已经把金字招牌挂在额上,连拾荒的孩子们一看也会认得。偏偏,有时候他们把额角掮出来,而人家却不买那本账。于是,我们的有名的人物,未免感到一些微妙的窘意。这时候,书房里的来宾,他就感到一点如上的窘态。然而还好,幸喜他颜面神经的组织,一向具有可惊的密度。因之,虽然窘,倒还“不在乎”。)
但是,那位较机警的老二,他望望来宾的耳朵与领带,他的脑内,开始闪出某种可怕的幻影。他用基督教徒对付撒旦那样的声气向这来宾发问:
“你——你——你先生——就是——”
来宾却以温和平静的口气接下去道:“不错,你已经认识我。既然大家相识,那就好商量了!是不是?”
老二退后了一步,畏怯地问:“先生的来意如何?”
来宾提高了声音,笑笑说:“鄙人以绑票匪首领的资格,准备和两位非正式的谈谈,不知两位以为怎么样?”
“绑票匪?”老大惊喊。他的眼珠几乎滚落到脚背上!
这时,书房门外,有些较机警的人物已经听出里边谈话的真相。有一个人,把这消息报告了大众。顿时,书房门外,好像踢翻了一个黄蜂窝。
一阵极大的扰乱,起于这蜂群之中,连蜂后也在内。
黄蜂A说:不好了,老爷被绑票的绑去了!
黄蜂B说:老爷是在新公馆里被绑去的!
黄蜂C说:老爷还有新公馆吗?书房里的人,就是绑票匪吗?
黄蜂D说:这混蛋胆子不小!绑了人家的票,还敢大模大样跑上门!
黄蜂E说:这个家伙,样子倒漂亮得很!——要不要去喊警察?
黄蜂F……
嗡嗡嗡嗡嗡……
那一阵九音联弹热闹得可以!
毕竟还是太太有主见,急忙喝阻了扰乱。她吩咐赶快把二少爷悄悄唤出来。于是,有一个男仆走到书房门口,偷偷地向二少爷招手。
二少爷心里明白,他以一副尴尬面孔向来宾告假,他说:“先生请宽坐一回,让家兄陪你谈谈。”
“请便,请便。”来宾客气地欠身。
一面,他又扬扬然,向冻结在书房里的大少爷说:“我们不妨以合理的态度,谈谈那个价钱。好在我这个人一向出名,是个正当商人;我们的生意,都是说一不二的。”
他这几句话,好像有意在向门外发表,所以声音说得相当响亮。
二少爷带着一脸惊惶,从书房里溜出来。他把那个不很有趣的消息,历乱无章而自以为很详细的向余太太报告了一气;他说明书房里的家伙,是一个著名匪首,他又尽力描写这匪首的凶悍。
“老军们纷纷议论”!
太太在“力排众议”之下,提出了她的意见:她主张赶快和这匪首好好议价。因为,在这样的时势之中,家庭里断断损失不起一个善于囤积的天才;就是在社会上,同样也损失不起这样一位太伟大的人物的。
于是,她又主张对这书房里的匪徒,尽可能地加以优待。同时她又吩咐全家的人,把这消息严密封锁起来,千万不可声张出去。
(先生们,记着吧!这就是社会上的一般人们,如何取得他们到处受到优待的最简便的方法了!)
商议已定,二少爷准备回进书房,以优待的姿态,和这凶悍的匪徒讲价。但是,太太毕竟上了年纪,有见识,想了想,她把二少爷唤住道:“啊呀!我想起来啦!照规矩绑票勒赎,肉票应该有一封亲笔写的信。你爸爸的信呢?”
