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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交代了十五贯

十五贯 还珠楼主 12337 2022-12-01 10:05

  娄阿鼠见那两间空房在一小偏院内,地更僻静,越发喜出望外。便把锁和钥匙要过,预付了两钱银子房价,并托买些鱼肉回来现做,准备大吃一顿,补偿昨夜的辛苦。

  小道士道:“我师父病在床上,还有两个小师弟,我已和他们讲过。这里到镇上有好一段路。请施主等一等,我买好东西就赶回来。”

  娄阿鼠知庙中不是会期,轻易无人上门,腰间又痒又痛,实在难受,见室内还有一大缸米,便把银包解下塞入米内藏起,觉着身上一轻,刚往床上一躺,矇眬想睡。忽听偏院外有人说话,掩到外面一看,一个道童同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乡下人正往外走。刚退回屋,见道童忽然跑进。便借话探询:“你先送的那人是谁?”

  道童答说:“那是我的阿哥,就在前村住。我还有话和他说,一会再来。”说罢,转身便跑。

  一会,道童将茶泡来,甚是殷勤。小道士却去了个把时辰不见回转。娄阿鼠正借闲谈打听庙中虚实,忽听偏院门口在喊:“师兄快熬药去,师父等吃。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道童忙即应声跑去。悄悄掩出一看,另一小道童和他年纪差不多,正前后追逐着同往后院跑去。回屋又等了好一会,道童又来,问饿不饿,说厨房有粥。因料小道士快回,便道:“你师兄代我买点心去了。我不吃粥。”随听另一道童又在门外喊道:“二师兄快帮我搭搭桌子!”道童答道:“我要陪客人呢。这张小桌子也不重,你自己搭吧。”娄阿鼠越着他越觉讨人欢喜,笑问道:“搭什么桌子?”

  道童手指门外边:“又是那位算卦的老师父,他一天只出三文钱,就要租我们的地方摆卦桌,还常要在这里睡。遇到庙会,一住就个把月。真讨厌,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客气。”

  娄阿鼠此时最不愿意与生人相见,故意问道:“算卦先生几时才来,多大年纪?卦要真灵,来时我也算他一卦。”

  道童接口道:“这位老师父卦倒真灵。就是人不灵,常时说了来,遇见别的地方算卦人多就不来了。前天由陶朱里托人带话,就说要来,现在还没有到。啥人晓得他几时来呢。”

  娄阿鼠忽然想起庙里的签甚灵,怎会忘记?便向道童说了。

  道童笑道:“这个容易。”随往正殿引去。

  娄阿鼠见西廊下摆着一张卦桌,横头和廊柱上都贴有一条黄纸,上写“水晶子未卜先知”几个字,人却不见。小道士却正买了鱼肉点心走进,小道童忽说:“肚皮痛,要到外面去出野恭。”转身向外跑去。娄阿鼠腹饥头上,并未在意,强拉小道士回到偏院同吃点心,又问出,水晶子算卦测宇,无不灵到极点。就是脾气太坏,问卜测字的人稍不恭敬,或是话不投机,给他多少钱也是不理。因他卦灵,每到一处,只要贴上几张招帖,当天就会有人寻来等语。心想:“照这样说,此人的卦一定灵极。要是寻他算上一卦,定比求签还要问得仔细。”便问:“他啥辰光来?”道童刚出完恭回来,接口道:“好像来了。我再看看去。”转身又往外跑。一会跑进,笑道:“真是来了,在屋里铺床呢。听说午后便有人来算卦,这时候正清静。大师兄还不快到里面去一趟?师父问过你两次了。”小道士忙道:“施主请坐一会。”随和道童走去。

  娄阿鼠惟恐少时来人,连求签也不方便,踅到外面一看,算卦人水晶子是个老道士,正在卦桌上安置笔墨纸砚和卦盒。所穿道袍布鞋旧得都变了色,洗得却极干净整齐。人也文雅,不带江湖习气,见人走近,头都未抬,好像有点架子,品貌却颇端正清爽,很像画图上的神仙。那么大年纪,竟会生来讨人欢喜。心想:“这位老道士一定有点道理。”忍不住把手一拱,喊了声:“老法师!”水晶子依旧拿一块干净布慢腾腾擦卦盒和那六枚制钱,仿佛没有听见。娄阿鼠认为对方派头越大越不是寻常角色,忍不住又叫了两声。

  水晶子一面整理着笔砚微笑道:“你不要心急,等我测字摊摆好了再来。”

  娄阿鼠忙赔笑道:“老法师阿好先给我算一卦?停歇我还有事要出去。”

