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出入房间,像在自己家中。听李妾哭珠儿,便问:“珠儿死去几天了?”答说:“七天。”说:“天气寒冷,尸不会腐烂,试挖出看看。如未损坏,我可救活。”李喜,与小孩同去挖出,躯壳完好。正在伤感,已不见小孩。把珠儿尸体抬回,安置床上,眼睛已在转动。一会儿,叫喝水,喝水后出汗,汗后起身。全家都很高兴,加以聪明伶俐,与往日大不相同。晚上,僵卧,停止了呼吸。天亮时又醒过来。问他,他说:“过去在妖僧那里,有两个小孩,一名哥子,昨日追阿爹不上,因与哥子话别。今哥子在地下已给姜员外做义子,夜里来邀我游戏,刚才用白鼻送我还家。”母问:“在阴司见到珠儿了吗?”说:“珠儿已转生,他与阿爹无父子缘分,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还百十千债罢了。”原来早年李在金陵贸易,欠严一笔货款未还,严就去世了。此事无人知道,李听到后大为吃惊。母又问:“见到惠姐吗?”说:“不知。下次再去可以寻访。”过了两三天,对母说:“惠姐在阴司很好,嫁给楚江王小儿子,满头珠宝,出门前呼后拥。”母说:“何不回家看看?”说:“人死后,便与骨肉无关了。倘若有谁把前生事讲给他听,才能想起。昨天我托姜员外设法,才有机会见到惠姐。她叫我坐在珊瑚几上,我告诉她,父母时时在想念。她好像做梦,迷迷糊糊。我说:‘姐在人世时,喜欢绣并蒂莲花。有一次剪刀刺着指头,血流在绫子上,姐就刺绣赤水云。如今母亲还挂在床头墙壁上。姐姐忘记了吗?’她听完,感到难过,说:‘等我告诉夫君,回家省视母亲。’”母问:“什么时候?”答不知。一天,对母说:“姐姐将要到来,随从人多,应多备酒浆。”过了片刻,又说姐姐来了。把几搬到中堂,说:“姐姐请坐,别再哭了。”其他人概未见到。他领着人焚纸、浇酒在大门外。回来说:“随从的人暂时去了。姐姐说她往年所盖的绿被,曾被烛花烧了一个豆子大的孔儿,还在吗?”母说:“在。”开箱取出。儿说:“姐姐要我铺在她原来的闺房中,她疲乏了,要休息,明天再和母亲说话。”邻居赵家的女儿,过去和小惠相好,这天夜里,梦见小惠,言语笑貌,与生前一样。她说:“我已化为异物,和父母见面,相隔千里。想借妹子与家人谈话,请不要害怕。”天亮时,赵女正与母亲谈及这件事,忽然仆倒在地,片刻醒来,向赵母说:“小惠与婶婶分手几年来,婶婶头上已有了白发。”赵母以为女儿已发疯。女拜别出门,赵母知道其中必有缘故,跟随她赶到李家,抱着李母痛哭。李母一时吓住,女说:“我昨天回家已困乏,来不及说话。做女儿的不孝,中途抛却父母,劳父母挂念,自觉有罪。”李母醒悟,也号啕大哭,并说:“听说你已经做了贵夫人,我很欣慰。你到王爷家,怎么能来?”女说:“楚江王儿子和我感情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我。”小惠生前时常用手撑着下颏,说话时也常做这种姿态,神情完全和她生时一样。不久,珠儿来说:“接姐姐的从人已到。”于是,女起身,流泪拜别。赵女又倒地,片时方醒。
几个月后,李病重,医药无效。珠儿说:“恐怕无法挽救了,有两个鬼坐在床头,一个手执铁杖,一个挽着麻绳长四五尺。我日夜哀求,都不肯去。”母哭,准备后事。入夜,珠儿进来说:“一切杂人,暂时请离开。姐夫来探望阿爹了。”过一会儿,鼓掌大笑。母亲问他,他说:“我笑这两个鬼,听说姐夫要来,躲进床下,缩头似乌龟。”又片刻,只见他向着空中说了许多彬彬有礼的话,又问姐姐是否平安无事,然后拍手称快,说:“这两个鬼,我苦苦哀求,他们不去。这时候可倒霉了,真痛快。”他走出门,又回来,说:“姐夫走了。两个鬼被锁在马鞍上,阿爹的病会好。姐夫还说,他将禀告父亲,为阿爹阿妈延寿百年。”一家听后都高兴。
李延聘老师教珠儿读书。珠儿很聪慧,十八岁考中秀才,还时常讲些阴司的事。附近有害病的,他往往指出鬼在何处,用火去烧,因而转危为安。后得暴疾,一身青紫,自说鬼神降罚他不该泄漏秘密。从此,不再讲阴司的事了。