二少爷感到一呆。即刻,他似乎已被那条刺眼睛的红领带,弄昏了头,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他说:“让我问问他去。”
“你别上人家的当啊!”太太说。
“那不会。”二少爷轻声地说:“里面那个家伙,虽然出名很凶悍,但也出名很有信用。我一向知道他,说一是一,比之许多有名人物,靠得住得多。”
于是,二少爷硬着头皮重新回进书房,准备和这上宾式的匪徒,展开互惠的谈判。
书房里静悄悄的画面,看来相当有趣:一个的态度,仿佛被供养在星宿殿中的人物,看样子,好像许多时候始终没有开过金口。另一个的状貌,相反的是这样悠闲。这时他又自动取了一支新的烟燃上火。
二少爷简直猜不出这位大烟量的来宾,自从进门以后,到底已经烧掉了几支烟?他只看见这位来宾身前随便丢下的烟尾,至少已有三个或四个之多。
来宾搁起了腿,悠然吸着他的第五或第六支的纸烟,他望见二少爷进来,急忙客气地招呼:“请坐请坐!”样子倒像他是主人。一面他说:“我们的生意虽小,规矩不可不守。我忘记把带来的凭据给你看了。”
他边说边从他的西装衣袋里,掏出一只带链子的金表,和一枚图章金戒,递在二少爷的手里说:“这是令尊的东西,让我带来做一个凭据。这东西比较亲笔书信可靠得多,请你检查一下子。”
坐着发呆的老大,走过来一看,只见这金表、金戒,果然是他父亲的东西。他不禁嗫嚅地问:“现……现在……家……家严在……在什么地方?”他似乎很关心于他令尊的安全。
来宾向他看看,安慰他说:“鄙人既然做这囤货的生意,当然知道囤货的方法。譬如,我们囤积了纸烟,一定不肯让它发霉;囤积了药品,当然要存放在比较干燥的地方。所以,关于令尊的安全,请你放心。”
他说时,却又看着老二表示一种慷慨的样子道:“这金表和金戒,不妨请先行收下,就算是我们这注生意的赠品吧。”
老二弄着那根表链,他想开口问价。但一时却找不到一个最恰当的词令,于是他说:“那个——那个——”
“那个价钱是不是?”来宾代对方解除了那个“那个”的难关。
老大皱紧了眉毛,预先插口说:“不过,舍间的景况——况且,况且又是这种时候,所以我们要请先生格外原谅点。”
“二位请放心。”来客抛掉了半截纸烟,不再另取。却从衣袋里面,摸索出了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其中包括电车票、电影票根之类,拿在手里玩弄。一面看着弟兄二人说:“票子是有一定的市面。鄙人早已说过,我们做生意很规矩;既不想以大廉价为号召,也不会把价钱抬得过分不合理。我们是决不愿意和市面上的一般猪猡奸商打比的。”
这漂亮的句子使弟兄二人心头感到一宽。
但是来宾又说:“不过,鄙人如果把这票价定得太低,这就是看轻令尊大人的身份,对府上的面子有关,这也不大好。”
二人的眉头重新蹙了起来。他们焦灼地期待着来宾口中的数目字;这焦灼比之关心肉票的安全更甚。
“一百万。二位以为怎么样?”
来宾撕碎了两张电车票,随手抛在地下。
“一百万!”老大几乎要跳起来。
“这是现在的一百万呀。”来宾满不在意地这样说。他又随手撕碎一张电影票根。
老大以一种艰困的声气向他婉恳:“你先生要原谅,我们根本没有那末多的钱。照舍间的景况,至多出到十万,已经是一身大汗了。”他说时,虽不至于真的出大汗,但的确已有些小汗在沁出来。
“十万?这个鲠不死一匹小猫的数目,让你们令尊听到了,岂不要生气?”来宾向这出汗的大少爷发笑。他又重新摸出一些有颜色的废纸片。一面他又燃烟。
“那末,二十万吧。”老二听口气不对,连忙加价。
来宾吸烟,摇头,手里仍在撕废纸。
“三十万!”
来宾以微笑表示不允。
“四十万!”老二也出汗了。
来宾温和地摇头。
“四十五万吧!”
“到泰康公司去买饼干,那也没有还价的。难道令尊的身份,竟不如饼干?”
来宾衔着纸烟,他以闭目养神的姿态,含糊地说出上面这几句话。碎纸片仍在他的手指间纷落到地下。
弟兄二人,对他这种不冷不热的话,只觉敢怒而不敢言。
一方只管加价,一方不肯拍板。来宾一面接洽生意,一面却以扯纸头作为消遣。无多片刻,碎纸布满了一地。这像世上的某种人类一样:把好端端的干净土地,竟给弄成满目的污脏。
弟兄二人弄不懂他这种举动是何用意?可是,老二的确比他令兄聪明得多。偶尔,他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屑之中,还有作废的舞票的碎片。他不觉眼珠一转,憬然觉悟这位来宾的用意。他想:这家伙,努力于扯碎各式的废票,这岂不是在说明:倘然不赎票,那就要拿撕票的手段对付了!
