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小明王,温台作战场。
虎头人最苦,结局在钱塘。
这四句是嘉靖初年杭州的谣言。从来谣言是天上荧惑星精下降,化为小儿倡布谣言。始初人不解其意,后便句句应验。“东海小明王”者,徐海作乱于东海,称小明王也。“温台作战场”者,那时倭乱,温台无不残破也。“虎头人最苦”者,应募者多处州人,“处”字是“虎”字头也,其杀死尤多。“结局在钱塘”者,贼首王直被胡少保擒来斩于钱塘市也。
话说嘉靖三十一年起,沿海倭夷焚劫作乱,七省生灵被其荼毒,到处尸骸满地,儿啼女哭,东奔西窜,好不凄惨,直到三十六年十一月,被胡少保用尽千方百计,身经百十余战,翦灭了倭奴,救了七省百姓,你道这功大也不大。如今现现成成享太平之福,怎知他当日戡定祸患之难,不知费了多少的心血。
后来鸟尽弓藏,蒙吏议而死,说他日费斗金。看官,那《孙武子》上道:“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又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征战之事,怎生锱铢较量,论得钱粮?又说他是奸臣严嵩之党。从来道,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所以岳飞终死于秦桧之手,究竟成不得大功。英雄豪杰任一件大事在身上,要做得完完全全,没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只得卑躬屈体于权臣之门,正要谅他那一种不得已的苦心,隐忍以就功名,怎么絮絮叨叨,只管求全责备。愿世上人大着眼睛,宽着肚肠,将就些儿罢了,等后来人也好任事。有诗为证:
鸟尽弓藏最可怜,到头终有恶因缘。
扫除七省封疆乱,听我高歌佐酒宴。
这一回事体繁多,看官牢记话头。话说那倡乱东南骚扰七省的是谁?姓王名直,号五峰,徽州歙县人,少时有无赖泼撒之气,后年渐大,足智多谋,极肯施舍,因此人肯崇信他。相处一班恶少,叶宗满、徐惟学、谢和、方廷助等,都是花拳绣腿,好刚使气,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人。
王直一日说道:“如今都是纱帽财主的世界,没有我们的世界,我们受了冤枉,哪里去叫屈?况且糊涂贪赃的官府多,清廉爱百姓的官府少,他中了一个进土,受了朝廷多少恩惠,大俸大禄享用了,还只是一味贪赃,不肯做好人,一味害民,不肯行公道,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汉,专一杀的是贪官污吏。我们何如到海外去,逍遥欢哉之为乐也呵。”众人都拍掌笑道:“此言甚是有理。”因此大动其心。
王直因问母亲汪妪人道:“我生之时,可有些异兆么?”汪妪人道:“有异兆。生你之时,梦大星入怀,旁边有个峨冠的大叫道:‘此弧矢星也’,已而大雪,草木皆冰。”王直欢哉乐也地笑道:“天星入怀,断非凡胎。草木皆冰,冰者,兵像也,上天要把兵书战策与我哩。”因而遂起邪谋。
嘉靖十九年,遂与叶宗满这一班儿到广东海边打造大船,带硝黄、丝棉违禁等物抵日本、暹罗、西洋诸国,往来互市者五六年,海路透熟,日与沿海奸民通同市卖,积金银无数。只因极有信行,凡是货物,好的说好,歹的说歹,并无欺骗之意。又约某日付货,某日交钱,并不迟延,以此倭奴信服,夷岛归心,都称为“五峰船主”。
王直因渐渐势大,遂招聚亡命之徒徐海、陈东、叶明等做将官头领,倾资勾引倭奴门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做了部落。又有从子王汝贤,义子王澈做了心腹。从此兵权日盛,威行海外,呼来喝去,无不如意。
那时广东有一伙海贼陈四盼,自为一党,王直与他有仇,遂用计杀了陈四盼这一党,因而声言:“我宣力本朝,请开互市。”官府不许他开互市,只叫将官馈米百石以为犒赏之资。王直大怒,大骂官府,将米投之海中,遂激怒众倭奴道:“俺请开互市,彼此公平交易,都有利息,并不扰害你中国。你不许俺开互市,是绝俺们生意。俺们不免杀人中国抢掳罢。”众倭奴一齐欢哉乐也,踊跃从命。
