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于老太太雇了一辆车来接沈氏,沈氏到了她家,首先要见外甥媳妇,见了之后,满口夸奖外甥媳妇贤德。于老太太说道:“小媳妇们就是有一百桩好处,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小毛病吗?只不过我能原谅罢了。我看你纵然有像我这样的儿媳妇,恐怕也不能享受这个福气。”沈氏说道:“唉呀!这可是冤枉我呀!这是拿我当做木头石头野鹿山猪啊!我也有鼻子有嘴,难道还辨不出香臭吗?”于老太太又说道:“被你撵出去的珊瑚,不知道现在想起你来会说些啥啊?”沈氏说道:“也就是骂我呗。”于老太太说道:“要是回想起来,确实没啥可骂的,那为啥要骂呢?”沈氏说道:“谁还没有一点儿缺点短处,因为她不贤惠,所以我知道她一定会骂我的。”于老太太说道:“该有怨恨的而不怨,那她的品行是可知的了;该离开你而不离开,那她的安分守己、温顺善良也是可知的了。前些日子给你送东西孝顺你的,根本不是我的儿媳妇,是你的儿媳妇啊!”沈氏惊讶地说道:“这话怎么说?”于老太太说道:“实话告诉你吧,珊瑚在我这里住了好久了,以前供给你的那些东西,都是她天天熬到三更半夜,纺纱织布积攒的钱买的啊!”沈氏听了这一番话,眼泪立刻唰唰往下淌,痛悔地说道:“我还有什么脸见我那儿媳妇啊!”于老太太这才唤珊瑚出来。珊瑚含着眼泪走了出来,跪在地上。沈氏一见儿媳妇,立刻自己打自己嘴巴,惭愧痛悔已极,于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劝说止住了,于是二人又成为婆媳,和当初一样。
过了十几天,婆媳二人一同回家,家里只剩下几亩薄田,不够养活全家,只得靠大成替人家抄抄写写,媳妇珊瑚给人家做些针线活来贴补维持生活。二成两口子倒是过得挺富裕,但是哥哥并不求他,做弟弟的也不照顾哥哥。臧姑因为嫂子曾经被休弃过而瞧不起嫂子;嫂子也讨厌她的泼妇样,不答理她。弟兄二人隔着院子居住。臧姑没法施展她的威风,就虐待丈夫和丫头来出气。一天,有个丫头受不了虐待而上吊死了。这丫头的父亲就到官府去告臧姑,二成代替老婆去打官司,挨了不少板子,最终仍然把臧姑拘了去。大成替弟弟上下疏通解脱,最终还是免不掉。臧姑十个手指头被夹得肉都脱落了。那县官十分贪婪凶暴,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只好把田地抵押出去借来钱,如数交纳,才被释放回家。可是债主们逼债一天比一天紧,二成没办法,只得把好田全卖给同村的任老头。任老头认为二成的好田有一半是大成让给他的,一定要大成去签字画押,大成便去了。到了任家,只见任老头突然自己说道:“我是安举人,姓任的是什么人?竟敢买我家的产业!”又看着大成说道:“阴司感念你夫妻孝顺,所以让我暂时回来看一看。”大成哭着说道:“父亲有灵,赶紧救我弟弟!”回答道:“这个不孝的逆子和泼妇,死了也不可惜!你回家快拿些银子,把我家的血汗产业赎回来。”大成说道:“我们娘儿几个只能勉强活命,哪来这么多银子?”回答道:“家中院子里紫薇树下面埋藏有银子,可以拿出来用。”大成还想再问,任老头已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醒过来,只见他茫茫然自己一点儿也记不得说了些什么。大成回家告诉母亲,他母亲也不大相信。臧姑听说后便自己领着几个人前去挖银窖了,她往地下挖了四五尺深,只看见一些砖瓦石块,并没有什么金子、银子,很失望地走开了。大成听说臧姑先去挖银窖了,便告诉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知道她一无所获,母亲就偷偷去看,只见到一大堆砖瓦石块混杂在土中,便回屋了。珊瑚随后到那里去看,却看见土坑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便赶快招呼大成去细看,果然不假。大成觉得这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财宝,不忍心一人独吞,便招呼二成去平分。那些银子的块数正好可以平均分成两份,弟兄二人各取一份装进口袋,背回自己屋里。