那注生意无法成交,谈判陷于僵持的局面。
一个年轻的男仆从室外匆匆走进来,在二少爷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于是,二少爷以嘶哑的声音,用力喊出“八十万元”的数目。当这最后的数目喊出来时,大少爷的面色显得很难看。因为,至少这个数字在“未来的遗产”上,却是一种无形的损失。
那位来宾,举起凶锐的眼光,看看这弟兄二人,露着一点体恤的样子。于是,他那块板,总算在不很热心的态度之下拍了下去。但是,他还在独自咕哝:“我的生意,一向是真不二价。现在,姑且看在初次交易的分上,就以八折计算,贪图一下下回的生意吧。”
幸亏他这喃喃的低语,那二位少爷在心绪纷乱之中没有听得很清楚。
成交的确数,总算定规了。有孝心的大少爷连忙问:“那末,先生几时把家严放回来?”
来宾耸肩微笑。他说:“这是要问你们的。你们的钱,几时付给我呢?”
“当然就付,当然就付。”老二把眼光掠上那条红领带而赶快这样说。但是他又皱皱眉:“不过,舍间一时恐怕凑不出这么多的现款,可不可以……”
老二想说可不可以搭用支票,他这话还没有出口。老大看看老二的眉毛,他忽然得到了一个新的意见。他连忙代老二接口:“那个数目的确太大了。我们或者可以勉强凑出半数的现款。其余一半,等家严回来后,一准立刻奉上。先生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先出一纸票据的。”
老大说完,他向老二看了一眼。他自以为他这几句话,说得相当圆滑而聪明。
不料那个来宾却向他笑笑说:“阿弟!你不要以为我的颈子上面,装着三个猪头!为令尊着想,我以为这一笔货款,是越付得爽快越好的。”
他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领带。他再回头向老二说:“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们,说出来好让你们放心:我在临出门的时候,我把那票货色——你们的令尊,交给了我的伙计们,我再三嘱咐:必须加以特别的优待。据伙计们的意见,一个有钱的人,身体必然很孱弱,讲优待,补品是必需的。而且,一个喜欢囤积大量西药的人,那也一定喜欢大量服用西药的。否则,为什么要拼命囤积大量的西药呢?
“基于上述的理论,我的伙计们,已给你们的老太爷特别定下了一张优待的表格。在我临出门的时节,他们曾把那张表格,高声读给我听:在今天的一点钟上,他们要给老太爷,注射一点强心剂,预防他的心脏衰弱。并且,还要让他吃点葡萄糖,与各种钙剂,用以抵抗结核菌。到一点一刻,要给他注射维他命A;一点半,注射维他命B;一点三刻,换用维他命C;到两点钟,再换维他命D。从二点一刻起,他们要请他吃两磅或两磅半的鱼肝油。此后,他们再要请他吃些鱼肝油精丸、鱼肝油滴剂,以防药力的不足。至于其他阿司匹林、阿特灵、药特灵之类上品特效的西药,准当随时供应,决不使他感到有病买不到药的痛苦。”
来宾摇着腿,像在背诵着一张药房里的囤货表。他伸手看看他的浪琴手表,又说:“啊!时候倒已不早。伙计们的优待手续,大约已经在开始了。”
弟兄二人睁大着眼,起先,一本正经在听他说出优待的办法。到后来,方始听出他在说笑话;而且,看他说话的态度,明明也是说笑话的态度。可是不知如何,他们只觉得他在说话时的眼光里,老是流露一种凶悍可怕的神情,让他们看着,只觉神经上面,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们简直摸不透这位魔鬼式的贵宾的心思。
总之,他们在对方这种不死不活的眼光里面,找到了一个确定的结论,那就是:假使他们不把那笔票款赶紧凑出来,结果,一定不会弄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那是无疑的。
于是,老二霍然站起身来说:“先生不要开玩笑。请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商议商议,尽速把款子凑齐,免劳先生久等。”
老二说完,仍旧让他那位面色不很好看的老兄,款待着这位说话不大好听的贵宾,他再回身向外走。
来宾还在谦和地说:“不忙,不忙!”此时,他已不再撕着电车票。他又伸手把茄力克的烟罐拿了起来。
