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已经是红日满窗了。起床试一试,病似乎全好了。心里更加相信她是神仙了。但是没有机缘见到她,只得在无人时,朝着她曾经站过、坐过的地方,虔诚地下拜默祷。这一天,祷拜完毕离去时,忽然在树林的深处,迎面遇见了姑娘,幸好附近没有别人,常生心中大喜,便伏在地上朝她拜。姑娘走近拽他起来,常生闻到她全身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便忙用手握住她雪白的手腕站了起来,只觉得她手腕的肌肤十分柔软滑腻,叫人浑身的骨节都要酥了。正要说话,老太婆忽然来了。姑娘便叫他在山石后面藏起来,并且用手往南边指了一指说道:“夜间你用花梯过墙去,有一座四面都有红窗子的屋子,那就是我住的地方。”说完便匆匆地走了。常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灵魂似乎飞散了,身子不知走向何处。
到了夜晚,常生取了梯子登上南墙,只见墙那边已经有一个梯子在那里,他便高兴地顺梯子下去,果然看见一座有红窗子的屋子。常生听见室内有下棋的声音,便停步不敢往前走,暂且又爬过墙头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再过墙去,棋子的声音还在“劈啪”地响着。他便走近偷偷地往里看,只见姑娘正和一位穿素白衣服的美人对坐下棋。老太婆也坐在一旁,有一个丫鬟侍候着。常生只好又回去。这样往返了三次,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常生趴在梯子上,听见老太太走了出来说道:“梯子是谁放在这儿的?”便喊丫鬟出来和她一起搬走了。常生上了墙头,想下去又没有了梯子,便很懊丧地回去了。
第二天晚上,又去了,梯子又先放在那里。幸好寂静无人,常生便走进屋子。只见姑娘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若有所失的样子。一见常生便掠起,侧着身子羞羞答答地站在那里。常生上前作揖道:“我自己觉得福气薄,怕没有跟神仙交往的缘分,想不到也有今天晚上啊!”于是便搂住她。只觉得姑娘的纤腰细细,好像只有盈盈一握,姑娘口里呼出的气,像兰花似的幽香。姑娘娇羞地用手抵拒他,说道:“怎么这么性急?”常生说道:“好事多磨,恐怕迟了会遭到鬼神的忌妒。”话没说完,远远地听见有人说话。姑娘急忙说道:“玉版妹子来了,你可以暂且趴在我的床底下。”常生只好听从。不一会儿,进来一位姑娘,笑着说:“败军之将,还敢再战吗?我已经预备了香茶,特地请你一块作长夜之欢。”姑娘连忙推辞,说自己困倦了。玉版一定要请他去,姑娘坐在那里就是不走。玉版说道:“你如此恋恋不去,难道在你屋里藏了男子吗?”一边说一边强拉硬拽地把姑娘拉出去了。常生只好用膝盖从床底下爬出来,遗憾得要死,便搜寻姑娘的枕头和席子下面,想找到一件她留下的东西。再看她的室内,并没有梳妆的匣子,只是床头挂着一个水晶如意,上面结着紫色的带子,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生便揣在怀里,爬过墙头回去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常生理一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子,姑娘身上的香气还在上面,不由得想念更为殷切。但一回想到刚才吓得趴在床底下那个滋味,又有些害怕,左思右想不敢再去了,只是把水晶如意小心地珍藏起来,等待姑娘来要。
