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鼓角一声愁,一点烽烟一点忧。淮山江水天边月,催劫急局难收。叹将军振旅淹留。忠辅心间事,奸臣脸上羞,并蹙眉头。
右调《水仙子》韩岳当年江上师,恨无忠辅共攒眉。
勤兵左镇勤兵泪,鼎鼎衰朝仗义旗。
话说四月初八日,阁部史可法三报紧急。弘光批道:“上游急则走上游,北兵急则御北兵,自是长策。”史可法惊叹道:“上游不除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仇。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知臣何意,朦胧至此!”乃移书与马士英,要他选将添兵。士英却补白衣黄金锺为镇江府同知,委他招募健卒,你道干得何事。朝里纷纷你一条陈,我一条陈,真正筑室道傍,没有主意。马士英胸中祗怕得是左兵杀来,自己与阮大铖定遭其害。正在慌张时节,忽传有左良玉遍地张挂檄文,人马由九江、安庆直抵建德。传到檄文比上的本还利害,檄文道:盖闻大义之垂,炳于星日;无礼之逐,严于鹰鹯。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马士英者,根原赤身,种类蓝面。昔冒九死之罪,业已侨妾作奴,屠发为僧;重荷三宥之恩,徒尔狐窟白门,狼吞泗上。会当国家多难之日,复言拥戴劝进之功;以今上历数之归,为私家携赠之物。窃弄威福,炀蔽聪明。持兵力以胁人,致天子蔽目拱手;张伪旨以詟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为报仇而立君,乃事事与先帝为仇,不祗矫诬圣德;初因民愿而择主,乃事事拂兆民之愿,何由奠丽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卖官必先姻娅,试看七十老囚,三木败类,居然节钺监军;渔色罔识君亲,托言六宫备选,二八红颜,变为桑间濮上。苏、松、常、镇,横征之使肆行;檇李、会稽,妙选之音日下。江南无夜安之枕,言马家便尔杀人;北斗有朝彗之星,谓英名实应图谶。除诰命赠荫之余无朝政,自私怨旧识而外无功能。而乃冰山发焰,鳄水兴波,群小充斥于朝端,贤良窜逐于远地。同己者罪同梼杌,行列猪豭,如阢大铖、张孙振、袁弘勋等,十数巨憝,皆引之为羽翼,以张杀人媚人之赤帜;异己者德并苏、黄,才媲房、杜,如刘宗周、姜曰广、高弘图等,十数大节,皆诬之为朋党,以快虺如蛇如之凶心。道路有口,空识“职方如狗,都督满街”之谣;神明难欺,最痛“立君由我,杀人何妨”之句!江汉长流,潇湘尽竹,罄此之罪,岂有极欤!若鲍鱼蓄而日膻,若火材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瘈狗(指阮大铖),遽敢灭伦;收闯、献之猕猴,教之升木。用腹心出镇,太尉朱泚之故智,几几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宫,宇文化及之所为,人人而知之矣。是诚河山为之削色,日月倏以无光。又况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内怀忠之臣,谁不愿食其肉!敌国向风之士,咸思掺盾其家。