二成和臧姑一起检验这些银子,打开口袋却见里面全是瓦块石头,二人大为吃惊。臧姑怀疑二成叫哥哥愚弄了,就让二成到哥哥那里去偷着瞅一瞅。二成去一看,哥哥正把银子都放在桌几上,跟母亲一同庆贺呢。二成便把刚才自己的情况如实跟哥哥说了;大成也大为吃惊,心里又很可怜弟弟,便把这些银子又全都送给他。二成便高高兴兴地拿走,到债主那里把欠债还尽了,心里很感激哥哥。臧姑却对他说:“凭这件事就更可以知道你哥哥的奸诈,他要不是自己心里有愧,谁愿意把自己分到的一份又让给人呢?”二成听老婆这么一说,心里又半信半疑。第二天,债主派了仆人来,说二成昨天所还的银子全是假的,要拿到县衙门里去做凭证,告他欺诈。夫妻二人都大惊失色。臧姑说道:“怎么样!我说你哥哥再好也不会对你好到这个份上,这是想要害死你呀!”二成害怕了,便去哀求债主,债主怒火还是不消。二成只得把田契全都交给债主,任凭债主自己出卖,这样才把原来的银子全部拿了回来。回家后仔细看那银子,见有夹断的银子两锭,外面只裹了韭菜叶那么薄薄的一层银,中间全是铜。臧姑便又给二成出主意:只留下这两锭断银,剩下的仍旧还给哥哥,看他怎么说。臧姑并且教给二成一套话:“多承哥哥的好意,一再把银子让给我,做兄弟的心里实在不忍心。我只留下两锭,以便证明哥哥对我谦让的情义。现在我所剩下的财产东西,还跟哥哥相等,我也不需要多分的那份好田。反正这些田产已经全交给了债主,赎不赎回全在哥哥了。”二成到哥哥那里把这套话一说,并且把银子全交还给哥哥。大成不明白弟弟是什么意思,仍然一再推让给弟弟。可是二成拒绝不受,意思很坚决,大成这才收下了。大成用秤把银子秤过,少五两多,大成就叫珊瑚拿出首饰去当了,凑足了数,然后全部拿去付给债主。债主怀疑还是原先的假银子,便用剪刀夹断了仔细验一验。一验,成色都足,全是纯银,一点也不差。于是债主收了银子,把田契全都交还大成。
再说二成把银子退还给哥哥之后,心里想,你拿去赎也得叫债主打回来。可是很快就听说田产全都赎回了,心里大为奇怪。臧姑又怀疑自己头一次去挖银窖后,大成已经先把真银子取走藏起来了,便气呼呼地跑到哥嫂那里,破口大骂,说大成欺骗了她两口子。大成这才明白她两口子退还银子的缘故。珊瑚一听是这么一回事,就迎上去对臧姑笑着说道:“田产这不都赎回了,全在这儿,弟妹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便让大成把田契拿出来交给她,这才算罢休。
一天夜里,二成梦见父亲责骂他道:“你不孝父母、不爱兄长,你的寿限已快到了,一寸田地也不是你的,你强赖去有什么用?!”醒来便告诉了臧姑,想把田产还给哥哥。臧姑听了嗤嗤冷笑,骂他太愚。这时二成有两个儿子,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不久,大孩子出水痘死了。臧姑这才害怕,叫二成把田契退还哥哥。三番五次去说,大成也不接受。又过不久,二孩子又死了。臧姑更加害怕,自己把田契拿去放在嫂子那里。这时正是春天快过去的时候,这样推来推去,把田都荒芜了没有耕种。大成不得已,才把田接过来着手经营耕种。
臧姑从这以后改变了往日的行为,早晚给婆婆请安,开始像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对嫂子也挺尊敬。这样过了不到半年,婆婆就生病死了。臧姑哭得异常悲痛,甚至一勺饭也不吃、一口水也不喝。对人说道:“婆婆死得这么早,叫我不能尽尽孝道,这是老天爷不许我赎自己的罪过啊!”臧姑后来生了十胎,都没有养活,只好过继了哥哥的一个儿子。后来夫妻二人都长寿而终。大成夫妇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考中了进士,人们都说这是孝顺父母、友爱弟弟的善报。
异史氏说:“(国君)不遭到飞扬跋扈的奸臣的欺弄,不会知道忠良之忠,一个家庭同国家也有同样的情形。不孝的媳妇转变好了而婆母却死去,是因为满堂儿女都孝顺她,而她没有那样的德行,不配承受这种孝顺啊!臧姑自己责骂自己,说是天不许她赎自己的罪,如果不是彻底觉悟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本应早死,却安享天年而终,这是天已经宽恕了她啊!(古语说)生于忧患,的确是如此啊!”