隔了一晚,姑娘果然来了,笑着说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道你原来是小偷啊!”常生说道:“偷东西这事儿确实有,之所以偶尔干这个事儿,是指望称心如意啊!”说着,就把她搂在怀里,替她解开裙带。她那洁白如玉的肌肤刚刚露出一点,一股温暖的香气便往外喷溢。常生和她偎依拥抱之间,感到她呼的气和淌的汗都发出浓郁的芳香,不由得狂喜地说道:“我本来就以为你是仙子,现在更加知道不会错了。承蒙你如此垂爱于我,实在是三生的姻缘。只恐怕神仙下嫁凡夫,最终免不了分离的痛苦啊!”姑娘笑着说道:“你的忧虑也太过了。我哪里是神仙,也不过如同那离魂的倩女,一时为爱情所打动罢了。但这事咱俩一定要谨慎小心、保守秘密,不然的话,怕惹得那些搬弄是非的人,给咱们捏造情节,颠倒黑白,到那时候,你不能插上双翼,我也不能乘风飞去,那被坑害的离散比好合好散的分别更惨啊!”常生觉得她说的很对,但仍然怀疑她是神仙,便再三盘问她叫什么名字。姑娘说道:你既然把我当做神仙,神仙何必一定要留姓名呢?”常生又问:“老太婆是什么人?”姑娘说道:“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候受过她的庇护之恩,所以不把她和丫头仆妇一样看待。”于是起身要走,说道:“我那里人多眼杂,你不能待久,偷空我一定再来。”临走时,向常生讨还水晶如意,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遗留在我那里的。”常生问道:“玉版是你的什么人呀?”回答道:“是我的堂妹。”常生便把藏起来的水晶如意交给她,姑娘这才笑笑走了。
姑娘人走了之后,她躺过的被褥、枕头都染上了奇异的香味。从此,姑娘每隔两三夜就来一次,常生被她迷住了,不再想回家。可是口袋里银子已花光了,便打算把马卖掉。姑娘知道后,对他说道:“你为了我的缘故,把钱花光了,衣服也当掉了,我实在于心不忍,现在你又要把马卖掉,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家?我有一点积蓄,多少可以帮你凑些盘缠。”常生推辞道:“感谢你对我的一片情意,我就是永远记在心中、刻在肉上,也不足以报答你;现在又起贪心,花费你的钱财,那我还算人吗?”姑娘一定要给他,说道:“就算我借给你的吧。”便拉住他的胳膊,到了一株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道:“你转它!”常生便照着做了。姑娘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根簪子,在地上扎了几十下,然后又对常生说道:“扒开它。”常生又照着做了。扒了一会儿,已经看见了一个坛子的口。姑娘伸手进去,取出银子约有50两。常生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取了,可是姑娘不听,又取出十几锭。常生强往里放回去一半,然后又用土埋上。
一天晚上,姑娘对常生说道:“最近外面有人说咱们的闲话了,这个苗头不能任其滋长,咱们不能不多加小心啊!”常生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呢?我素来是小心谨慎的,现在为了你的缘故,就像寡妇失了贞洁一样,不由自主了。我只有一切听你的,就是刀子斧子一类加在我头上,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姑娘便和他商议一起逃走,叫他先回家,约着到洛阳会面。于是常生收拾东西先回到家乡。他本来打算先回到家,而后再半道迎接她。可是等他到家门口时,姑娘的车也恰好到门口。两人一同进去,登上堂屋拜见家里的人。四周的邻居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惊讶地前来庆贺,大家都不知道这姑娘是私逃的。
到家以后,常生暗地里总是提心吊胆,而姑娘却十分坦然,对常生说:“且不用说千里之外,他们根本察访不到咱们,即便我家里知道了,我是世家之女,自愿像卓文君那样嫁给你,我父亲也只得和卓王孙一样,还能把你这个司马相如怎么样呢?!”
