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水东流,怅断白门秋。把酒监风,娇砍细舞,醉倒在秦楼。依微云影珊月,撒漫锦缠头。今在深山,闲搜琐事,似替古担忧。
右调《少年游》午夜挑灯草短词,纵横笔抄漏偏迟。
凶徒出世关天意,恰在勤王兵噪时。
莫说京师戒严,征兵遍天下。且说甘肃巡抚梅之焕,是个文武全才,敢作敢为,肯替朝廷出力。就是镇守地方的杨总兵,也是一员骁将。抚镇同心协力,奉旨招兵补额。那米脂县双泉堡的李自成,为因杀了淫妻,又杀了问官,连夜逃到甘肃镇,思量投军报效。到时梅军门招兵已足了数,只得投杨总兵麾下。他求杨总兵试演武艺,既件件皆通,又用了几两银子谋做了亲兵,每日紧身跟随,吃粮比散军不同。有近地寇盗,都是亲兵去剿,不曾剿得多少寇盗,先已抢了借数衣粮,个个胜如强寇。只有李自成,若见了强壮可用的人,凭他积年歹寇,他肯做人情放几个逃生结识着,他道是“东海船头也有相撞之处。”各亲兵领了杨总兵的令,出去剿了几遭小寇,却也马到成功,都升了总旗,每人管领五十名兵。李自成也在升总旗数内,那管下的兵丁,都称他做长官,不敢平等相。偶然甘肃东边一个汛地报称饷马日夜出没,居民过客都不得安宁。李自成想道:“如今惟有饷马里面多有英雄豪杰,咱如今讨了这个差遣,前往搜捕,若没用的草寇拿来献功,或有汉子,也结识他几个,后来好做退步。”遂跪下禀道:“小的几日不出去拿贼,满身骨节就疼痛了。求老爷赏这个差前去,出力报效。”总兵满心欢喜,道:“李自成慷慨报效,若此去成功,决当重用。”就给了令箭。差他进剿。正是:前途豪客休相问,都是豺狼队里人。
且说甘肃与阑州地面相近。那里有个高如岳,膂力过人,弓马精熟,聚集百来个人,扮作好人,改装骑马,在近地饷马营生,撞着他的,便是晦气到了。他若出去打劫,头带白包巾,身穿白战袍,一伙儿的贼便依五方颜色,或红,或紫,或青,或黄。甘肃、阑州交界地方,都有人认得他。他自称为高闯王。不怕好汉,遇了他定被擒捉,因此喧傅:土山坡下有高闯王利害。李自成初然也不知这消息,领了手下兵丁出去,东寻西闯。一路也有得便处抢些粮草,开口说奉将爷军令,搜捕饷马贼的,谁不让他一分。将次三日光景,高如岳带了七八个饷马出来行劫,李自成撞见了,把五十名兵一字儿摆开,整备厮杀。只见那边来的头领有些异样。怎见得?但见:头束包巾似雪,身穿袍袖如霜。袍缀千花,巾拖万字。似白袍小将逞雄威,疑圣水郎君施武艺。素毫马结束银鞍,五色队辉煌金铠。未曾打仗加兵,忽听通名道姓。
李自成正列阵以待,那穿白的直撞过来,口里喊道:“高闯王在此,快快让条路,咱弟兄们过去。”李自成道:“我看你也是个好男子,为何不守本分,做这等勾当。奉甘肃杨将爷号令来拿你们,你可知道么?”高闯王道:“有本事的快放马来,和咱斗一个你死我活,咱誓不绉眉!”说罢,飞马抢将过来。李自成急架相迎。两个斗上二十回合,不分胜败。李自成暗喑喝采道:“此人是个英雄,不可与之争持。”乃把枪架住道:“自古好汉结识好汉。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定不是以下之人,可各下马相见,咱有话和你誁。”两个滚鞍下马,叙礼已毕。正是好汉遇了英雄,如鱼得水,各诉平生。上马一齐到土山下小小营寨里来,杀羊宰马,登时结拜了弟兄,对天说誓:“患难相扶,富贵共享。若有异心,神祇不佑!”拜毕,各各尽醉,留宿寨中。次日,同出去打劫几个过客人,抢了他东西,又把怹来割下首级,回甘肃镇报功,番所得,尽数与李自成放撒五十名兵丁。临行,李自成道:“仁兄此后不可常出来劫掠,小弟别去,若得功名成就,定来拉仁兄享边庭富贵。倘不得意,便来相从了。”大家珍重而别。有诗为证:草莽何尝无壮士,当权失却破笼飞。
也知天纵凶星现,两闯相逢缔结奇。