  水晶子正往砚水壶中注水,闻言答道:“真要心急,明天算也是一样。”随说,二次抬头朝娄阿鼠脸上看了一眼,好似有点吃惊,接口又道:“我不把摊摆好,从不开卦测定,不是不讲面子。你赶紧先求一支签去。庙里的签很灵,你气色不大好。”

  娄阿鼠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刚把鼠眼一瞪,未容发作,又被末两句话吓了回去,不敢再耍流氓。心里一慌,侧转身往正殿上赶。见小道士由殿内迎出,开口便道:“我要求一张签。”

  小道士笑道:“施主吃完午饭再求签吧。”

  娄阿鼠忙道:“我有一件疑难的事,最好现在就要晓得……”

  小道士插口笑道:“你为啥这样性急?我从小在庙里长大,知道签上的话全是活的,不管问病,问财,问官司,都可以往好处解,也可以往坏处解。不灵,说你心不诚,就算它灵,也是事后方知,当时无用。我本不该讲这类话,因为施主很大方,是个好人。”

  娄阿鼠听到末句,心中一震。

  小道士又道:“师父病在床上,你求了签,还要跑到镇上去找读书人讲给你听,并且不一定讲得通,所以我劝你吃完午饭再求。真要心急,先寻那位老法师占一卦,测一个字,倒是有问必答,叫你心明眼亮,这多省事?”

  娄阿鼠回顾水晶子业已回屋。忙道:“这位老法师架子大。你阿好帮帮忙?”

  小道士说:“这个容易。”先到廊前喊道:“老法师!请出来,给这位施主算一卦。”说罢,便往东房走去。

  娄阿鼠见水晶子由西屋缓步走出,忙迎上去,把手一拱,喊了声:“老法师!”

  水晶子把手略伸,让他坐在旁边条発上,微笑道:“你心里这件事,恐怕不好办吧?”

  娄阿鼠“呀”的一声,几乎吓得跳将起来。偷眼一看日上中天,晴辉满地,微风不起,悄无人声,里外都是静荡荡地不见一点影迹,忙又凑到水晶子耳旁,悄声说道:“老法师!你又不是活神仙,怎样会晓得?”

  水晶子笑道:“你自己的事,我当然不会晓得。不过,你老是东张西望,眼睛乱转,眉头紧皱,心神不定,避开阳光走。照我看法,你—定……”

  娄阿鼠见水晶子话到口边又缩回去,越发情虚胆怯,急问道:“老法师快说,我一定要怎样?君子问祸不问福。我谢谢你。”说罢,又朝身后大门外倫看了一眼。

  水晶子笑道:“你不要慌,坐下来,定定心,不要怪我直言无隐。”

  娄阿鼠只得强忍惊慌坐了下来,一边看着门外,忙道:“老法师!只管直言无隐,我决不动气。快点说呀!”

  水晶子道:“我看你不是要去杀人,就是人要杀你,才会有这样神气。不过现在还拿不准。反正我空在这里,送你一卦没关系。但是算卦必须心诚意实,你要是有话不说,卦算不灵,不要怪我。”

  娄阿鼠道:“灵,灵,灵,一定灵!我人最老实,遇见你这样老法师,一定有一句说一句,你阿好快一点?”又朝大门外偷看了两眼。

  水晶子微笑点头,慢慢点上一支香,插在小铜炉内,双手捧起卦盒,嘴皮微动,祷告了一阵,再将卦盒拿起,轻轻摇了三下,把六枚制钱倒出,刚刚摆好,脸上突然变色,惊道:“这卦我不能算,你向别人请教去罢。”

  娄阿鼠越发情急道:“你一定要给我算!大家都是外面跑跑的人,应该有点义气。”

  水晶子道:“卦象很凶,仿佛四面都有天罗地网把你围住。我平日虽算得灵,没有凭据的事,关系重大,怎么可以乱说!”

  娄阿鼠虽极害怕,到底杀人之事不敢泄露,呆了一呆,悄声说道:“这不是我本人的事。你就照卦象断罢。我一听就明白了。”

  水晶子将头微摇道:“这就难了。我看事在紧急,你不要再耽搁辰光,快打主意罢。卦是不便给你算了。”

  娄阿鼠越听口风越不妙,忙道:“那么请你测个字。快把字卷拿出来给我测。”边说,边伸手去摸脸,虽然什么也没有摸出来。

  水晶子笑道:“你真外行。寻常测字先生,那些现成字卷是早就练熟了的。每一个字,好坏都由他说,其实全是江湖口。你怎么相信这个?”

