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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邢君瑞五载幽期

西湖二集 周清原 8023 2022-11-30 19:22

  深愿弘慈无缝罅,乘时走人众生界,窈窕丰姿都没赛,提鱼卖,堪笑马郎来纳败。清泠露湿金榭坏,茜裙不把珠璎盖,特地掀来呈捏怪,牵人爱,还尽几多菩萨债。

  这一只词儿,是寿涯禅师咏鱼篮观音菩萨之作。看官,你道鱼篮观音菩萨是怎生一个出处?莫要把《西游记》上之事当作真话。那《西游记》上一片都是寓言,切莫认真。

  这个故事出在唐朝元和十二年,那时陕右并不晓得佛、法、僧三宝,只好杀生害命,赌气争财,贪其酒色而已。金沙滩上是个财物繁华,民居稠密之地,其贪酒好色,杀生害命比他处更甚。

  忽然一日,不知哪里来了一个绝色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之数,云鬓堆鸦,丹霞衬脸,唇若涂朱,肌如白雪,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走到市上卖鱼为生。卖完了鱼,又不知到哪里去了。如此一连卖了几日鱼,那金沙滩上之人,见了这个绝色女子,惹得大家七颠八倒;风风势势,都来问这女子买鱼。有的故意争论说多说少,有的竟不争论多加她些价钱,故意在女子身边捻捻昵昵,挨挨挤挤,不过是贪这女子姿色,与她饶嘴饶舌,调弄之意,哪里是真心要买她鱼。

  那女子却又有一种妙处,随你怎么贪看,她也全不在心上,以此每每走到市上,众人都围绕着她买鱼,还有没钱的空口白话与她论量钱价。有的说这个女子定是来历不明之人,故意在此行奸卖俏,勾引男儿;有的说这女子假以卖鱼为名,特来拣寻丈夫之意。

  及至问她姓名,她又道:“若有做得咱丈夫的,咱方与他说知。”因此人人愿婚,个个求娶,便拿了金银彩币来做聘礼。女子道:“咱并无父母,谁收咱聘礼?咱流落江中,打鱼为生,只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这金银彩币,要他何用?”

  众人道:“你的住处也待咱们认一认,明日好来成亲。”女子就往前走,众人随后跟去,来到江边,系着一只小小渔船,女子咿咿呀呀,棹到江中一个所在,果然住在一间破茅屋之中,景致却也幽雅,前后都是参天蔽日的紫竹林。众人道:“此处咱们一生没有到,你既不收聘礼,教咱怎生好娶你为妻?”

  女子道:“妾自幼敬信三宝,最好持诵经卷,若是列位众人之中,今日回去,肯将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细细读熟,明日妾到市上如有背得出的,就与他结为夫妻,并不要一文聘礼。”说罢女子仍旧载了众人,到于江边上岸,女子又咿咿呀呀自荡人江心去了。

  众人都说道:“怎生这位小娘子,叉无父母眷属,独自一个住在这江心冷落之处?”各人急急回家,都要去念《普门品》经。有的要自己做新郎,不肯与人说知此事;有的不识字的,料得新郎没分,便就对人说了,霎时间传满了金沙滩村上之人。

  有那没(普门品>的,向人家去借来读诵,那人又专靠此一部《普门品》将来做聘礼之资,如何肯借,只说没有。把这些要做新郎的人,读的读,背的背,忙忙碌碌,辛苦了一夜,并不曾合眼。有背得出的,欣欣自以为得计道:“这头亲事,准准是咱上手了。”清早就走到市上,寻那女子来定亲。谁知才到市上,夜眠清早起,又有不眠人。

  又有一个背得出的,已立在市上等候了。少顷之间共来了十个,都是背得出《普门品》之人,十人都齐齐等着那花枝般女子来了,一个背过,又是一个,就像学堂里小学生背“赵钱孙李”的一样,虽然生熟不同,却也都背得出。