老二到了外面,赶紧把谈判的情形一一如一、一二得二详细禀明了太夫人。太夫人听了当然也很着急,主张赶快张罗款子。因为,那张被扣留的票子,要是过了时的东西,那倒也罢了。无奈,眼前这一纸票据,市面上非常吃香,当然要赶快赎回来,越快越好。
可是,事情有点小小的为难:你想吧,无论一个如何富有的家庭,在一时三刻之间,马上就要凑出近百万的现款,那总有点不大可能。何况,在这一个地球被踢得像皮球那样乱滚的时候,无论哪一家,根本就不愿意把大量的花纸挽留在家里。
于是,这张罗在这大囤积家的家里,倒也费点时间。
适宜的午饭时间,快要过去了。余府对这位来宾既然主张优待,当然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而不留饭。因之,太太吩咐专开一桌饭到书房里,让大少爷陪来宾用饭。
来宾吃罢这一顿精美而免费的午餐,抹抹嘴,他又伸手拿起免费的纸烟。燃火的时候,他向大少爷建议:“以后买纸烟,可以改换三五牌,烟丝既差不多,价钱,却比较公道。”
他打着呵欠:“哦——哦——哦——!”向大少爷说:“哦!昨夜有点小事,睡得迟了些,倦得要命!”他又伸伸懒腰:“鄙人有个坏习惯,每天吃过午饭,非睡午觉不可。如果不妨事的话,我想就在这里炕榻上面横一横。阿弟,你要是有事情,不妨自便。”
大少爷听说,如遇皇恩大赦,当他透出一口重气而跨出书房门的时节,来宾在成串的呵欠声中向他说:“对不起,请你顺手带上了门。”
这一个舒服卫生的午睡,时间维持得并不长久。我们这位惰性的来宾,他让一些讨厌的声音,把他唤醒了。睁开眼来,只见两位穿西装的小财爷,恭敬地站在紫檀炕榻之前,把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送来请他点数。
原来,那注数目算是凑齐了。可是其中只有半数是现钞,其余半数,二少爷却以婉转的语气,请他搭用一些条子,公债,与不记名的股票之类。来宾伸手抹着他的倦眼,他对那些一叠叠的百元纸币,只是蒙眬地略一检视,并不细细点数。他在检查公债股票的时候却皱皱眉说:“我们做生意素来十分迁就,凡可通融,那是一定予以通融的。”
最后,他把一条条子拿在手里,掂着分量。他尽力做出有钱人怕危险的样子说:“那末多的东西,赤裸裸地捧在手里,我有点胆小。况且,这个年头,路上又是那样不太平!能不能借个皮包让我装一装?”他又自言自语:“生在这个时代,明哲保身,财不露帛,那都是很要紧的。”
大少爷听着他这种刺耳的鬼话,简直想哭而哭不出来;二少爷也是想笑而无法笑,两颗脑袋只能并在一处摇。无可奈何,他们只得把一个装过了许多囤货样品的旅行袋,出清了交给他。这是八十万元之外的一件小赠品,小意思。
票款是在“特别慷慨”的态度之下付清了。于是,双方开始讨论退票的手续。
来宾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比这弟兄二人更性急。他把那只吃饱了血的臭虫似的旅行袋,马上拎到手里。他向他的两个主顾说:“二位中的任何一位,跟我一道去,顺便就把那张票子亲自带回,好吗?”
弟兄二人听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个眼珠,露着一种类如奉命举行壮烈牺牲的神情,他们没有爽快地说出OK。
最后,还是老二看看来宾的耳朵,又看看他的领带——再看看他的那个指环。忽很漂亮地说:“我们一向知道先生的信用,可以不必跟先生同去,关于家严的事一切都仰仗费心吧。”
来宾客气地说:“你们知道我的信用,那就好说话。”说着,他以告别亲友的方式,提起那只旅行袋,向他的主顾一鞠躬而踱出书房。
弟兄二人在一连串的“费心”、“劳驾”之中恭送这贵宾踱出大门。满屋子里的人,大家透出了半口气,仿佛在西北方四十五步,送走了一个神道一样!
来宾踏出门外,并不开步就走。
弟兄二人看他站定了脚步,在那里吹口哨。有一辆小汽车随着他这口哨而驶到他的身前,看样子,是预先停在附近的地方的。他们以为他将跳上这辆预待着的汽车,但是,并不。他只将那只吃饱的旅行袋,从车门里递给了那个汽车夫,一面挥挥手,让这汽车开走。他自己把双手向袋里一插,连续吹着口哨,却悠悠地向行人道上走过去。
二位少爷一路摇着头回进来,把这情形报告了太夫人。太夫人埋怨这弟兄二个,说是不该不派人跟他同去。万一鹞子断了线呢,怎么办?