  娄阿鼠忙说:“老法师!我真相信你。快点给我测罢,不要多说闲话了。”

  水晶子也未答话,接口又往下说:“比方说测一个‘相’字罢,来人若是一个穿得整齐的商人,便说他目前要进财。不过两只脚还没生好,今后必须勤快,对人和气,才能如愿。因为‘相’字右半是‘目’字,下面加两点(八)是‘贝’字,外加一个‘才’字,就变成了‘财’字。‘相’字左半边‘木’字,上面加一撇,旁边加个口,就变成了和气的‘和’字了。生意人要是勤快而又和气,当然不会不进财。来测字的要是一个面容愁苦的穷人,就改说他过去破财,目前更不会有财进了。因为‘财’字左边的‘贝’字底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大半边‘财’还没有长脚,当然无望。来人再要带着三分病容,也许还要说人家快进‘棺材’,因为这两个字也是木字旁,更容易往上加。我在南海普陀山学道多年,精通先天易术,六爻神卦,测字更是拿手,讲究现写现测,直言无隐。你的气色太坏,更非亲自写来我测不可。”

  娄阿鼠越听越有理,和听说书一样,竟然听出了神。接口便道:“我是个生意人,识字不多,只会写我的名字。怎样行呢?”

  水晶子道:“同样一个字,因为写法不同,测法也就不一样,定要你亲笔写出来,我才好测。随便写上一个字就行。”随把笔递过。

  娄阿鼠忙道:“我写,我写!”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鼠”字,写得很仔细。他怕因为写错一笔,又测出不好的事。手偏抖个不停,素来不会写字,笔划又多,乱糟糟好似聚着一窝黑蚯蚓。写好,颤巍巍把纸递过,苦笑道:“我不会写字,老法师多帮忙。”

  水晶子接过笑道:“原是要你随便写才灵,写得不好没关系。”跟着,拿起笔在鼠字上虚画了几画,又朝娄阿鼠脸上连看了两次。

  娄阿鼠见水晶子皱着个眉头,左手还掐着诀,神气很为难,不时望着他叹气,老不开口。由不得心里好似被一把铁抓抓紧,双手也出了冷汗,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样?阿是就要出毛病?”

  水晶子突然问道:“照这个字看,恐怕有人命。内中三人,大概有一个姓尤,对不对?”

  娄阿鼠好似当头挨了一个大霹雷,心里一震!身子立往后仰,连板発带人一齐歪倒。仗着身轻灵巧,连忙纵起,见对方似要伸手来扶,神情还是那么和善,忙把板凳扶好,苦着一张脸答道:“我不认得啥姓尤的。老法师不要瞎说。”

  水晶子道:“如果没有姓尤的,这字不能测,我白费心血,算的《一掌经》也不灵了。”

  娄阿鼠问:“啥个道理?”

  水晶子道:“鼠到夜里才出来,专偷油吃。你说没有姓尤的,不对。我非但算卦测字,灵验如视,还能叫人趋吉避凶,转祸为福。不说真话,却没法想。你到底是代人测字,还是自测?”

  娄阿鼠脱口接道:“自测,自测!”

  水晶子忙道:“卦象虽极危险,也许还有道路。不过,午后占卦人多,须防泄露。你要肯多出一点酬谢,到你屋里去,和你仔细谈罢。”

  娄阿鼠本防被人看破,巴不得能把水晶子请到屋里去,连说:“多谢,多谢!再好没有。”刚要代拿笔砚纸张,忽然想起米缸内藏有银子。惟恐对方见财起意,指点完了明路,多要酬谢,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忽见道童由偏院内提了一箩米走出,想起屋门还忘了锁,忙道:“我先去开锁,请老法师等一等,拿了纸笔快来,‘省得被人看破’。测完字,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话还未完,人已纵下台阶,又朝门外偷看了一眼,往里便走。耳听身后唤道:“告诉你师兄,饭熟了就开,没有多少时候了。”回头一看,水晶子正和道童说话,一面收拾笔砚呢。心想:“老法师测的字真灵。”匆匆赶回屋去,把门插上,揭开米缸盖,伸手掏出银子一看,还是原样,才放了新,连忙围向腰间,坐在那里心直跳。跟着便听拍门之声,又吓了一个好的,轻脚轻手掩向门角问道:“啥人?”