三十一年二月,王直遂吩咐倭奴杀人定海关,自己提大兵泊在烈港,去定海水程数十里。沿海亡命之徒,见倭奴作乱,尽来从附,从此倭船遍海为患。是年四月攻破游仙寨,百户秦彪战死。又寇温州,破台州黄岩县,杀掠极惨,苦不可言,东南震动。三十二年四月,倭犯杭州,指挥吴懋宣率领僧兵战于赭山,尽被杀死。又陷昌国城,百户陈表战死。从此倭船至直隶、苏、松等处,登岸杀掠。参将俞大献率领舟师数千围王直于烈港,王直以火箭突围而走,从此怨中国益深。又看得官兵不在眼里,遂打造大海船联舫,方一百二十步,每船可容两千人,栅木为城,为楼橹四门,城上可以跑马往来,屯聚在萨摩洲的松浦津,称为“京城”,自称为“徽王”,分布各头目控制要害之地,共有以下几处:
丰前、丰后、筑前、筑后肥前、肥后、萨摩、日向大隅、九州、前平、马肥飞兰、鸟渊、沉马、美美花脚踏、太津村、何马、格沙他家是、卒之、毛儿、空居止通明、巨甲、庙里、日高共有三十六岛,都是他部下,听其指挥,遂分兵四面杀掠,攻陷临山城。六月寇嘉兴、海盐、澉浦、乍浦、直隶、上海、淞江、嘉定、青村、南汇、金山卫、苏州、昆山、太仓、崇明等处,或聚或散,出没不常,凡吴越之地,经过村落市井昔称人物阜繁,积聚殷富之处,尽被焚劫。那时承平日久,武备都无,到处陷害,尸骸遍地,哭声震天。
倭奴左右跳跃,杀人如麻,奸淫妇女,烟焰涨天,所过尽为赤地。柘林、八团等处都作贼巢。
三十三年二月,又分兵人掠。贼从赭山、钱塘至曹娥,涉三江、沥海、余姚,直走定海之王家团。复有一支盘踞普陀山,焚劫海盐龙王塘、乍浦、长沙湾、嘉兴、嘉善等处。又有攻昆山、苏州、松江等城,既又奔萧山,分寇临山、沥海、上虞,转攻嘉兴。
官兵与贼战于孟家堰,指挥李元律、千户薛纲、朱应兰战死。又贼四十余人突入百家山,百户赵轩、粱瑜战死。又寇沈家河、智扣山、黄湾等处,都司周应祯战死。又寇蒲门、壮士所,乘舟遁出金山洋,突人松关,薄于灵门、台州。又贼二百余人发自海门港,直攻台州、仙居、新昌、嵊县,屯于绍兴柯桥村。又贼两千余人焚劫嘉善,广西领兵百户赖荣华战死。
三十四年正月,领兵佥事任环与贼战于吴松江采掬港,杀贼二百余人,被他埋伏一支兵杀来,我兵败了一阵。四月,贼众四千,攻围金山城,寇常熟。
且说海上一支最盛的贼兵是徐海,诨名“明山和尚”,自称为“小明王”,原是徐惟学的侄子。先前徐惟学把徐海做当头,当在大隅州夷人之处,借钱使用。后来徐惟学到广东南粤,被守备指挥杀了,大隅州夷人问徐海取讨原银,徐海道:“待俺抢掳来还你便是。”遂同倭酋辛五郎聚舟结党,多至数万人,人南京、浙西诸路,屯踞柘林、乍浦。率数千人水陆并进,声言先攻嘉兴,次及杭州。那时无兵可恃,军民汹汹,好生慌张。
虽然兵势多汹涌,幸有持危戡乱人。
这戡定祸乱之人姓胡,双讳宗宪,号梅林,乃徽州之绩溪人也。嘉靖戊戌年进士。其人有倜傥之才,英雄之气,机变百出,胸藏韬略,智谙孙吴。初任余姚知县,朝廷知其有才,即钦取为浙江监察御史。那时胡公正巡浙东台、温诸郡,见了这报,连日夜到于嘉兴地方。
适倭奴从嘉善杀来,迤逦近城外,城中百姓震恐。胡公道:“兵法攻谋为上,角力为下,况且如今无兵,何以处之?”因暗暗取酒百余瓶,将泥头钻通,放毒药于酒中,仍旧塞好,载了两船,选有胆量、机警、走得快的兵士,假扮解官,解酒赐军,船头上挂了号牌,故意载到贼人所过之处,见贼人杀来,即忙解去冠带逃走,贼人遂不疑心,走报倭酋。倭酋正在口渴之际,见了此酒,都欢哉乐也地笑,打开泥头一阵馨香扑鼻,遂开怀放量而饮之,却不是《水浒传》道“倒也,倒也”。
胡公又命村市酒家,都放了毒药,偿以酒价。民家所有之米,浸以药水,潜地逃去。贼人争先饮酒,取米煮饭,食者都死。四五停中死了一半。
虽然如此,争奈贼人甚多,我兵甚寡,兼且每每战败之余,人心畏惧。适值宣慰司彭荩臣领土兵数千到,甚是雄壮可用。胡公恐其恃勇轻进,有犯禁忌,叫人对彭荩臣说道:“贼人甚是狡猾,但可用智,不可力敌,最善于埋伏,且知分合之势,我兵常为其所诱,宜分奇正左右翼击,防其冲围,切须仔细。”
彭荩臣不听胡公之言,到于石塘湾,两军相接,彭荩臣恃勇轻进,果被伏兵杀败,堕贼之计,始大懊悔,遂有溃志,远近震骇,众人失望。
