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黑沉沉的小巷里,路北一座大“石库门”,对面约有两丈多宽一座影壁,磨砖对缝,显得很气派,一望而知是个仕宦之家。影壁下面却满堆着垃圾,上面砖石上的雕刻已大半脱落,象征着当年豪富的声势业已衰败。正门紧闭着,垣墙依然高大,矗立在黑影里,门缝里没有一丝灯光透出,静悄悄的也不知里面有人没有。相隔不远,两扇旁门有一扇歪斜着,好像没有关严,里面也是黑洞洞的。
这时,从东首黑影里兴冲冲跑来一人,脚步又轻又快,不知怎的老往回看,仿佛怕人发现的情景。那人方想:“好容易‘照了一个牌头’⑴,不要被人知道。今天有了彩头,一定能把以前输去的钱全捞回来!”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忽听砰的一声,忙喊:“慢!”
旁门立时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头来,问道:“啥人?”
来人答道:“我。今天里面人多人少?”
门内人答道:“哦,原来是娄阿鼠!里面人虽不算很多;不过……”
娄阿鼠听出言中之意,心里一高兴,抢口说了一句:“等一会赢了钱,我请你吃老酒。”不等听完,口里说着话,急匆匆往里便跑。
看门人指着娄阿鼠的背影骂道:“猪猡!今夜啥个世面,你这样‘小赤佬’⑵也想轧一脚?”
娄阿鼠是个三十来岁,脸上长着半边黑疤的瘦长汉子。只管门里面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地上方砖已掀起了好些块,并不平整,仗着身轻路熟,一口气便到了甬道转角。刚推开通往走廊的一扇小门,便听后厅上笑语喧哗之声。目光到处,五开间的一座后厅,当中一桌酒席,业已吃得杯盘狼藉。
两个仆人正忙着收拾盘碗,掀起门帘往外端家伙。再探头仔细一看,人数不很多,倒有几个生脸,内中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坐在东首红木炕上,又说又笑,一望而知是个“瘟生”⑶,不知哪里请来的财神爷。众人都在随声附和,说他聪明、能干、赌得好。从前是显官之子,等把大片家业赌光,又在家中设局,变成头家的萧二相公正在不住地让烟让茶。
两个“牌九师傅”⑷吴阿三、邱福之外,还有几个专做帮衬的赌徒,每人都穿着一套“做生活”⑸的考究衣服。两旁太师椅上,一个大胖子,穿着虽不十分华丽,两眼望着天,派头很大,看去像个殷实商人。一个生着一双三角眼,面无四两肉的干瘦老头,手里拿着一个上带翠环金链的小牙梳,正在梳那口边的鼠须,却看不出什么路道。西半边一张大圆桌上,铺着崭新的大桌单,散放着一副新的乌木骨牌和一个象牙骰子盒。知道当晚这个“苗头”不小,由不得心花怒放。
刚要走进,瞥见邱福忽然把头一偏,回过身去,装没看见。心里一动,想起来时匆忙,连比较好的衣服也没借一件,鞋上还打着一个补钉。这种场面,照理应该识相回避,或是不上桌子,装着佣人在旁拿烟拿茶,等“做下生活”,分点红钱,不该照直升堂,去“触”主人“霉头”。继而一想:“都是在赌场里跑跑的自己人,只要我今天‘有血’,就可以和他们拼凑拼凑,多弄几个。单是拿人家的‘俸禄’⑹,凭爷叔赏,进账较少。凭自己这一副灌铅骰子和‘捞浮尸’⑺的本事,‘瘟生’遇上我就没有跑,为什么让人?”心气一壮,便大踏步往里走进。
见主人似已看见自己,正朝那少年咬耳朵。暗骂:“‘赤佬’!你从前还不是个‘瘟生’,不是这座破房子没卖掉,大家想借你这大人家的招牌,好引鱼儿上钩,你比我娄阿鼠都不如,神气活现作啥!”正疑心主人在泄自己的底,邱福和吴阿三已满面春风迎了出来。又觉到底自家弟兄比半路出家的小“赤佬”强,方才邱福不理人,还是没看见。
吴阿三首先故意笑道:“娄老板来了。我给你引见引见。”转身便指少年笑说:“这位是浏河朱百万的‘小开’⑻朱少棠相公。这是恒元绸庄东家娄阿鼠老板,人很爽气,一向就是这样不讲穿戴。”他先给娄阿鼠的穿着打扮作了解释。
娄阿鼠道:“久仰久仰。”把手一拱。对吴阿三的说法,心里很满意,认为这是同党弟兄应有的态度。
朱少棠道:“岂敢,岂敢!请坐。”
娄阿鼠见“空子”⑼对他客气,又高兴起来,觉得主人并没有泄他的底。
吴阿三又指胖子说:“这位是南京来的朱八太爷,家大业大,如夫人(小老婆)就有好几位。”
娄阿鼠认定这又是请来的一位大财神,连忙拱手。
朱八把猪眼一翻,鼻孔里“嗯”了一声。
娄阿鼠暗骂:“猪猡!少时不叫你倾家荡产才怪!你这浮尸装的什么腔!”同时瞥见瘦老头好似在旁冷笑。心想:“这老鬼不要是‘门里人’⑽?”不等引见,连忙回身拱手,笑问道:“老伯伯贵姓?”
