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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卷十(4)

聊斋(白话) 蒲松龄 5701 2020-10-08 18:40

  石辞别师父回到家,三天前,已经有人前来报告了老头儿被放回来的消息,老太太就先回去了,留下长亭等待丈夫到家。石一到家,长亭迎出去跪在地上,石连忙把她扶起来,说道:“你如果真能不忘夫妻的情义,那倒不在感激不感激。”长亭说道:“现在我爹妈家已经搬回故居了,村子跟这儿相邻近,音讯可以不阻塞了。我想回爹妈家看一看,三天就可以回来,您信得过我吗?”石说道:“孩子生下就没娘,可也并没有夭折。我天天独身居住,也成了习惯。如今我并不像赵公子那么狠心,反而以德报怨,我对你可以说是尽到情义了。你要是一去不回来,那在你来说是太负义了,离的纵然很近,我也不会再去找您了,有什么信不信的?”长亭第二天回娘家去,过了两天就回来了,石问她:“怎么回来这么快?”她说道:“我爹因为您在汴城曾经戏弄他,一直未能忘怀,成天为这事絮絮叨叨地发脾气。我不愿再听他的,所以早早回来了。”从此以后,长亭和她母亲、妹妹之间来往倒很密切,可是老丈人跟姑爷之间还是互不来往、互不问候。

  异史氏说:“狐狸的本性反复无常,狡猾到极点。悔婚的事,表现在他两个女儿的婚事上是如出一辙,他的狡猾可知。但是(石太璞)要挟狐狸,逼他答应婚事,这是造成他悔婚的原因的开端。再说作为女婿,既然爱长亭而救她的父亲,那就应当放弃以往的怨恨而用仁德感化他;反而趁他处于危难之中而戏弄他,难怪他没齿难忘这个耻辱了!天下确有丈人和女婿互相作对的,就像这一对翁婿一样。”

  申氏

  泾河一带,有个姓申的读书人家的后代,家很贫困,常常断炊。夫妻相对,不知怎么办。妻子说:“没办法,你去偷吧!”申某说:“读书人的儿子,不能光宗耀祖,反而玷污门户,羞辱祖宗。像盗跖般活着,还不如像伯夷般死去!”妻子气愤地说:“你想活还怕丢面子吗?世上不种田却吃饭,只有两条路:你既不能偷,那我只好卖身!”申某发怒,和妻子吵骂。妻子气得睡觉去了。

  申某想:作为男人弄不到两餐饭,致使妻子要去卖娼,还不如死掉!偷偷起床,吊在院子中的树上。只见父亲来了,惊奇地问:“傻儿子,为什么要这样?”便断掉绳子,嘱咐他说:“可以去偷,必须选择禾黍深处埋伏。偷这一次就可以发财,不用再偷了。”妻子听到落地声,惊醒了。叫丈夫,没人应答,点灯寻找,看到树上绳索断了,丈夫死在树下。大惊,按摩他,一个时辰才苏醒,扶他躺到床上。妻子怨气稍稍平息。天亮后,说丈夫病了,到邻居家讨点稀饭给他吃。申某吃完,便出了门。到中午,背回一袋米。妻子问他从哪里弄来的,申某说:“我父亲的朋友都是富贵人家,过去把乞求当做耻辱,所以不屑于求人。古人说:‘不走运时什么事都可以做。’如今要去做小偷,还顾什么呢?赶快做饭,我要按你所说的去抢劫。”妻子认为他是没忘记前面说的话而气愤,勉强忍住,就淘米做饭。申某饱吃一顿后,忙找根坚硬的木头,削成棍棒,拿着就要出去。妻子察觉他是真的,拖住他不让走。他说:“你教我去干的,如果坏了事连累了你,不该后悔!”挣断衣襟出去了。