  水晶子答道:“是我。你不要慌,我已给准备好了道路。”

  娄阿鼠连忙开门放进,重又把门关上。问道:“我想事情是瞒不过你这位老法师的了。应该怎样才有活路,请你救我一救吧!”说罢,恨不能当时跪了下去。

  水晶子从容坐下,正色道:“你不把真情实话说出来,我测不出。不过事情要快,你不听我的话,也是无法。”

  娄阿鼠先因水晶子慢得使他心慌,这时却被催得六神无主,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

  水晶子见他两次欲言又止,便道:“无缘无故,我不见得会害你。相信我,你就说真话;不相信,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自有你的去路,我也用不着把今天早上的事先传出去。”说罢,起立,负气要走。

  娄阿鼠急喊:“老法师!请你不要走,千万救我一救!”

  水晶子重又坐下,劝道:“你不要慌。既肯信我,一定先叫你心服口服。鼠乃晚行昼伏之物,照测字和我的算法,应由偷窃而起。这里头另外还牵连着两条命债。鼠字头上加个‘穴’字,是逃窜的‘窜’(竄)字。你本已逃走,偏偏白忙了好些天,依旧自投罗网,成了穴中之鼠。并且由昨天清早起,捉你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了晚上,这周围一带,更都有你的对头。你看,你这鼠字上半截像个‘凶’字,写得又大了一点,这就说你凶气太重。下半截又像—个口袋,内中有一小点,又活像一只老鼠在网子里乱窜。要没有底下这一小缝,你连这座庙门都逃不出去。你把这鼠字看一看,就明白了。”这本来十九都是实话,使有心病的人听去,都是非常神奇。

  娄阿鼠见所写鼠字,果然头大身子小,一笔连一笔缠在一起,内中一小点,越看越像一只老鼠被困在内,钻不出来。吓得慌不迭跪倒,求道:“老法师真是活神仙!千万请你给我指条明路。”

  水晶子把手一掐道:“这时候你跑出去,准定撞上。你先说实话,看看有没有路。”

  娄阿鼠便把杀人经过以及逃而复返情形说出,先还隐隐藏藏,设法掩饰。经不起这位老法师根据卦象,连盘问带分说,直和亲眼看见一样。自知隐瞒不住,急于逃生,心服口服,随问随答,把所有真情全数说了出来。

  水晶子问完前情,想了一想道:“你因偷钱行凶,已是罪无可赦,另外又害了两个好人,尤为可恶!照你所行所为,实在神人共愤,谁也救你不得。”

  娄阿鼠见真情全数吐露,对方却说出这样话来。若在平日,真非行凶拼命不可,不知怎的面对着这样一个安详文雅的老道士,竟不敢起丝毫恶念,除却苦苦哀求,别无话说。

  水晶子见话已问明,懒得纠缠,掐着手指,低头想了一想道:“现在你出去倒是时候。如由正门逃出,也许吃苦头,但是越快越好,此外更没有路了。”

  娄阿鼠连问几次都是一样,万分情急之下,念头一转,诡笑道:“老法师!请坐一会,我解个小手就来。”跟着转身出门,忙回手把门锁上,再悄声唤道:“老法师不要见怪。我把真情全告诉你,不能不防一步。床头边几件衣服白送给你,请多等一会。若不等我逃远,你就喊人,莫怪我对你不起!就是犯案,也定咬你—口,你当心点!”

  说完,耳听屋里好像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以为对方后悔不该多事,被他吓住。正想探看外院动静,相机逃走,心还暗幸小道士回来得迟,忙着做饭,连两个道童都未到前面来,也没想到将近个把时辰,为何不见别的人影。

  未及溜出,忽听庙门外似有几个人在说话。内中一人竟说:“还是快到里面探看一下的好。”当时吓退回来。心想:“老法师卦要不灵,哪条路都可逃走。真要有人捉我,前门万去不得,莫要上他的当。”仗着来时已向小道士探明由偏院小夹道穿过去便是菜园的后门,就遇上庙里的人,也有借口。更不寻思,忙往后面绕去。正走之间,忽听有人说笑。掩在墙后偷看,两个道童分端着菜饭,正往前走。惟恐去往偏院送饭,被水晶子说破真情,慌不迭三步并作一步,连窜带跳赶进后园,见门正敞着,心又暗幸。刚刚纵将出去,耳听连声断喝!一条铁链在日光下飞起,门外埋伏的几个捕快已将他锁住。

  略一挣扎,膀臂上便挨了两马棒,果然不走正门要多吃一点苦头。自知不能幸免,只得乖乖地被三名捕快押着,越过一片野地,走往河岸泊船之处。另外十几名公差也相继赶到。刚到舱中,船便拔锚,顺水路往苏州进发。