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戴天,誓与君侧豺狼而并命!在昔陶八州靖石头之难,大义于今炳然;迄乎韩蕲王除苗氏之奸,臣职如斯乃尽。是用历兵秣马,讨罪兴师。应郑畋讨乱之军,忆裴度闲邪之语:谓“朝中奸党尽去,则诸贼不讨自平;倘左右凶恶未除,则河北虽平无用。”三军之士,戮力同仇,申明仁义之声闻,首严焚戮之隐祸。不敢妄杀一人,以伤天心;不敢荒忽一日,以忘王室。义旗所指,正明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兴,必有间世英灵,矢翼皇明之运。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亦是公论。)倘惑于邪说,误播流言,或受奸徒之指挥,或树义兵之仇敌,本藩一腔热血,郁为轮囷离奇;势必百万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祸,近在目前;水火无情之时,追维心痛!敬布苦衷,愿言共事。
呜呼!朝无直臣,谁斥李林甫之奸邪;国有同心,尚怀郑虎臣之素志。我祖宗朝三百年养士之德,岂其决裂于佥壬;大明朝十五国忠义之心,正宜暴白于魂魄。速张殪虎之机,勿作逋猿之薮。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载之厨,椒盈八百。国人尽快,中外甘心。谨檄。
马士英忽接了檄文从头一看,又听说是监军黄御史做的,又恼又慌,寝食都废。有刘洪起奏清兵乘劫南下,无人敢遏,恐为南京之忧,他也全然不睬。又有王永吉奏徐镇孤危援绝,势不能存,乞敕史可法、卫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保全江北,马士英竟不票本,一意只怕左兵害他,把边事反看缓了。(忘了防边,马之方寸乱矣。)
那时史可法统兵驻扎扬州,上一本恭请召见,面言东宫处分,以息群嚣。弘光批道:“两警方急,卿专心料理,待奏凯后见。”史可法叹道:“‘奏凯’二字,天子看得容易。这等说起来,面君不知在何日。”说罢,不觉泪下。次日连上二本,一本为清骑分路南下,镇将平日拥兵縻饷,有警一无足恃;又一本为李成栋避敌弃地南奔,使镇将人人如此,长江虽险,竟可飞渡。马士英怕分了弘光保安庆一带的心,付之不票,反把上江捷报奏了弘光,其刘孔昭、阮大铖、朱大典、黄得功、黄斌卿、黄蜚、郑彩,方国安、赵民怀、郑鸿逵、卜从善、杜弘域、张鹏翼、杨振宗俱赏银币。彼时太仆寺丞张如蕙丁忧出京,着留其所携行李充饷,连回去路费都夺了他的。朝里纷纷议论,计无所出。午后忽奉旨意,王永吉改总河,兼督淮安、凤、庐,钱继登兼抚扬州,田仰撤回另用,卫胤文事定再议,参政马鸣霆驻扎江阴,副使印司寄住京口,杨文骢专监镇军,凡逃军南渡,用大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不像防清兵来袭,倒像防史可法入朝奏事,万一翻局可虞,的与天启年间魏、崔不许阁部孙承宗进北京城一般的了。史可法中夜长叹,无可奈何,只得又上一本,道:“今日江北有四藩,有督师,有抚按,有屯抚,有总督,不为不多矣。左、清并至,曾何益毫末哉!臣近至扬州,一时集于城内者,有总督,有提督,有盐科,酬应烦难,府县皆病。今又添盐监、盐督,人人可以剥商;商本尽亏,新征不已,利归豪猾。不足之害,朝廷实自受之。”这本一上,弘光见有许多官员,有些省悟,愀然不乐。十九这日忽然召对,当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宝司卿李之椿,合词请备淮扬;给事中吴肴哲等请先防淮扬,而次及凤、庐。弘光面谕马士英道:“左良玉虽不该兴师以逼南京,然看他一上的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马士英大声指众官道:“这些朝臣皆左良玉死党,代他游说,其言决不可听。臣已调刘良佐的兵马今日渡江。宁可君臣皆死于清兵之手,不可受左良玉杀害!”张目大呼道:“朝臣有异说者立斩!”弘光愀然不乐,拂袖回宫。吴希哲退班朗朗的对众官道:“贾似道弃淮扬矣!吾辈死无葬身之地,奈何,奈何!”朝臣多有泪下的。正是:、刘只怕韩兵至,一任淮南夜渡师。