李自成同手下带了五六颗过客的首级,回到甘肃镇。见了总兵杨肇基,只道“路上伺候了这几日,昨日才撞着饷马,被小的交锋,布阵上杀了这五六个,特来缴令箭献首级请赏。”杨总兵满心欢喜,叙他的功,升他做了把总。李自成磕头谢了,去寻相好弟兄刘良佐,同往酒馆里吃酒取乐去了。
不一日,京师檄文并兵部尚书申用懋密书已到巡抚衙门投递。梅之焕大惊,急请杨总兵去商议劝王。杨总兵是骁将,忻忻然要同去。梅巡抚道:“这边镇重地,从来京师有警,不令本衙门兴师勤王。今奉檄文,不得不去。本院去了,还须贵镇住此防守,庶得放心。”杨总兵道:“关门严紧,近日边境宁静,况有兵备道在此,君王有难,敝镇怎敢不去?”梅巡抚道:“既贵镇坚心要去,是极难得的了。文武同心协力,朝廷之福,又道是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明日点齐将,后日就烦贵镇先行一步。本把衙门事连夜料理一番,只差一日光,景赶上,便可克期到京了。”杨总兵立刻告辞回去,打点出兵。梅巡抚先发文书,沿途要支应兵粮,不可有。次日,梅巡抚、杨总兵一齐到教场里黥将选兵,都给了安家银两,分派已定,随领了兵备道送行公席,都回衙门不提。
且说李自成、刘良佐都是杨总兵标下的把总,免不得结束从征。他两个跑得马,射得箭,轮得枪,使得斧,果然一对英雄。却见那挂先锋印的王参将并没一些本事,杨总兵平日宠用,他就轻把一颗印与他挂了。李自成道:“咱虽不曾读书,总得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样一个绒攮的,却教他来提调着咱,心里怎肯输服?好便好,不好,咱们那里不去。做了事成了功,倒做小伏低,在他手里讨气!”刘良佐道:“听得说朝郭子仪也是当军出身,后来做到天下大元帅,咱弟兄们一身本事,怕没这富贵的日子哩!”李自成道:“大元帅什么打紧!汉高祖,刘知远,我明朝的太祖皇帝,难道是祖宗傅下来的天子?少不得也是平空做成事业的。将主杨老爷到底是武官,那里识咱两个。且待临阵时节,咱们试些本事出来,看梅都爷认得人不认得人。倘若也是一般的混帐,咱们跑他娘的路罢了。”有诗为证:奸雄不用即当杀,不北走胡南走越。
微官薄禄羁縻之,何异养虎将须捋。
莫说李自成、刘良佐私下不服的话。且说杨总兵带了兵将,真个人似虎,马如龙。王参将在前队,杨总兵在中军,李自成等,一队一队摆列前去。阑州州官预先支值了兵粮,又有牛羊酒面犒赏,兵将欢天喜志,竟自过去,果然乎亮无犯。离阑州十五里下寨,住了一夜。
次日五更,埋锅造饭,放炮起行,不上百里,便是金县地方了。这金县是个小去处,知县又是个老贡生,不晓事体。不要说牛羊酒面的犒赏,连兵粮也还备不完。众兵一到,吓得知县在堂上魁星踢起来,退回私衙,坚闭不。出前队王参将的县县不支应,大声发话,上堂去叫喊如雷,也不见一人回答一句话。跑到王参将马前,禀说此事。王参将擉道入城,去见那知县。竟上堂来,不见知县,却见三五十个兵丁在堂上喧嚷。王参将大怒,把鼓噪兵丁拿住了五六个,每人打了十棍。原来打倒有个是李自成手下的,忍着疼痛忙跑回后队,禀了李自成。李自成大怒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都爷将爷好没分晓,如何出了兵,却不先算计了行粮,教这狗攮的佑县不偢不睬,又教这狗攮的先锋颠倒打自己的人!”登时纠合了刘良佐,带了两队兵丁,跑马进了金县城门,来到县打开私衙门,一条绳子縳了知县出来,要去见杨总兵。正值王参两下里撞见了,李自成恼的是王参,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起上前来,把枪往他口里一刺。王参将不提防他来,竟被穿心刺过,翻身落马,跳了几跳死了。跟随王参将的兵,飞奔去报杨总兵,走得迟的,也被杀死了十多个。知县趁他杀得忙时,脱身逃走,不知去向。