  女子叉着手,对列位道:“妾只一身,难以分配,列位若有一夜背得《金刚经》出的,妾便结为夫妻,明日早来。”说罢袅袅婷婷而去。

  这十人道:“《普门品》还好读,《金剐经》如何一夜读得熟,这是她出难题目,故意来耍咱们了,这头亲事定不成了。”有的道:“也未可知,倘是天缘,前世该是夫妻,一缘一会,一时间天聪天明读得出,也来见得。”

  这十个人回去都把《金刚经》来读,硬记硬背,记一分,背一分,这一夜比昨日更忙,读了一夜,到清早又有三个背得出的。那花枝般女子道:“妾只一身,难以分配三位。诸经之中,唯有《法华经》为诸经之王,佛以大事因缘出世,特说此经,所以道:‘六万余言七轴装,无边妙义广含藏。’若是三日之内有人背得《法华经》出的,妾誓不相舍。”三个人把头一摇,舌头一伸道:“这亲做不成了”,遂一哄而散。

  独有一个马小官,资性极好,读了三日把这七卷《法华经》从头至尾背与这女子听,女子便笑容可掬道:“此真吾丈夫也,妾有言在前,不嫁与郎君却嫁与谁?”遂跟了马小官家去。

  马小官父母见这位绝色女娘来做媳妇,怎生不喜?遂广接邻里亲眷,结起花烛,置办酒宴,叫了傧相,雇了乐人,叮叮咚咚作起乐来,把这位新娘子打扮得纨扇圆洁,腰儿下束带矜庄起来,分外标致。傧相念动礼文,满堂中花烛荧煌,香烟缭绕,男女老少没一个不喝声彩。新郎新娘,齐齐立在红毡上,喝礼赞拜。忽然这位新娘一跤跌倒在地,连搀扶婆也扶不住。众位女娘急急把这位新娘搀入香房,把姜汤来灌,还不曾下喉早已气绝而亡了。满堂人无不惊叹:

  谁知成亲宴,稠作送丧筵。

  话说那位新娘一死之后,霎时间,尸骸臭烂,就有千千万万蛆虫攒食,满堂会筵之客,登时掩鼻而散。

  马氏一门,见臭秽难当,蛆虫四散爬开,即将衾褥包裹而出,掘土成坎,埋于沙滩之上,合门好生不乐道:“哪里走出这个没爷娘的怪物,走到咱家,作神作怪,弄出这场没兴没头的事。”遂把花烛礼筵一齐收拾起。

  众人都道:“怎生有如此怪事?好端端一位女娘,霎时间变出这场怪异,好道不明白。咱们且到她前日住居之地瞧一瞧,委是何等怪物。”

  走到江边,不见前白系的那只小小渔船,遂另觅了一只船,依前日那女子棹的路,荡来荡去,并不见前日那间破茅屋并江心紫竹林之处。众人寻了一通,只得回来道:“咱们前日白日见鬼了,拟定是个妖精鬼怪出来迷人,幸得马家香火旺,妖怪谜他不得,反自死了,若着了她手,再迟几时,马家一门性命休矣。”

  马小官听得此说,心中着实慌张,一则是空做了一番新郎,受用了一个臭尸首,好生羞惭;一则听了此话,恐这妖精鬼怪日后还有不可知之祸,终日忧愁,反生出一场病来。独欢喜杀了那十个读《普门品》几个读《金刚经》的人,道:“又是咱们造化高,不去读《法华经》,若读熟了时,这臭尸首准定是咱们受用了。幸得马小官消除灾障,顶缸捉代,替咱们出了这一番丑,如今又生出一场病来,这是白手求妻的饶头,做假新郎的利市哩。”

  不说这一千人自得其得,话说马小官病了一场,后来也渐渐好了。一日同一干人出外,打从这女子坟前走过。众人都取笑道:“这是你妻子哩!”马小官满面羞惭道:“说她怎的?”

  只见一个西域老僧梵干奇古,在这女子坟上磕头礼拜个不住。众人问老僧道:“你怎生如此至诚礼拜这个女子坟墓?”老僧道:“檀越道他是个女子么?你们肉眼凡胎,不识异人,他本是南海落迦山紫竹林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他见你们不信三宝,杀生害命,好酒好色,忘了本来面目,特翻身变个女子,故意以卖鱼为生,化度你们,劝你们皈依三宝,念经念佛,你们却迷而不悟,错认他做女子。他所以脱胎而去,即时臭烂,以见女色不可贪恋,四大不能久长之意。你们还说他是个女子?”