水莽草
水莽是毒草。蔓生像葛草,紫花像扁豆。谁误吃了它,立刻就中毒身死,变成水莽鬼。俗传水莽鬼轻易不能投生,必得再有人吃了水莽草毒死之后,找到替身,才能去投生。所以,湖北桃花江一带,水莽鬼特别多。
湖北人称同岁的为同年,交往时以庚兄、庚弟相称,孩子们则称其为庚伯,这是老习惯了。有一个姓祝的人,去拜访他的同年,途中又热又渴,极想喝点水。正好看见道旁一个老太太支着棚子卖水,他急忙跑过去。老太太殷勤地把他让进棚内,端上一杯水,姓祝的一嗅,有一股邪味,不像茶水。放下杯,起身就走。老太太一边急忙拦住他,一边急忙对内招呼:“三娘,倒一杯好茶来。”不大一会儿,有一少女捧着茶从棚后面走了出来。看上去十四五岁,长得特别漂亮,戴着指环手镯,光彩照人。祝生一看魂都飞了,忙接过茶杯。一嗅芳香无比。一气喝光了,还要喝。一眼看见老太太走开了,一把捉住了姑娘的手,摘下一个指环。姑娘红着脸微笑着,祝生这时心旌摇荡。又问姑娘家住哪里,姑娘说:“你晚上来吧,我还在这里。”姓祝的要了一撮茶叶,藏好了指环才走。
祝生到了同年家以后,觉得恶心,怀疑是喝茶喝的,把喝茶的事告诉了同年。同年听后,大吃一惊,说道:“坏了,那是水莽鬼呀!我的父亲就死在水莽鬼手中。这个没有救,可怎么办哪?”这话可把祝生吓坏了,拿出茶叶给同年一看,真是水莽草哇!又拿出指环,并把那姑娘的长相说了一遍。同年想了想,说:“肯定是寇三娘!”祝生一听同年说出的名字与卖茶姑娘的名字一样,忙问同年是怎么得知的。同年说:“南村有个姓寇的财主,闺女长得很漂亮。数年前,误吃水莽而死,肯定是她在那里作怪。”听人们说,叫水莽鬼迷住的人,如果知道水莽鬼的姓名,把它生前的旧裤子拿来煮水喝就会好的。同年到寇财主家把姓祝的事情诉说了一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寇财主帮忙。寇财主因为有人给女儿当替身,坚决不肯给。同年十分气愤地回到了家里,把经过告诉了祝生。祝生切齿痛恨,说道:“我死后决不让他闺女托生。”同年抬着姓祝的送他回家,刚到门口,就死了。祝母号啕大哭,将儿子埋葬了。祝生丢下一个儿子,才满周岁。妻子守了半年,改嫁了。祝母养活小孙子,劳累不堪,终日流泪。
一天,祝母正抱着孙子在屋里掉泪,忽然,祝生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了。祝母一见,大惊失色,揩着眼泪问儿子怎么回来了。祝生说:“儿子在地下听见妈妈哭泣,心里实在难过,所以回家来侍候妈妈。儿子虽然死了,但在阴间娶了老婆,现在带来给妈妈干活,妈妈不要伤心了。”祝母问:“儿媳是谁呀?”祝生答道:“寇家眼瞅着我死去不闻不问,我太恨他们了。死后,儿就去寻找寇三娘,可是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久前遇到同年的父亲,告诉我寇三娘的住处。儿子去找她,她已投生到任侍郎家了。儿子急忙追了去,把她硬抓了回来。现在她成了儿子的媳妇,同儿子相处得挺好,没什么苦恼。”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女子,打扮得很漂亮,跪在地上给祝母叩头。祝生说:“这就是寇三娘。”虽然是个鬼,祝母看了,心里也颇感到安慰。祝生吩咐三娘干活。三娘虽然不大会做活儿,但温顺听话,挺讨人喜欢。就这样住下,也不走了。三娘请求婆母告诉娘家一声。祝生不同意,可是祝母按着媳妇的意思,告诉了寇家。寇财主老两口听后大惊,连忙坐车来了,见面一看,果然是三娘,抱头痛哭失声。三娘劝慰爹妈止住了眼泪。寇母看祝家挺穷的,心里很不好受。三娘说:“人已变成了鬼,又怕什么穷呢?祝家母子,对儿情深意厚,儿是很满足的了。”寇母问:“卖茶的那个老太太是谁呀?”三娘说:“她姓倪。