常生有个弟弟名叫大器,十七岁了,姑娘见了他以后,对常生说道:“你这弟弟生来有慧根,将来的前程更要胜过你哩!”大器已经订亲,本来定好了完婚的日期,不想他的未婚妻忽然夭折了。姑娘便对常生说:“我的堂妹玉版,你曾经偷偷看见过她,容貌长得挺不错,年龄跟大器也相仿,配成夫妇倒称得起是天生的一对。”常生听了不由笑了起来,便玩笑地请她做媒。姑娘说:“如果一定想要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常生惊喜地问她:“你有什么办法呢?”姑娘说道:“玉版妹子跟我最好,只需要两匹马驾一辆车,劳动一个老婆子往返一趟就行了。”常生恐怕这样做连自己的事也会一起被发觉,不敢听从她的话。姑娘说道:“没有关系。”便叫备车,派桑姥姥去。
几天后,到了曹州。车子将近家门时,桑姥姥下了车,叫车夫将车停在半道等候着,桑姥姥趁着夜晚进了家门。过了很久,才同玉版姑娘一起出来,坐上车便出发。夜间就睡在车中,五更天便又走。姑娘在家计算时间,估计快到了,便让大器穿上新郎的礼服去迎接。走了五十多里,才相遇,新郎护送着玉版的车子回到家;接着就点上花烛,吹吹打打,交拜天地,送入洞房。
从此,兄弟二人都娶上了漂亮的媳妇,家境也一天天地富裕起来。一天,有几十个骑马的强盗,冲进府中。常生一看大事不好,领着全家上了一座楼。强盗进到里面,将楼包围起来。常生在楼上向下面问道:“我和你们有仇吗?”强盗们答道:“没有仇,不过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你们府上的两位夫人,长得如同天仙,是世间没有的,请出来让我们见一见;再一个是我们五十八个人,请你每人给银子五百两。”说完强盗们便在楼下四周堆上许多柴禾,打算放火来威胁他。常生答应了他们对银子的要求;但强盗们还不满意,要烧楼,全家人吓得不得了。这时,姑娘要和玉版一块儿下楼,家里人阻止不住。姊妹二人打扮得容光照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只剩下三级阶梯时站住了,对强盗们说:“我们姊妹二人都是上界仙子,暂时到尘世间来走走,难道还怕你们这些强盗吗?!我倒想赏赐你们万两黄金,只是怕你们不敢接受。”众强盗一起朝上行礼,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姊妹二人正要回身上楼,有一名强盗突然说道:“她这是诈我们!”姑娘听了,回身又站住,说道:“你们打算怎么办?趁早决定,还不算晚。”强盗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姊妹二人从容不迫地又上楼去了。强盗们一齐仰头望着她们,一直等到望不见了,突然一哄而散走了。
过了两年,姊妹二人各生下一个儿子,姑娘这才渐渐透露自己的身世,说道:“我本姓魏,母亲封曹国夫人。”常生心中怀疑,暗想曹州并没有姓魏的世家大族,再说这样的大家人家丢失了千金小姐,怎么能这样不当一回事,不查也不找?嘴上不敢追问根底,但心里却暗暗奇怪。于是,有一次借故又去曹州,入城后到处打听访问,世家大族并没有姓魏的。便仍然借住在原来旧主人的家里。一天,他忽然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题赠曹国夫人的诗,十分惊讶,便问主人。主人笑了,当时就请他去看这位曹国夫人,去到那里一看,原来是一株牡丹花,和房檐一样高。常生便问这株牡丹花的名字的由来,主人就告诉他说,因为这株牡丹花在曹州数第一,所以养花的同行们戏封它这么一个名字。常生又问它是什么品种,答道:“葛巾紫。”常生心里更加惊骇,于是怀疑两个姑娘是花妖。回去之后,不敢直接问,只对她叙述了所见的赠曹国夫人诗,并观察她的神色。姑娘听后,顿时脸上变色,马上出了屋,喊玉版抱着儿子出来,对常生说道:“三年前,因为感念你对我的一片爱慕之心,我才现身报答你。现在既然你猜疑我们,怎么能和你再团聚呢?!”说着,便和玉版都举起自己怀里的儿子远远地向他扔去,两个孩子落在地上就没有了。常生正惊慌地四下寻找,两位姑娘也都不见了。常生这时悔恨得不得了。
过了几天,就在两个孩子落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一夜工夫长了一尺多高。当年就开了花,一朵紫的,一朵白的,花朵儿都像盘子那么大,比起平常的葛巾和玉版牡丹,花瓣更加细碎。几年之后,花儿长得愈加繁茂,一丛丛的花朵和枝叶成荫。于是,只好分出一部分移栽到别处去,品种逐渐发生变异,没有人能叫出它们的名称了。从此以后,常家牡丹的茂盛,在洛阳一带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了。
异史氏说:“(人只要)用心专一,鬼神也可以交往,尽管后来两位花仙又抛弃常生而去,也不能怨她们无情。(当初)白乐天在孤单寂寞时,将花儿当做夫人以自慰,何况还是真的、活生生又能体贴关怀你的花仙呢,何必偏要去追究她的来路?可惜常大用这个书呆子实在是不够通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