胡公道:“如此则我处无兵,其事立败矣。”遂亲到军营宣谕慰安道:“胜败兵家之常,何足介意?你因不知地利,误中贼计。我闻贼人头目多死,众无统领,况久不得食息,此必败之道,甚不足畏。”胡公见苗兵多无衣甲器械,遂命各当铺出旧衣颁给,又赐钱帛牛酒饮食,又叫各工打造器械,特悬重赏。苗兵感激思奋。胡公见苗兵可用,遂指画石塘地形曲折,吩咐道:“你把兵分为三队,一队为前锋,从塘路进;一队为奇兵,伏于道左;一队为水兵在船,环列道右,防其奔逸,都在前锋数里之后。前锋迎敌,诈败佯输而走,走到伏兵之处,放炮一声,伏兵尽起,三面合围剿贼,无有不胜之理。仍令土人引导。”
彭荩臣一听胡公之计,贼果大败而逃,逃到平望。又别有苗兵一支屯在平望,适值总督张经从松江兼程而来,又永顺宣慰彭翼南复从泖湖西来。
胡公得知两路有兵,遂檄参将卢镗与总兵俞大猷统浙直狼土兵,躬穿甲胄,亲自激励,驰马趋出,四面合围,军声大振。贼人大败,逃还王江泾,被我兵斩倭首三千余级,溺水死者不计其数。因改名为“灭倭泾”,盖前此以来,战输者心胆俱丧,只道倭奴如鬼神一般不可犯。自此之后,方知贼甚可杀,人人有斗志矣。此初出茅庐第一功也。
余外败残倭贼一支走崇德到省城,一支寇苏州、常熟,都是内地奸民为之向导。
常熟知县王铁与致仕参政钱泮被杀,又攻围江阴,连月不解,府援兵不至,知县钱谆死之。又寇唐行镇,游击将军周瑶战死。又有贼九十三人自钱塘白沙湾人奉化仇村,经金峨突七里店,宁波百户叶绅战死。从宁波走定海崇丘乡,又到鄞江桥,历小溪、樟村,宁波千户韩纲战死。又走通明坝,渡曹娥江,时御史钱鲸便道还慈溪,被贼杀死。慈溪无城,知县负印逃走,杀乡宦副使王熔、知府钱焕,焚劫士民,极其惨毒。又过萧山,渡钱塘,人富阳、俨州,寇徽州之绩溪,参将卢镗以劲兵出油口溪扼住。贼奔太平府,镀采石江,逼南京城下,京营把总朱襄、蒋陛被杀,城门昼闭。贼又东掠苏州,到处焚劫。朝廷遂把总督张经拿进京去,因胡宗宪有才略可大任,遂进都御史提督军务。
胡公到任八日,闻幕府麾下募卒只得三千人,又俱老弱之人,原旧所征四川、湖广、山东、河南诸兵又罢去,所恃缓急者,唯容美土兵千人,及参将宗礼所领河期兵八百人而已。南北诸倭共有万数之多,众寡不敌。胡公细细想道:“贼人进退纵横,都接兵法,决然是王直坐中军帐调拨人马无疑。如今骚扰的都是王直部落,毕竟要荇人到王直处说他投降中国,封以官爵,然后离散他的党羽,渐渐可擒也。”
计议已定,先前曾把王直的母亲、妻子监禁金华府狱中,如今便即时放出,与以好衣好食,把她好宅子居住。遂上本请朝廷移谕日本国王,要他禁戢部落,其实察王直消息也。
朝廷从其请,胡公遂选两个能言舌辩的秀才,一名蒋洲,一名陈可愿,充为市舶提举官以行。胡公授密计于两个秀才道:“王直远在海外,难与他角胜于舟楫之间,要须诱而出之,使虎失其负嵎之势,乃可成擒耳。”又说道:“王直南面称孤,身不履战阵,而时遣部落侵轶我边疆,是直常操其逸而以劳疲中国也。须要宣布皇灵,携其党羽,则王直势孤,自不能容,然后劝之灭贼立功,以保亲属,此上策也。”
蒋洲二人领计而行,这两个生员不比南安府学生员陈最良腐儒没用,有分教:
海外国王做了一字齐肩王,徽州王直做了法场上王直。荡平一十六岛烽烟,扫除三十六年血迹。有《牡丹亭记》曲为证:
兵如铁桶,一使在其中。将折简,云和戎,你至诚打的贼儿通。虽然寇盗奸雄,他也相机而动。你这书生,正好作传书用。仗恩台一字长城,借寒儒八面威风。
不说这两个生员正要起身,军中拿到一个倭酋董二,细细审问,果尽是王直调拨,不出胡公所料。朝廷知胡宗宪灼见祸本,降玺书褒劳,遂命胡宗宪总制七省,将灭贼之事尽以委之。另升阮鹗为浙江都御史,协力剿贼。御史金制、陶承学上本请立赏格,有能主设奇谋生擒王直者,封伯爵,赏万金。诏从其请。
三十四年十一月,两生员到于五岛,遇王直义子王激,说道移谕日本国王之事。
王激道:“怎生要去见国王?这里有一位徽王,是三十六岛之尊,只要他去传谕便是,见国王有何益哉?”明日,果然王直到客馆来见这两位生员。这王直怎生打扮?
头上戴一顶束发飞鱼冠,身上穿一件窄袖绛龙袍,腰间系一条怪兽五丝碧玉钩,脚下蹬一双海马四缝乌皮靴。左日月,右五星,或画镶瓶花胜之形,或书左轮右轮之字。宝刀如霜雪,羽扇似官旗。果然海外草头王,真是中国恶罗剁。
王直出来相见,左右带刀簇拥之人甚多,真有海外国王气象。分宾主而坐。坐定,叙说乡曲之情,次后便开口道:“总督公与足下同乡里,今特遣我二人来,敬问足下风波无恙否?”王直谢道:“我乃海外逋臣,何足挂齿?今蒙总督公念乡里之情,远来问讯,感谢感谢!”蒋洲道:“总督公说,足下称雄海曲,何等雄伟,却怎生公为盗贼之行?”王直怒道:“总督公之言差矣。我为国家驱盗,怎生反说我为盗?”