但二少爷却以极有把握的口气尽力担保,说是决没有那回事。并且他还保险:至多在二小时内,肉票可以安全回家。
太太却还不放心。她主张快派两个人,远远跟着那个家伙,看他走到哪里去。好在他既不坐汽车,也许,一时还没有走得远。
商量已定,赶快派人。
这时余府的大众,都已知道那个刚被送走的匪徒,是个何等样的匪徒。因之,他们对于这个使命,大都表示不热心。最后,还是在“重骂之下,必有勇夫”。有两个年轻机警的男仆,硬着头皮答应愿去。——这两个男仆,一个叫做阿根,一个叫做阿荣。
两位大管家在拜命之后火速追出大门。两面一看,还好,他们并没有费掉多大的气力,就找见了他们的目的物。
原来,这座余公馆的屋子——位于西湖路和喜马拉雅路之间,地点相当冷静。他们一举眼,就望见在不到六七个门面之外,那位曾经一度被优待为上宾的匪徒,脚步正停留在一个书报摊子之前,倒还没有走远。远远从他侧影上看去,那条红领带赫然刺眼。
阿根轻轻向阿荣说:“你看!”
阿荣连忙用臂肘向他腰里一碰,碰得阿根喊喔唷。
二人这样鬼鬼祟祟,前面那个匪徒,好像预知后面一定有人送行,因此只缓缓开步向前走。走了一段路,前面已是凯旋路。后面的两个,只见这家伙摇摇摆摆踏进了一家装潢很漂亮的旧货商店,不多一回就看他走出来。看样子,大约是打了一个电话。不错,他们猜着了。那个家伙的确是在这旧货商店里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只说了两句话:“糊壁纸收到了,赶快开发票吧。”
一时——背后这两个——又见这家伙继续向凯旋路方面走去。他的样子真悠闲。手是一直插在裤袋里。嘴里的哨子,不断地在吹,从进行曲一直吹到了毛毛雨。这仿佛表示:他在余公馆里的一顿免费午餐吃得太饱,因而要借重餐后散步卫一下生。
总之,他这一次午后的卫生散步,路是跑得相当长。背后的两个,在没有跟完一半路的时候已是冤气冲天!他们简直疑惑这个家伙将要进行一个环球的旅行!而且,在背后追踪他也真不容易。因为,这家伙的步子,一忽儿那么快,一忽儿又那么慢;他的走路的方法,等于从前谭鑫培老板唱戏的方法,“尺寸”忽急忽缓,毫无一定;这简直存心和背后拉弦子的伙计们开玩笑。
两个一路追随,一路连抹汗都来不及!
最后,这家伙已进入第二特区。在峨嵋路相近,前面来了一个穿西装的矮胖子,这家伙略站定了向这矮胖子问:“事情怎么样了?”矮胖子只向他点点头而表示事情已完全办妥。于是,他放过了这矮胖子再继续前进。
走到嵩山路,将近嵩山区的警署。这家伙的步子忽而像加足了电气那样比前走得更快。背后的两个,急忙在十几码外加紧步子而喘息地跟上来。
正自追得气急,不料路边忽有三四个短衣汉子,在他们的身前打起架来。那场架,打得有点奇怪:好像他们不走上前,这场架也不会打起来;而他们一上前,那路上的全套武行,马上开始表演。甚至,那些战士们的身子,也被推挤到了他们身上。
两人为要躲闪那场世界小战,注意力受到了分散,眨眨眼,却已失落了前面那个家伙的影子。
于是,两人焦急起来。阿荣埋怨阿根,阿根也埋怨阿荣,他们互相抱怨,为什么不留心些?
但是阿荣却说:“我好像看见他向这警署里面走进去的。”
“做梦!他是一个匪徒,会走进警署里去吗?”阿根说。
“我真的好像看他走进去的。”阿荣固执他的意见。
“要不要我来替你叫叫魂?”阿根用林语堂博士发明的“幽默”方法斥责他。
争论没有用,他们姑且走向这警署门前去看看。
在这警署的门外,他们看到一件事情,感到有点奇怪。原来,他们看见自己公馆里的汽车,静悄悄停在那里。在驾驶座上端坐着的,正是汽车夫阿林,一点也不会错。
两人急忙走上前去,隔着车门向阿林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接老爷回去呀!”阿林说。
“到这里来接老爷?”感到惊奇了。
“你们出来没有多久,公馆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老爷的好朋友打来的。——”汽车夫向他们解释:“叫我们赶快派车子到这里嵩山区警署来,接老爷回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老爷昨晚在这里住了一夜。”
“你别瞎说!”阿根不信。
“难道老爷会在这里打上一夜扑克吗?”阿荣也以为阿林的话靠不住。
“不相信,随便你们。”阿林别转头去,表示对这两个同伴无可理喻。
正在这个时候,阿荣忽然用力拉着阿根的衣袖而诡秘地说:“快点看!那个家伙又从警署的大门里走出来啦!”