她知道自己不能迷惑人,所以特意求女儿帮助她。现在已投生到省城一个卖酒的人家了。”三娘看着祝生说:“已经当女婿了,而见了岳父、岳母不行礼,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祝生才给岳父、岳母行礼。三娘到厨房去了,亲自做饭做菜。寇家老两口看见这情景,心里很难过,回家后,立即派来两个丫环给做活,送来一百两银子,数十匹布,还经常送酒送肉,对祝母的帮助不小。寇家还经常接女儿回娘家。寇三娘在娘家住几天就说:“家中无人,早点送女儿回婆家吧。”寇家故意多留两天,寇三娘则悄悄地走了。寇财主还给女婿盖起了大房子,一切都很完备。可是女婿一次也不去岳父家。
一天,村里有人中了水莽草的毒,死去又活了,人们竞相传诵这个怪事。祝生说:“这是我救活的。那个人是叫李九给害死的,我把作怪的鬼给赶跑了。”祝母对儿子说:“你怎么不找个替死鬼呢?”祝生说:“儿子最恨这些找替死鬼的,正要将他们全部赶跑,怎么肯干这种勾当呢?况且,儿侍候妈妈很高兴,不愿再另外投生了。”因此,中水莽草毒的人经常准备好酒席,送到祝家院里,祈求帮助,一祷告就有灵验。
十多年后,祝母死了。三娘两口子十分悲哀,有客人来吊孝,两口子不出面,叫儿子披麻戴孝,给奶奶哭哀守灵。又过了两年,三娘夫妇给儿子娶了个媳妇,是任侍郎的孙女。在此之前,任侍郎的小老婆生了个女儿,不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听说祝家发生的怪事,坐着车来到祝家,并同祝生结成了翁婿之亲。到现在,又把孙女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来往不断。
一天,祝生对儿子说:“天帝因为我对人们有功,封我为‘四渎牧龙君’。现在我要走了。”不一会儿,院中来了四匹马,拉着黄帷子车,马的四条腿长满了鳞甲。祝生夫妻俩穿着好衣服出来,一同坐在车上。儿子与儿媳又哭又拜,一转眼,车马就不见了。同一天,寇家看见女儿来了,拜别父母,说的话同祝生一样。寇母哭着挽留,三娘说:“祝郎已经先走了。”一出门就没影了。三娘的儿子名祝鹗,字离尘,请求寇财主答应后,将三娘的尸骨与父亲的尸骨合葬了。
侠女
顾生,金陵人,多才多艺,但家中特别穷。加以母亲年老,不忍远离膝下。每日为人写字作画,聊以自给。年二十五,犹未订婚。
对门有所空宅,一老太婆和少女佃居。因她家没有男人,不便询问底细。一天顾生偶然从外还家,见少女从母亲房中出来,年纪大约十八九岁,长得非常漂亮,她见到顾,大大方方,但神色凛然。顾入房问母,母说:“对门女子来向我借剪和尺,说她家只母亲一人。我看她不像是贫苦出身,问她为什么还不嫁人,她托辞母年老需侍奉。明天,我想去拜见她母亲,顺便提一提婚事,倘若她不苛求,你可代她养母。”第二天,顾母到对门去,见女母耳聋,家里无隔宿之粮,生活全靠女儿十个手指头。慢慢谈到两家合并为一家的事,老太太似乎同意,和女儿商量,女未作声,意思好像极不赞成。顾母回到家中,将详细情况告诉了儿子,并带疑惑地说:“她是否嫌我家穷?她不多开口,也不随便笑,真是‘艳如桃李,冷似冰霜’。”母子二人猜疑着,叹了一口气。这件事遂作罢论。
一天,顾在书斋,有少年来求画。少年姿态甚美,但行动举止极为轻佻。问他从何处来,答说邻村。以后,过两三天来一次,慢慢熟悉了。和他开玩笑,甚至拥抱他,也不遭拒绝。因此,与少年发生同性恋,往来很密切。
有一次,恰值对门女郎经过,少年一直盯着她。问是谁,顾说邻居女儿。少年说:“长得这样美,神情为什么显得可怕?”一会儿,顾进入母亲房内,母说:“刚才女来借米,说是已断炊三日。这是个孝女,穷得可怜,应该适当周济。”顾听从母亲的话,送去一斗米,转达母亲的意思。女收下米,也不道谢。每到顾家,见顾母裁衣、做鞋,便代为缝纫。出出进进,操持家务,与媳妇无异。顾心里很感激,遇到顾客馈赠一些好吃的东西,必分送女的母亲,女从不说什么客套话。