蒋洲二人齐声道:“足下招集亡命、纠合倭夷,杀人抢掳,就如坐地分赃一般。即使足下未必如此,然为天子外臣,自当为天子捍卫沿海封疆,以见足下忠义之心。今任部落杀人抢掳,骚扰中国,足下即非为盗,不可不谓之纵盗也。”王直方才语塞。陈可愿道:“总督公念同里之情,不然统领数十万雄兵,益以镇溪麻寮大刺土兵数万,扬帆而来,足下欲以区区弹丸小岛与之抗衡,何异奋螳螂之臂以当车辙也?”蒋洲道:“总督公推心置腹,任人不疑,将足下太夫人、尊阃夫人俱拔出于狱中,待以非常之隆礼,美衣好食,供给华美,则总督公以同乡里之心可知矣。何不乘此时立功以自赎,保全妻子,此转祸为福之上策也。”
王直省悟,大动其心。始初王直闻母亲、妻子被杀,心甚愤愤,每欲人犯金华以报母妻之仇。如今听得蒋洲二人说母亲、妻子活活现在,心中遂欢哉乐也,因有渡海之谋。就与部下心腹计议。
谢和等道:“今日之事,岂可便去?俺这里差一个至亲先到那边效力,以坚其心,待那边不疑,然后全师继进,方成事体。不然,他便看得俺们不在心上了。”王直欢哉乐也地笑道:“妙算妙算。”遂假以宣谕别岛为名,留蒋洲在岛,先叫叶宗满、王汝贤、王澈同陈可愿到于宁波。
先是陈可愿进见,胡公问了备细。方才叶宗满等进见道:“王直情愿归顺中国,今宣谕别岛未回,所以先遣叶宗满等投降,情愿替国家出力。成功之后,他无所望,只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开海市通商贾而巳。”
胡公道:“开市之事何难,吾当奏请。”遂上本乞通海市,朝廷许之。胡公大喜道:“虏在吾掌中矣。”先前曾有零星小贼百余人屯于舟山为乱,胡公遂遣叶宗满协同官兵剿贼。叶宗满初来,要立头功,耀武扬威,把这百余人杀尽。胡公上本称功犒劳,叶宗满、王澈等大笑道:“这何足为功?若吾父至,当取金印如斗大也。”胡公大加称赏。
三十五年三月,徐海统精兵万余人逼乍浦城,登岸焚舟,令人死战。又招柘林贼陈东所部数千人并力攻乍浦城,声息甚急。胡公故意与王激计议道:“你能与我杀此贼否?”
王澈始初杀这百余人,不过是假献殷勤之意,那徐海正是同伙心腹,怎生肯杀?
便道:“这事我做不来,要我父亲来方好。”遂留夏正、童华、邵岳辅、王汝贤在军门,自以招父亲为名,与叶宗满开帆而去。
王激去后,忽探事人来报,说徐海要分兵掠江淮,截住救兵,徐海自要屯踞乍浦,下杭州,席卷苏、湖,以窥南京。胡公遂分遣兵屯于澉浦、海盐之间为犄角之势,自引兵到塘栖。徐海闻得新总督就是前日巡按,大有智谋,曾在王江泾被他战败,心里有些忌惮,遂罢乍浦之围,不敢复窥杭州,遂略峡石,到皂林,出乌镇而来。
胡公度苏、湖之间,唯莺湖为四战之地,遂檄河朔兵自嘉兴人驻胜墩,又以吴江水兵当其前,湖州水兵在其后,胡公自引麾下募卒及容美土兵纵横击杀。贼人大败而走,又战又大败而走。
贼人大怒,都鼓噪而来,浙江都御史阮鹗见势甚汹涌,遂乘小舟入保桐乡。参将宗礼、霍贯道是河朔第一骁将,能征惯战之人,大呼杀贼力战,矢炮如雨,无不以一当百,杀贼数百,宗礼、贯道二将军各手刃十余人,徐海中炮而去。贯道对宗礼叹息道:“再得火药数斗,便可以了此贼矣。”贼知火药俱无,复来战,贯道、宗礼遂力战而死,众兵大败,贼人乘胜围了桐乡。
那时胡公领兵将到祟德,闻得此报出涕道:“河朔之兵既败,此处甚危。贼既围桐多,倘分兵来攻崇德,两处都围,怎生策应?”遂急回省城调各路官兵去救桐乡。一边计议道:“王直与徐海相为唇齿,王直既已投顺,徐海独不可说他投顺乎?”又遣陈可愿生员到徐海营中道:“王直既已遣子来投顺,朝廷已赦其罪犯矣,公何不乘此时解甲自谢,投顺中国,异日名标青史。不然,恐日后不可保也。”
徐海果听其言,叫一个酋长过来说:“情愿投顺中国,愿解桐乡之围,只要多少货物送与别个倭酋,劝他解围。”胡公就以银牌衣币之类,极其繁盛,赐与来酋,一边将金银交付,一边叫军士都刀出鞘、弓上弦,层层围拢,摆了密扎扎的干戈,盔甲鲜明,耀武扬威,以见其盛。
酋长得了这若干货物而去,又见兵强将勇,好生厉害,心里有些忌惮,与徐海说知,劝他投顺。徐海另叫一个酋长来谢,胡公亦如此礼待。那酋长心里亦有忌惮之意,徐海方才死心塌地情愿投顺。
独陈东疑心徐海得了胡公货物,不肯解围,徐海再三劝他解围,陈东只是不肯,以此两个有些不和。徐海劝陈东不转,遂自到桐乡城下,招呼城上的人道:“我已听总督胡爷之命,解围而去,独东门这一支是陈东统领,他不听吾言,不肯解围,你们可自用心提防。”说罢,解了桐乡之围,吹风呼哨而去。