当阿根随着阿荣紧张的指示而举眼向前看时,阿荣还在轻轻地说:“我说我的眼力一向很好,决不会看错!刚才我是清清楚楚看他进去的!”
两个正在紧张地说着,那条神秘而刺眼的红领带,却已越走越近。
有一点是太奇怪了!这个红领带的家伙,进去的时候,显得神气十足;出来的时候,竟已变成非常萎靡。看他的样子,真像一匹受了伤的野兽快要倒下来。他的身子,被挟持在两个西装青年的中间。又像在演唱《独木关》。细看这两个西装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大少爷和二少爷。
背后另外跟着两个人,那两个人也是认识的,都是老爷的好朋友。其中的一个是纱业巨子,另一个是药业巨子。总之,这两个人也都是在这大都市中常常做些证婚与揭幕等类的“荣誉事业”的大闻人;不但两个人认识他们,多数上海人是连他们的骨头变成了灰也认识的。
奇怪!两位大闻人为什么追步着一个盗匪的后尘呢?
事情是越弄越可疑了。
等这一队人物将要踏上汽车,阿荣、阿根方始辨认清楚:中间这个被簇拥着的家伙,并不是他们所追随的匪徒。细看面貌的轮廓,仿佛像他们已走了一整夜的老爷。可是身上的西装,皮鞋,还有那条红领带,竟和那个盗匪完全一样。咦!老爷为什么要装扮得和盗匪一样呢?
而且,老爷脸上的胡子呢?
那辆汽车满载着一车子的神秘绝尘而去。这里,留下了阿荣与阿根,睁大着眼珠站在人行道上做梦,正像他们的老爷——我们的闻人余慰堂先生——在隔夜所遭遇的情形一样!
那两个惊奇得发呆的人,他们当然不会在人行道上发上一整夜的呆。所以,不久他们就在议论纷纷之中回到了公馆里。可是回家以后,他们依旧不曾打开那个神秘的闷葫芦。他们只在众人口里,得到了一些零碎、纷乱而又模糊的消息,这消息像是某时期中报纸上所载的消息一样,简直使人越弄越糊涂!
有的说:老爷回来的时候,那种疲倦简直难得看见,所以一回来就睡下了。
有的说:老爷和人吵架,所以昨夜在警署中被关了一夜。
有的说:老爷犯了什么罪,今天是交保出来的。
有的说:老爷为打抱不平,昨夜曾开枪拒捕。
有的说:老爷是由警署里的人物,从绑票匪的手里救出来的。——那个匪首已经抓住了。
有的说……
总而言之,这是怎么一本账?这连留守大本营的太太,连迎接老爷回家的两位少爷,连送老爷回来的两位闻人,连警探人员,甚至,连老爷本人,都有点说不上来。
真的,他们中每个人,都只能说出这事件的某一部分,而无法把这整个的“Trick”加以详细说明。
写到这里,故事是完了。我似乎又可以把我的患肺病的钢笔搁下来了。
但是读者们说:不行!你只说明了这故事的外表,而没有说明这故事的内容!你应该把幕后的一切,指出来给我们看。
好吧!我就把幕后的事情说给你们听。
其实呢,说出来也像氢氧二变成水一样的平淡。
原来,我们的主角——闻人余慰堂先生——所遭遇的事情,其前半,那位匪徒先生在余府上已完全说明;他所说的一切,的确丝毫不假。
当时,余先生在那只鱼肝油的样瓶里面,嗅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当然是麻醉品,这东西的性质非常剧烈。我愿意保留这个秘密,以待我自己不能以笔墨维持生活,而准备跟“吾友”下海做强盗时,自己应用。所以,我不准备把它的名目说出来。
之后,他就被那个犹太人的代表和另外一个人,从他的新公馆里,用老虎车装死猪猡的方式,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当然是匪徒们的巢穴。
感谢匪徒们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让他漂亮漂亮,代他施行了些返老还童的手术。这手续包括免费的理发和修面——他们把他由中装改成西装,由缎鞋换上皮鞋,使他以另外一个强盗面目与世人相见。此外,他们又在他的衣袋里面,放了一支手枪,让这位有身价的人物,随时可以防防身。却不防这个没脑子的东西,居然也会藐视法律,做出开枪拒捕的事来。