顾母下身长痈疽,痛苦万分,早晚号啕。女时时探望,并洗创敷药,每日三四次。顾母心感不安,女毫不嫌污秽,母说:“唉,哪里能得有你这样的儿媳妇,这样侍奉我。”边说边流泪。女安慰她说:“你有个最孝顺母亲的儿子,胜过我们寡母孤女上百倍。”母说:“床上这些事,不是儿子所能做的。况且我年已老,早晚即将离开人世,常担忧会不会绝后。”讲到这里,顾进来了。母流泪说:“我们欠姑娘的情太多,你不要忘记报答啊!”顾拜伏在地。女说:“你敬我母亲,我未道谢,你谢什么呢?”于是,顾对女更加敬爱。可是,她一举一动,无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天,女出门时,顾望着她,她回头嫣然一笑。顾喜出望外,立即跟到她家,挑逗未拒因而发生关系。女说:“记住!这事可一不可再。”顾答应着。第二天约她幽会,女脸色非常严厉,不顾而去。每天来几次,时时见面,并不温柔可亲。偶然试以游词,就说出冷冰冰的话,令人不寒而栗。忽然在无人处问顾:“每天来的少年是谁?”顾告诉她,她说:“这人行动、态度,对我无礼,已经不止一次。我因他和你关系亲密,所以置之不理。请转告他:下次他再这样,是他自己讨死。”夜间,顾把这话告诉少年,且嘱他小心,这女子不可冒犯。少年说:“既不可冒犯,你为什么又冒犯了她?”顾说自己和她绝无私情。少年说:“真的没有私情,刚才这些话,怎么会传入你的耳朵?”顾答不出话。少年又说:“我也请你转告她:不要假惺惺地装正经,不然我要宣扬出去。”顾顿时大怒,脸色极难看,少年悻悻而去。
又一晚,顾独坐,女忽然进来,笑着说:“你我情缘未断,岂非天意?”顾听了,欣喜若狂,把她搂在怀里。这时,脚步声响,两人吃惊站起,少年已推门进来。顾问他:“你来干什么?”他笑说:“我来看看贞洁的女人。”回头又对女子说:“今天不怪我了吧?”女双颊绯红,柳眉倒竖,一言不发,掀开上衣,露出皮荷包,扯出一柄尺多长亮晶晶的匕首,少年吓得转身就逃。女子追出大门,到处不见。便把匕首向天一掷,啪地响起,像一道长虹,放出光芒。顷刻间有件东西掉落在地。顾举烛照看,是只白狐,已被劈成两段。女说:“这就是你的娈童。我本来宽恕了它,它却再三不愿活下去。”说着收剑入囊。顾拉她进屋,她说:“妖物败人意兴,且待明夜。”次夜,果然来了,问起剑术的事,女说:“这事你不应当知道,必须严守秘密。稍有泄露,对你不利。”顾又提到嫁娶,她说:“既共枕席,又操家务,不是已做了妻子吗?事实上做了夫妻,还提嫁娶干什么?”顾说:“你是嫌我穷吗?”女说:“你固然是穷,我难道是富?今夜相聚,正为了同情你穷。”临别叮嘱说:“苟且的行为,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当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不当来,强迫也无益。”以后见到,想和她说几句私话,她却远远地走开。但补衣、烧火,样样活都干,完完全全与妻子相同。
又数月,女母去世,顾竭尽力量营葬。女独居,顾以为可随便共寝。夜间翻墙进去,隔窗喊了几声,无人答应。看看门上已锁,怀疑她另有私约。次夜又去,与上次一样,顾就把身上佩的玉脱下放在窗上。第二天,在母亲房里相遇。出来时,女跟在后面说:“你怀疑我,是吗?人各有心,不可告人。今使你无疑,能办到吗?不过,有件事,请你快想办法。”问何事。她说:“我怀孕已八个月,恐不久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你生孩子,却不能为你哺育孩子。可和母亲秘密商量请个奶妈,就说讨了个义子,不要说我。”顾答应。回去讲给母亲听,母笑着说:“这女子真奇怪,聘她,不答应,却暗中与我儿子结成夫妻。”于是照女所说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