  天黑时到了邻村,埋伏在离村一里远的地方。忽然下起暴雨,淋透一身,远远看到茂密的树林,准备去避雨。但闪电一照,见已靠近村庄的围墙。远处似乎有人走动,担心被发现。看到墙下禾黍茂密处,赶忙跑进去,蹲下藏在里面。没多久,一个男子过来,身材高大,也躲进禾草中。申某害怕,不敢动一动。幸好那男子从旁边走开。暗地观察,见那人翻墙进去了。申某想起墙里面是富户亢氏的大院,这人一定是个小偷,等他偷出很多东西,一定会有一份的。又想起这个小偷身体强壮,如果好好问他要不肯给,一定会动武。心想自己斗不过他,还不如趁他不备时击倒他。主意已定,专心伏着等候。直到快鸡叫,那人才翻墙出来。脚还没落地,申某突然跳起,一棒击中其腰脊,小偷跌倒在地,原来是一只大乌龟,张开嘴有盆子那么大。申某大吃一惊,又连打几棒,才打死。

  先是亢老头儿有个女儿,特别聪明漂亮,父母都很喜欢她。一天晚上,有个男人进房,威逼她作欢。她想叫,但那人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口,她便昏迷了过去,任凭他折磨一番离去。告诉人又怕羞,只好多召集些丫鬟老妈子,把门关锁得严严实实罢了。晚上睡觉后,根本不知道门为什么自己开了,那男人进入房中,大家都昏迷过去,连所有的丫鬟都被奸淫了。丫鬟们相互一说,都十分害怕,告诉亢老头儿。亢老头命令家人拿着兵器围住女儿闺房,房中的人点燃蜡烛坐着。大约半夜时分,里外的人一时都昏迷不觉。忽然像做梦样醒来,见到亢小姐裸身躺着,像痴呆的样子,很久才醒过来。亢老头十分恼怒,但不知怎么办。几个月后,女儿骨瘦如柴。亢老头每每对人说:“如有人能驱赶那怪物,赏银三百两。”申某以前也听说过。今天夜里得到这乌龟,就醒悟到祸害亢老头女儿的一定是这个东西。于是敲门求赏。亢老头很高兴,设筵请他坐上座,派人把乌龟抬到院子里,切成一块一块烤了吃。留下申某再住一晚,怪物果然穷绝,便如数给他赏金。

  申某背着银子回家。妻子因为他隔夜没有回家,正在担忧地盼望,见他进来,急忙询问。他不说话,把银子放到床上。妻子打开一看,吓得差点昏倒,说:“你真的成了小偷!”他说:“是你逼我这样做的,还说这种话!”妻子哭着说:“以前是故意与你开玩笑的。如今犯了杀头罪,我可不能受盗贼连累。让我先死吧!”说完就往外跑。申氏追出,笑着拖回她,告诉实情,妻子才高兴起来。从此谋划生计,比得上有钱人家。

  异史氏说:人不怕贫困,只怕没有德行。德行端正的人,就是挨饿也不会死;即使不被人同情,还有鬼神保佑呀。世上贫困的人,往往见到利便忘了仁义,见到吃的便忘了廉耻,连别人都不敢委托他一文钱,鬼神怎么能原谅他呢?

  某县有个贫穷的人某乙,冬天快尽,身上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心想:怎么能过年?他不敢和妻子说,暗地拿根棍子,出门藏在坟地里,希望有人孤身赶路,就抢夺他的东西。苦盼了好久,没有一点人迹。北风刺骨,他再也受不了。正当绝望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人弯腰走来,心里暗暗高兴,拿起棍棒冲出来。原来是一个老头儿,背着袋子站在路旁,哀求说:“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家里绝粮,刚才到女婿家讨来五升米罢了。”某乙夺过来,还要脱下他的棉袄。老头苦苦哀求,某乙看他年老就放了他,背着米回家。妻子问他米从哪里来,某乙哄骗妻子说“这是赌债”。