葛巾
常大用是洛阳人,爱好牡丹成癖。他听说曹州的牡丹是齐、鲁一带最好的,早就想去观赏观赏。恰好有一次,他因事来到曹州,借住在一家官宦人家的大花园里。这时才是二月份,牡丹尚未开花,他只好在花园里徘徊,仔细搜寻察看每一个花苞,盼望它们快些开放。他这样一边观察,一边作了一百首怀牡丹的诗。过了一些日子,牡丹渐渐地都含苞待放了。可是他的盘缠快要用尽,他就把春天的衣服都押到当铺里,继续住在园中,每日流连花间,把回家都忘记了。
有一天,他清晨起来就去看花,只见有一位姑娘和一个老太婆在那里。常生揣想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家眷,便避开回屋去了。到傍晚时再去看花,又见到这位姑娘和老太婆,于是又从容避开,站在远处偷偷地看。只见这位姑娘穿着华丽的宫妆,生得一副绝世的美貌。他不由得大为惊讶,眼前一阵眩晕。忽然一转念:这必定是仙子下凡,世上哪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急忙回身又去搜寻,刚转过一座假山,就恰巧碰上那个老太婆。那姑娘正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看见常生突然返回,露出很吃惊的样子。老太婆便用身子挡住姑娘,对常生怒斥道:“你这个狂生想干什么!”常生跪下说道:“小娘子一定是神仙!”老太婆又申斥道:“这样胡言乱语,一定要将你捆送到知府那里去!”常生一听不由得十分害怕。姑娘微微一笑,说道:“放他走吧!”便同老太婆一起转过假山去了。常生往回走,吓得几乎不能迈步,心想姑娘回去要是告诉她的父兄,必定要来痛骂自己一顿。回去躺在空屋子里,自己悔恨做事太鲁莽。又一想,幸好姑娘并没有发怒,也许把这事不很放在心上。这样胡思乱想,又悔又怕,到半夜竟病倒了。第二天一直到上午时分,幸喜还没有人来问罪责骂,这才慢慢安下心。可是回忆起那姑娘的声音和容貌,又由惧怕转而想念不已。就这样挨了三天,常生形容憔悴,简直快要死了。
不料想到了上灯的时分,常生的仆人已睡熟了,老太婆突然走进来,拿着一个罐子递给他,说道:“我家葛巾娘子,亲手和的毒药,你快给我喝下去!”常生说道:“我和娘子素常无冤无仇,何至于叫我死呢?既然是小娘子亲手所调,与其害这相思病,倒不如喝毒药死掉算了!”说完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老太婆不由得笑了起来,接过罐子走了。常生只觉得这药气味芳香清凉,不像是有毒的。不一会儿就觉得胸口非常舒坦,头脑也清爽,很舒服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