僦寓梵王宫,埋迹钻研铁砚中。更尽灯残犹刺股,心雄,互对咿唔彻晓钟。天遣俊才逢,随结金兰志道同。窃得梦中题记取,加工,独自挥毫作稿浓。
右调寄《南乡子》
却说这杜卿云,自那日到洞庭长圻去拉了旭霞,泛湖而归。旭霞到了卿云家里,见过母舅舅母,住下几日。一日,杜老促迫儿子卿云,唤一个家童平头儿,先到东禅寺里去,打扫了赁下的僧房,铺下床帐,然后检点日用盘费,发到寺里,遂教平头儿住下炊爨。卿云、旭霞二人,收拾了书箱,唤老苍头挑了,一齐步到寺中,参拜了佛像。那住持和尚已晓得了,走出来迎接。作揖过,坐定,吃了一道茶,互相叙谈片刻。别了和尚,随即到那书室中去。你道这所房子怎样精致僻静?但见得:
禅房深处,花发天然文锦;曲径幽闲,鸟鸣自在笙簧。满架茶縻白雪,沿阶苔藓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摇窗风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槛户生光。
蝶人粉墙,翻飞难出;燕穿画栋去,刷掠偏宜。真个好一所人迹罕到的幽闲避喧处也。
旭霞进去见了,对卿云道:“表兄,何以觅得这样好所在,挈带做表弟的受用!”
卿云道:“我在家中看书,最厌人来缠扰。这寺里住持,向与我相知。偶一日闲步到此,倒是他说起,遂慨然诺许。恰好又合了家严命我寻坐地之意,故将来屈表弟作伴耳。”旭霞道:“原来如此,也是表兄与他有缘。”说罢,遂各自去铺好了书案,相对坐下,咿唔一番。恰值那平头儿烹茶进来,两人桌上各摆了一壶,又焚起一炉好香来,那时愈觉清幽得紧。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风声竹韵幽然。
各自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过几杯,又去埋头芸案一回。觉得天色将暮,昏钟声起,宿鸟争枝的时候了,乃唤平头儿收拾夜膳吃过,点起青灯,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深将尽始睡。到得天明起来,依旧是这样矢志下帷,悬梁刺股的研穷。
光阴迅速,悠焉又是半个多月,偶一日,卿云归家去了,旭霞独自在此,想起那素琼小姐与张紫阳丹药这两桩事,细细的辈拟了一回,觉得心中焦躁,闷坐无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无人,在那里踱来踱去,口诵她的芳姿遗照。
忽见左厢门内走出一个飘飘曳曳的少年来,旭霞遂停了口。仔细一看,欲要去 启齿亲近,又恐怕是个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为不雅,但在那里冷眼看他的行动。
谁知旭霞不敢轻易去亲近他,倒是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来,见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长何处?”旭霞见他先来施礼,就道是个文人韵士,可亲近的了,答应道:“小弟洞庭长圻人氏,贱姓卫,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长圻是个有水有山去处,弟素所向慕者,但从未有到,深以为恨。”说罢,又问道:“兄长今日有何贵冗,到这寺来?”旭霞道:“蒙舍亲相挈,在此作伴看书。”少年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两位么?”旭霞道:“正是。”亦问道:“尊姓贵表,家居何处?亦有何事在此?”
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彦霄,舍下就在双塔寺左。缘试期渐近,亦在此寺东房效颦避喧。”旭霞道:“弟处初到,不晓得珠玉在左,有失请教。”吉彦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当竭诚诣寓领海。”说罢,各自作别。
说那卫旭霞在里边想着了素琼之事,心中焦躁,故而出来散步遣怀。岂料遇着那洛阳年少,叙谈了这一回,心事都忘却了,急忙忙走到里面,吃过几杯茶,就去频睹书史了。正是:
与君一席话,解却万般愁。
却说杜卿云归去,理了些政事,过宿一夜,即到寺来。旭霞见了,把这殿上遇着吉彦霄之事,在那里述与卿云昕。恰好这吉彦霄写了两个社弟的名帖,教平头儿传将进来。两人见了,即忙倒屣迎进,作揖逊坐,唤平头儿点茶吃了。
卿云启口道:“小弟这里,尚未进竭,反蒙先施。”彦霄道:“小弟坐在此月余矣。前者住持兰若谈及两兄在这里下榻用功,日欲识荆请教,又恐进来惊动两兄窗课,故尔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闲步,得遇令亲卫兄,不弃卑鄙,乃赐叙谈,所以今日敢于轻遗。”说罢,又点茶吃过,遂起身别去。
到得明日,卿云与旭霞也写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后你来我往,会文讲究,竟成莫逆。
那吉彦霄独处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卫二人的时节,倒也不见冷静,以后来来往往了这儿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难过。忽一日走过来,与杜、卫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书籍铺盖,日用盘费,都搬至卿云寓中来了,三人一同住下。后来竟学刘关张桃园故事,同拜鸡坛,结为义社兄弟,胶漆相投的。
又过了旬余,岂知杜老在家,牵挂儿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备了些酒食,使老苍头到寺来道:“老棚公请两位相公归去一次。”旭霞对卿云道:“母舅唤我们回去,怎的呢?”卿云道:“家严自然有什么老诚见识,要教道你我,必非无事。”旭霞道:“自然同兄走一遭。但是这彦霄兄,独自在此怎处?”彦霄道:“卫兄差矣。令坶舅相淆,为着小弟,违尊长之命,还该就去才是。”旭霞、卿云道:“这便得罪了。”说罢,二人竟同了老苍头,一径出门去了。