  前面埋伏的人久等无信,又听道童报信,说水晶子在娄阿鼠房中说话,都着了急。任健、赵珍正要赶进,道童又悄悄赶出,说:“娄阿鼠已由后门逃走,水晶子被他锁在屋里。诸位快去。”任健忙同几名捕快当先跑进,这位化装道士的况钟已被小道士打开锁放了出来。倪阿根和另两名捕快也早向墙外各地埋伏的人送信,同往船上赶去。

  况钟向庙中道士师徒称谢,上完香,给了香资,把道装笔砚等物归还。随命昨日得到休息,分往当地埋伏的一干差人,都往预先准备好的官船上饮食歇息,自和任健骑马回城。一到,便命留下赵珍等四名捕快拿了火牌拘票守在当地,照所说日期,捉拿县衙书吏冯承,皂班头张四到苏州归案。再命倪阿根转告秦古心、吴金生、梁大嫂等证人,于十日内赶到苏州作证。一切停当,才命简房嘱咐店家,付清房价,连熊友兰、苏戌娟一齐带走,同坐大船回去。行时仍穿便服,从人也都零散上船。人不知,鬼不觉,就离开了无锡。

  原来,况钟自从昨日午前,听吴阿根来报,娄阿鼠的踪迹忽被发现,已由吴金生往寻赵珍等捕快分头查探,特地赶来禀告等情。立命众差役连同由苏州府新调来的干捕,分头化装出发,只简房、况钟和两名从人留守,跟着便换便装。

  简房劝道:“熊友兰已断定无罪,足可交代,便苏戌娟也不是没有昭雪之望。大人仍恐上司挑剔,不能将他开释,日夜忧劳,已有一个多月。今天幸如大人所料,娄阿鼠逃而复回。现在只要一句话,便可拿他到案,何必亲自跋涉呢?”

  况钟正色道:“当官的这随便一句话,不知害了多少良民。娄阿鼠虽是本案关键,是否主犯,或有其他帮凶,都要考查清楚。若是寻常,犯人已被抓到,当堂审问,只要想得周到,问得耐心细致,同样可以审出真情,自不会有此一举。本案既要使犯人心服口服,无可狡展。而赌头萧二忽然失踪,也甚可疑。我们对于良民,当然爱护之不暇,对于这些歹人,却要除恶务尽,丝毫宽纵不得。你可知去掉一个恶人,要保全多少良民么?在我未和此人谈过话以前,只命赵珍、任健他们暗中监防,不许拿人,便因防备有失之故。过于执何尝不聪明能干,只为粗心大意,胸有成见,才出了这场乱子。照他这样把百姓当成俎上鱼肉,可以由他宰割,以致身败名裂,我应引以为戒才是。你也跟我多年,怎么只知顾我,不想想那些百姓呢?”说罢,立命从人备马,由附近冷巷中绕出北门,往萧祠赶去。

  相隔还有二里,正要下马步行,任健已迎了上来,说:“赵珍已命另二捕快往细网村踩访,现在萧水生家挂桩”等情。况钟来到萧家,先向萧水生探问了一番,问明当地形势,等后面众捕快差役相继赶到,又听任健来报娄阿鼠现在细网村的消息,便命把人四外分布开来,仍和以前一样,不许惊动。另命人守在细网村,暗向买主查询娄阿鼠何往,萧祠一带,仍旧分人埋伏。当晚闻报,娄阿鼠已和买主约定第四天在湖神庙交割树价,更成了手到擒来之势。

  众捕快往来送信,却引得犬吠四起,使娄阿鼠又吃了好些苦头。况钟在萧家住了一夜,知道娄阿鼠决不会回城,也许连萧祠都不敢回,但他第四天必往庙中去会买主。想到庙中作一准备。次早起身,还没走到那顶石桥,便遇倪阿根飞步跑来,说:“娄阿鼠刚由桥上过去。”想起昨夜买主曾说过庙中签灵的话,地又僻静,便料娄阿鼠多半去往庙中求签,或是想在当地隐藏,坐等收钱。

  问知庙后临河有一小门,吴金生已转告各路埋伏的差役,分几路向庙包围过去。断定娄阿鼠白天不敢出面,忙命任健速雇民船,准备押解。另抄小路,自往湖神庙后门走进,问出老道士因病刚起,说有要事面见,由小道童领去,当面说明来意,并借了一身道装穿上。见二道童均颇伶例,各自教了一套话,令照所说行事,故示神奇,以便引他前来卜卦。再往西房假装新到,铺床摆卦桌,等他入网。一面通知门外捕快,等小道士买菜回来,教他如何说法。事情办得机密仔细而又迅速。