  某乙暗想这是个好办法,第二晚又去了。没待多久,见到一个人背着棍棒走来,也藏在墓地里,蹲下来往远处张望。某乙猜想可能和他是同行,就慢慢从坟堆后边走出。那人惊问:“是谁?”某乙回答:“过路人。”那人又问:“怎么不走?”某乙说:“等你呀。”那人不禁笑了起来。各自明白意思,相互诉说了饥寒的痛苦。夜已很深了,没有什么可猎取的。某乙要回家,那人说:“你虽然是干这一行的,但是还幼稚。前村有个嫁女的人家,操办忙到半夜,全家一定很累。跟我去,得到的东西平分。”某乙高兴,跟从着他。到了门口,听到隔壁有煎饼的声音,他们知道人家还没睡,就趴下来等机会。不一会儿,一个人开门背着扁担出来汲水,两人趁机闪进去。见北屋的灯火辉煌,其他的屋子都黑暗。听一个老妇人说:“大姐,你到东屋去看看。你的陪嫁衣物都在木柜里,忘记锁柜了没有?”又听到年轻女子撒娇撒懒的声音。两人暗暗高兴,偷偷走进东屋,黑暗中摸到一个睡柜,打开一摸,竟摸不到底。那人对某乙说:“进去吧!”某乙果然爬进去,摸到一个包裹传递出来。那人问:“拿完了吗?”某乙答:“完了。”那人又骗他说:“你再找找。”就关了柜子,并加上锁走了。某乙在柜里,急得没有办法。没多久,有灯光进来,首先来照柜子。只听老妇人说:“谁已锁上了。”于是母女上床熄灯。某乙很着急,就假装老鼠咬东西的声音。女子说:“柜中有老鼠!”老妇说:“不要咬坏了你的衣服。我很疲倦了,你自己打开看看。”女子穿衣起床,开锁揭柜。某乙突然跳出,女子惊吓倒地。某乙拔开门闩逃走,虽然一无所获,但幸好没被抓到。

  嫁女的人家被偷,四处流传。有人议论某乙。某乙害怕,向东逃到一百里外,被旅店老板雇做佣人。一年多,传言稍稍平息,才把妻子搬来一起居住,不再从事抢劫。这是某乙自己讲述的。因和申某类似,所以附录在这里。

  胭脂

  山东东昌县有个姓卞的,是牛医。他有个女儿,小名叫胭脂,长得十分聪明美丽。父亲像宝贝似的喜爱她,一心想跟读书做官的大家人家攀亲。但是那些大家人家都认为他出身寒贱而瞧不起他,不愿跟他家结亲。因为这个缘故,这位胭脂姑娘到了十六岁尚未许配人家。她家对门姓龚的老婆王氏,生性很轻佻,善于说笑话,倒是闺房里姑娘们的有趣的伴儿。有一天,胭脂姑娘送王氏出门,见一个少年打门前经过,穿着一身素白的衣帽,长得风度翩翩、相貌出众。姑娘似乎动了心,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这个少年直瞅。少年赶紧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已经走过挺远了,姑娘还在凝神眺望着他。王氏看出她的心意,便开玩笑地撩她道:“按姑娘的才貌来说,要能配上这个人,才算是没有遗憾了。”姑娘听了,脸蛋上一阵羞红,可是带着脉脉含情的样子并不说一句话。王氏问她道:“你认得这位郎君吗?”姑娘答道:“不认识。”王氏说道:“这是南胡同里面鄂秀才,名叫鄂秋隼,是死去的鄂举人的公子。我过去跟他家是邻居,所以认得他。世上的男子,再没有比他更温和、更能体贴人的了。眼下他穿一身素衣,是因为他家娘子死去不久。姑娘你要是对他有意,我就替你传个话,叫他请个媒人来提亲,你看怎么样?”姑娘没说什么,王氏便笑着去了。

  过了几天,没有消息,胭脂心想大概是王氏没得空去说,又猜想大概鄂生是官宦人家子弟,不肯低就自己这寒贱之家。于是心情忧郁、徘徊不定,对这件事牵挂得很厉害,渐渐地连饮食也不进,病倒在床上不起了。这一天,正好王氏来看望她,便盘问她得病的缘由,胭脂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不过打那天和你分别后,就觉得心里悠悠荡荡地不舒服,看来我这性命是挨时候了,我是早晚就要死的人了。”王氏听了,便小声对她说道:“我家男的到外边贩货没回来,所以还没人替我传话给鄂家郎君。姑娘你这病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胭脂满脸羞红,半天不好意思开口。王氏玩笑地说道:“果然是因为这件事,看你的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啥顾忌的?干脆我叫他夜里先来跟你一会,他还有不愿意的吗?”胭脂叹口气道:“事已至此,也顾不上害羞了。只要他不嫌咱家寒贱,马上请媒人来,我这病就能好。要是不这样,私自幽会,那是绝对不行的。”王氏点点头,便去了。

