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唇已作三缄口,默默无言久。鬓云不理罢脂红,惟拥衾绸听暮鼓晨钟。金丹吞却言如旧,诉出情人授。萱亲喜气上双眉,嘱语冰人,毋误鹊桥时。
右调寄《虞美人》
却说那老夫人为着素琼爱女生了这个哑疾,将及三载,延医服药,不能痊可。
自从得了这梦,将来写于门首,又托彦霄侄儿往苏州去察访,将及几个月,并无应验。正在那里暗苦怨命,穷思极想,忽听得檐头鹊噪几声,乃叹道:“自古来灯花生焰鹊声喧,必是佳兆,难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门首去探望探望看。”
乃唤了碧霞,同到外面,倚着门儿,立在那边呆望半日。将欲转身进去,忽见吉彦霄走进门来,劈面撞着,遂道:“姑娘,为何在此倚门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来,因鹊噪檐前,敌特走出来观望。不料果应其兆,得贤侄到来。”
同了一齐走到厅上,彦霄作过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进去点茶来。彦霄道:
“姑娘,迩来身子康健么?”老夫人道:“目下为着你表妹,镇日忧愁,饭食也减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后矣。”彦霄道:“姑娘,怎说这样话来,表妹可能说一言半语否?”
老夫人道:“因为再不肯开口,故此心焦。”彦霄道:“姑娘不必愁烦,好在即日了。”
老夫人道:“何以见得?”
彦霄道:“侄儿把这姑娘梦中的诗句回去,岂料一故友在京会试荣归,去拜望他,无意中说起,将这四句诗念与他听。彼一时惊骇无已,忙向衣带中取出一丸丹药来,付与侄儿。启看好不古怪,里面竟是一样的四句诗写在纸上。此时侄儿欣喜无任,乃细细查问。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头老人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遂于本山雨花台,得遇一个仙人,授他丹药一丸,秘语四句。他恐遗忘了,将其语写于药包上,时常带在身边。今适侄儿说着了,即以此药付我,拿来医表妹的病。”
老夫人顿开喜颜道:“不信我梦得此奇验!若医好了,当以百金谢他。”彦霄道:“这个人不要银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银子?”
彦霄道:“就是向年侄儿与他做媒的人儿,如今已中过进士了。他说若医好了,要求表妹为配。”老夫人听了这话,乃惊骇道:“你说这个卫生不见了,如何忽然又得中进士?”彦霄遂将他遇仙渡去之说,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桩奇怪情由在内,我道今日吃了这丹,必然就能开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彦霄遂将所解诗中暗谜,述与老夫人听了,即于袖中取出这丹,付与姑娘。
老夫人欢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侄儿如此说来,这样凑巧,暗合仙机,毕竟是天缘了。若得痊愈了,当依允便罢。”
说毕,同彦霄到内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点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将那丸药进房去,叫春桃化与索琼吃。老夫人立在床边,看了一回,不见动静,对春桃道:
“你替小姐盖好了,伴在那边,待他睡一觉儿看。我到外边,去支值吉老爷吃了点心,就来看也。”径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却娇儿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却说那春桃听了吩咐,替小姐盖好了,立在床边,作伴呆看。但见素琼真个鹪躏的睡去了,此时春桃在那里暗想道:“我自从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难过。今日那吉家老爷与卫生传递仙丹到来,若他们两个三生有幸,真个灵验,便小姐好了,完就姻缘之事,或者连我也挈带颦带,可不是一桩极快畅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艰,苍天怎肯把一个现成夫人,唾手付与我家小姐?”
正想间,只见床上翻个身儿醒来,忽然作声长叹。春桃觉得诧异,乃悄悄走近床去,叫一声:“小姐。”那索琼竟是慢慢的发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紧,快快取茶来吃。”
春桃听见他开口说话,一时倒欢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虚,拍手拍脚的笑到外边去。
那老夫人陪彦霄在书房里饮酒,听见了,忙唤春桃进去,问她为何如此欢笑。
春桃道:“小姐竟开口说话了!”老夫人与吉彦霄听了,齐声道:“有这样奇事,如此灵验,真是个仙丹了!”彦霄乃对老夫人道:“姑娘,你进去看来。”
老夫人遂唤春桃拿了一壶好茶,口里连连念佛,走进房去,乃道:“我儿,你好了么?”素琼懒垂垂的道:“母亲,不知因甚缘故,方才睡去,梦见一白须老翁,向女儿说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几乎风人鸡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时,原还了你罢。说完,竟将一个舌头推人我口中,把头来一拍,飘然而去了。醒转来,觉得身体轻松,舌根气软,渐渐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来取茶吃。”
老夫人此时见她痊愈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来,筛一杯儿,与素琼饮毕,乃道:“你忠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几乎愁死。如今喜得苍天眷福,暗遣吉家表兄为你觅得一丸仙丹到来。方才我化与你服过,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勾脱体!”