兵科给事中吴适上一本,劾方国安、牟文绶纵兵劫掠种种不法。马士英大怒,亟请弘光批旨道:“左良玉称兵犯顺,连破九江、安庆,国安、文绶方在剿逆,吴适为逆臣出脱,是何肺肠!”是日即诏下吴适锦衣卫狱。大小臣工都道:“这一番被罪,真是一凤孤鸣。”后来方国安拥兵入浙,百姓受其害的百倍流寇,人人纔想吴给事这本果是先见。正是: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宾。
御史何纶上一本,请禁四六文章并坊刻社草。马士英攒眉道:“戎马倥匆,却奏此不急之务,书生可笑如此。”竟置之不问。
且说清兵已到淮北,声息甚紧。惊得个刘泽清就像小孩子怕猫咬,魂飞胆落了,纵兵大掠,淮安城里城外无不受害,席卷辎重,连夜西奔。阁部史可法咬指出血,写血书一纸,令参谋刘湘客星夜进京,要兵部大堂密奏,须早早发兵救援,若迟,不但淮安不保,只怕扬州有失。兵部马士英怕的是左兵,全不以清兵为意,道:“左良玉恐有心腹为内应,实实可危。清兵有长江天堑。料然不能飞渡。”那月二十三日,清帅率众渡淮,如入无人之境,淮安人尽行归顺。有一秀才嚷道:“我淮安人没用,也不消说了!若是镇兵有一个把炭篓丢在地下,绊一绊他的马脚也还算好汉了!”大哭一场,投南门外城河而死,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家在那里。有诗为证:漫说当年汉水滨,汩罗悲愤未全伸。
身沉名没谁人识,衰季累累多死臣。
其时刘泽清已逃,文武在任的躲得影儿也没了,还有马前投顺的哩。只有侍郎卫胤文抗节不屈而死,清帅买棺殓葬。有诗为证:常将血剑叩而镡,忍死拚生鏖战酣。
今日矢贞骑箕尾,往从先帝更何惭!
那时史可法正在扬州府旧城,日日选将练兵,指望再往淮安代刘泽清死守。忽闻清兵二十三日渡淮,淮安一带地方望风投顺。史可法大叫道:“罢了!罢了!国家不惜高爵厚禄与镇将,又糜饷养军,以为可保黄河,且学南宋偏安之计。今清兵已渡黄河,扬州岂能独守!”即传令箭齐集监军、参谋、将官、兵士,都在新城大教场演武厅前议事。又传令宰了十口猪、十口羊,准备祭旗飨士。自己换了戎装,跨马到教场里来,一路见跟随的人都交头接耳,像商量的模样。心里想道:“不好了!人心一惧则必散,人心一散则难收。今日且莫说兴师动众,须先激励人心,还可把孤城保守几日,以待救兵。”踌躇了一番,已到了教场,在演武厅前下马。祗见监军史继迁、参谋刘湘客、总兵刘肇基、翁万裕、杨凤翥都到了。
史可法上厅坐下。史继迁立起身来大呼道:“今日之事,惟有死守孤城,保全一城百姓!”(此时光景,令人胆裂。)刘湘客道:“前日阁部老大人血书与兵部,那马士英这奸贼祗怕左良玉杀来,他身死家破,那管国家大事。如今事已急矣,阁部老大人竟草成短疏,湘客虽不才,当击登闻鼓面奏今上,以请援兵。”言之未已,厅下将官和军士齐声大叫道:“好!好!好!请得救兵,我们也胆壮些,好去交锋。”史可法见人心如此,心下好生着忙。问管事的把总道:“猪羊可曾备下了?”把总禀称十口猪、十口羊、香烛纸马、果酒等物,俱已摆在教场前篷下了。史阁部带了各官下厅,步行到了篷下,祗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已摆得齐齐整整了。史阁部扑地拜将下去,大呼:“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今日臣史可法拼命与众守城,乞英灵保佑,以救扬州一城百姓。”呼罢大哭,那泪滴在袍上,都是鲜红的血。将官军士一齐大喊道:“老爷哭出血来了!我等敢不尽心效死!”也都哭起来。拜祷已毕,史阁部回衙门去,连夜草成血本,刘湘客赍上南京,请救兵去。未知如何。有诗为证:阁部精忠真贯日,藩臣犯顺非甘逆。
只因马、阮误朝廷,致失封疆同□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