瘦老头微微把鼠须一翘,冷冷地答道:“姓林。”底下就没有话。
娄阿鼠暗骂:“老杀坯!好大架子。”
朱八忽然起立道:“谁要推庄就推两副,要不推,赶紧给我喊轿子。我带的这几个元宝太重,不好拿,天到啥时候了?”
朱少棠在旁插口道:“要来就来,索性来个通宵,省得我也不好回去。”
萧二忙说:“要来就应该‘白相’⑾到天亮,消夜点心我全预备下了。”
邱福道:“那么谁先推这头一庄呢?”拿三角眼朝三个生人扫了一下,等候答复。
娄阿鼠刚蒙骗了几两银子,认定自己手法高,平日又好赌如命,本来就想以小博大,误以为吴、邱二人是“老搭档”,内中两个“空子”容易吃。见瘦老头不开口,朱八和朱少棠还在推让,脱口说道:“诸位不要客气。要不,我先推一小庄,唱个开场戏也好。”说时,惟恐吴阿三、邱福嫌他冒失,先朝二人使了一个眼色,表示有福同享,“做下生活”来大家分肥,要二人帮腔。
朱八首先站起道:“好!让娄老板先推,满了庄,我们再接下场。快请!”说时,把手一挥。
众人全都站起,同往赌桌那面走去。
娄阿鼠见吴、邱二人没有表示,瘦老头好像阴恻恻地微笑了笑,忙着推庄,没作理会。
一共十来个人,除了吴、邱二人借故没有上场外,都围着圆桌坐下。
娄阿鼠以为这主要两个赌棍不出手,来完了还可以少分一些,下余这些做帮衬的小角色更容易打发,心中暗喜。因这三个生人,两个都像财神,只有姓林的瘦老头摸不清底。开头很留神,一点没敢作弊。偏偏上场手气很好,三副牌就赢了十多两。见人都照样下注,朱少棠是越输越急,下注越多,是个最好的户头。朱八面前大小元宝摆了十好几个,和姓林的老头同在下注,但不多下,仿佛嫌自己庄推得小,有点看不起。
瘦老头老是一钱银子一道的“长龙”⑿,从没有变过注。这三人一个也不像是内行。本想再推下去,忽觉邱福在身后扯了一下衣襟,这才想起大家好容易请来三个财神,自己本短,对方不肯多下注,再推下去一定招恨,还要出事。好在改成下风同样可吃他们,忙起立道:“我一家赢,本不好意思结,但是天已不早,让新来的客人推一会,我陪着押也是一样。”
朱少棠巴不得有这一句。忙答:“兄弟来推一庄试试。”
众人同声赞“好”!
娄阿鼠付完头钱站起,又在暗中塞了二两银子给吴、邱二人做红钱。
朱少棠道:“我先推一百两,少了不过瘾。”带来的两个当差,便把银子放在桌上。
朱八道:“这才叫赌!共总几两银子,叫人怎么下注?”
娄阿鼠又被刺激了一下。暗骂:“肥猪猡!你们有多少钱,早晚也全送礼。”
朱少棠上来手气也很好,连满了两庄不肯收,偏又遇上朱八是一个宝塔注,一、二、四、八、十六往上加,最后一注,朱少棠连本带利都被赢去,气得手直抖。一连推了两个一百两,都被朱八包去,相继全光。
娄阿鼠要看看风色,知道这种场合,上来照例“放龙”⒀,朱八又是一人包办,有他无人的老爷赌,自然也没法下注。
朱少棠气得脸红颈涨地冷笑道:“输这一点没什么,我寓所里还有七百两金子,这就坐轿子取去。就全输给你,我家里有的是钱。”
假扮下人的赌徒连忙拿烟倒茶,打手巾把。
朱少棠接过手巾擦了擦,便吩咐从人点灯,预备轿子。
二从人应了一声,往外就跑,跟着来请上轿。
娄阿鼠跟着主人送出,只朱八和瘦老头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动也未动。
轿厅上停着两顶讲究轿子,内中一对大灯笼业已点好。娄阿鼠越认定这胖家伙也定是个财主。
当中石库门大开。朱少棠就在轿厅里上轿,对主人道:“萧二哥!千万把那胖子留住。并不是怕输钱,这家伙太气人。我要看看今夜谁输谁赢。我和他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