刘良佐道:“哥你杀便得好,须要偿命,怎了?”李自成道:“哥这等说起来,只怕连哥也要带累你哩!如今这桩事弄得大,倘被擒擒获,性命难保。古人说得好:人极计生,狗极跳墙。咱两个须别寻去向。若迟了半日,就走不脱了。”刘良佐道:“咱家小幸喜在阑州十里庄,哥又没家眷,越发便易了。只是往那里去才好?”李自成道:“咱有结义兄弟唤做高闯王,现在土山城下结下营寨,手下有七八百健卒,据土山为险,可拒官兵。如今再添了咱两条好汉,还怕谁哩!”刘良佐道:“事不宜迟,咱们快快走罢。将爷差人来拿,又要动刀枪,越发不好了。”李自成问那随行的兵丁,个个愿随前去。不一时,两员将五十多人,策那加鞭,往阑州奔走。走了三十里,天已昏黑,只得在一个村坊,不上十来个人家,打将进去,逐家的东西尽被搜出来,吃个精光,然后趁着微微月色,往前赶路,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夜深边境草凄迷,不觉长堤月又西。
此际肝肠应寸断,英雄失路实堪悲。
正行之间,天已大亮。算算路程,不过三十里路可到阑州。李自成道:“谢天保佑!将次近了。只怕梅都爷人马毕竟在阑州起身,不撞见便罢;若是撞见,咱两个不可慌张。料此时爷塘报未到,咱两个只说将爷差两员把总带领兵丁,迎接都爷,都爷自然不疑,便可哄过他,咱们就好往前跑路了。”刘良佐道:“哥的见识最高。”又行了五六里路,只见梅之焕前哨已到。李自成在马上高声问道:“咱两员把总带领兵丁,是杨爷差来迎接梅都爷的。都爷在中军,在后队?借问一声。”那前哨将官原也认得李、刘二人,在马上拱了拱手道:“都爷在前队,只一里路就是了。都爷喜欢奉承的,老哥们须远远跪接才是。”说罢去了。李自成一伙儿又行了半里,都下马来。只见梅巡抚远远坐在八人轿上,两班吹手在前引导,一队一队,过了四十多队,才是巡抚轿到。李自成一伙儿齐齐跪下,高声禀道:“杨将爷差官迎接老爷!”梅巡抚道:“我的人马就到了,你将爷这仪文也是多的。且问你兵到什么地岝了?”李自成道:“禀老爷,兵才到了金县。只为县不应付钱粮,众兵鼓噪,王参将禁戢众兵,人多不服,反杀了本官王参将。因此杨老爷差小官星夜前来禀老爷,就请老爷分付各队攒行一步,将爷在那里专望老爷驾临,自然人心贴服。”梅巡抚道:“我说同出兵前去,何又遣官远接,果然有此不意之变。你们就飞马往前后队,分付各队紧一步,攒行前去。”李自成高声应了,各各上马,一路催攒各队,反是奉军门的令,不但没人查问拦阻,五十多匹马好不扬威耀武。待人马过尽了,飞也似竟投土山城下高闯王那里去了。正是:从来黠贼多急智,瞒过梅公文武才。
却说梅巡抚又行了三十里,才有杨总兵塘报,报称李自成、刘良佐鼓噪作乱杀,了先锋一员,连兵带马走了。梅巡抚也还不知迎接的就是他两个凶身,忙忙赶到金县,杨总兵面说此事、梅巡抚道:“离阑州不多路,蒙贵镇差官远接本院,就知此事了。”杨总兵道:“实不曾差官奉迎,毕竟就是逃将、逃兵巧言瞒过,逃往他方去了。”梅巡抚道:“不应付兵粮,原是县官逆了圣旨。”分付“快与我拿下!”特本参奏。又问乱的是那一队。杨总兵说是李自成、刘良佐两队,约有一千人马。梅巡抚只说点名,将两队里总旗共二十人,走了五人,把来都索绑押出辕门斩首,其余一概赦宥,整队打点起行。其时兵粮已亏县丞勉强凑足,兵不喧哗,马不奔突,放炮洋洋去了。行不上半日,总督军门檄文星夜前来,称有清人海套在关外侵扰,要梅巡抚、杨总兵回去。又忽接塘报,京师东兵已退。梅巡只同杨总兵回军。这一番劝王,倒弄出个李自成、刘良佐叛去了,岂不是个天数。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