陈东一边做造楼橹、撞竿撞城,几乎撞坏。幸得一人献计,做就极粗壮绵索,等撞竿来时,把绵索垂下牵挽而上斩之,那撞竿都用不着。又叫铁匠熔成铁汁灌于城下,贼人尽皆焦烂而死,不敢近城。陈东连日夜攻城不破,又见徐海解围而去,算得单丝不成线,孤掌岂能鸣,只得也解围而去。都御史阮鹗方才脱得重围,时五月二十二日也。
方才解得重围,忽探事人来报,上海贼寇万余要从吴淞江而来,将到嘉善地方。
胡公计议道:“倘徐海与上海贼寇又合为一,怎生区处?狼子野心,未可尽信。况且他前日焚舟死战,纵使要到海外去,已无舟可渡,何如多赏他些金帛,要他剿杀上海这一支贼寇,等他抢了那些船只,方才可以渡海而去。”遂着人多赍金帛,赏劳徐海,要他如此而行。
徐海见了金帛,果然欢哉乐也,大动其心,就统领部下各酋预先走到朱泾大杀一阵,斩首数千,上海贼慌张,连夜逃走,徐海以此不曾夺得那些船只。
上海贼正要逃走出海,被胡公预先差参将俞大猷暗伏一支精兵于海口,杀得个罄尽。原来倭酋交战之时,左手持着长刀杀战,却不甚利便,其右手短刀甚利,官兵与他交战,只用心对付他左手长刀,却不去提防他右手短刀,所以虽用心对他长刀之时,而右手暗暗掣出短刀,人头已落地矣。胡公细细访知此弊,却叫军士专一用心对付他右手短刀,因此得利,自此便有杀手之处,所以杀得罄尽。
徐海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甚是佩服胡公,又见他兵强将勇,难与争锋,一发的死心塌地情愿归顺,遂把自己所戴飞鱼冠并海兽皮甲、名剑、数十种稀奇之物献与胡公,遣弟徐洪来随侍。
胡公访得徐海部下一个书记叶麻,最是狡猾,若不先除去,恐败大事。兵家莫妙于用间。又访得徐海帐中一个压寨夫人王翠翘,原是山东妓女,姿色绝世,善于歌舞,被徐海抢来做了压寨夫人,极是宠爱,言听计从,就像当日李全的妻子杨妈妈一般,同坐于中军帐中。还有一个妓女名绿珠,也是抢来做压寨夫人。虽比不得王翠翘的宠爱,却也能添言送语。胡公却要在这两个女子身上做那离间的妙计,着一个原系王翠翘熟识之人。前日曾被徐海抢去,徐海吩咐砍头,王翠翘在于座上认得是旧时熟识之人,忙叫刀下留人,救其性命。因此胡公就着这个人去,赍了许多金银财宝、珠花彩币、奇巧簪花锦绣之类,送与王翠翘、绿珠二人,要她二人在徐海面前添言送语,说叶麻、陈东二人不可信用,恐误大事,当缚送胡爷军前,以见投顺真切之心。徐海果是枕边之言,一说就听。从来道:
随你乖如鬼,也吃洗脚水。
话说徐海听信王翠翘二美人之言,便绑缚叶麻送与胡公。胡公大喜,厚加金银赏赐。又要他绑缚陈东来献。那陈东是萨摩王兄弟帐下的书记,徐海难以绑献,还在狐疑之间。胡公心生一计,狱中取出叶麻来,待以酒食,假以恩义结他,教他诈写一封书付与陈东,要陈东暗地用计杀害徐海。这一封书却不明明付与陈东,故意将来泄漏于徐海。徐海拆来看了,怒气冲天,恨陈东入骨,将这封书把与王翠翘看。
王翠翘一发添言送语,故意激怒徐海。徐海大怒,从此决要骗陈东来,绑缚献与胡公。
那时嘉靖爷见海贼荼毒生灵,连年不已,自虔祷于斋坛之中。又着工部尚书赵文华提督军务,统领涿州、保定、河间及河南、山东、徐、沛等兵南来杀贼,浩浩荡荡杀奔前来,斩获甚多,兵威大振。
赵文华要同胡公一齐进剿,胡公已知徐海十分之中倒有九分要杀陈东之意,若一齐进剿,恐两人仍旧同心合力,反为不美,待他从容图了陈东,再杀徐海,未为迟也。赵文华遂停住进击之兵,一边就遣前日胡公所遣游说之人吩咐道:“你与我去宣谕徐海,他连年人犯中国,侵我边疆,罪不容于死。今朝廷命我统二十万雄兵要来剿灭,若不绑缚陈东,斩千余首级来献,叫我怎生回奏朝廷。若果如此,我与督府胡爷上本赦其罪犯。不然,雄兵二十万,四面剿杀,将尽为齑粉,那时悔之晚矣。”
这使人到徐海营中,将赵尚书话说了一遍,徐海甚是恐惧,遂取出抢掳来的金珠货物一二千金之数送与萨摩王兄弟,只说要请陈东代署书记。陈东一来,徐海连夜绑缚了,献与胡公。胡公大喜,赏赐非常。
自徐海献了叶麻,如今又献了陈东,从此各酋长汹汹,心下不服。徐海见各酋长心怀不服,从此不敢回到巢穴,恐各酋长乘机剿杀,若要抢掠船只出海,叉恐官兵在海口截住厮杀,不容出海,欲要列营,仍拒官兵,想既投顺中国,怎生又好变更?