  王氏年少时跟邻居的一个小伙子宿介私通,出嫁以后,宿介探听到王氏的丈夫外出时,便时常来寻旧相好。这一夜恰好宿介来了,王氏便把胭脂的话当做笑话说给他听,并且开玩笑地嘱咐宿介去转告鄂生。这个宿介也早知道胭脂美丽,听王氏这么一说,心里暗暗高兴,以为这真是难得的可乘之机。本想跟王氏商量,又怕她妒忌,于是就假装不太有心的样子,把胭脂家里的情况问了个明明白白。第二天夜间,宿介便爬墙进入胭脂家,直接到了胭脂的卧房外面,用手指轻轻敲窗户。里面问:“谁呀?”外面回答是“鄂生”。胭脂说道:“我所以想念您,是为了百年之好,而不是为的一夜。鄂郎您要是真的爱我,就请您快去请媒人;如果想私自苟合,我是不能从命的。”宿介便假意答应她,但是苦苦哀求握一握她的手腕作为定情的表示。胭脂不忍心过于坚拒,便勉强支撑起来打开窗户,宿介便趁机突然进去,当下就抱住姑娘求欢。胭脂没有力气抵抗,便倒在地上,气都喘不上来。宿介急不可耐地扯她的衣服,胭脂说道:“哪里来的这个恶少,你一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的话,那他一定是非常温柔体贴的。知道我得病的原因,一定会怜悯爱惜,怎么会这样狂暴无礼?你要是再这样,我只有一死,你我二人的品行都有亏损,彼此都没有好处。”宿介听了这番话,怕自己假冒的行迹败露,也就不敢再强迫,但是要求定一下下次会面的日期。胭脂说迎亲的那一天就是会面的日期。宿介说太远了,要她再订一个日子。胭脂讨厌他的纠缠,便约他等待病好之后。宿介又要求送他一件东西作为信物,胭脂不答应。宿介强行捉住姑娘的脚,脱下一只绣鞋便走。胭脂喊他回来,说道:“我身子已经许给你了,还有什么可吝惜的?只是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狗’,事情不成功,反落得个众人笑骂。现在我贴身的这东西已经到了你的手里,料想你一定不肯还给我。但是,你如果负心的话,我就只有一死!”

  宿介跑出去,又偷偷到王氏那里去住宿。躺下之后,心里还没忘记那只绣鞋,暗中一摸衣兜,绣鞋竟然没有了。宿介急忙爬起点上灯,抖抖衣服,在黑暗中到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宿介怀疑是王氏藏起来了,王氏却故意笑他,让他疑心更大。后来,宿介觉得瞒不住了,便把实情告诉了王氏。说完了,两人用蜡烛门里门外照,也没找着。只好又懊丧又悔恨地进屋睡了。宿介心里还暗想,幸而深夜无人,遗失也必定在半道上。可是他一早起就去寻找,也仍旧不见影。

  原来,这胡同里有一个名叫毛大的,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曾经想勾引王氏但没有得手。他知道宿介跟王氏有来往,便想找个机会抓住宿介来威胁王氏答应他的要求。这天夜间,毛大来到王氏门外,用手一推,里面没上闩,便偷偷进去了。刚到窗外,脚底下踩着一个东西,软软的像棉絮一类的,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头巾包着一只绣鞋,他便趴在窗外偷听,宿介对王氏说的话他全听清楚了,欢喜已极,抽身便溜了出去。

  过了几夜,毛大翻墙进入胭脂家里,由于对里面的房间不熟悉,误跑到胭脂的爸爸卞老头住的屋子外面。老头儿从窗里往外瞅,见是一个男子。观察他的举止动静,再听他说的话,才知道是冲他闺女来的,心头顿时愤怒,操起一把刀便闯出来,毛大大吃一惊,转身就跑。刚想爬墙,卞老头已经追到跟前,急切间无处可逃,便转过身来夺下卞老头的刀,卞老太太也爬起来大声喊叫,毛大一看不得脱身,便一刀将老头儿杀了就跑。这时胭脂病也好些了,听到院子里的闹声方才起来。娘儿俩点起蜡烛一照,老头的脑袋被砍裂,不能说话,不一会儿就断了气。老太太忽然发现墙根底下有一只绣鞋。一看,是胭脂的鞋,马上就逼问女儿,胭脂便哭着对母亲说了实话。但胭脂不忍心连累王氏,只说是鄂生自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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