  众人道:“你们出家人,专好捏怪,说神说佛,有何凭据说她是观世青化身?”

  老僧道:“若是佛菩萨显化,其骨是锁子连环骨,骨节都勾连不散。檀越不信,老僧试挑与列位看。”老僧不打诳语,就把手中锡杖将面上一堆沙土细细拨开,挑出那一副骨头来,果是一具锁子骨,节节勾连,玲珑剔透,如黄金之色,异香袭袭,众人方信其言。那老僧把这一具黄金锁子骨将锡杖横挑在肩上,耸身驾云腾空而去,众人方知是罗汉临凡,合掌向空礼拜,始信前日紫竹林就是南海之像。

  自此之后,陕右多皈依三宝,诵经念佛之人。马氏一家笃信佛法,都成正果。

  因此,有人仿佛那日形容,面成“鱼篮观音”之像,流传于世。我朝金华宋景濂学士作《鱼篮观音》赞道:

  唯我大士,慈悯众生,耽着五欲,不求解脱。乃化女子,端严姝丽,因其所慕,导入善门。一刹那问,谴尔变坏:昔如红莲,芳艳袭人;今则臭腐,虫蛆流蚀。世间诸色,本属空假,众生愚痴,谓假为真。类蛾起火,飞逐弗已,不至陨命,何有止息。当知宴相,圆同太虚,无媸无妍,谁能破坏?大士之灵,如月在天,不分净秽,普皆照了!凡皈依者,得大饶益,愿即同归,萨婆若海。

  列位看官,那观世音菩萨只因世上人贪财好色,忘记了自己本来面目,故意化作女子,劝化世人,况且观音菩萨原是男身女相,岂有要嫁丈夫之理。

  但有一种欲界女仙,未证大罗天仙地位,不免也要下嫁人间寻个丈夫,亦是冥数使然。若是西湖之上,团团秀气,奕奕灵光,常有水仙出现,不则一事,就如苏小小与司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这是一个水仙了。还有一个水仙,也与苏小小不甚差远,听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西湖之上,有一座此君堂,修竹数万竿,萧疏可爱。因晋人王子猷爱竹,有“何可一日无此君”之语,后人因此遂名竹为“此君”。堂中万竹林立,就建堂名为“此君堂”。苏东坡来杭州做太守,撮爱此处幽雅,曾有此君堂诗道:

  卧听谡谡碎龙鳞,俯看苍苍立玉身。

  舰舸鸱夷浮海去,尚余君子六千人。

  话说此君堂有了苏东坡这一首诗,更觉增重。流传到苏东坡之后,太原有个诗人,姓邢,名凤,字君瑞,是个少年英俊之辈,丰姿不群,典雅出格。邢君瑞因见白乐天也是太原人,曾来杭州做太守,每每作诗称赞西湖之妙,日日游于湖上,笙箫歌妓,时常不辍。后来离任西湖,竞害了相思之病,恋恋不舍,做了千古风流话柄,传流于世。他是前辈人,恁般如此妙,难道俺是荤辈,便不如他不成?不可把他一个人占尽了“风流”二字,俺不免也到西湖上一游,虽比不得他是官人,奢华豪爽,有妓女箫管之乐,但古诗有云: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俺穷秀才自有穷秀才的乐事,何必与他一样。说罢,便收拾了琴剑书箱,上路行程,不则一日,来于杭州游玩。走到西湖之上,看得这此君堂水竹清幽,分外有趣,出奇争胜,就将行李搬人此中,与了管事人些房租,将来住下,水光山色,尽在面前,竟如画图中蓬莱三岛一样。邢君瑞好不乐意,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处,遂题“西湖十最”诗:

  苏堤春晓孤山落日趁疏钟,画舫参差柳岸风。

  莺梦初醒人未起,金鸦飞上五云东。

  断桥残雪望湖亭外半青山,跨水修桥影亦寒。

  待泮痕边分草绿,鹤惊碎玉啄阑干。

  雷峰夕照塔影初收日色昏,隔墙人语近甘园。

  南山游遍分归路,半人钱塘半暗门。

  曲院风荷避暑人归自冷泉,埠头云锦晚凉天。

  爱渠香阵随人远,行过高桥方买船。

  平湖秋月万顷寒光一夕铺,水轮行处片云无。

  鸷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

  柳浪闻莺如簧巧啭最高枝,垂柳青归万缕丝。

  玉辇不来春又老,声声诉与落花知。

  花港观鱼断汊唯余旧姓传,倚阑投饵说当年。

  沙鸥曾见园兴废,近日游人又玉泉。

  南屏晚钟涑水崖碑半绿苔,春游谁向此山来。

  晚烟深处蒲牢响,僧自城中应供回。

  三潭印月塔边分占宿湖船,宝鉴开奁水接天。

  横笛吹云何处起,波心惊觉老龙眠。

  两峰插云浮图对立硗崔嵬,积翠浮空霁霭迷。

  试向凤凰山上望,南高天近北烟低。

  话说邢君瑞游于南北两山之间,到处题咏,自得其得。那时正值清明节序,西之盛,莫盛于清明。清明前两臼名为“寒食”,杭州风俗,清明日人家屋檐都插柳,青倩可爱,男女尽将柳枝戴在头上,又有两句俗语道得好:“清明不戏柳,红颜皓首”。小孩子差读了道:“清明不戴柳,死去变黄狗。”甚为可笑。

  杭州此日,家家上坟祭扫,南北两山车马如云,酒樽食箩,山家村店,无处不是酒之人。有湖船的,在船畅饮,没湖船的,藉地而坐,笙箫鼓乐,揭地喧天。苏堤带,桃红柳绿,莺啼燕舞,花草争妍,无一处不是赏心乐事。还有那跑马走索,飞抛钹,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货郎贩卖稀奇古怪时新玩弄之物,无所不有。香车宝,妇人女子,挨挨挤挤,好生热闹。邢君瑞看了这般繁华景致,分外高兴。有柳耆词为证:

  坼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湘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盖寻胜去,骤雕鞍,绀帱出郊垌。风暖繁弦翠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蛹馨蝎玉山倾。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醒。

  话说邢君瑞在苏堤上挨来挤去,眉梢眼底,不知看了多少好妇人女子。晚间到君堂中,甚是寂寞不过,只得取出随身的那张金徽玉轸焦尾琴来,按了官商角徽,弹《汉宫秋月》一曲。那时春景融和,花香扑鼻,月满中庭,游鱼喷跳,邢君瑞悠扬扬,正弹到得意之处,忽然间,万竹丛中有人娇声细语地赞道:“妙哉!《汉宫秋月》之曲,此非俗人之所能弹也。”

  邢君瑞大异,便放下了手,遥望见一女子,穿花度竹而来,淡妆素服,果是:

  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小脚儿难行。

  这女子缓步弓鞋,轻移罗袜,渐渐地走到面前。邢君瑞打一看时,与日间见的妇人女子更自不同,怎见得这女子的妙处:

  淡淡丰姿,盈盈态度。秋水为神玉为骨,见脂粉嫌她点染;芙蓉如面柳如眉,看百花兀自娇羞。香雾云鬟,蕊珠宫仙子下降;朱唇玉貌,瑶台畔帝女临凡。

  邢君瑞见这般出色女子,疑心是贵家宅眷,起身正欲走避。你道这女子好怪,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轻轻地道:“君瑞,幸毋避我,妾有诗奉闻。”遂吟诗一首道:

  娉婷少女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忘却,罗衣虚度五秋霜。

  那女子的歌声,真如骊珠一串,百啭黄鹂。邢君瑞暗暗地道:“这女子怎生知俺表字君瑞?忒煞奇怪。莫不是东墙之东,西楼之西,哪里曾相见过来?端得奇异。俺跟里从没有见这等出色女子。”便风发了一个邢君瑞,兴致勃勃,哪里按捺得住,也接口吟一首诗以挑之道:

  意态精神画亦难,不知何事出仙坛。

  此君堂上云深处,应与萧郎驾彩鸾。

  邢君瑞吟完,那女子面上喜孜孜一笑生春,深深地道个万福道:“予心子意,彼此相同。我与君子本有宿缘,当为配偶,奈缘分尚远,当期五年,君来守土,相会于凤凰山下。君如不爽,千万相寻。”道罢,香风一阵袭人,忽然不见。

  邢君瑞大喜道:“这明是仙女临凡,所以预知俺的名姓,又说五年君来守土,相会于凤凰山下,这事甚奇。但一别五年,甚是遥远。古来道:有情那怕隔年期。”

  古人相期,不过一二年,这仙女一约却就整整约了五年,想是仙家日月,与人间不同,从来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教俺怎生宁耐。俺不免像小孩童书房中读书‘图夜散书堂’,快做个手势,像车水、纺砖儿的光景,速速地把这日月催趱将过去,便转眼间就是五年,少不得有相逢之日。说罢,暗暗自笑,从此甚是得意。

  一日与一个杭州朋友贾元虚饮酒,酒席之问,邢君瑞自以为侥幸有此奇逢,细细诉说此事。

  那贾元虚是个老成之人,说道:“我们这西湖之上,或有仙女临凡,亦未可知。”

  也有鬼魅害,假说神仙,或假托邻近女子,迷惑外方之士。那少年不老实之人,往往只道真是仙女,真是邻近女子,与她淫媾,不上几时,精神都被摄去,只剩得剐枯骨。如此等事甚多,我小弟试说一件事与兄听,这是不多几年之事。

  “有一个姑苏吴秀才,也是个少年有才之人,来游西湖,就寓在钱塘门真觉院中。黄译时候,忽有扣门之声,这吴秀才开门一看,却是一个女子,容貌标致无比,雅淡梳妆,时新衣服。吴秀才问这女子来历,她便道:‘是邻近女子,只因郎君日日在奴家门首经过,丰姿俊秀,奴家私心甚是爱慕,要与郎君结为夫妻,不嫌自献,深夜来奔,又恐家中人惊觉,只得暂回,改日再来探望。’说罢,便欲转身而去。”

  那吴秀才淫情勃勃,怎生上门来的买卖肯放回去。‘现钟不打,却又等铸。’

  便把这女子一把扯将进来,闭上了门,与她解带脱衣,上床而睡,行其云雨之事。五更之时,辞别吴秀才,出门而去,就像《牡丹亭记>道:‘秀才休送,以避晓风。’每每戌时而来,寅时而去。

  “那吴秀才是个傻的,自以为巫山之遇,放出生平精神,夜夜奉承这个女子不迭。一连过了数月,院中和尚看得吴秀才精神憔悴,面貌清瘦,语言举动失张失智,像着鬼着魅的一般,遂细细盘问。那吴秀才怎生肯说,还恐怕和尚不是好人乘机奸骗了这个女子,甚是吃酸,再三不肯说出。”

  “合院和尚见他瘦得不好,恐日后连累,只得苦苦盘问,吴秀才方吐真情。众和尚大惊道:果然有此事,前者有一官员带了一个女子,才色艳丽,要选充内廷,不意一病而死,就权殡在西廊,已经三年,往往出来迷惑外方之人。相公所遇,定是这个怪物,所以说日日在门首经过。况且此处并无邻居女人,相公快快避去,方保性命,若少迟延,这性命必然休矣!”