  娄阿鼠先躲在西偏院里,又被道童绊住,直到一切停当,道童得到暗号,方始引出。因此,水到渠成,一举成擒。这两天一夜的辛苦,况钟心里虽然舒服,人却累极。上船之后,只向熊友兰、苏戌娟安慰了几句,便自安歇。因是顺风顺流,中途又无停歇,船到苏州,况钟起身一问,天只三更刚到。

  刚想起正是那日深夜停刑的时候,忽见任健入报:“喻大老爷便服来迎。”知他为友热肠,先后连来几封密函,说所有上司和好些同僚,都对自己不满。臬台倚仗父亲是朝中亲贵,并托御史奏参。朝廷虽未全准,却命江苏巡抚查明回报。官场中风声非常紧急,谣言四起,自己偏是只字不复,难怪担心。好在离明尚早,随把喻子诚接到舱中,先向他道了偏劳,跟着便把破案经过说出,并说:“天下事难料。自来官官相卫。我想,万一受到处分,还要连累良友,于心怎安?因此没有回信。请老弟原谅。”

  喻子诚听完前情,好生欢喜,便问:“本案当然昭雪。只是过于执乃本省干员,又关系藩、臬和常州府的前程。能否给他们留一点情面呢?”

  况钟立把脸色一沉道:“老弟英年有为,应该没有官场世故,怎么说出这样话来?原审官如此玩忽民命,固是死有余辜。府、臬二审官同样罪有应得。便藩台用人不当,也有不能知人之咎。我们应以国家法度和民命为重,不应对他们有所怜惜。等天一亮,我便往抚院禀见。一则,清早无人,可免传扬;二则,查办此案,由他允准下的手札,万一不能昭雪,他也要受到部里的申斥。先把真相对他回禀,也是下属应有的过节。如今事情已有九分九,便陶复朱暂时寻査不到,这二条人命也必保全。好在限期还有十多天,陶复朱的去处,前日也曾查访出来,等他到案,再行完结,更好一些。”

  喻子诚听完前情,万分佩服,连忙辞去。

  转眼天明,岸上官轿顶马已早准备停当。况钟立命去往抚衙禀见。

  周忱正因朝中亲贵来信埋怨,日常都在忧急,忽听况钟凌晨来见,心中一惊,连忙请往内花厅,屏退从人,细问经过。听完之后,喜出望外,连声夸奖,并说:“老兄这样为民请命,跋涉辛劳,真不愧为民之父母!先请回衙歇息几天,等你呈报上来,本院定照朝廷法度,按律而断,决无宽纵。对于老兄也必专折保奏,为全省大小官员做一榜样。”

  过于执第三天早上才得到况钟突然回省的消息,立把地保店家传去,问知况钟从不出门,也不会客,店钱早付。昨天还有人在应门,连挑水的都不让走进。夜里店伙往房顶上收晒干的稻草,见后院灯火全无,告知店家,才发现后门已锁。

  入内一看,只所收泉水和茶叶留在空屋未动,人已不见一个。气得把地保店家大骂了一顿,当天起身,赶往苏州。本心想见周忱进谗,套问消息,周忱竟答以“查办此案既有限期,况知府不能不有交代。贵县还是稍安勿躁,仍照本院手札行事罢”。跟着端杯送客。因苏、锡路近,先后已来过两次,觉着抚、藩、臬都对他看重,有恃无恐。不料周忱“黄梅天气半晴阴”,对他最赏识的干员会说了官话,过于执当然不大高兴。回想周忱神态还是那么温和,并无异状,以为这位老上司讨厌他的絮聒,加上本案最重要的证人陶复朱,各地查传均无下落,认定这是对头致命一伤,也没想到别的。又向藩、臬两司打听,都说周忱因为京里来信怪他多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个老头子打官腔,原来心里有事。你听信况钟一面之词,怨着谁来?”在小公馆住了几天,暗中四处打探,仍是消息全无。以为况钟无法交代,此时往见,彼此都僵,不便前去。正打算回转无锡,费两天工夫,把那十来件民刑诉讼案件提前断结,再来苏州,等候到时按抚台手札,走马上任,也让后任的无锡县看看自己的魄力本领。那十几案的当事人虽然还有一点造化,没有尝到他那“大刀阔斧”,“断案如神”,说了就算的味道。他心爱的刑房书吏冯承、皂班头张四却被苏州府捕快用府牌拘票拿去。过于执临回的头一天,得到无锡急报,几乎气破了脑门,认定况钟无计可施,特意把他吏役抓去拷问,随便抓到一点过节,推卸本身责任,害他丢官送命!怒火头上,跳脚大骂了一阵,气冲冲往府衙赶去。