素琼乃惊讶道:“吉家表兄在何处觅来的,灵验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说起来甚是话长,恐伤了你神思,又弄出事来。停二日,再对你讲罢。”索琼道:“母亲,不妨。须说向女儿知道了,也晓得表兄救我之恩。”
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烦得,待我述与你听。”乃道:“我自从你得了病后,不知费了许多烦恼,日夜焦心劳思,寝食不安。今年正月间,夜里睡去,梦一道人念诗四句,叫我写来贴于门首,自有人来医验。我依了他,贴在外边,又是念与吉家表兄听了,他便牢记在心。回去时,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进士荣归,相会时,无意中谈起。你道好不古怪,这卫生于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梦,叫他寻仙指示姻缘,果得遇仙,授与金丹一粒,隐谜四句,写在包内,时刻佩带在身边的。见你表兄念我梦中之句,他听了,道是与他仙人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诸衣带中,慨付与他。今日亲自持来的,现今还在外边。”
素琼道:“原来这个缘故。但方才母亲说梦中这四句诗,可记得了?”老夫人道:“适间这纸包内有得写在上边,春桃可拿来与小姐看。”春桃连忙在桌上去取来,付与索琼。素琼接来一看,袖过了,又问道:“那个了凡的弟子,记得前年说他漂流在外,生死难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进士回来?”
老夫人道:“说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琼乃暗暗惊问道:“什么奇怪,莫非是他撇了凤家,隐遁他方,学那蔡邕负义,赘入豪门,如今登第荣归么?”老夫人道:
“非也。吉家表兄说他还不曾娶。不见了这三年,你道在哪里?竟是被一个仙人渡去,镇日与仙童仙女吟诗作赋,取乐了三秋。今因会试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个表兄也在京中会试,乃得一同登榜回来。更听见你表兄说,那仙人授的丹诗,原暗藏姻缘之机在内。如今只等好了,要来求亲,原是你表兄作媒。若做得成时,也完却我心上之事。”
索琼听了这番说话,觉得心花顿开,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说来,那个卫生久羁仙界,必有仙风道骨,日今又得发甲荣归,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这仙丹,恰恰将来医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缘,怎能如此凑巧,如此灵验!若是吉爷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烦他去说,快成了罢!省得那包、赵两媒婆晓得小姐好了,又来混账。”
老夫人道:“我出去时,随即吩咐吉爷,叫他归时,作速去说便了。”又对素琼道:“莪出去一回,再来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进来也。”
那老夫人欢天喜地的出了房门,走到书房里去,将索琼言语如故之事,述与彦霄听了。姑侄二人互相称快一回。老夫人乃唤碧霞烹荼进去。复唤柳儿暖一壶酒过来,速速筛与彦霄,说说话话的饮。正是:
一腔烦恼如云散,顷刻愁容变喜容。
却说那素琼听了母亲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这一派纵臾,更快畅自己病痊,暗暗欢喜,想了一回,乃对春桃道:“世间有这样稀奇事情,那个卫生,人人揣度他死了,岂料竟在仙家作乐。但不知此说可真否?”春桃道:“只这一丸仙丹,就来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琼道:“我也如此摹拟。想卫生,非谪仙,即降星也。”
春桃道:“或者小姐与他该是夫妻,仙人授丹时,婚姻之数明明指示,定在那边的了。卫生命中,应迟滞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这些奇境来。敷演过了,目下当成就之时,事事皆凑合拢来了。”
素琼听得,不觉失声一笑,乃道:“这个丫头,又是一个当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说话间,老夫人牵挂素琼,复进来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侍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厢去打点彦霄安置了。到得天明起来,收拾早饭吃过,叮嘱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谢过几声,将些礼物送他。彦霄拜别姑娘,出门而走。正是:
三年哑疾默无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缓启朱唇忙运舌,徐徐询出意中缘。
却说那吉彦霄将这卫旭霞的仙丹来医好了素琼,老夫人情愿将这小姐配与旭霞,不知他回去对旭霞说了,儿时来求亲,且听下周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