却说那吉彦霄送他出门,转身进来,坐于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来,平头儿支值停当,去睡了。彦霄直坐到更阑人静的时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课来看,只见一片薛涛笺儿夹在草稿中心。揭开看时,念过一遍,那时心中惊骇无已,更加玩味,知是写着索琼的轻盈态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昆山邬氏素琼,是我姑家表妹,难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个小姐?只恐没有此事。”
想了一回,乃叹一声道:“决然是我表妹无疑了。我想起来,这都是我们姑娘不是。岂不闻古语有云:慈母之护真女,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间。居必重闺,衣必桂结,不使行路之情,得以人之也。而今乃引她出去游玩,被人如此轻薄,真个是冶容诲淫了。更可关那卫旭露,是个名教中人,岂不闻诗之所云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该见了人家的闺女,费这样瞎心机,虚空思慕,望风怀想。倘然害出无若落的相思病来,从何处去说苦?真个是轻薄狂妄,可笑之极。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灭其迹,恐他来时寻觅,必然疑虑着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于故处,只做个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晓得我与他家是亲,少不得还要自露圭角出来,那时我便乘机诮他儿句;若不说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过失,致伤友谊。”
想毕,原把这笺夹好,仍旧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灯,又看了一回书儿,觉得身子困倦,更有几个蚊虫来缠扰,只得解却轻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来梳洗过,到得饭后,但见那杜、卫二人一齐步至。彦霄接见丁,道:
“两兄回府,尊大人说些什么来?”卿云、旭霞道:“竟没有什么话,道是我们两个在这里看书辛苦,把些酒食慰劳一番。有偏彦霄兄了。”说罢,各自坐定清谈。
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归去收拾进京了,哪得还有工夫作文?目下虽处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绝无暑气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过了日子。欲拟几个题目,大家苦做一番,后日入场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处。”卿云道:“有理。”三人一同拟了几个题目,各自写出,贴于案头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课规去做,做完了誊出,互相讲究指点。
如此者又将旬余,忽一日彦霄同卿云出去闲步,旭霞无意中走到彦霄案头去翻他的文籍,只见这簿面里夹着一个红单帖儿,仔细一看,见前面写着“三月十五夜梦魁星指示乡场题目”。旭霞此时惊喜如狂,又看到后边,竟是完全的三场试题,写于这帖上。旭霞遂牢牢记熟了,乃想道:“他毕竟道是天机不可泄漏,故尔藏好在此,平日冉不见他说起。岂知今日天使我见了,被我记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际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说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来做就了,细细改好记着。进场去,倘或他的梦儿果然有应,出着了,不费心思的录于卷上,那时步蟾官,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
想罢,恰好那两个进来,旭霞悄悄的替他藏好了,即忙走到自己案边坐下,假做埋头看书的模样,彦霄见了,乃道:“卫兄这样用功,后日应试,自然是个榜首无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席姿,就是夜以继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独步蟾官,实是吾兄了。”三人仍旧坐了,看书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着了这几个题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两个碍眼,难于举笔,踌蹰了半日。恰好是夜卿云与彦霄有兴,猜拳掷色,多吃了几杯酒,先去睡了。那时正中旭霞之意,遂叫平头儿烹了一壶茶来,使他去睡了,独自坐于灯火之下,这时候觉得四无人声,精神清爽得紧。正是:
更深万籁沉,窗静灯花翠。
旭霞先将这几个四书题来,摹拟一番,研墨润笔,手写口吟,准准直做到鸡唱五更,谯楼鼓绝,几篇稿儿,竟做完了。将来念过一遍,又改了几句,觉得妥帖了。此时心中暗喜道:“这几篇,今夜幸尔凑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提了空儿,一发把那经题后场都做完全,将来念熟,岂不快哉!”想罢,把这书稿藏好于护书匣中,也去脱衣睡了。正是:
胸储二酉珠玑足,倚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来,又各自去辛勤肄业。不道是光阴易掷,悠焉是七月初了。旭霞这几篇经文后场,又拟定做就。那时三人一同择定白门长行吉日,都约在卿云斋头,会集起程。大家收拾了书籍,封些房金,谢了两房住持,你东我西的归去了。正是:
乍结陈雷谊,心同如断金。
互棚资丽泽,胶漆订山盟。
但不知那三个宾兴客,何日起程到建业去乡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