  况钟把案情早弄清楚,想等陶复朱到案再行完结,因此缓了两天。忽听任健来报过知县有事禀见,满面都是怒容,知是为了冯承、张四被捕而来。仔细想了一想,觉着索性明言相告,让他早点安排“家务”也好。随命请至花厅相见,又把老简房喊来,嘱咐了一番话,忙往见客。

  过于执一听说“请”,先把气强行沉住,缓步走入,仍以下属之礼谒见。表面非常恭谨,等应有的寒暄话说过,才笑问道:“前些日卑职不知大人回省,未及恭送。这次卑职因公进省,又因待罪之身,冒昧参谒,恐干未便,也未专诚拜谒,大人海量,当不至于因此见怪。如今两月限期将近,卑职斗胆请示,不知熊友兰、苏戌娟合谋杀人一案,是否因为老大人一念仁慈,笔下超生了呢?”

  况钟见他外貌虽然恭谨,话却暗带讥嘲,觉着此人并不聪明,暗中叹了口气,从容答道:“事情已差不多,不是要等传到陶复朱,早结案了。”

  过于执到底还是不免有点犹豫。闻言,以为:“期限只剩几天,对头并未拿到其他真凶,就把陶复朱真个寻来,也不相干,何况未必。”心中一定,满腹怒火反倒消去大半,欠身笑道:“大人明鉴,抚台所给两月限期,只剩不几天了。此案如果卑职或有未到之处,只要不是‘失入’,大人虽不致像卑职那样身受极刑重典,恐怕多少也要担点处分。依卑职愚见,还是请大人慎重一些,莫为区区两个‘刁民’,耽误大人的前程才好。”

  况钟正色答道:“既为临民之官,便应为民请命。别的均非本府所计了。”

  过于执怒火重又上攻,愤然反问道:“听大人口气,此案仿佛真相已明。今早才知大人连两个与本案绝对无关的刑房书吏冯承和皂班头张四都拿到。自来‘三木⑴之下,何求不得’?大人真要故入人罪,卑职不敢逃死。不过抚台虽因大人信了凶犯一面之词,深夜击鼓,再四力争,未便不准。但他到底还是老州县出身,深知事关重大,也给卑职下了一道手札,并不是专讲一面的呢。”

  况钟原不知周忱给过于执也有手札,略一寻思,笑道:“彼此都是为公,只管直言无隐,不须客气。”

  过于执认定这是死对头,又见况钟那样庄重而又从容的神气,越想越恨,忍不住把袖里的手札取出道:“大人‘过执成见’,卑职也不敢再多絮聒。这便是大人击鼓第二天,卑职所奉到的抚台手札。请看!”素以老练著称的过于执,竟有点沉不住气。等到想起限期未满,不该先给对头去看,业已到了对头手里。正想:“反正是这回事,给他看不看也不相干,先让他吃上一惊,我再马上就走。反正他也闹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忽见一个长随走向况钟身前低声说了两句,况钟将头微点,跟着便将札子交还,毫不在意,过于执忙起打躬,说了句:“卑职告退。”转身要走。忽听况钟唤道:“老兄先不忙走。”只得负气回身,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怒火难压,神情转傲。

  况钟也不理他,先命长随传话升堂,才转向过于执道:“方才陶复朱已由金华传来,现在就请原审官陪审,当堂问个明白。”

  过于执心虽一动,依旧负气,答道:“近两月来,各处行文査传此人,均无下落,焉知没有人买出干证,意图翻案?大人莫受‘刁民’蛊惑。”

  况钟答道:“到了堂上,贵县有理,只管分辩。真假虚实,一听而知。请同坐堂去罢。”