  吴秀才还疑心不是鬼,牵情割爱不肯起身。到夜晚,于窗间得女子一首诗道:

  西湖着眼事应非,倚槛临流吊落晖。

  昔日燕莺曾共语,今宵鸾风叹狐飞。

  死生有分愁侵骨,聚散无缘泪湿衣。

  寄语吴郎休负我,为君消瘦十分肌。

  “吴秀才看那字,墨色惨淡,方知是鬼写的字,满身冷汗,遂急急起身。怎知那女鬼夜夜梦中不舍,后来毕竟呜呼哀哉了,岂不可惜!所以说西湖之上,时有鬼魅,假名冒姓哄人。前车既覆,后车当戒,仁兄不可便信为仙女,堕其术中,迷而不悟,只看吴秀才便是榜样。”

  邢君瑞道:“虽有鬼魅,亦有仙女,但要看有缘无缘。”小弟曾看书上载得一事,甚为有趣。说唐时王轩极有诗才,游西小江,泊舟在于苎萝山,想西施当日在此浣纱,不知怎生样妙,痴痴呆呆想个不住,因题诗于西施石上道:

  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

  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

  王轩题罢,一片精诚感动那当年西子。忽然见西子袅袅婷婷,烟云缥缈,扶石笋而歌道:

  妾自吴宫还越国,索衣千载无人识。

  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

  “西子歌罢,便从石边走将出来,邀请王轩人于洞房深处。珠富贝阙,好生华丽,就如天台仙女留刘晨阮肇一般,恩恩爱爱,美美满满,做了一月夫妻。后来因冥数已完,只得送王轩出来,涕泣相别而散。此事流传已久。”后来萧山有个郭凝索,只道西施还肯嫁人,也学王轩走到苎萝山题两句诗在石上,思量打动西子之心,怎当得西子睬也不睬,一毫没有影响。那郭凝素还东瞧西望,盼了一回不见形迹,好生没兴,只得踽踽凉凉而归。当时有人作首诗儿嘲笑道:

  三春桃李本无言,苦被残阳鸟雀喧。

  借问东施效西子,何如郭索学王轩。

  “据这二人看将起来,可见只要有缘。小弟看这女子宛似西子模样,况她说五年相会,此语一定非虚,安知弟非昔日之王轩乎?”

  贾元虚道:“但愿仁兄为王轩,不愿仁兄为吴秀才也。”二人遂大笑而别。

  后邢君瑞游赏西湖已毕,归于太原,却心心念念,思量来赴五年之约,果然“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不觉早是五年光景,邢君瑞的哥哥恰好来杭州做太守。邢君瑞拍手大叫道:“真仙女也,鬼魅只知过去,不知未来,‘当期五年,君来守土’,她早已知道了,岂不真是女仙?俺这避与她准准结为夫妻,同其衾而共其枕,颠其鸾而倒其凤,岂不乐哉!”遂同哥哥到于杭州。

  哥哥自去行做官之事,君瑞自具一只小舟,游于西湖之中,心心念念思量会着仙女。那时正值初秋,十里荷花盛开,香风扑鼻,曾有晏殊荷花《念奴娇》词,单道西湖荷花好处:

  水枫叶下,乍湖光清浅,凉生商素。西帝宸游,罗翠盖,拥出三千宫女。绛彩娇春,铅华昼掩,占断鸳鸯浦。歌声摇曳,浣纱人在何处。别岸孤袅一枝,广寒宫殿冷,寒栖愁苦。雪艳冰肌,羞淡泊,偷把胭脂匀注。

  媚脸笼霞,芳心泣露,不肯为云雨。金波影里,为谁长恁凝伫。

  话说邢君瑞月明之下,正在荷花中荡来荡去,忽闻得湖浦咿咿呀呀之声,遥见一美人领一青环驾小舟映月而来,举手招这君瑞道:“君瑞真信人也。”邢君瑞惊喜之极,急忙叫两舟相并了。

  那美人道:“妾西湖水仙也,与郎君有宿世之缘,该为夫妇,千里不违约,君情良厚矣。”

  邢君瑞等候了五年,今日相见,怎生不分外高兴,急忙跃人美人舟中,美人叫青环开了船,荡人湖心,顷刻之间,人舟俱没。

  舟子并小厮大惊,忙报与邢太守,太守叫舟人在西湖中遍处打捞尸首,十数日并无踪迹。后人常见邢君瑞与采莲女子小舟游荡于清风明月之下,或歌或笑,出没无时,远观却有,近视又无,方知真是水仙,人无不羡慕焉。有诗为证:

  苏小当年为水仙,水仙又结此君缘。

  西湖明月留千古,何处相逢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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