事在两难之际,日与王翠翘商议。那王翠翘是忠于我国之人,不比李全的杨妈妈,宋朝封了讨金娘娘,还要去做海贼,学那范蠡载西施故事,力劝丈夫一心投顺中国,休得二心三意,把前功尽弃。
胡公也知徐海事在两难,又着人说他道:“我要宽你之罪,争奈赵尚书说你连年抢劫,杀掠居民,罪大恶极,须要建功立业,替我出力,斩千余首级来谢,赵爷方才可以奏本,封你官爵。”
徐海思量背叉背不得,逃又逃不得,王翠翘又日日催他投顺,没极奈何,只得设一计道:“我于十七日引众倭酋出海,你们官兵伏在乍浦城中,不要走漏消息。我离乍浦城半里,列成阵势,假号召众人抢到海船之上,我自执大旗一面,麾将起来,官兵在乍浦城中,放起号炮,从城中抢将出来,两边夹击,包你一战成功。”约得端正。
果然十七日徐海引了各酋长离乍浦城半里之路摆成阵势,各处倭奴都趋到海边,争先抢掳船只,果然徐海手执大旗一面,麾将起来。官兵在城上望见号旗麾动,即便放起号炮,开了城门,乘机杀出。那时倭奴都争先走到海岸,官兵从后面一齐掩杀过去,出其不意杀了他数百人,没水死者不计其数,官兵得胜而回。徐海用计勾引官兵,暗暗袭杀了这一阵,自以为莫大之功,叫人来说,愿率领部下各酋长到辕门投降。胡公应允,约定八月初二日来辕门投降。
那时胡公统兵在平湖城中。你道徐海奸狡,约定八月初二日,他却喑暗算计,恐怕这日有变,预先一日率领倭酋五六百人,都是戎装披挂,戴甲持刀摆列在平湖。城外,军势极其雄壮,自己率领百余倭酋甲胄而人平湖城中以求款。
胡公道:“受降如受敌,此非轻易之事。”遂叫兵士林立于辕门内外,方才大开辕门,放徐海等百余人进来参见。徐海俯伏丹墀之下,叩首谢罪,胡公大声吩咐道:
“你不守王法,骚扰沿海居民,罪大恶极,今既内附,朝廷尽赦汝等之罪,当与朝廷出力,慎勿再为恶逆也。”徐海叩首,称“天皇爷爷,死罪死罪。”遂赐银牌彩缎犒劳,徐海百余人叩首而出。
胡公见徐海不依日期而来,又甲胄而进,晓得他明是狼子野心,若不剿除,终为后患,只是手下尚有千余人,甚是狡猾,难以驱除。况且永保之兵尚未调到,只得隐忍,叫徐海自择一个便地屯扎。徐海看得沈家庄宽阔,甚可屯扎。那时是八月八日,胡公又恐肘腋之问一时生变,难以扑灭,遂星夜着人催促永保这一支兵来。又恐徐海疑心,时时将金银酒食犒劳,遂与赵文华计议道:“吾闻善用兵者莫妙于用间,待其自相残杀,可以不劳而定。如今陈东之党本与徐海不和,只因事迫,所以合而为一。若彼二人同心,非我之利也。今沈家庄有东西两处,中隔一条大河,如叫他分为两处屯开,彼此参差,久之自然有变生于其间。我因其变而图之,省多少气力。”计议端正,果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话说胡公与赵文华计议妙策,就着人宣谕徐海,叫徐海自己屯于东沈家庄,陈东一支屯于西沈家庄。徐海不知是计,尽依胡公之说,彼此分屯开了。
那时永保这支兵已取到。胡公见永保兵到,心中胆壮,便日日算计思量要图这徐海。恰好徐海送二百金与胡公要买酒米,胡公乘机暗将慢发毒药藏于酒米之中送与徐海。又狱中取出陈东来,待以恩礼,叫陈东诈写一封书付与其党道:“海已约官兵夹剿汝辈矣,汝辈须好生防备,休得有失。”
陈东之党,得了这一封书,各人吃了一惊,都做准备。那时是八月二十五日,陈东之党遂夜夜埋伏几个巡哨之人在于东沈家庄侧,探听消息。
那时徐海心中颇有疑惧,也恐陈东之党暗暗来图,遂着两个酋长一个背了王翠翘,一个背了绿珠,悄悄从小路而走,要托付于胡公,以见托妻献子,决无二心之意。
谁知两个酋长背了王翠翘绿珠二人出来正走,却被伏路巡哨之人窥见,登时报于陈东之党;陈东之党大惊,就勒兵前来,邀夺了王翠翘、绿珠二人到于徐海之庄,大喊道:“你瞒俺们做得好事,你要杀俺们,俺们难道只是白死,大家同死罢。”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说罢,便拈枪来刺徐海。徐海急急躲时,腿上中了一枪。众贼大乱起来,喊声大举,互相杀伤。官兵报了消息,胡公亲自穿了甲胄,率领官兵四面合围拢来,保靖兵当先,河朔兵继后,胡公厉声叱永保兵奋勇杀人,令各兵人持一束火,放火焚烧,铳炮如雷,矢石如雨一般射将进去,徐海走头没路,只得投河而死,并陈东之党数干人,尽为刀下之鬼。其中还有被毒酒药死的,遍身乌黑,就如黑鬼模样,共有三四百人。永保兵拿住王翠翘二人,问她徐海在于何处,王翠翘指河中道:“已死于此矣。”永保兵就河中捞起徐海尸首,斩其头颅,献与胡公,胡公将来号令。果是:
喜孜孜马敲金镫响,笑吟吟人唱凯歌回。
话说胡公斩了徐海、陈东这两支贼兵,这日大赏三军,犒劳有加。辕门摆设酒宴,大吹大擂,共宴文武将吏。因王翠翘二人用计除了徐海,是大有功之人,这日就着王翠翘二人侑酒。胡公开怀畅饮,饮得大醉,遂戏将王翠翘搂抱怀中为乱。这日便满座喧哗,不成规矩。次日胡公酒醒,甚是懊悔,遂把王翠翘指与帐下一个军官配她,那军官叩头谢恩,领了王翠翘到于船上。王翠翘再三叹息道:“自恨平生命薄,堕落烟花,又被徐海掳掠。徐海虽是贼人,他却以心腹待我,未曾有失。我为国家,只得用计骗了他,是我负徐海,不是徐海有负于我也。我既负了徐海,今日岂能复做军官之妻子乎?”说罢,投入水中而死。军官来禀了胡公,胡公不胜叹息,遂把绿珠另配了一人。
再说那徐海部下倭酋辛五郎见徐海已死,遂率领余党乘舟逃到烈港。胡公差一支兵急去邀截,俘斩二百余人。辛五郎正要投海而死,被官兵一挠钩搭住,绑缚了来。胡公命与叶麻、陈东等同囚到京师,献俘告庙,碎锉其尸枭示。叛臣逆贼,到此一场春梦,又何苦而为之乎?果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话说胡公用计诛了徐海这一伙逆贼,恐形迹彰露,变了王直之心,遂将王汝贤等极其抚视,如同嫡亲儿子一般。对叶宗满的弟兄都厚加礼遇,时常与彼同榻而寝,使彼无一毫疑忌之心。又时时对将吏道:“王直与徐海不同,他从来不曾侵我边疆,原非反贼。但是他倔强,不一来见我,若来见我,我定有以全之也。”
王直闻得此言,说胡公是个条直爽快之人,可以欺瞒,不若乘机渡海,以全亲属。况且徐海败没之事,王直尚然不知,便道:“我若去见他时,他待得我好便罢,若待得我不好,或不肯全我亲属,我仍旧与徐海为犄角之势,自有救援,怕他怎的?”遂放大了胆,决意渡海而来,先遣前番来的生员蒋洲回来报了信息。胡公大喜,王直遂着王澈叶宗满等统领大小海船,锐卒千余蜂拥而来,执无印表文,诈称丰洲王人贡。先把海船泊于岑港,据形胜之地。四围分布已定,王直与谢和、方廷助这一班儿多年作恶之人慷慨登舟,洒酒誓众道:“我昔年泊船烈港之时,被俞大猷领一支兵来围我,幸以火箭突围而走,如今泊船在此,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须要谨守提防,休得挫了锐气。”吩咐已毕,众倭酋诺诺连声。
胡公晓得俞大献曾与他有烈港之战,恐生不测,便预先把俞大猷这支兵调到金山去了,遂命总兵卢镗代其任。那卢总兵旧曾与王澈同在舟山饮酒,抚循倭酋,极其体恤,众倭酋能与之相好。所以王直坦然不疑,只是日聚众倭酋磨刀砺剑,砍伐竹木,为开市之计,且索母亲妻子,要求官爵做指挥而已。胡公心中已有定算,便一概应允,仍上疏以安其心。朝廷已知王直为釜中游鱼,智力俱非胡宗宪之敌,遂降下诏书道:
王直既称投顺,却挟倭同来,以市贾为词。胡宗宪可相机设谋擒剿,不许疏虞,致堕贼计。
胡公奉了这纸诏书,却暗暗藏过,不露一毫踪影,遂到宁波地方亲自与之对敌。
密密调遣兵将,遂着参将戚继光、张四维等统领一班能征惯战之将,保靖、河朔、永保等处之兵,四面远远埋伏,凡水陆要害之处,星罗棋布,刀枪戈戟,成林布列,围得水泄不通,鸦鸟难飞。方着夏正等数人到于王直营中,以“死”说他道:“你要保全家届,开市求官,这是极大之事,难道不到辕门去亲自纳款投降,可有安坐而得的道理么?俗语道:‘脱了裤儿放屁。’怎生得有如此自在之事?若是带甲陈兵在此,说道:‘我来纳款,’谁人肯信?今你有大兵千余在此,你到辕门去参见,总督胡爷敢留得你住么?况且死生有命,命里该死,战也要死,降也要死,总之一样都是死,若死于战,不如死于降。降还有可生之机,不如降的为妙。”王直听了此吉,甚是不悦。
不说这边夏正说他投降,且说胡公好计,因王澈、叶宗满来见,便与他一同卧起,极其相好,遂假以众将官请战的书共有十余篇之多,都放在案上,故意隐隐露将出来与王激看。王激暗暗看了,甚是吃惊。一日晚间,胡公假装大醉睡去,梦中说话道:“我要活你,所以止住他们,不许他们擅自进兵。你若再不来见我,休得怨我也。”说罢,含含糊糊,大吐满床。王澈与叶宗满都一齐听得,恐怕胡公发兵进剿,遂悄悄写了一封密书,暗暗付与王直。王直终是疑心,不肯前来。胡公又叫他的儿子王澄啮指血写书与他父亲道:
军门数年恩养我辈,唯愿汝一见,使军门有辞于朝廷,即许眷属相聚。