  过于执闻言,虽又心动了一下,总觉自己还是有理,冷笑了一声,随同况钟前去陪审。

  况钟上堂先传陶复朱,问:“熊友兰办货不归,你因何不去査访他的下落?事后又远走他乡,新近才到金华投案,是何缘故?讲!”说时,声色俱厉,还拍了一下惊堂木。

  陶复朱供道:“小人自从打发熊友兰拿了十五贯钱往常州办货走后,第三天一早,就乘船往嘉兴、杭州一带办货。归途听说熊友兰因杀人被捕,忙即赶到无锡。本意代他鸣冤作证,刚到衙门口向人打听怎么进去,忽听旁边两个差人谈说,熊友兰是主犯,还有个帮凶叫陶复朱,没有拿获。小人当时没敢探监,回到店房,又听人说,到处都有公差寻访陶复朱。也是小人胆小无知,以为人命关天,恐受牵连。并且熊友兰业已招认,恐他嫌我给的工钱少,心中记恨,有意咬我一口。吓得连家都不敢回,悦来店存有我的东西,也未敢往取,就此逃往金华亲戚家中隐藏起来。这一年,只托人给家中捎了一封信,谁了不知我的下落。上月小人表弟由苏州回来,才听说起大人查出此案冤枉,停刑重审的消息。又知苏州府有话好说,金华的差人还在查访我的踪迹。恐怕中途被公差认出,反道小人无私有弊,这才先在金华投案,解来苏州。小人和熊友兰做生意,凡是来往铺户都有账簿可查,所供是实。”

  况钟转问过于执道:“过令对此有何话说?”

  过于执听出证人不假,又惊又急之下,神态已昏,把熊友兰再三请求传讯陶复朱到堂作证的话,忘了一个干净。亢声答道:“陶复朱虽然实有其人,也只能证明熊友兰是他伙计,并不能作为熊友兰勾引苏戌娟合谋杀人的反证。而陶复朱所说‘十五贯’,焉知不是他们多年东伙,有意串供呢?如说熊、苏二犯不曾杀人,真凶又是哪个?”

  况钟见过于执还是那样执迷不悟,也就不再同他客气,便命:“带冯承、张四!”

  过于执见冯承、张四业已钉镣,刚有一点气馁。及听供词,才知冯、张二人因自己老坐夜堂,失眠心粗,忘传证人陶复朱,才惹出这场祸事。正想:“此乃吏役之罪,我还有个推托。”再听下去,二人竟将犯人屡经屈打,不肯承招,甚至当堂苦求派人到悦来店去査问一下,自己因恨犯人倔强喊冤,非但不允所请,连话都未听清,便一味喊打的经过,都给和盘托出。这才心慌起来。还想:“冯、张二人许是受了况钟威胁利诱。只是此话如何说法?”旁立刑房已奉命将悦来店店簿连同他所认为赃证的“十五贯”钱,梁大嫂所交的十来贯钱,况钟新近命人由娄阿鼠家中抄出来的几贯钱和上写“尤”字的尤葫芦原装钱的口袋,两粒灌铅骰子,数十枚散钱和两截断绳头一齐捧将过来,请他观看。为免翻阅费事,店簿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注明尤葫芦被杀的那夜晚,熊友兰尚在船上,尚未到达无锡!再抖着双手一看证物,才知熊友兰的“十五贯”并不是尤葫芦的“十五贯”,连钱样和串钱的绳都有新旧粗细之分。猛地心头一震,呆在座上,做声不得。跟着便听“带凶犯”!目光到处,万想不到下跪竟是自己凭他断案的证人娄阿鼠。心想:“事已至此,且听此人供些什么。如有漏洞,也许还可避重就轻,免得身首异处。”念头一转,重又强打精神,准备静听。偏是心跳手抖,怎么也沉不下气去。

  娄阿鼠上堂跪倒,开口便喊:“冤枉!”

  况钟笑道:“不必喊冤,先抬起头认认我是谁。”随用左手把前额上半微微一遮。

  娄阿鼠抬头一看,堂上坐的正是那位测字道士“水晶子”!右手扬着一张纸,上面还有自己所写的“鼠”字!当时吓了一个魂不附体,伏在地上直磕响头,口称:“小人认罪该死!求大人饶命!”

  况钟等娄阿鼠把行凶经过当堂供出,便命人将过于执座位撤去。等把当事人和一干邻右有关人等一一当堂问过,都画了押,过于执已几乎站立不稳。况钟命将过于执暂禁花厅,自往抚衙去见周忱。

  过了一会,况钟回转,除常州府以上各官,均由抚台酌情参奏外,一到便把熊友兰、苏戌娟传来慰问,当堂挂红,每人给了五十两银子。命熊友兰随陶复朱仍去经商,苏戌娟随她姨母梁大嫂、秦古心等同回无锡,暂住梁家,尤家肉铺启封发还。娄阿鼠身边赃银,作为倪阿根、胡金生等的奖赏。是因此案而来的人,都发川资用费,娄阿鼠、过于执、冯承、张四,各拟“斩监候”⑵和永远监禁,一律当堂钉镣收监,完结了这一件人命重案。

  注:

  ⑴汉书“关三木”。指以枷械头和手足的刑具。

  ⑵将犯人拟斩,囚入牢内,等经过三审,奉到部令批准再执行,叫“斩监候”。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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