总而言之,以上的计划,又是我们这位神秘朋友,特地和现代绅士们开开玩笑的一个新鲜杰作。——这里,我们姑且尊重这位神秘朋友的意见,就称他为费太敏。
当时这个费太敏,既用速成方法把一个绅士改造成了强盗,一面他又指使一个向来和警署方面很熟悉的眼线,特向嵩山区警署告密:就说那个红领带的家伙,将于今晚几点钟到几点钟,出现于霞飞路的某段,而有所动作。
在警署方面,听说这条捉不到的大鱼将要入网,当然不肯错过机会。而同时,这费太敏却用一辆汽车,就把他的代表人,准时送到了那个预先指定的地点——霞飞路的某一段。并亲自请他下车,准备让他进网。
在事前,费太敏还怕余先生在鱼肝油瓶里所受到的药力有点不够。因之,他曾提早实行他所许诺的“优待”,给余先生施行了一次注射的手续。那种注射剂,能使人在短时间中,完全失去记忆。这是一种什么药品呢?这也因为有关我们那位神秘朋友的“商业上”的秘密,当然,我也同样不能加以说明。于是,我们的主角余先生,就在这种情形之下便遭遇到了一件任何人都不曾遭遇过的经历。
不过,读者假使要问:“当时的余先生,为什么要走进那家咖啡馆里呢?”
这里面,似乎有些时间上的错误,以致临时造成了一个新的局势。原来,费太敏亲送他的代表人到达指定地点时,因为谨守时间信用,竟比警署人员先到了许多时。那时“买主”既没有光临,却让他暂时感到了囤货无法出笼的困难。他又不能把这囤货久露在街面上,而使货物受到潮湿。无可奈何,他只能把它送到附近那家咖啡馆中,暂时安放一下,以等待买主的光临。
以后,他当然又曾想些方法,把那买主引到这家咖啡馆里来。
以后,就演出了咖啡馆中所演出的一幕。
以后,那个三角怪眼的买主就来了。你们现在当然已经知道,他就是嵩山区警署的侦探长。
以后……你们完全知道了;不用我再说了。
至于这个神秘的费太敏,导演这出戏剧,他的目的何在呢?目的吗?除了以演剧消遣他所认为可憎的人生以外,主要的一层,当然是为绑票勒赎。根据他的经验,绑票虽是一件轻本重利的事业,而其中最难处理的就是藏票。
况且,在眼前这种时势之下,房屋是这样的难找,栈租是这样的昂贵,而二房东之流的面目,又是这样的难看!为避免一切等等的麻烦起见,除了把那张肉票,免费暂寄在警署里面,此外,似乎没有比较更妥善的方法了。好,好,这是一个新发明!
还有一点,他对于那位余先生,过去有一些小仇隙;因为余先生在大庭广众之间,曾尽力抨击过他说:像这样的一个恶魔,为什么警探界不设法把他捉住了关起来?而竟眼看他在社会上横行不法!这几句话曾使他感到不大痛快。于是他就依着余先生的话,设法把他捉住了而关起来,也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依他的原意,还想慢一点把余先生被捕的消息,让他的朋友们知道。这可以把这强盗绅士,多关几天,教训教训他,以后不要再信口瞎说。无奈,近来他又很穷。由于经济上的恐慌,才使他不得不将手里的囤货,赶快点就脱了手。
这里再要告诉读者们:前文所说犹太人出卖大批廉价鱼肝油的事,当然也是完全没有的事。你们想:假如一个犹太人而有大量的便宜货让你搨,那末,大文豪“Shakespeare”先生,也不至于写出他的名著“Merchant of Venices”来了!是不是?
总而言之,我们的神秘朋友,他在这个故事之中,他又实行了一次所谓“劫富济贫”的老把戏。不过该声明的是:他的为人绝对没有什么伟大的所谓“正义感”,他并不想劫了富人们之富而去救济贫人们之贫!他只想劫他人之富以济他自己之贫。痛快地说:他是和现代那些面目狰狞的绅士们,完全没有什么两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