汝来,军门决不留汝,即令不来,能保必胜乎?空害一家人耳。男澄顿首百拜啮血书。
胡公又叫邵岳辅、童华等往来游说,王直心中只是狐疑,不肯前来。胡公见王直执恋岑港,已逾五十日,察其神情,终是观望,不肯来见,只得开关扬帆,一面分调军兵四围进兵。王直细细叫人探视,见四面官兵围得铁桶一般,插翅难飞,又知徐海陈东俱已败没,孤立无倚,只得来见,因叹息道:“昔汉高祖见项羽鸿门,怎当得王者不死?纵使胡公骗我,我自有天命,他怎奈何得我?”遂差酋长来传说道:“兵不可一日无将,部兵无统,要得王澈来营中管领。”
胡公密密计议道:“海上诸贼只有王直狡猾多智,习于兵战,且得众倭酋之心,最为难制,其余都如鼠子一般,不足为虑,以一犬易一虎,有何不可?”遂遣王激起身。胡公又极其礼待,称赞他许多好处,杯酒饯行。又赠以许多金银彩币宝物之类,王澈甚是感激。到于岑港,遂将胡公腹心相待之意说了一遍。王直放心,遂将部落交付与王澈,自己轻身而来见,时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也。胡公一见大怒,便将王直绑缚,拿付按察司狱中,遂同巡按周斯盛并三司各官定罪道:
王直始以射利之心,违明禁而下海,继忘中华之义,人番国以为奸。
勾引倭夷,比年攻劫,海字震动,东南绎骚。虽称悔祸以来归,仍欲挟倭以求市,上有干乎国禁,下贻毒于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问拟斩罪,犹有余辜。
这一本奏上,不日倒下圣旨,将王直斩首枭示海滨,妻子给功臣之家为奴,王汝贤、叶宗满等俱从末减,边远充军。可怜倔强海贼,终做无头之鬼,亦何苦而为此乎?正是:
从前做过事,今日一齐来。
话说胡公枭了海贼王直之头,那些海上余贼闻知这个消息,惊得魂不附体,果然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都一齐乱窜起来,纷纷逃走性命,奔聚于山谷之间。胡公亲督官兵四下里搜剿,不下一年,杀得个干净,荡平了沿海数十年之患。
后来平江西的袁三,平福建的山寇,平广西的张琏,所到之处如汤浇雪一般,立刻成功。
只因功高权重,人人嫉妒,蒙吏议拿进京师,削了籍,死于狱中,人人叹息。
后来万历爷二十一年间,兵科给事朱凤翔慨叹道:“于忠肃之功,功在社稷,子孙虽爵之侯伯,亦未为过。胡宗宪之功,功在东南,子孙亦宜优恤。”遂将于忠肃同胡宗宪奏上一本,其中论胡宗宪道:
嘉靖时,奸民外比,岛夷内讧,东南盖岌岌也。先臣少保胡宗宪以监察御史出而定乱,使数省生灵获免涂炭,其功亦岂小耶!他如平袁三于江西,平山寇于福建,平张琏于广西,皆其余事勿论。时当王直桀骜,诸酋各拥数万,分道抄掠,督、抚、总兵皆以偾事论罪,朝廷悬万金伯爵之赏。向微宗宪悉力荡平,则堤防不同,势且滔天。今黄童野叟谓国家财赋仰给东南,而东南之安堵无恙,七省之转输不绝,九重之南顾无忧者,则宗宪之功不为小也。宗宪虽视于谦少逊,然以驾驭风霆之才,吞吐沧溟之气,揽英雄,广置间谍,训技击,习水战,凡诸各御,罔不周至,敞能铲数十年盘结之倭,拯六七省焚劫之难,历阵大战以百十计,捕获俘斩以千万计,此其功岂易易者!若乃高踞谩为,挥掷千金,以罗一世之俊杰;折节贵人,调和中外,以期灭虏而朝食。此正良工茹荼,心知其苦,口不能言者,而竟以此诖吏议。吁!亦可悲矣!盖于谦之功,功在宗社;宗宪之功,功在东南。于谦之品白玉无瑕,宗宪之品,瑕瑜不掩。然视之猥琐龌龊,以金缯为上策,一切苟且冀幸者,相去径庭。临事而思御侮之臣,安得起若人于九原而底定之也。肃皇帝曰:“朕若罪宗宪,后日谁与国家任事?”庄皇帝复其原官赐祭,迨我皇上,又全与祭葬,是宗宪之勤劳,皇祖知之,皇考知之,皇上亦知之矣。宗宪遭酷吏残破之后,卢舍丘墟,子孙孱弱。吴越士民谈及于此,每扼腕而不平。伏望将胡宗宪功次仍加优叙,补以谥荫,此亦激劝人心之一机也。
朝廷降下旨意,授胡宗宪后裔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今杭州吴山下忠庆巷内建有“报功祠”,亦不朽之香火也。当日山阴才子徐文长先生有诗为证:
量兼沧海涵诸岛,身作长城障一方。
讵止芳名流简策,还将伟绩著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